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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打开车窗吗?”我大声问来载我的白人司机弗雷德。

弗雷德娴熟地开着蒙迪欧轿车穿行在周五晚上繁忙的车流中,而我舒舒服服地坐在轿车后座软垫上,心情因解脱而近乎狂喜。

“你自己开,兄弟。”他大声回答道。我的耳朵敏锐堪比针尖,立刻就从口语用词“兄弟”听出了英国公学口音。弗雷德跟我年纪差不多,开车时很是沉着镇定。我已经喜欢上他了。我摇低车窗,任夜晚的暖风吹拂。

“知道我们去哪里吗,弗雷德?”

“南奥德利大街尽头。”他以为我担心车速太快,便又说,“别担心,我会安全地把你送到那里的。”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我没在担心什么,我只是很惊讶。迄今为止,我跟安德森先生都是在白厅的机构总部会面。那里有很多走廊,犹如一座迷宫;走廊地板上铺着地毯,砖墙则刷了绿漆。安德森先生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房间周围由手持对讲机、身着灰黄制服的警卫守卫着,戒备森严。屋内墙壁上挂着安德森先生的妻子、女儿与爱犬的彩照,彩照间点缀着颁发给七橡树合唱团的镶有金边的奖状——合唱是他的另一爱好。我曾收到一封密信,征召我来接受一个自称“语言审查委员会”的神秘机构所主持的一系列面试。面试之后,也正是在这个屋子里,安德森先生先是对我一番训诫,这他以前一定已经做过上百次了;然后拿给我一份预先输入内容再打印出来的表格,上面印有我的姓名、我的出生日期与出生地点;最后当我在表格上面签完名后,他就向我宣读了《政府保密法》及众多吓人的惩罚规定。

“现在你不会反悔了,是吧,孩子?”他说道。他说话的语调让我不禁回想起麦克尔修士的声音。“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如果他们告诉我的都属实的话,你就是我们部门里最最能干的一员了。你很好地掌握了许多很有意思的语言,而且你的职业声誉是最高的A级。对此没有任何一个政府部门能够视而不见,我们这个部门也不例外。”

我不确定他属于政府哪个部门,但他已经告诉我,他是高级文职官员,这对我来说应当就足够了。我也没问我掌握的语言中哪些他觉得有趣。如果不是因为我太飘飘欲仙了,我可能就已经问他了,因为有时候我对他人的尊敬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

“但这并不能让你成为能呼风唤雨的要人,千万别这么想。”他继续说道,但仍然是在谈我的资格问题。“你会成为一名PTA,也就是兼职助理。你的职位肯定不会比这低。你的身份是秘密的,但你只是我们的外围成员,而且除非我们为你提供一个职位,否则你就将一直只是外围成员。我并不是在说某些外围成员不是表现最佳的人员,因为有些外围人员恰恰表现得最好。在我妻子玛丽看来,他们干得更棒,表现得更好。你听明白了吗,萨尔沃?”

“明白了,先生。”

我意识到,就像小时候我太常用“您老”一词一样,现在我也太常说“先生”了。但在圣心避难所学校里,任何一个人,只要不是牧师,你就得称呼他为“先生”。

“那么请你重复一下我刚才告诉你的话,好让我们彼此都清清楚楚。”他这样建议道。他的说话技巧与汉娜向让-皮埃尔透露坏消息时用的一样。

“你说我不应失去自制力,不应过于——”我刚准备说出“兴奋”一词,但还是及时收住了口,改说成“狂热”。

“我是叫你要掩饰自己眼中热切的神色,孩子。从今以后,永远如此。因为如果我再看见你这样,我会为你担心的。我们有信仰,但不狂热。把你不寻常的天分抛到脑后,因为我们这里提供给你的只是一份正常的工作,像做烤肉加土豆一样单调。不同的只是,你知道这是在为女王和国家服务,而你我都乐意报效祖国。除此以外,这份工作与你在任何一个潮湿的下午为任何一个顾客所做的没有区别。”

我向他保证,在我的个人喜好中,爱国第一。这次我小心地避免表现得过于狂热。

“当然我得承认,二者之间其实还是有其他一些不同之处。”他接着说,像是在反驳我的异议,尽管我其实根本就没有提出异议。“其一,你戴上耳机之前,我们不会给你提供太多的背景介绍材料。你不会知道谁在跟谁说话,在哪儿说话,他们在谈论什么,或者我们是怎么弄到他们的对话的。即使我们知道,也不会告诉你,因为说了就不安全。如果你确实有什么个人见解,我建议你自己留着。萨尔沃,这就是你签字保证要遵守的规定,也就是机密的含义。如果我们发现你违规,你的档案会留下污点,你就出局了。而且这种污点和别的不一样,是洗不掉的。”他自感满意地补充道,尽管我忍不住在想他是否在影射我的肤色。“你想不想撕掉这一纸合约,将此置之脑后?要知道,这可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听到这些,我咽了咽唾沫,说道:“不,先生。我加入了,真的。”我尽可能地保持冷静。他握住我的手,欢迎我加入他戏称为“荣誉监听专家公司”的秘密机构。

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安德森先生想要浇灭我热情的努力是白费了。我们工作的地方是一处名为“聊天室”的地下建筑,很安全,那里有四十间隔音小屋。脾气温和的部门主管巴尼穿着彩色的马甲,从悬臂支撑的阳台上监督我们。安德森先生就把这叫做烤肉加土豆?穿着牛仔服的姑娘们送来又取走我们的磁带、抄录本,以及茶杯。换茶杯的行为有悖于工作场所里“政治正确”的规定。上一分钟我还在监听一个讲阿乔利语2的乌干达圣主抵抗军3高层官员,通过卫星电话策划越境到东刚果建立新基地。下一刻场景就换到坦桑尼亚首都达累斯萨拉姆的码头,一群凶残的亲伊斯兰教者正在密谋将一军火库防空导弹伪装成重型机械进口,而背景里传来装卸时发出的哗啦声、小贩的叫卖声,还有破得直晃荡、用来赶苍蝇的台扇的嗡响声。就在同一个下午,我又单独“听”证了腐败的卢旺达军官在与一个亚洲代表团商谈出售他们掠夺来的刚果矿产,他们争论不休,就像在上演一出三重奏。我还监听过一位肯尼亚政要,他坐在由专职司机驾驶的豪华轿车里穿过喇叭刺耳的内罗毕车流。他收了一大笔贿赂,答应让一名印度建筑商揽下一份合同,修建五百英里长的新路以及一处跑道只有纸张那么薄的停机坪,而对方只要保证这些工程至少能撑两个雨季就行了。这些可不是烤肉加土豆,安德森先生。这种工作酷毙了!

但我没有让这激动的神色显露出来,即使是在面对佩内洛普时。你要是知道就好了!每当她当着密友保拉的面粗暴地拒绝我的请求,或者去参加除了她之外似乎就再没有人会去的周末会议,然后悄然而归,对自己会上发表的看法非常满意时,我都会这样想,并且都心知肚明地一声不吭。你要知道,你这身陷窘境、被玩偶般对待的丈夫,拿的可是大英情报机构的薪水!

我的热情可从未减弱过。忘掉短暂的满足感,我可是在为英格兰服务!

我们乘坐的福特蒙迪欧轿车已经绕过伯克利广场,驶入柯曾大街。经过电影院之后,弗雷德把车停在路边,倚在座椅后背上,跟我开始了间谍间的对话。

“就在那里,兄弟。”他低声说道,歪了歪头,但没有指方向,以防有人在观察我们。“就在左边一百码处,门牌号是22B,门是绿色的。电铃处标有‘哈洛’字样,就跟城里的标记一样。有人问你,就说送包裹给哈利。”

“巴尼在那儿吗?”我问道。想到要跟安德森先生在一个不熟悉的环境里单独见面,我突然有些紧张。

“巴尼?谁是巴尼?”

暗骂自己问了不必要的问题,我踏上了人行道。一股热浪向我袭来。有个人骑着自行车突然转向,几乎把我给撞倒,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弗雷德驾车离开了,我感觉本可以再问问他。我穿过马路,走进南奥德利大街。22B是一排红砖房子,要走上一段很陡的台阶才能到达前门。那里有六个电铃按钮,闪着微光。最高的一个写着“哈洛”,跟城里的一样,油漆很淡,都快磨掉了。正当我想按下电铃时,脑海里突然闪过两个对立的形象。一个是佩内洛普的。她正一脸宠溺地看着大喇叭索恩,头部离他仅有六英寸远,乳房已经从她那件专人设计的新套装下红杏出墙。另一个是汉娜。她躺在单身宿舍的沙发床上,双眼张得很大,一眨也不眨,在轻微的叫床声中,她把我掏空了。

“送包裹给哈利。”我说道,然后就看见那扇神秘的门打开了。

我只是评论过安德森先生与麦克尔修士的相似之处,但还没有描述过他的长相。跟麦克尔修士一样,安德森先生也是阳刚十足。他又高又壮,如火山岩一般坚不可摧,做事雷厉风行。他也总是像父亲一样地对待所有下属。我猜他五十多岁快六十岁了,但绝不会觉得他昨天还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壮汉,明天就会上骨灰架。他为人正派,是皇家警察,英格兰的栋梁。看他穿过房间时的行为举止,你就会对其道德作出正面的评价。你可能永远也看不见他笑,但一旦他对你笑了,你就离天堂不远了。

对我来说,他最具男子气的一直都是他的声音。他讲一口非标准的北部乡村英语,说话节奏合得上歌唱家深思熟虑的拍子,时间掐得刚好的停顿加强了效果。他曾经不止一次告诉我,他在七橡树合唱团里是首席男中音。他年轻时唱过男高音,还曾经想成为一名职业歌手,但他更爱情报工作。这一次,在我进门的那一刹那,又是安德森先生的声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房内还有其他声音、其他人。我看见一扇窗敞开着,网眼窗帘正来回飘荡。很明显,这里有风吹进来,而在地面上是不可能这样的。但我最感兴趣的是安德森先生倚在窗户上的挺拔身躯,以及他接着用手机打电话的北部乡音。

“他马上就会到了,杰克,谢谢你。”我听见他这样说道。很明显,他还没有察觉到我就站在离他六英尺的地方。“我们会尽快把他送到你那边的,杰克,也就只能这么快了。”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你说得对。辛克莱尔。”但辛克莱尔并不是跟他讲话的那个人。他只是在确认辛克莱尔就是对方所说的那个人。“他完全清楚这一点,杰克。他一到我还会让他了解得更清楚的。”这时他正直视着我,但并未向对方说我已经到了。“不,他并不是新手。他已经为我们做了不少这种事情。你可以相信我,他就是这项工作的最佳人选。你用得上的所有语言他都懂。他很能干,很忠诚。”

他说的那人真的就是我吗?很能干,很忠诚?但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掩饰住自己目光中热切的神色。

“你要记住,杰克,该为他买保险的是你们,不是我们。他要是遇上什么危险,包括执行任务期间生病,请尽快送他回来。我们不会在他走后就撒手不管的。如果你有需要,就来找我们,杰克。但是,请记住,每次你打电话过来,你都会延缓我们的任务进程。我肯定他现在正在上楼。是你吗,萨尔沃?”他挂了手机。“现在仔细听我说,孩子。我们时间很紧,要做的事情却很多。小布里琪特会给你提供换洗衣物。你穿的晚礼服可真不错,可惜你得脱掉它了。穿晚礼服这传统已经存在好长时间了,从我出生起就开始了。要穿黑色的,或者在年度歌唱家晚会上是要穿黑色的。乐队指挥才穿暗红色的,跟你那件一样。那么,你没把接受任务的事告诉你妻子吧?我希望,这项事关国家利益的最高机要任务今晚不会告吹吧?”

“我只字未提,先生。”我很肯定地回答道,“你叫我不要说,我就没说。这件晚礼服是我为了参加她的晚会专门买的。”我加了一句,因为不管有没有汉娜,我都必须让他继续相信我对妻子忠贞不二,直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再告诉他。

安德森先生称为“小布里琪特”的女人已经站在我对面了。她戴着珍珠耳环,身穿专门设计制作的牛仔服。这样的穿戴明显超出了她的工资水平。她的手指涂了指甲油,一只手按在嘴唇上,上下打量着我,边思考边有节奏地轻摇着臀部。

“你的腰围有多少英寸,萨尔弗?我们原先猜是32英寸。”

“其实只有30英寸。”汉娜曾说过我太瘦了。

“知道下裆多少吗?”

“32英寸,上次我留意了。”听出她在开玩笑,我马上还击了。

“领子?”

“15英寸。”

她沿着走廊消失不见了,我惊讶地意识到心里燃起了熊熊欲火,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这只是我对汉娜的欲望之火在复燃而已。

“我们有份现场口译任务要你做,孩子。”安德森先生一边把手机塞进装手帕用的衣袋里,一边宣布,“恐怕你这次不能再坐在安全的房间里,从安全的距离监听全世界了。你将要面对面地与一些恶棍在一起,同时为国家作些贡献。我想你不介意换个身份吧?有人说,每个人都想在人生的某个时候换个身份。”他的话在很大程度上预示着危险。

“我绝对没意见,安德森先生。如果你说这有必要,我绝对没意见。事实上我很乐意。”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我已经换过一次身份了,因此再换一次也没什么关系。“这次我们要从什么人手中拯救世界呢?”我风趣地问道,很小心地掩饰住自己的兴奋。但让我奇怪的是安德森先生对我的这个问题很在意。他仔细思索了一下才问了我一个问题。

“萨尔沃。”

“安德森先生,什么事?”

“如果为了某个崇高的事业你要做些不体面的事情,你会有多反感?”

“我想我已经做了那种事了——唔,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慌忙改口。

但我改口改得太迟了。安德森先生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很看重“聊天室”工作的正义性,不想听到有人指责它,尤其是我。

“到目前为止,萨尔沃,你代表我们深处困境的国家扮演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但那只是自卫性的。但是,从今晚起,你就要同敌人战斗。你将不再自卫,你将”——他在找个最恰当贴切的词——“先发制人。你不乐意为国家多作点贡献吗?”

“我很乐意,安德森先生。如果是为了崇高的事业,我很乐意。而你说过这是崇高的事业,所以我很高兴去做,只要它真的只需要我去两天,”我补充道,心里一直在想着与汉娜有关的、将决定我们未来人生的那件事,那是我渴望尽快做好的一件事情,“或者,最多就三天的话。”

“但我不得不警告你,从你离开这座大楼的那一刻开始,我们是不会承认你跟英国政府有关系的。如果因为什么原因你被识破了,就是我们说的‘捅娄子’,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听任你受命运摆布。你的狂想冲浪艇靠岸下锚了吗,孩子?唉,恕我直言,你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布里琪特用她修剪整洁的修长手指耐心地帮我脱下晚礼服。这时她离我仅有一个脑袋的距离。她不知道,我和汉娜二人扯掉彼此的衣服梅开二度时,差点儿就都从沙发床上掉了下来。

“冲浪艇停泊完毕,接受任务,安德森先生。”我俏皮地说道,但似乎有些迟了。“他们需要什么语言?要用到专业词汇吗?或许我得趁海边风平浪静冲回巴特西去,拿些参考书。”

安德森先生撅起了嘴,显然不喜欢我的提议。“那由你的临时雇主去决定,谢谢你,萨尔沃。我们不清楚他们的具体计划,也不想知道。”

布里琪特领我到一间昏暗的卧室里,但她没有进去。房里有张没有整理好的床,上面放着两条别人穿过的法兰绒长裤,三件旧衬衫,一整套“囚犯助手”牌内衣、袜子加一条皮带,皮带上的铬黄色搭扣都已经掉色了。床下的地板上放着三双鞋子,有的已经磨损了。门板上的金属挂钩上吊着一件脏兮兮的运动上衣。我脱掉晚礼服,又一次闻到了一股汉娜的体香。汉娜宿舍很小,里面没有盥洗室,而走廊尽头处的浴室里又挤满了马上就得去上班的护士,所以我没能把她的体香洗掉。

虽然三双鞋子里最不会让我作呕的那一双最不合脚,但我错误地让虚荣心战胜了常识,还是选了那一双。那件运动上衣的用料是坚挺的哈里斯牌毛料,下腋处还是熨出来的。我往前伸一伸肩膀,领子就会顶到我的脖子;往后动一动,领子就会像逮捕现行犯那样将我的脖子拷住。最后,一根橄榄绿的针织尼龙领带结束了这首凄凉的滥装合奏曲。

在这里,哪怕只有一分钟,我都很郁闷。直说吧,我喜欢穿华丽、鲜艳的服饰,喜欢让自己魅力四射,喜欢追求震撼效果,这些无疑都直接源于先母的刚果人基因。任何一个工作日,你往我公文包里瞥一下,除了手写的誓词、情况介绍、背景材料与作证词,那里面还塞着些什么呢?是封面光滑的赠阅杂志,里面介绍世上最贵的男装,每一件都是我干上六辈子也买不起的。而你瞧瞧我现在这身打扮!

回到客厅时,我看到布里琪特正在一个法律文书簿上列出我的物品清单:一个最新型手机,细长磨光钢外壳,带活动摄像头;一串家庭钥匙;一本驾驶执照;一本英国护照。出于自豪或者是害怕不安全,我总是把护照带在身上。此外还有一个真牛皮的细长钱包,里面装有四十五英镑纸币以及信用卡。出于责任心,我把原先还让我容光焕发的那身服饰也交给了她,包括还没穿一会儿的晚礼服裤、与这件裤子匹配的T&A牌蝴蝶结、一件皱巴巴的但是由最好的海岛棉制成的礼服衬衫、缟玛瑙的衬衫饰扣、袖口链扣、丝袜和专利品牌皮鞋。安德森先生回来的时候,我仍在痛苦的煎熬中。

“你是否碰巧熟悉一个叫布莱恩·辛克莱尔的人,萨尔沃?”他很严厉地问道,“请仔细想想。辛克莱尔?布莱恩?熟不熟?”

我向他保证,除了不久前听他打手机时说过这个名字,我不认识这个人。

“很好。从现在开始,在接下去的两天两夜里,你就是布莱恩·辛克莱尔了。请注意,这个姓名的首字母恰巧与你本名的首字母一致,都是B.S。关于这个假身份,我们的原则就是,只要工作规定许可,你就保持与现实一致。你不再是布鲁诺·萨尔瓦多,而是布莱恩·辛克莱尔,一名在中部非洲长大的自由口译员,父亲是一名采矿工程师。你现在临时受雇于一家国际财团,财团在海峡群岛注册,致力于为第三、第四世界带去最新的农业技术。如果你有什么问题的话,不管是什么性质的,请一定跟我说。”

听到这些,我既没有变得郁闷,也没有变得兴奋。我注意到他的急切神色。我开始在想我自己要不要也表现得急切一些。

“我认识他们吗,安德森先生?”

“认识谁,孩子?”

“就是那家农业财团。如果我是辛克莱尔,那么他们是谁呢?或许我以前为他们工作过。”安德森先生背对光,我很难看清他这时的脸色。

“萨尔沃,我们现在谈的是一家无名的财团。事实上,如果这样一家财团有名称的话,那就不合逻辑。”

“财团的董事们有名字,不是吗?”

“你的临时雇主是无名的,跟那家财团一样。”安德森先生断然给了我一个否定的回答,然后语气又变得温和些,“但是,你将由一个姓‘麦克西’的人负责。我怀疑我跟你说这个不合适,所以请你以后任何时候都绝对不要说你从我这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姓麦克西?”我又问道,“那名叫什么?如果我不是去执行危险任务的话,安德森先生……”“知道‘麦克西’对你来说就足够了,谢谢你,萨尔沃。为了完成这项特别任务,你要向麦克西报告任何与命令和管理有关的事宜,除非另有指示。”

“我可以信任他吗,安德森先生?”

他的脸色猛地严厉了起来。我确信,他的第一反应是,他提到的任何人肯定是可以相信的。然后,他看着我,又变得温和下来。

“根据我的可靠情报,你确实可以信任麦克西。他们告诉我,他在这方面是个天才。就跟你一样,萨尔沃,都是佼佼者。”

“谢谢你的夸奖,安德森先生。”但我窃听专家的本能让我注意到他说的话有所保留,而这也正是我继续追问他的原因。“那麦克西对谁报告?为了完成这次特别任务他对谁报告?如果另有指示的话呢?”我被他眼中的严厉神色吓了一跳,急忙改用一种他更容易接受的方式问他:“我是说,我们都要向某个人报告,不是吗,安德森先生?即使是你也不例外吧。”

安德森先生有个习惯,就是每当被问得没办法时,他就会像猛兽要发动攻击时那样,呼吸变得急促,头也会低下来。

“据我所知,还有个菲利普。”他很不情愿地承认了,“或者,他们告诉我,按法语里的发音该称他为”——他吸了口气调整发音——“‘菲利佩’。”尽管职业上需要多种语言,但安德森先生觉得用英语足够与任何人沟通。“就像麦克西管你,菲利普管麦克西。这下你满意了吗?”

“菲利普有什么头衔吗,安德森先生?”

尽管他前面说得犹犹豫豫地,这次他却回答得很快,很干脆:

“没有,菲利普没有头衔。他是一名顾问。他没有级别,不是任何政府部门的成员。布里琪特,麻烦你去拿一下刚印出来的辛克莱尔先生的名片。”

布里琪特很搞笑地向我鞠了个躬,将一个塑料小盒呈交给我。我打开小盒,取出一张薄薄的名片,上面介绍说:布莱恩·S.辛克莱尔,持证口译员,住在布里克斯顿一个邮政信箱附近。名片上面的电话号码、传真号码与电子邮箱我都不熟悉。它既没有提及我获得的各种证书,也没提及我获得的学位。

“S代表什么?”

“你愿意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安德森先生很大度地说道,“你只需选个名字,然后一直用它就行。”

“如果有人要打电话给我,怎么办?”我问道,但思绪却跑到了汉娜身上。

“录音电话上有份事先录好的留言,会很礼貌地告诉对方,你几天后才会回办公室。如果有人选择给你发电子邮件——我们认为这很有可能——会有人收看这封邮件,并以恰当的方式加以处理。”

“除了任务以外,我还是我自己吧?”

“你本来就是,萨尔沃,只不过是在一个类似于你原来生活的环境里改头换面。如果你原来结过婚,现在也一样。如果你在博内茅斯有个可敬的祖母,现在也一样,我们祝福她。辛克莱尔先生本人的资料是无法查到的。任务一结束,他就蒸发了。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对吧?”他又换了个平和的语气,“在你即将踏入的那个世界里,这只是极其正常的一种情形。你惟一的问题就是,你才刚刚踏入那个世界。”

“那我的钱呢?为什么你们非得为我保管这些钱?”

“那是我收到的指示……”

他停下不说了。看到他的目光,我意识到,他不是在审视那个穿着讲究、常去参加社交聚会的萨尔沃,而是在看那个穿着救国军的运动上衣、宽松的法兰绒裤子以及越来越紧的鞋子、咖啡肤色的传教使团成员。这显然触动了他的心弦。

“萨尔沃。”

“你要说什么,安德森先生?”

“你将不得不变得冷酷些,孩子。在那里你将生活在谎言中。”

“你说过了,我不介意。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告诫过我了。我想打电话给我妻子,就这些了。”说是要打电话给妻子,其实是要打给汉娜,但我没有讲出来。

“你将要与那些过着虚伪生活的人待在一起。你明白吗?他们不像我们这些人。对他们来说,真理不是绝对的,即使是我们从小相伴、努力企及的圣经真理,尽管我们多么希望他们认同我们的真理。”

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安德森先生的宗教信仰是什么。我曾怀疑他极可能是共济会信徒,但他一直以来都十分注意提醒我,无论我们坚持的信仰是什么,我们都属于一个阵营。布里琪特递过我的手机让我打最后一个电话,自己走到离我站的地方不足六英尺的卧室里。安德森先生还是留在客厅里,他听得见客厅里的每句话,每个声音。我走进狭小的门廊,心里好像在一门婚外恋复杂问题速成课程充了电。我希望告诉汉娜我永远爱她,同时提醒她,尽管我保证过,但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就不能跟她讲话了。但由于只有一扇薄门将我跟布里琪特与安德森先生隔开,我别无选择,只能打电话给我的法律上的妻子佩内洛普,却只听到她的留言:“你现在听到的是佩内洛普·兰德尔的电话留言。我现在不在办公室。如果你想留下信息,请在‘嘟’一声后进行。如果要找我的助手,请转9124找爱玛。”

我深呼吸了一下。“嗨,亲爱的。是我。唉,我非常抱歉,但有人叫我接下又一份相当高级的工作。是我一个合作得最久也最好的公司客户。他们说事关公司的生死存亡。可能需要两到三天,但也难说,我会尽早给你打电话。”

这听上去像谁在说话呢?不像我碰到过的任何人,不像我听过其说话的任何人,也不像我想再见面的任何人。我努力说多一些:

“唉,他们一给我一个能喘息的机会我就给你打电话。我真的很伤心,亲爱的。哦,你的酒会看上去真的非常棒。我再说一遍,非常棒。你穿的晚装很漂亮。每个人都在谈论它。我只是很遗憾我不得不离开你。我回来后还有许多事情要解决,好吗?再见,亲爱的。再见。”布里琪特拿回我的手机,把我的旅行包递了过来。旅行包里装着袜子、手帕、衬衫、内裤、盥洗用具袋、一件灰色的V领套衫。当我在检查里面的物品时,她就看着我。

“是不是需要什么药品?”她低声建议道,“隐形眼镜呢?没有润滑液,小盒装的要不要?”我摇了摇头。

“好啦,你们两个现在就出发吧。”安德森先生宣布道。如果他举起右手,轻柔地给我们来一个麦克尔修士式的祝福,那我一点儿也不会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