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好像有点肿,可以帮我拉拉看吗?”
重哥说:“既然肿了,最好不要拉吧。”我心想他说的没错,但还是坚持拜托他那么做。“知、知道了。”重哥带着困惑,将手指靠近我的左耳。毫无疑问,被拉的感觉是发生在“人类耳朵”的位置。
“可以拉着往这里走吗?啊,手不要放开。”
我请重哥拉着我的左耳走到洗脸台前,我赶紧望向镜子,看到重哥的指尖淹没在原是“人类耳朵”位置的毛发里。我试着摸索右边的耳朵,指尖碰触之处都是毛发的感觉。我拜托重哥也拉我的右耳,在镜子里,重哥的手又消失在毛发中,我确实有右耳被拉的感觉,但重哥拉过后,我自己触摸还是一样没感觉。我又请重哥摸鹿耳的位置,结果重哥的手穿过了鹿耳。我抓住鹿耳,确实有触感,但重哥的手却会穿过鹿耳。
我向一脸忧惧的重哥道谢后回到餐桌,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粗茶,毅然询问婆婆:“有没有看到这里有……有什么?”
说到“这里有鹿耳”的关键处,声音突然发不出来,我咳了几下。婆婆担心地说:“哎呀、哎呀,是不是感冒了?”
我赶紧致歉说我没事,重新振作起来,打算再问一次:“有没有看见我头上的鹿耳……”
但是,赫然发现声音出不来。我暗忖怎么可能,吸口气再试一次,还是发不出声来。
我可以说:“饭请少添一点。”但是不能接着说:“早上醒来就长出了鹿耳。”喉咙会瞬间忘了要怎么发声。
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萦绕。我决定把“那天鹿来跟我说话”、“我被选为鹿的‘送货人’”、“狐狸的‘使者’是女性”等,之前绝不想告诉他人的事,统统说出来,但是没有用,只要提到关于鹿的事,就像早有约定般,声音怎么都发不出来。
“怎么了,老师,你的酒还没醒吗?”
婆婆满脸担心,端来了盐烤鲑鱼,我回答说没事。为了稍微抚平情绪,我从桌上的小罐子里拿出一颗梅子,含在嘴里。
“咦,梅子换了吗?”
“没有,跟以前一样啊。”
“感觉好像比以前咸,是不是我多心了?”
我疑惑地偏着头,将筷子伸向盐烤鲑鱼,边剥掉鲑鱼皮,边坠入阴暗的情绪中。看来,我的神经衰弱越来越严重了,除了幻觉、幻听外,还对自己施加了不可将现状告诉任何人的强烈自我暗示。
跟饭一起塞进嘴里的盐烤鲑鱼,咸得不得了,今天的舌头好像特别敏感。婆婆坐在我前面,开始打毛线。她边透过老花眼镜数着针数,边告诉我昨天伊豆海面发生了大地震,重哥的父亲住在伊豆,也打电话来说摇得很厉害。
“想到哪天会发生更大的地震,就觉得很可怕。”
婆婆放下毛线,边喃喃说着“我讨厌灶马和地震”边帮我加了茶。
用完餐后,我回到二楼,一整天待在房间里。洗澡时,我毅然面向洗脸台上的镜子,看到两只耳朵可恨地向外横长,就像在嘲笑我妄想说不定已经恢复原状的小小心愿。
“老师,你从昨天就不太说话呢。”
重哥在红灯时停下车,关小落语CD的声音问我。
“嗯,因为突然长出了鹿耳。”我无法这么说,所以反问他,“对了,大佛殿后不是有块空地吗?那里有名字吗?”
“你说的后面,是跟南大门反方向的地方吗?那里是以前的讲堂所在地吧,是不是杂草丛生,还有好几个基石?”
“对,就是那里。”
“嗯,那里就是讲堂遗址,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沉默下来,心中多少有些震撼。我完全不知道那个地方叫讲堂遗址,那头鹿却叫我去讲堂遗址,如果说这是我大脑编出来的台词,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那里是讲堂遗址有什么问题吗?”
重哥担心地问我。我敷衍地回答他说:“没什么,只是常去那里散步,所以想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下礼拜就是大和杯了,去年我去京都女学馆参观过,气氛很热闹愉快。对了,找到剑道社的参赛选手了吗?现在不是只有三个社员?”
“就是啊,好像是团体赛,所以还得再找两个人。”
绿灯亮了,重哥往前开。我开大落语CD的音量,从喇叭传出米朝的“Nu字鼠”。这段落语我听过两三遍,也很喜欢,但是老鼠不该在这个时机出现,我默默按下快转键。
窗外出现平城宫遗址,侧镜照出把头忧郁地靠在车窗上的我,我牵动耳朵,镜子里的鹿耳就像羽毛般抖动着,我不禁悲从中来。
在停车场下车后,我们混在学生群中往教室走。很多学生跟重哥打招呼,其中三分之一也跟我打了招呼,但没有人跟我说:“老师,你长了鹿耳呢。”
进入教职员室,把背包放在桌上后,我就走向了理查的办公桌。
“打搅了,副校长。”
正摊开报纸在看的理查,撩起浓密的波浪银发。
“啊,老师,前几天麻烦你了,你回去与大家同乐了吧?”他悠然自得地接着说,“那里的豆腐皮还是那么好吃,我还买了特级花椒鱼干回来送人,那里的花椒鱼干很有名呢。”
我打断他的话,切入主题:“我想请教关于大和杯的事。”
“喔,什么事?”
“关于三角。”
“三角?”副校长讶异地皱起眉梢。
“呃,所谓三角,就是剑道社的冠军牌。”
“喔——”理查回得更大声了,点点头说,“没错,是有那样的说法。”
“可以让我看看那个三角吗?”
“为什么?”理查边折起报纸边问我。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挑战大和杯,所以我想先亲眼看看是长什么样子……顺便也给剑道社的学生们瞧瞧,希望可以激励她们的斗志。”
以临场编的谎言来说,算是编得不错了。在大和杯之前,三角都只是放在这里保管而已,所以借出来应该不是难事。
但是理查说:“原来如此。”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思考了一会儿说,“很抱歉,要让老师扫兴了,这件事有点困难。”语气相当沉着。
“咦,为什么?”
“因为三角不在我们学校。”
我直视着理查说:“可是,你不是从‘狐乃叶’带回来了?”
“没错,大家交出来的大和杯,都由我负责带回这里了,但那之中并不包括剑道社的奖牌。其他社团的奖杯都收齐了,只有剑道社没交回来。”
“没有交回来?什么意思?”
“长冈老师事先打电话跟我说,发现有地方需要修理,所以不能带去‘狐乃叶’交给我。唉,剑道社的奖牌都使用六十年了,难免会有损伤,所以三角现在不在我们学校。”
头顶上的喇叭响起早会前五分钟的铃声,我无言地向理查一鞠躬,回到自己的座位。
来这所学校后,我从来没有如此期盼过午休时间的到来。
午休时间,我很快吃完便当,就如坐针毡地等着时间流逝。婆婆替我做的便当好像越来越咸了,我心想要找个机会不经意地告诉婆婆。这时候,藤原回到了教职员室。
“你跑哪去了?我便当都吃完啦。”
“我去外面吃了乌龙面,因为老婆说这个礼拜不帮我做便当。”
“为什么?”
“因为她很气我在‘狐乃叶’喝得烂醉如泥回家。”
“听她讲电话的声音好像很温柔啊。”
“给老师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反正你不记得了吧?”
他比平常多给了我一些麻花卷,说是表示谢意。我边啃着一根麻花卷,边看着墙上的时钟,离午休结束还有十五分钟,我桌上已经准备好圣母玛利亚给我的信封袋。我拉过桌上的电话,拨了信封袋上的京都女学馆电话号码。京都、奈良、大阪三校的上课时间都一样,所以现在应该也是圣母玛利亚吃完饭正在休息的时间。
先是一位男子接的电话,没多久,话筒里传来女子清亮的声音。
“啊,老师,前几天辛苦了,真是愉快的联欢会啊……”
听到她跃动般的声音,眼前自然浮现她的笑容。我为信封袋里的表格致谢,并表示会在大和杯时使用这些表格。
圣母玛利亚说:“谢谢你特地打电话来,不过仔细想想,直接把档案传给你就好了嘛。”她笑了起来。我想剩下没多少时间了,赶紧切入主题。
“对不起,我想请问你关于三角的事。”
“三角?”
听到圣母玛利亚疑惑的声音,我有些慌张。
“呃……就是大和杯的冠军牌。”
“啊!”圣母玛利亚扬声一叫说,“没错,是有那样的称呼,的确长得很像三角形饭团。”她的反应就跟理查一样,看来三角并不是一般通用的称呼。
“我听副校长说拿去修理了?”
“嗯,是啊,可能是保存方式不好,要带去‘狐乃叶’的前一天,从资料室拿出来时,发现有地方生锈了。虽然是铜制品,但是经过六十年,好像还是避免不了氧化。”
说完,圣母玛利亚问我三角怎么了?我随便找了些理由搪塞——大和杯快到了,我想给学生看看奖牌,激励她们,而且我自己也还没看过,想看看是长什么样子。
“那你在‘狐乃叶’时就该告诉我啊。”
圣母玛利亚在电话那一头的说话声,加大了音量。
“咦?”
“我带去‘狐乃叶’了,如果你告诉我,我就给你看了。”
“可是,理查……哦,不,副校长说他没拿到啊。”
“是的,我在‘狐乃叶’时给了南场老师,不是小治田副校长。”
南场老师?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名字,我不由得发出痴傻的声音,反问她为什么?
“我跟南场老师讨论修理的事,他就说‘交给我吧’,因为他知道大阪有家道具修理店,那里的师父技术很好,专修奖牌、礼品之类的东西,他说他可以帮我拿去修。”
“那么……三角现在在南场老师那里?”
“嗯,是的。可是南场老师那天也喝得很醉,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忘了带回去。他是答应过我,在大和杯之前会修理好,再由他直接带到你们学校……啊,对不起,上课时间快到了!”
圣母玛利亚这么说,我赶紧向她致谢,挂了电话。
我拿着话筒,瞪着天花板。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个三角简直是故意整我,躲我躲得远远的,仿佛有自己的意志。
想到这里,鹿的话突然闪过脑海:“抢走‘眼睛’的是人类,也就是老鼠的‘使者’。”
那么,南场老师会是老鼠的“使者”吗?我思索了一会儿,甩甩头,觉得不可能,怎么想都太荒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