“先生们,请允许我介绍一下上校先生!”
麦克西站在黑板架前,双手叉腰,淡蓝色的双眼放射出作战的光芒,好似1809年的拿破仑11。麦克西已经脱掉了西装,但还系着领带,可能他平时很少系领带,结果就忘了有这回事。屋内的人少了。曾是巷战老兵的穆旺加扎现在却成了和平预言家,他已回到他那间幽静的王室房间去了,他那位留着马尾辫的助手跟他待在一起。只有塔比齐留下来看各位代表如何决定。他凝神看人,拳手似的健壮肩膀上肌肉鼓起,染成黑色的头发往后梳理得整整齐齐。
但我盯着看的不是麦克西,不是塔比齐,也不是三位代表,而是在一幅大比例的军用地图上凝视着布卡武,我童年生活的地方。布卡武被称做“中部非洲之宝石”,有些人甚至还说它是“全非洲之宝石”,它位于非洲海拔最高、水温最低的基伍湖南端。基伍湖常年笼罩在浓雾之中,四周活火山群环抱,十分神奇。这些只要问问先父,问问先父在船坞与其闲聊的渔夫们就再清楚不过了。渔夫们正从网里捡起森巴扎鱼,又把鱼扔到黄色塑料桶里。鱼在桶里可以一连蹦蹦跳跳几个小时,好像在期待着像我这样心软的人把它们放生水中。你可以问问渔夫们曼巴毒蛇的故事,它们一半是鳄鱼,一半是女人;你还可以问问夜里偷溜到湖岸边的坏人,他们用巫术以无辜朋友的灵魂去换取今生来世的好处。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悄悄说基伍湖是被诅咒的,这就是为什么渔夫们会被喜食人脑的曼巴毒蛇拖下湖里,从此无影无踪。渔夫们深信不疑地对先父说,事情就是这样。但先父懂的比他们多,他可不会盲目相信他们讲的故事。
布卡武城里的主大街两边矗立着典型的殖民时期风格的房子:圆圆的墙角,长方形的窗户,窗户上方高悬着许多鹅掌楸、蓝花楹和九重葛。布卡武周围的山丘上布满了香蕉园与茶园,看上去就像许多绿色的床垫。站在山丘的缓坡上可以看见布卡武的五个半岛,其中最大的一个是波提半岛,麦克西的地图上就将它标明出来了。波提半岛跟意大利一样,状如长靴。那里有众多的高级住房与美丽花园,从山上一直建到湖边。蒙博托就曾计划在那里建一幢别墅。一开始,这靴形的半岛笔直地伸入湖中,正当你以为它将直接指向戈马时,它却来了个右拐弯,猛地往东岸的卢旺达冲去。
麦克西在地图上的“纸箭”具有战略实用性。这些箭头指向布卡武地方长官的府邸、电台与电视台、联合国驻布卡武总部、军营,却没有指向路边市场,先父带我进城庆祝我的生日时我们在那里吃烤山羊肉;没有指向那座绿色屋顶的教堂,那里建得就像两艘并排倒放在地上的废船;没有指向那所阴森森的石头建筑的天主教大学,就我小时候的生活经历来看,如果我努力学习,可能有一天能到里面去上学;没有指向那所白人修女传教所,那里的修女们曾给我这个私生子糖吃,给我讲我叔叔是怎样一个好心可爱的人。
麦克西背对我们站着。菲利普坐在他旁边,他的面容如流水一般变化多端,你必须目光敏锐才能看清他的某一个表情。有时你觉得你看清了,但当你再看时,这个表情已经消失了。我们的三个代表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弗兰科还是坐中间。迪德纳的脸色更加冷酷了,弗兰科脖子上的肌肉也是绷得紧紧的,惟独哈贾对会议进程表现出挑衅式的鄙视:他那包着杰尼亚服饰的双肘靠在桌子的绿色台面呢上,双眼看着窗外,似乎那儿比起他在黑板架附近的活动领地还要让他感兴趣。他关心布卡武吗?他跟我以前一样地热爱布卡武吗?很难让人相信这一点。安东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支台球杆。他的出现让我很困惑。他怎么没跟他的监视小组一起待在外面?他可是属于那里啊。但我很快就明白了。既然我们的三位代表都坐在会议室里,他就没什么人可监视了。这只能表明,尽管我这个口译员绞尽脑汁,我那第三只耳朵里已经响起了红色警报、时刻准备着进行巅峰表演,但当涉及常识问题时,我依然可能反应迟钝。“我要用到一些军事用语了,小伙子,”麦克西低声提醒我,“你能搞定吗?”
可以,队长?你不是问过我能否翻译军事用语吗,我当然可以了。安东把那支台球杆递给麦克西,用以替代穆旺加扎已经带走的那根魔法棒。他的举止就像平民在军官面前操练一样。麦克西抓住了台球杆的平衡点。他讲话时语速很快,但声音清晰、用语简单、停顿合宜。你听听下面这些内容就能了解了。我边听边翻译出来。
“先生们,要紧的事得先做。不会有非刚果军队对基伍省进行武装干涉,重复一下,不会有。请确保他们听得清楚明白,好吗,小伙子?”
我很惊讶,但还是按他的吩咐做了。哈贾高兴得大叫起来,笑出声来,不敢相信地摇着头。弗兰科那张长满麻子的脸动了动,一脸茫然。迪德纳则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任何起义都将是传统上对立的部落自发的小规模战斗。”麦克西一点也没被代表们的反应吓住,继续说下去。“无论是在布卡武,在戈马,还是在其他任何地方,起义都将在没有,重复一下,没有非刚果军队的介入,或者说,在没有任何看得见的外部势力介入的情况下爆发。请一定让哈贾听明白这一点。他父亲已经签名表示赞同了。告诉他这一点。”
我照做了。哈贾又转头盯着窗外的世界。在那里,两群敌对的乌鸦与海鸥正上演一场空战。“刚果国内各势力之间的微妙平衡将暂时被打破,”麦克西继续往下说,“没有外国势力煽风点火,无论是国家机构,还是佣兵,或是其他机构。对国际社会来说,这同以往一样只是刚果的内部事务。为我强调一下这一点,直到他们听明白为止,好吗,小伙子?”
我为队长反复强调了这一点。哈贾在看的那群海鸥的数量超过了乌鸦,乌鸦败退了。
“联合国驻布卡武总部一团糟,简直就跟猪食一般。”麦克西提高了音量,以示强调,但我翻译时小心翼翼地使用了一个感情色彩不那么强烈的词汇。“不管是那支机械化步兵连,还是探雷运兵装甲车,抑或那个乌干达卫兵连,无论是在走廊上碰面的卢旺达与马伊·马伊代表们,还是那个很快就要退休开店的尼泊尔中校,他们即使面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打卫星电话给联合国大声问他们该做些什么。我们知道这些。菲利普听过他们的对话,对吧?”我译完之后,众人大笑了起来。作为回应,菲利普站了起来,向大家鞠了个躬。一个自由顾问窃听联合国总部?我心底大吃一惊,但没有表现出来。
“如果这次战斗被认为是刚果人对刚果人之间的内战,那么联合国驻布卡武、戈马或其他地方的总部惟一会做的事情就是发发牢骚,疏散平民,撤退到他们的军事基地去,而把城市留给那些惹麻烦的人,让他们去接管那摊子麻烦事。但是——请强调一下‘但是’二字,好吗,小伙子?——如果联合国或其他任何人知道我们从外部介入进来,那么我们就惨了。”
斯瓦希里语里有着丰富的对等词汇,因此我并未擅自把队长的粗俗用语改得温和一些。但是,假如我的翻译能让弗兰科发出更多表示赞同的笑声,让迪德纳露出些许微笑,那哈贾的反应顶多也就是大声嘲笑。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麦克西张大嘴巴,厉声问道,仿佛不是哈贾而是我触怒了他。
“他只是十分兴奋罢了,队长。”
“我在问他,没问你。”
我把麦克西的问题转达给哈贾,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是转达给他那包着杰尼亚套装的后背。
“或许没人喜欢在那天暴动呢,”他懒洋洋地耸了耸肩,“或许那天下雨了呢。”
“哈贾,上校先生在此只是说一些店面会被毁坏而已。我向你保证,只会有一丁点儿枪击与抢劫事件。少许车辆会被焚毁,但没人叫你放火烧掉你自己的城市。你父亲相当坚决地认为,对戈马的破坏必须最小化,我确信对布卡武的策略也是如此。我们需要的只是足够的烟火,总的说来,就是要在城里引起一定的混乱,造成一种局面,好让一个受欢迎的魅力领袖作为一名调停人成功现身城里,传递济世信息,而这个人就是你父亲的老战友穆旺加扎。关于戈马,卢克的主意相当不错。他建议举行一次稍微有点混乱的抗议集会,然后就让啤酒替我们善后。或许你想看一页你父亲为布卡武写的计划书?”
但菲利普的外交技巧也没能镇住哈贾的不驯,事实上,这反而带来了相反的效果。哈贾在头顶挥舞着他那双松松垮垮的手臂,以一种世界通用的方式表明他不理会菲利普所说的一切。而这反过来又激怒了费利克斯·塔比齐,他爆发了,用他那口粗嘎的带有阿拉伯口音的法语一个劲儿地大吼:
“情况将会是这样,”他就像在训斥一个犯错的仆人,“时机一到,穆旺加扎及其顾问们将离开他在国外的秘密居处,到达布卡武机场。你父亲和你组织的暴乱人群将去迎接他,并在胜利的气氛中将他送进城里。明白了吗?他一进入布卡武,所有战斗就将立即结束,你的人要放下武器,停止枪击、抢劫,然后一起庆祝。所有在这伟大事业中帮助穆旺加扎的人,从你父亲开始,都将得到回报,而那些没有帮过他的人就不会这么走运了。很遗憾你父亲今天没能来这里,我希望他很快就能康复。他爱穆旺加扎。二十年来他们欠下彼此很多人情债,现在他们就要偿还了,你也一样。”
哈贾的视线离开了窗户。他倚在赌桌上,一只手抚摸着一粒很大的黄金袖口链扣。
“那么这是一场小型战争了。”他反复思量之后终于说道。
“哦,天啊,哈贾!那根本不是战争。”菲利普劝道,“只是名义上的战争而已。和平就在拐角处,很快就会降临。”
“和平总是就在拐角处。”哈贾说道,刚开始似乎是要接受菲利普话中的逻辑。“但谁在满嘴喷粪说这是小型战争?”他接着用法语展开他想说的主题,“我是说,什么叫小伤亡?呸!鬼话一堆!就好像你能说某人有点儿怀孕了吗?”为了支持他的这个论断,他向我们说了一些战争里会出现的声音,跟我在水面之下一直在保密的那些相似。“乒!砰!哒哒哒!”然后他伸出双拳,狠狠地击打在桌子上,又弹了起来,把大家弄懵了。
麦克西想要占领布卡武机场,如果任何人想阻止,麦克西就跟他急。卡武穆,位于布卡武北部三十五公里处,是我们取得胜利的关键。黑板架上贴着一张卡武穆的航空照片。布卡武二十年前就有机场了吗?我回忆起一片崎岖的绿草地,山羊放牧其上,地上停放着一架银白色翼肋的双翼飞机,驾驶员是一个一脸胡子的波兰神职人员,人称“简神父”。
“夺取了机场,南基伍就任你出入了。两千米长的柏油碎石跑道。你可以在你希望的任何时间带进你想要的任何人与物。而且占领了它,你就封锁住金沙萨中央政府可用来空运大量援兵的惟一一个机场。”他一边用台球杆啪啪地指着地图,一边解说,“从卡武穆出发,我们的商品向东可以出口到内罗毕”——啪——“往南可以出口到约翰内斯堡”——啪——“向北可以出口到开罗甚至更远的地方。或者你可以撇开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直接把商品出口到欧洲。我们有一架波音767飞机,可以一直不停地运送货物,每次四十吨。你可以威慑一下卢旺达人、坦桑尼亚人与乌干达人。考虑一下吧。”
我把他的话翻译完毕,大家都思考起来。哈贾更是陷入了沉思。他双手托着头,状如三明治;他盯着麦克西,眼睛滴溜溜转。他没意识到他简直就成了迪德纳的双胞胎兄弟,因为后者也正以同样的姿势思考着。
“没有中间人,没有强盗,不用交保护费,不要交关税或交钱给军队。”麦克西这样向我们保证。我翻译着,似乎也在向听众们这样保证着。“从你们的基地里开采矿石,在基地时检修矿井,把矿石直接空运给买家,不用分一块蛋糕给金沙萨中央政府。要讲得大声、清楚,小伙子。”
我翻译得很大声、很清楚,他们对此印象深刻,除了哈贾。他又冒出一个猥琐的反对意见。“戈马的跑道更长。”他伸出一只胳膊比画着。
“它的一端铺着火山岩。”麦克西反驳道,用台球杆连续而有节奏地敲在地图上的戈马四周的火山群。
“它有两端,不是吗?那可是一条飞机跑道啊!”
弗兰科大笑起来,迪德纳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笑容。麦克西长吸了一口气,我也一样。我希望自己已经跟哈贾用他的母语希语坦诚地聊过五分钟,那么我就能向他解释清楚,他这些琐碎的反对意见很可能让我们这次行动变得一团糟。
麦克西坚决地说下去:“我们坚持先要夺取卡武穆,就这么回事。”他攥紧拳头,用力地擦了一下嘴巴,又接着讲。恐怕哈贾真的激怒他了。“我要让他们一个个地说说他们自己的意见,一个接一个地说。他们要入伙,还是出局?我们要从夺取卡武穆开始,还是他妈的要在各种折中办法上纠缠不清,把一场简单游戏变成复杂竞争,让我们失去给处在血腥岁月中的刚果带来真正进步的最好机会?弗兰科先说。”
我让弗兰科先发表意见。像往常一样,他慢条斯理的。他先是沉着脸盯着我,然后盯着地图,再又盯着麦克西,但他盯着身旁他看不起的迪德纳的时间最长。
“我们将军认为上校先生言之成理。”弗兰科说道,声音刺耳。
“我想让他们说得更直截了当一些。现在我是在对他们所有人说话。我们要在夺取城市与矿区之前先占领飞机场——卡武穆飞机场吗?我问得很清楚了,他们也要回答得清清楚楚。再问他一次。”
我照办了。弗兰科松开了拳头,板着脸看着掌心里的什么东西,然后又合上了。“我们将军已经决定了。我们会先占领机场,然后再去夺取矿区与城市。”
“作为盟友?”麦克西追问道,“追随穆旺加扎?作为同志,忘记彼此间的传统分歧?”
我察觉到哈贾狂躁的目光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人身上,最后又落在我身上,我连忙假装盯着面前的那瓶毕雷矿泉水。
“同意。”弗兰科说道。
迪德纳似乎不能相信他所听到的一切。
“跟我们一起?”他轻声问道,“你们愿意接受班亚穆伦格族作为此次事业中的平等伙伴?”“如果我们必须这样做的话,我们会的。”
“那么此后呢,在我们取得胜利之后呢?我们还会在一起维护和平吗?你们真的同意这样做吗?”
“我们将军说是就是。”弗兰科粗暴地回答道。为了表示确定,他又从他那似乎取之不尽的语言宝库里拖出另一个谚语来:“朋友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轮到迪德纳发表意见了。他一边痛苦地喘着气,一边只盯着弗兰科一人。“如果你们将军遵守他的诺言,你遵守你的诺言,穆旺加扎也遵守他的诺言,那么班亚穆伦格族将参与到此项事业中来。”他这样宣布。
所有人,包括我,都将目光移到哈贾身上。哈贾意识到自己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猛地把手伸进杰尼亚套装的暗黄色衬里,就要取出黄金烟盒。看见墙上贴着的“禁止吸烟”标志,他做了个鬼脸,耸耸肩,又让烟盒掉回口袋里。但对麦克西来说,这绝非仅仅是耸耸肩而已。“介意替我告诉哈贾几句话吗,小伙子?”
“乐意为您效劳,队长。”
“让他不要那么爱说些‘一方面、另一方面’之类的废话。我们来这里是要组建一个联盟,要的不是不干事摆架子的闲贵。责任分清楚了,就他妈的各做自己该做的事。如果他代表他父亲而来,那他为什么不听从他父亲的话,为什么没事找事地搅局?我想你能把这些话翻译得不那么唐突吧?”
当某个客户,特别是像麦克西这种直言不讳的客户说话火爆时,想要把他的话译得语气温和一些,即使最最老道的口译员能力也是有限的。我尽力去做。但无论是在水面之上,还是在水面之下,我对哈贾不驯的爆发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作好准备去迎接他必定会发出的攻击。因此,当我翻译哈贾这位索邦大学商学院的明星毕业生论理严密的论点时,我感到无可名状的惊讶。他的发言一定足足有五分钟,但我不记得其间他曾犹豫停顿过或说话重复过。他的讲话极具挑战性,用语冷静,让人一点也看不出他正在讨论我和他都热爱的家乡的命运。以下是哈贾讲话的摘要:
没有当地人的配合,我们无法去开发矿区。
我们自身的军事实力还不够强大。任何解决问题的长期方案都需要一段没有战争的时期,更通俗地说,就是要实现和平。
因此,摆在我们面前的事情不是上校先生的计划里是否提供开采与运输矿石的途径,而是穆旺加扎及其领导的“中间路线”能否履行诺言,让全社会达成共识。
途径?哈贾说的不只是到达矿区的物理途径,而是法律途径。很明显,计划中的穆旺加扎领导下的基伍新政府将给予那家无名财团所有当地法律所要求必需的特许权、权利与承诺。但我们要置刚果法律于何地?金沙萨离基伍两千公里远,但它仍然是我们的首都。在国际层面上,它完全代表刚果民主共和国。它对东刚果的管辖权是刚果宪法神圣地加以明确了的。因此,从长远来看,金沙萨中央政府依然是个关键。
哈贾转过头来,用他那双暴突眼盯着菲利普。
“因此,我的问题是,菲利普先生,你所属的那家无名财团计划如何绕过金沙萨中央政府的权威?穆旺加扎谈到金沙萨中央政府时总是鄙视不已。上校先生告诉我们,金沙萨中央政府从此次行动中得不到任何金融收益。但当骚乱结束时,是金沙萨中央政府而不是穆旺加扎拥有最终决定权。”
菲利普十分专注地在听哈贾发言。如果你是根据他赞赏的微笑来判断其态度的,那么你就仔细品味一下吧。他把一只手掌弯成杯状,轻轻地放在他那头卷曲白发上,但并未碰到头发。“这需要强大的勇气与强大的人物,哈贾。”他微笑着解释道。“穆旺加扎算一个,你父亲算另一个。这需要时间,也应当需要时间。谈判过程包括若干阶段,我们只能到了哪个阶段才能去处理哪个阶段的问题。我想这就是其中的一个阶段。”
哈贾像是十分惊讶。在我看来,他有点过于惊讶了,但他为什么这样呢?“你是说你们没有提前跟金沙萨的政客们达成任何附属协议?你确定?”
“绝对确定。”
“你们为什么不考虑在他们要价变低的时候收买他们呢?”
“当然不。”菲利普笑出声来,显得自己很正派。
“你一定疯了,伙计。如果你等到需要他们的时候再去收买他们,他们会敲诈你一大笔钱的。”但菲利普立场十分坚定,为此我十分佩服他。“哈贾,恐怕我们不会跟金沙萨的任何人举行任何预先谈判,不会跟他们达成任何附属协议,不会给他们回扣,也不会分给他们一块蛋糕。尽管这样做完完全全可能会使我们付出很大的代价,但那与我们所持的理念相悖。”
麦克西像是恢复了精神,他一跃而起,用台球杆的顶端指着戈马,然后沿着道路南移到基伍湖的西岸。
“弗兰科先生,我听说你们的多队精兵经常在这条道路沿线打伏击?”
“据说如此。”弗兰科警惕地回答道。
“行动当天第一缕阳光射来的时候,我们会要求你们加强伏击力度,封锁道路两个方向的交通。”
哈贾尖声抗议道:“你是说我父亲的卡车?我们往北方运啤酒的卡车?”
“恐怕你的顾客们将不得不渴上几天了。”麦克西回答道,然后又对弗兰科说,“我也听说你们尊敬的将军跟驻扎在这里的一些重要的马伊·马伊民兵团体有联系,就是在菲齐与巴拉卡之间。”
“你听说的这些是有可能。”弗兰科勉勉强强地承认了。
“在北方的瓦利卡勒地区,马伊·马伊民兵组织也很强大?”
“这些是军事机密。”
“行动当天,我会要求马伊·马伊民兵组织在布卡武会合。你们在刚果南基伍省的乌维拉周围也有大群民兵,他们也应当赶来支援。”
哈贾又一次插嘴了。他是有意要破坏麦克西讲话的连贯性,或者只是偶然之举?我怀疑他是有意为之。
“我想了解一下上校先生夺取卡武穆机场的确切计划。没错,政府军士兵的心思不在保家卫国上,他们也没有军饷,心里很不满意。但他们有武器,他们还喜欢开枪杀人。”
麦克西以丝毫不变的语调回答了他,冷冰冰地毫无曲折变化。“我计划派一小队经验丰富、纪律严明的便装佣兵好手一枪不发地蒙混进去。这么说够了吗?”
哈贾点了点他那个光滑的额头,手托住下巴,身体前靠,夸张地摆出一副注意听讲的样子。“他们或者一大早跟清洁工一起混进去,或者在周六晚上穿得像一队来找人比赛的足球队员。那里有两个足球场,啤酒免费且无限量供应,姑娘们来自农村,比赛相当不正式。还听得懂吗?”
哈贾又点了点头。
“进入飞机场后,他们不会马上就奔跑起来,而只会散步慢行。接着,他们会把枪放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微笑着对人挥手。十分钟之后我们就会占领指挥塔台、跑道和弹药库。我们会到处散发香烟、啤酒和钱,鼓励大伙儿,跟基层军官们谈判,跟他们达成交易。对他们来说,我们只是非正式地租用一下飞机场,运来几飞机采矿设备,却不用去麻烦海关。”
哈贾的口气变得低调,十分不自然。“我对上校先生非凡的军事才能十分敬佩,但我想问一下这队佣兵好手的确切人员组成?”
“最顶尖的职业佣兵,南非人,在特种部队里受过训,是我们精心挑选出来的。”
“有黑人吗,上校先生?我可以问这个问题吗?”
“有南非的祖鲁人跟西南非的奥万博人,来自安哥拉。老兵,不会找茬,是世界上最好的战士。”
“请问有多少人,上校先生。”
“按目前的统计,不超过五十人,但不少于四十人。”
“请问谁将带领这些好手投入战斗?”
“我会去。我本人。我自己。你认为如何?”他话说得越来越短。“加上这位安东,以及我熟识的几个亲密同志。”
“请原谅我的冒失,但上校先生是个白人啊!”
麦克西卷起了右手衣袖。有一刻我真的相信要出状况了,但他只是检查一下前臂里侧。“该死的,我当然是白人。”他大叫道,整桌人都大笑起来,哈贾自己也笑了,笑得很是引人注目。
“你的同事呢,上校先生?他们也是白人?”笑声平息之后,哈贾又问道。
“跟雪一样白。”
“那么你能向我解释一下吗?一小群陌生人,跟雪一样白,能成功地奇袭布卡武机场,却不会吸引那些不那么走运的人的某种程度的注意?”
这次没人笑出声来。这一次我们听到的是海鸥跟乌鸦的叫声,以及从草坡上吹下来的暖风的飒飒作响声。
“非常简单。行动当天”——我们现在知道了,这是麦克西创造的名词,用来指我们发动政变的那一天——“一家专门制造空中交通控制系统的瑞士制造公司将对机场设施进行现场调查,那是它参与一项非公开竞标的前提条件。”
策划室里沉默了下来,只剩下我翻译的声音。
“他们的包机运有性质不明的技术设备。”他加重语气以示强调,我也小心翼翼地加以重现。“飞机将停在靠近指挥塔台的地方。那家瑞士公司的技术人员都是欧洲人,其中就有我、安东以及你们短暂碰过面的本尼。我精心挑选的佣兵会从正门进入机场,我一发信号,他们就会登上飞机。在机舱内他们可以找到重机关枪、肩扛式火箭发射器、枪榴弹、荧光臂章、给养以及大量的弹药。任何人敢对他们开枪,他们就将用最小的火力开枪还击。”
我完全明白菲利普接下来为什么那么做了。哈贾到底站在哪一边?我们还得容忍他找碴儿多久?他甚至就不是受邀而来的客人。他只是他父亲的代理人,最后一刻才空降而至。是该杀杀他的威风了,该让他把自己的位置摆正了。
“哈贾先生。”菲利普开口说话了。他模仿起哈贾自创的“上校先生”这一称呼,声音很温和。“哈贾,好孩子。我十分尊敬你父亲,我们想死他了。到目前为止,对于你在支持穆旺加扎先生的运动中所要扮演的角色,我们一直在沉默,或许太过沉默了。为了那一天的到来,你会作何准备呢?特别是在布卡武,那实际上可是你的势力范围。我想知道这是否可以成为你启发我们的好时机?”
一开始,哈贾似乎没听清菲利普的问题,或者是没听清我的翻译。然后他咕哝了几个希语单词,尽管很粗俗,却让我想起在巴特西那家意大利小餐厅里那个小个子绅士所讲的话:上帝赐予我力量,让我对这个狗娘养的说话,等等。当然,我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我听懂了他说的话,而是在笔记本上无辜地乱涂乱画几笔。
之后他就开始发疯了。他跳了起来,高速地旋转着身体,摇头晃脑,手指啪啪地在弹榧子。然后他一点一点地开始极具韵律感地回答起菲利普的问题来。由于语言就是我生命中惟一的音乐,我对刚果的乐队一无所知。即使到了今天,我甚至还不能告诉你哈贾在模仿哪个伟大的艺术家、哪支乐队或是哪个音乐天才。
但房间里的其他人几乎都能听得出来,除了我跟麦克西。通过短暂的相处,我知道麦克西跟我一样没有音乐细胞。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次精湛的表演,马上就能听懂,非常有趣。严肃的迪德纳大笑不止,高兴地和着韵律拍着手,弗兰科也高兴地摇晃起他那巨大的身躯来。而我这名顶级口译员,被训练得能在全天候环境下起作用,继续翻译下去,一会儿用法语,一会儿麦克西猛瞥我一眼,又改用英语。以下内容是根据我当时狂记下来的内容整理的。
我们将收买士兵
我们将收买教师和医生
我们将收买布卡武城的卫戍司令、警察局长及副局长
我们将砸开监狱,在城里每一条该死的街道的角落里放上一卡车该死的啤酒,还要埋上数磅塞姆汀塑胶炸药把全城炸个稀巴烂
我们将聚集所有反卢旺达的卢旺达人,从我们卡车里取出上好新枪发给他们;任何人没枪就尽管来找我们!
所有流氓、疯子还有在你身上看到鬼影就开枪的人,我们给他们啤酒与枪
所有布卡武罗马天主教的好教徒、神父与修女们都热爱耶稣,但他们既不想惹上麻烦也不想制造麻烦,因为他们知道好基督徒是少之又少
我们将告诉他们,贫穷王子正骑着他那头该死的驴进入新耶路撒冷!
来吧,再喝一瓶啤酒吧,亲爱的,再给自己弄杯莫洛托夫鸡尾酒,再砸坏几个好窗户,多给自己记点功
因为人民的天堂肯定将要到来!
菲利普摇响手摇铃再次休会时,他也笑出声来了,还惊奇地摇晃着头。但塔比齐命令我私下要多加注意。他板着脸,就像带着一个面具,却没能掩藏好其愤怒之情。他那双乌黑的眼睛,就像一支双筒猎枪在瞄准目标一样,从浓密眼睑下探出,狠狠地盯着哈贾的前额。这提醒了我,这世界上有一群阿拉伯人,他们对撒哈拉以南的黑人兄弟们的鄙视亘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