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呼啸的风沙慢慢放缓了脚步。
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知道,凌晨就要来临。
窗外一切的挣扎,一切的疯狂,都将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神秘的侍婢蝉儿放下空空的酒坛,眼睛在座位上的几人身上瞄来瞄去,忽然朝李怀戚开口道:“喂,你不怕死么?”
李怀戚大笑:“当然怕!”
蝉儿眼睛忽闪,道:“那你还在这悠哉地喝茶,不出去想想办法?莫非你觉得,不该用别人的性命换你自己性命,你怕良心不安?”
李怀戚的笑声更烈:“我是那样无聊的腐儒么?我不出去,只是因为我知道即使拼命,也未必能找到办法,与其在外面奔忙,倒不如死前一品美酒好茶!”
这答案倒让人有些意想不到了,蝉儿一时沉默了下来。
程大叔忽然站起,转向我低下了头:“对不起!”
我一时不知所措,只愣愣地看着他。
“其实这句话早就应该说的。包括二弟、三弟,都应该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当日在墨岩山,虽然最后演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但是我们兄弟一开始,的确是存有虎狼之心。”
我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重提这事。我告诉自己,我已经不在乎这件事了。看到程大叔此刻孱弱的身体,我似乎更宁可当初事情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的。但是此刻,程大叔将此事重提,在这个将死的时刻。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心底深深藏着的,其实有怨愤。
看着我的表情,程大叔长叹一声道:“我们兄弟在佛前侍奉一生,却仍绕不过那层心障。说起来,幸亏蝉儿的那一记‘归流指’,此刻再想。这才是最好的选择。高刑,也许是上天借我们之手,给了你力量,让你能够完成你该做的事情!”
我愣愣看着程大叔。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却料不到他会这般说,于是扭头看一眼云城主。
他眼望窗外,目光迷离,似乎完全没听到我们在说什么。我立时便知道,他们已经达成了默契,程大叔所说的,同样也是云城主的意思。
程大叔再不说话。白衣侯主仆含笑看着我们。似乎在欣赏一出美妙的戏剧。李怀戚的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云城主忽地开口:“高刑,你的武功已然大成,只要今日不死。日后必可大展鹏程。一切,都交给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一瞬,我慢慢站起身来,没再跟任何人说话,笔直朝外走去。
启明星已然嚣张地升上了半空,我似乎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双脚跟从着内心的召唤,茫然地朝前移动。
这里曾经是我无比熟悉的小城,但一切都不再一样。
火光熊熊,全城半数的房子笼罩在烈火中。也许是一些绝望的人引燃了自己经营了一生的小家,也许是一些疯狂的人破坏了整座小城的宁静,我只愣愣地看着那一幢幢熟悉的房屋陷入火海。
那里也许曾经是我们游戏,我们胡闹,我们玩乐,我们练武的所在,曾经留下过我们的汗水,我们的苦闷,我们的欢乐,我们的向往,还有,我们的甜蜜。
但现在,一切都毁灭在这熊熊的烈火之中。当真正的毁灭还没有降临在这座小城的时候,恐惧已然让它毁灭了自身。
那些疯狂的人,他们是我的邻居,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但现在,他们中的一些也许正在火海中狂笑,一些在疯狂地寻找,还有一些,在恐惧地等待着死亡。
因为有一种毒,因为“无衣”。
死是什么?死后是什么样子?
是九天上的诸神将自己的臣民召回天际,还是九幽下的魔鬼在等待着血肉的盛宴?
又或者,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识感骤然失去,所有人渐渐将你淡忘,你的身体变成虫豸的美食,变成草木的养料,回报着这个大地,这个与你再无关系的大地?
或许,死其实没那么可怕?
绕过几波狂乱的人群,我终于发现了自己要找的目标。
从房上翻身落下,我正正挡在欧阳叔叔的面前。
欧阳叔叔神色一凛,方恢复正常。
“怀梦花在哪儿?”也许还有很多委婉的问法,不过此刻的我如此的疲惫,疲惫得不想多说一个字,不愿多想一点。
欧阳叔叔一笑道:“高贤侄,这个问题你该去问翎儿,为何要来问我?”
我冷笑一声,不再多话,骤然出手。
风声响起,我左掌堪堪攻至欧阳叔叔的胸口,欧阳叔叔的匕首也已离我的胸口不到一寸。
在墨岩山上一串变故,导致我武功大进,三位老人武功尽失,这些事在回城后我一直没来得及仔细向大家解释。所以欧阳叔叔只怕以为,是三位老人为了争夺怀梦花受伤,而我还是那个武功二流的高刑。这才在一招内便吃了闷亏。
看着自己的手。
这就是我现在的实力么?曾经让我无力接下一招的欧阳叔叔,就这样轻易地败在了这样的一双手下!
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力量,是我荣耀的开始么?
可惜,美梦就要醒了,即使我拥有了这梦寐以求的武功,却注定要在黎明前陨落!
我行险一招擒下欧阳叔叔,方才舒了一口气,忽觉警兆,凛然抬头,喝道:“下来吧!”
一个人影幽灵般翻身落下,锦衣华服,正是唐门大公子,唐仲生。
唐仲生看了我一眼,道:“高公子果然武功大进,恭喜。”
虽然也算是和他同生共死过一番,而且不久前他在大厅内寻找“最后一人”时的气度也颇让我心折,但我心底就是隐隐不喜这位唐门的顶尖人物,当即冷冷道:“唐公子此刻何必还来搅这趟浑水?你追踪我所欲何为?”
唐仲生一笑,笑容中满是苦涩:“高公子说笑了,以公子此刻的武功,我又怎能一路追踪,不被你发现?只是,我对这欧阳先生有些怀疑,所以才一路跟着他,意图找出些蛛丝马迹而已。至于目的,恐怕我等都是一样的。”
我不再答话,伸手解开欧阳叔叔的一道禁制,问道:“怀梦花在哪,你肯说了吧?”
欧阳叔叔的面上满是愤慨和不解,愤然道:“你们凭什么认为,是我拿了怀梦花?”
我冷冷道:“因为你最可疑!当时在大厅里你一声大喝,将消息透露出去,搅乱了全城。如此的乱象对谁有利?自然是偷偷藏起怀梦花的你!”
唐仲生面色一愣。我知道他必然也想到此点,方才追踪欧阳叔叔。但这毕竟无凭无据,他怕是以为我有更实在的证据吧。
欧阳叔叔脸上的愤怒之色更浓,道:“你就这样……”
我冷笑一声,道:“刚才有人告诉我一句话,事急万事从权!此刻还提什么证据,拿出怀梦花,否则今日已经死了太多的人,我不会在乎再多一具尸体!”
欧阳叔叔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应该能分辨得出,我的话中并非虚言恫吓,颤声道:“怀梦花只有一朵,能救几个人?你们……”
我打断他的挑拨:“怀梦花救不了一城人,它并不重要,但云翎的声誉重要,我不能让云翎背上一个偷取解药、贪生怕死的骂名!我没时间了,你告诉我,解药在哪?”
欧阳叔叔道:“我已经吃了。”
我冷笑道:“你不用骗我,你是知道怀梦花需要清晨服用,方才有效的。而且从午夜起,怕是唐公子就一直跟着你了,你怎么会有机会服食?”
欧阳叔叔看看我们两个,半晌方叹了一口气,道:“好了,我带你们去……”说着,忽然脸色一变,面色瞬间变得惨白,鲜血丝丝从他口中溢出。
唐仲生面色大变,急急道:“不好,他毒发了!”
欧阳叔叔气若游丝:“在城墙峰火台上……”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出,生机断绝。
黎明已然悄悄来临。
还会有更多的人倒下——如果没人能够阻止“无衣”的发作。
城墙烽火台。
那里的确有一个空洞,是藏匿东西的最佳所在。但此刻,怀梦花却已经不在了。
谁,谁是那螳螂之后的黄雀?
看着唐仲生,我长叹一声道:“唐兄,我们分头去找一下云翎,看看还有没有线索吧!”
唐仲生的面色先是一阵愕然,紧接着重重点头,转身急急飞去。
看着这江湖才俊的背影,我心下不由一松。也许我是真的不敢抉择,我要赌一赌,赌一赌天意让一切如何终结!
不再犹豫,我朝着另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如果全城燃起了大火,我们走散了,我会在那里等你!”
到了!
那条小巷,那个云翎和我定下约定的小巷。
四周的房屋多已在大火中毁灭坍塌,可这座小小的窄巷却神奇般地悄然伫立。
我看到了那个人影,那个让我魂牵梦萦、无时相忘的人影。
远远的火光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一直拖到我的脚下。
一时间,仿佛天地都不存在了,在这个世界里,只有那一道迷人的倩影。
还有我!
抬头,犹自含着晶莹泪花的双目已然看到了我,没有一丝犹豫,云翎飞身扑了过来。
终于,我们紧紧抱在了一起。在这地狱般的小城里,在这疯狂的时空里。
她抬头,看向我:“我有……”
她的声音骤然折断。愕然低头,她看着那柄刺穿自己身体的长剑,看着那汩汩而下的鲜血,看着那——
手握长剑的我!
我的身体如此僵硬,甚至不能放开长剑,不能把自己的目光转开,只能如此怔怔地看着她,让那地狱的烈火焚烧我的心!
迷茫的表情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看着那从长剑上泉涌般喷出的鲜血,看着目光呆滞、手足无措的我,她突然,笑了!
那是万古云霄为之开颜的笑,那是天山冰河为之消融的笑,那也是让我的心为之粉碎的笑。
突然,她将身子一挺,双唇已然吻上了我的唇。
似乎轰然一声,一股冰冷的寒流在我的体内穿行,同时,另一股热流从唇间飞入我的身体。
眼前的一切变得无比模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