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酒便似乎让我们和这神秘莫测的人物之间,距离拉近了很多。
直至此刻,我方才首次仔细打量这江湖上的头号人物。
看他面容清秀,双目间神采飞扬,只看面容似乎甚是年轻,至多不过与我们相当,但嘴角那一丝若有似无、嘲弄般的微笑,却又让人觉得他是如此的苍老,苍老得宛如秘窟古佛、沧海桑田。
正思量间,却见远处三道灰色的人影晃动,几个起落间便到了近前,却是三位程叔叔,也就是当年的三虎僧来到近前。
就看城外风沙犹自狂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沈源缓缓走过来,道:“我要去帮城主做事了,你们万事小心,记住,一定要平安归来,到时候我拿出珍藏的好酒来给你们庆功。”
云翎娇笑道:“酒是小事,到时候把你藏在左数第三个抽屉里的酥糖分我一半就行了。”
沈源一愣,旋即笑道:“好,你们平安归来,那些都给你。”说着纵身而起,飘然而去。
城墙上一时甚是寂静。
我的思绪止不住地乱窜。
此番我们前去寻找解药,按沈源所言,实非易事。可惜以我的武功,除了引路,未必能帮上多大的忙。城中之事也是扑朔迷离,只看眼前这神秘莫测的白衣侯,究竟和一系列诡异的杀戮有无关系,这雄视天下的神话,究竟是敌是友?
白衣侯突然道:“高少侠神思恍惚,面带忧容,可是想到什么忧心之事?”
面对这传说中的天下第一,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云翎都不敢直接问询。我的惊疑自是不能当面说出。
我斟酌着答道:“我想起此番城中大乱,可惜在下武功低微,可为之事实在太少。”
白衣侯一笑,再举起酒杯,笑道:“你可想修得绝世武功?”
我道:“武道之极,自是我辈人人向往的,但在下也知道,大道并无捷径。在下的资质有限,早放弃了这番非分之想。”
白衣侯慢慢摇摇头,道:“那却也未必。”
我尚未及答话,骤见白衣侯身后那黄衣侍婢一步上前,左手骈指如刀,疾点向我眉心。
这一下变起突然,我吃惊之下疾运真气,欲要避开,却觉身体如被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拉住,丝毫动弹不得。更诡异的是,仿佛时间一下变得无比缓慢,我虽不能动,却清晰地看到那侍婢的双目霎时间变得一片血红,左眼内双瞳一闪即逝。
而就在同时,见那侍婢纤纤细指直朝我眉心点来,一边的云翎大急,飞身扑上,挥掌攻向那侍婢的手臂。
程二叔也一声大吼,双掌成钩,抓向那侍婢的左手。而程大叔挥掌攻向那侍婢的左肋,程三叔却是转身拉开架势,盯住犹在品酒的白衣侯。
身受三大高手的围攻,那侍婢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惊惶,指向我眉心的手臂一翻,柔弱无骨地做出了一个诡异的扭曲。云翎的一掌顿时收势不住,落在空处。
那手臂再轻轻一转,恰好拨在程二叔虎爪手的空门之处,程二叔身不由己地踉跄侧跌两步,双手不及收力,恰抓在正全力攻上的程大叔的手掌上。二人大惊,急急收力,定神推开,显得有些狼狈。
从侍婢突然发难,到三人分别被击退,不过眨眼间事,若在平日,我根本看不清这些过招的细节,但这一刻,却仿佛所有人的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缓慢地一一映入我的眼帘,令我看得一清二楚。
尚未从这奇异的体验中醒悟过来,侍婢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已点在我的眉心之间。我只觉,一股寒冷如冰的异种真气瞬间侵入眉心,再一路向下,瞬间走遍了我的四肢百骸。一时间,我的全身直如落入冰窟一般,冷得连血液都要冻结了。
但这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片刻之后,那冰冷的感觉消失无踪,侍婢撤手后退,依旧如方才一般站在白衣侯的身后,那奇异的时空放慢感也随之消失。
若非见到云翎和三位叔叔还在一旁,剑拔弩张,我直怀疑一切是否真正发生过。
云翎顾不得其他,赶忙冲过来,左掌搭上我的天惠穴,急急运气查探,同时连声问:“怎么样?有事没有?”
我潜运真气一周天下来,只觉与平日并无什么区别,未曾感到受伤,当然也没有什么功力大增的感觉。
看着焦急的云翎,我缓缓摇头,挤出一个笑脸道:“放心吧,我没事的。”
白衣侯呵呵一笑,站起身来道:“高刑,你若见到墨岩山主人,烦请替我带一句话,就说‘五十个时辰’。我这就告辞了,小姑娘,你的酒不错。”说着径自转身,下了石阶。
云翎怒道:“你方才做了什么……”
程二叔走上前来道:“算了,既然高刑没有受伤,咱们就不要与旁人纠缠了。风沙已然减弱,咱们须尽快上路,否则若是日落前到不了墨岩山,等风暴加强,可就完了。”
想到每一个时辰,城中都会有一位叔伯去世,我们便恨不得背生双翅,飞入墨岩山。
但城外的风暴一起,移山填海,百里内直如地狱,唯有两处风眼,即虹日城与墨岩山。可连接二处的短短数里,即使在这风暴暂低的午后,依然如鬼域般恐怖。饶是我等一行五人均有功夫在身,这平日里遥遥相望的一段路程,我们也居然走了三个时辰。
虽然黄沙漫天,看不清落日的余晖,但我们都清楚地知道,已经到了黄昏,因为方才一直稍微有些减弱的风暴,又开始加强了愤怒的攻势。
一脚踏上墨黑色的山石,我和云翎均是长出了一口气。三位程叔叔则口角沁着血丝,怕已身受内伤。
方才那短短数里路程上的风暴之威,实在不是人力可抗。而我和云翎两个小字辈,是因为有三位叔伯的照顾,反而除了身上的几处血痕外,并没受什么内伤。
程大叔看着墨黑的山岩,沉声道:“这山的主人是一位奇人,当日曾经为了一些小事和虹日城起过争执,云副也曾经败在他的手上。若是我们此行顺利那是最好,否则一会儿,你们务必小心。”
我心下一惊,原来城主都曾经败在过这里的主人手下。怪不得此行如此慎重,竟出动了这许多高手。
墨岩山,山石皆黑,飞鸟不落,草木不生。
没时间调息整顿,程大叔深吸一口气,踏前一步,扬声道:“虹日城拜见墨岩山主人,请现身一见!”虽是内伤之下,却仍是声若洪钟,隐隐竟压下了山外肆虐的风暴。
山谷回音,旋即淡淡散去,却没丝毫其他的动静。
程大叔皱了皱眉,继续道:“虹日城今日有些麻烦,还望阁下看在相邻之情,伸把援手,城内异日自有报答。”
山上仍然没有动静。
程三叔性子最急,抢道:“山中怕是无人,咱们自己进去便是。”说着,身形一纵,直朝山谷深处奔去。
他一纵之间,身形方要落地,却见黑黝黝的山岩中一条黑影骤然飞起,转眼间便冲至程三叔的面前,双臂直直砸下,恰是简简单单的一招“力劈华山”。
此刻,恰是程三叔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之际,这一招天下用剑人都会的简单剑招恰好发挥出了它最大的威力。程三叔身在半空,无法借力转向,正是避无可避。
程三叔虽一时不察,但终究为少林嫡传、边关战场上血浸出来的绝世猛将,当此情形,大喝一声,双掌上扬,轰然一声巨响,和那黑影重重对上一掌。
黑影突袭而出,全力施为,又占了地利,但终究比不上程三叔数十年的精深修为。
一对之下,黑影被震得凌空翻了一个跟头,紧接着双腿一蜷,趁势重重踹出,直朝程三叔的脸面而去。
程三叔借那一掌之力,加速下落,险险躲过这一脚,落地后却是噔噔噔连退三步,一脸惊异地看着这位突袭的“杀手”。
此刻,我也看清了这“杀手”的真面目。
——看它混身漆黑,身形低伏,双眸顾盼间精光四射,正充满敌意地盯着我们这一行人。
原来方才突袭程三叔,与成名三十年的高手战成平局的“杀手”,竟然是——只黑豹?一只会剑法、有内力的黑豹?
看这畜生中规中矩地摆着“伏鹤惊蛇”的剑势,我微微苦笑,看着犹自晃着脑袋的程三叔,我知道大家都和我一样,一定在怀疑自己的脑袋或者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连一只畜生都能够学会剑法,和精修数十年的高手对上一掌,那我们这些学武之人岂不是都该集体自杀以谢?
那黑豹显然没有我们的这等耐心,低吼一声,闪电般又朝程三叔扑去。
程三叔方才是猝不及防,惊疑过度,此刻心神定下来,冷笑一声,哼道:“好你个孽畜!”
就见他身形不动,左掌一挥,直直击向那黑豹的脑门。
黑豹虽是先动,程三叔的掌却是后发先至,眼见就要击中黑豹的头颅。那豹子尾巴一蜷,竟毫无借力便硬生生在空中一个旋身,躲过了三叔的一掌,紧接着两只前爪疾挥,虽然是用利爪攻敌,但其剑意一现,竟是一式正宗的少林狂龙伏魔剑法。
若是一个人,任你是天下无敌的高手,也不可能做到在空中不借力硬自转身,但这黑豹本是与猫一属,天生有这等异能。一时间,程三叔也有些狼狈。赶忙后退一步。
但用少林剑法对付这少林高僧,实在有些班门弄斧。程三叔虽然后退,左手去势却不变,五指轻轻一拂,已然破解了那来势汹汹的一击。
黑豹一击不中,伏地而啸,目露凶光,一副欲择人而噬的模样。
程三叔冷笑连连,踏前一步,方要出手,却听深山处一声悠长的啸声传来,声音幽远,那黑豹闻声一个转身,纵跃而去,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我等对视一眼,知道这是此地主人知道单凭那黑豹挡不住我们,索性将它召回。但那啸声过后,山中却再无声息。
程大叔扬声道:“打扰了!”说着领头朝那啸声的来源走去。
我们紧随其后,心下却不由忐忑。
此地主人是何方高人,我至今仍然毫无头绪。只看他养得一只畜生竟然就如此灵异,其人只怕更加深不可测。
看如今情形,他对我等实在不算友好,不知今日之事能否顺利。若不能拿到怀梦花,那城中……
我已不敢再想下去。
黑豹纵跃如一条淡淡的黑影。但终究快不过我们。
远远就见它跳入山巅一个深幽的岩洞中,我们对视一眼,这里怕就是此间主人的居所了。
程大叔轻咳一声,方待开口,却见洞口处黑影一闪,那黑豹竟又漫步走出。步伐优雅,仿佛方才狼狈而逃,只是我们的错觉而已。
但我们都无暇看这奇异的畜生,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随后缓步踱出的少女夺去。
我不知道该用一个什么样的形容词来描述这个少女。
她的面容极美,美得几乎不像一个“人”,以至于让人一眼看过,想到的却不是美,而是,妖。
似乎连环绕在山边的黄沙都被这神秘的少女所威慑,不敢再行狂啸,慢慢平静了下来。
那黑豹紧紧跟随在少女身后,不住低吼,看来竟似在对她讲述发生的一切。
她是谁?
莫非传说中的山鬼此刻复活在我们的面前?
那少女一身紫色长裙,却看不出是由什么材质所造,随意得有些张扬。
她微微侧头,却并未面向我们,开口道:“诸位请回。”
此刻,我才恍然惊觉,少女的双目一直不曾张开。
这独居深山、绝色无双的少女,只怕,竟是盲的。
饶是以程大叔的禅定功夫,方才也一时失神,此刻听到少女的声音,方才醒觉,略有些恼怒,沉声道:“我等诚意相求,姑娘竟然都不愿赏面听一听我们的请求么?”
那少女又是微微侧一侧头,面上闪过一丝迷茫:“你们的请求,与我何干?”这简简单单九个字,却一时噎得程大叔接续不上。
云翎踏前一步,微笑道:“这位妹妹,我们虹日城此番遭蒙大难,关系到全城数百条人命,希望……”
话没说完,那少女微微一摆手,打断了她的话,紧接着朝左轻轻一靠,恰好坐在一块山石上:“你们想抢怀梦花?”
云翎一窒,程大叔忙道:“这‘抢’字如何说起?我等只是希望,姑娘能够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援手……”
他的话再次被少女打断:“你们很需要这花?”
这还是这神秘的少女现身后,说的第一句让人不难回答的话。
程大叔点头道:“我城中数百居民身中‘无衣’剧毒,生死悬于这怀梦花之上,还望……”
那少女再次打断他的话:“你们的理由与我无关,我不想听,也不肯给你这花,你待如何?”
程三叔重重踏前一步,大声道:“姑娘的心肠忒也硬了,如此,我们便只好得罪了。”
那少女微微侧头,忽然扑哧一笑:“无非还是抢花而已,又何必说那许多废话?”
我只觉脸上一红,这盲女说话句句诛心,却让人无语反驳。
却听那银铃般的声音续道:“你们自认身系数百人命,理由光明正大,所以势在必得,我却只问一句,若我告诉你,我也需要这怀梦花,去救数万人的性命,你们可肯放弃?”
连程三叔都一时默然。
只因我们都自知,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放弃的。因为城中的数百人,都是我们的亲朋好友,而那数万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必须救自己的亲人!
盲女微笑,道:“对吧?所以我说,根本不需要听你们的理由。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但花却只有这少少的几朵,所以,谁能拿得到,靠的不是理由,而是实力。又何必浪费时间,说些个废话呢?你们出手吧!”
程三叔被这一番抢白呛得面色通红,却悄悄后退了一步。
一群成名江湖数十年的前辈,恃强强抢一位残疾少女之物,这种行径,对于少林三虎僧来说,实在不容易做到。
我忽然想起一事,扬声道:“白衣侯也在虹日城,他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少女轻轻“咦”了一声,道:“什么话?”
我此刻还是想不明白,白衣侯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此刻这句话对我们会有什么效用,当即只好将原话带到:“他说:‘五十个时辰。’”
少女轻轻一笑:“他的算盘打得够精的。废话少说,动手吧。”
我们对视一眼,怀梦花终究是要拿的,在城内数百人命的压制下,所谓道义也只好暂放一边了。
程大叔慢慢踏前,道:“如此,请了!”却是等待那盲女先出手。
少女微微转头,白玉般的耳朵似乎微微动了动,却并不出手。
程大叔眉头一皱,道声:“得罪!”直直一拳击出。
“三佛顶礼”,少林拳法起手的第一式,天下学拳人无人不会,但能将这一式使得如此风生水起,直如有开天辟地之势的,怕是在少林寺中,也再找不出第二人来。
少女披散的长发被这拳风扬起,但其脸色却丝毫不变,仿佛根本觉察不到这致命的一拳眼见要砸上她的面门。
就见黑影一闪,那黑豹动了!动作矫捷刁钻得完全不像一只无知无识的畜生。
淡淡的黑影瞬间切入了程大叔的左肋下——“三佛顶礼”一式唯一的破绽之处。
程大叔右掌一回,方待震开这烦人的畜生。瞬间,仿佛我们跟花了一般,那少女骤然从那岩石上消失了,而下一瞬间,紫色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程大叔的左侧,五指如兰花般拂向他的背后。
虽然知道,这只是因为她身形太快让我们产生的错觉。但这神异一般的身法仍旧让我们惊惧不已。
太快了!
程大叔身子右倾,全身的力气都贯注在右臂上对付那只黑豹。万料不到那少女的身法竟能快到如此地步,猝不及防之下,只得勉强收招,身子强自一个打旋,右掌接上少女的五指,左掌勉强出招,接上那只凶悍的黑豹。
两声巨响!
只见黑影一闪,黑豹一个倒翻被震回原地,紫衫盲女凭空出现在那巨石上,右手犹自抚摸着黑豹的背——仿佛方才那一招交手,根本不存在一般。
但我们却清楚地知道,方才那鬼魅般的一幕不是我们的错觉,因为程大叔噔噔噔连退三步,面色惨白,片刻后,惨然一笑,一口鲜血喷出,竟是在一个照面间,就在这盲女手上吃了大亏。
我们大惊,快步赶上。程大叔轻轻摇了摇手,示意自己无事。
我们又一次转头看向那神秘的少女。
经历方才的那一幕,没人再敢小看这独居荒山、神秘莫测的盲女。
少女轻轻抚摸着黑豹的后背,轻笑一声:“看来你来之前便已经受了伤,根本不是我的对手。都说有力者得之,又何必硬逞强,非要一个个地来?”
我方几人对视一眼,我能看出,一瞬间三位老人已经下了决心。
——这少女实在神秘,一身武功深不可测,若是单打独斗实在无人能敌,而怀梦花势在必得。为了那满城的人命,他们也只好不顾这一世清名了。
轻喝一声,三位老人同时跃起,从三个方向朝那少女扑去。多少年万军丛中的血战已经让这三位师兄弟建立起无间的默契。六只手臂合击之下,隐隐封死了少女所有出手的路径。
我和云翎尚未及出手,却惊见那一袭紫衫再次毫无征兆地脱离了似乎毫无空隙的包围,猝然出现在程大叔的后方,双手轻拂,朝程大叔后背击下。
不及多想,我大喝一声示警,同时与云翎双双飞起,迎向那妖美至极却也强悍至极的敌手。
瞬间,我们六人战在了一处。
强悍!
力战数招后,这是我唯一剩下的想法。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一个年纪看来比我还要小上许多的少女,竟然能有如此恐怖的武功,如此强而有效的战斗方式。
没有什么花巧炫目的招式,只是凭着鬼魅般的身形,和比之三位老人还要强上许多的内力,面对我们这五人的围攻,一人一豹竟然是游刃有余,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战况逐渐进入胶着之态。
这就是真正的强者力量?
我无由地一阵感慨,不知道和城中那神秘莫测的白衣侯相比,这少女的武功又如何?
这些传说中的人物,为什么近日竟然会逐一出现在这荒漠小城?
稍一走神,盲女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一掌印出。我能清晰地看到对面云翎惶急的面容。
但这盲女速度实在太快,不仅我来不及躲闪,众人也都抢救不及。只听一声闷响,这一掌结结实实印在我的背上。
以盲女那比之城主还要强上一些的内力,我心下一黯,涌上将死的颓然。可片刻之后,却骤然惊觉,那一掌掌力方要吐出,却急速收回,预料中的吐血重伤根本没有到来。
我大喜,不及多想,赶紧一个旋身。
却见那盲女身形一闪,又自回到大石上盘膝跌坐,脸上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轻轻举起左手:“停!”
如此战况,这少女却如闲庭散步,说战就战,说停就停,难道方才她竟然未尽全力?
我们心下不由一阵惊惧。
这少女似乎有一种神秘的魔力,随着她的话语,我们五人齐齐止住了脚步,想听听她究竟有什么话要说。
少女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什么难以索解的问题,但那有如讥讽的微笑却始终挂在她嘴边。
半晌,仿佛不愿再想那些不可解的问题,少女微微摇了摇头,道:“你们想要怀梦花,但你们可曾见过这花?”
我们对视一眼,均自摇了摇头。
事实上,在今天之前,连“怀梦”这两个字我都没有听过。
少女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先带你们看看这花。你们知道了花是什么样子,再去拼命也不冤了,是么?”
怀梦花,竟然是这个样子。
我愣愣看着眼前这乍一看毫不起眼的小花。
——细小的花径,翠绿的叶片,黄色的花萼,嫩嫩飘摇在一片岩石组成的荒漠中。
但细一看,那花,竟然似是透明的。
不是那种晶莹剔透的透明,而是如浓雾一般,虚无缥缈的透明。
盲女虽目不能视物,却似乎看到了我满脸的惊讶,笑道:“可知此花为何名为怀梦?几位不妨摸摸看!”
不知盲女为何态度突变,三位老人依旧满怀警戒地盯着这强敌。
我和云翎对视一眼,低下身来分别伸出一只手,摸向这虹日城的唯一希望。
大惊!
仿佛眼睛欺骗了我们。我们的两只手,毫无阻碍地握在了一起,那娇柔的花朵竟如不存在一般,就这样毫无阻碍地从我们的手中穿过。
仿佛,那花不过是一个幻影。
或者说,一个梦?
不等我们从惊讶中清醒,盲女已微笑道:“如何?此刻可知道此花名字的来历了么?就是我不拦你们,你们又准备如何把这朵花带走呢?”
虽然从一见面,我们就不断被这墨岩山的主人抢白,但这句话一出,却真的让我们明白了,什么叫作“哑口无言”。
似乎能看到我们凝重无比的神情,神秘的盲女鼻子一皱,微笑道:“我来与你们打个赌,如何?”
不等我们回应,她微微侧头,双目仍是紧闭,却似乎有两道目光一一在我们五人的身上扫过,最后微微一点头,忽然伸手指向我:“你,便是你。咱们单打独斗一场,若你能撑过我的十招,我便将怀梦花交给你们,并告诉你们如何将它带走,如何?”
所有人都是一愣,我们实在想不明白,在她如此大占优势的此刻,却为何提出这样一个明显对我们有利的赌局。
那少女轻笑道:“其实花对我并没什么大用,让你们拿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必须是你能撑过我十招才行。否则你们就乖乖退走,再也不要打怀梦花的主意,如何?”
想起那紫衫少女鬼魅般的身手,我原本以为事有转机的兴奋心情不由一黯。
别说十招,若是单打独斗,只怕一招之下我就会败在她神秘莫测的武功之下。到那时,城中数百条人命又当如何?
程大叔忽然踏前一步道:“好,我们便应下了。只是我们一路到此,太过疲惫,需要休息一下。”
紫衫少女一笑道:“这是自然。”
说着她抬头,紧闭的双眼似乎望向那越来越暗的天色:“马上就要天黑了,若在夜里比武实在对你们不利,我也不想占这种便宜,咱们便定在明早再比如何?”
程大叔立时应道:“如此甚好。只望姑娘届时莫要用别的手段!”
那盲女一笑道:“以我雷翳之力,何须什么手段?”
战到此处,我等方才第一次听到这盲女的名字。
雷翳?这名字实在耳生得很。
果然山泽孤海多奇绝之士,我等实在不过是井底之蛙,以这盲女的武功、手段,只要稍入江湖,怕又是一个武林的神话。
程大叔不再说话,朝我一示意,便率先朝外走去。
黑夜中,这通体黑色的墨岩山看起来直如魔王的巢穴。
我看了程大叔一眼,嗫嚅着开口:“大叔,我的武功……怕不是那姑娘的对手。”
程大叔放下手中的水囊,脸色却平静如初:“这女子的武功诡异,看不出路数,威力却巨大。若单打独斗,便是我们几个老东西没有受伤,也不敢说能胜过,你不是她的对手,也没什么丢人的。”
云翎脸色大急,道:“那明早的比武,岂不是……?”
程大叔脸上有一丝冷笑乍现即逝:“这女子武功虽然甚高,但却太过骄傲,笃定自己可以力压咱们,方才定下这个赌局,想玩猫捉老鼠。咱们就让她吃上一个闷亏。”
我苦笑道:“以小侄的力量,又怎么才能让她吃亏?难道这世上有能让人一夜之间武功增长十倍的秘法?”
这个时候仍要开玩笑,实在是我的劣根性作怪。
没想到此言一出,三位老人竟皆沉默,半晌,程大叔面色沉重地微微点了点头,道:“有,确实有!”
篝火烈烈,程二叔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愣愣看着面前三位沉默的长辈,云翎却先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叔,真的有方法能短时间内增强高刑的功力?”
程大叔慢慢站起,缓缓踱了几步,骤然一个转身,面色坚决道:“不错,我们三兄弟合力施为,拼着损耗三成内力,可以施展我少林的醍醐灌顶秘法,短时间内贯通高刑的生死玄关,可使其在三个时辰内内力暴增三倍。以高刑的天资,相信足以对抗那女子十招。”
这等秘法实在是闻所未闻,但想到夺得怀梦花有望,我和云翎都是大喜。
片刻后。云翎又追问道:“那……三个时辰之后呢?”
程三叔道:“这贯通只是靠我们兄弟的内力支撑,三个时辰之后待我们内力消散,自然……”
程大叔接口道:“自然恢复原状,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你这个丫头也别想着让他不,而获的好事了。”
云翎俏脸一红。我省起一事,道:“可这要损耗三位叔叔的三成内力,这代价……”
话没说完,程大叔已截口道:“我们三个老骨头练了几十年,损耗一些没什么,如今取回怀梦花才是正经大事。你就不要拖拖拉拉的了。此刻距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你们赶紧睡一觉,恢复体力,待天放亮之时,我们兄弟为你施行。”
想到城中人命关天,我也知此刻不是磨蹭的时候,于是依言躺下,阖目休憩。三位叔叔就在身边,云翎自也不好意思离我太近,远远斜倚在一棵树边,嫣然一笑,想是累得紧了,不久便酣然睡去。
三位叔叔说得轻巧,我却知这逝去的三成功力决不是将来就能轻易练回来的那么简单——不说能否练回的问题,只看如今城中暗藏凶险,那不知面目的敌人正在虎视眈眈,明显是将目标瞄准了所有老一辈的居民。即使我们能拿回怀梦花,度过眼下的劫数,但城中实力大损,又要如何面对那神秘、强悍的敌人呢?
三位老人自损三成功力,等于是在奉献他们面对危机的能力。或者说,是在奉献他们生的机会。
如果我能再强一点……
可惜没有如果,所以我只能接收三位老人的牺牲,也要尽力完成我。作为一名虹日城人的责任。
——击败雷翳,拿到怀梦花!
云翎的面上带着一丝不常有的焦虑。
一会儿,三位老人便将联手为我施展醍醐灌顶秘法,在此期间,我们四个人将只能靠她一人守护。
想到那盲女雷翳鬼魅一般的身手,若她真的毁诺攻来,云翎怕也未必能护得我们周全。
但此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程大叔微一示意,三位老人盘膝坐于地上,将趺坐于地的我围在中间。下一刻。我只觉全身一震,几股强大浑厚的内力从几处要穴涌入我的身体,游走于经脉之中。
我本身的内力远不及三位老人中的任何一人,经脉尚未被完全打通,此刻内力一人,周身脉络顿时被撑到极限。
霎时间,我只觉全身上下直如刀割寸剜,一条条经脉仿佛要寸寸断裂一般,若非事先被点了穴道,只怕这般剧痛之下我会霎时逃离。
更雪上加霜的是,如此折磨之下,我却丝毫没有疼晕过去的迹象,相反的,脑子反而越发地清醒。清醒地感觉着这欲以非常手段跨越进境所要付出的代价!
程大叔的声音响起:“集中精神,引导内息,归于丹田。”
剧痛之下已然有些木然的脑子闻言,骤然省起方才大叔的指引,我强凝精神,忍着这酷刑一般的剧痛,凝聚内力,试着去引导那几股正强横地横扫我经脉的内力。
可那外来内力委实强过我自身的太多,好在待三位大叔停止运功时,那些内力已无根无源,加上我的内息稍一引导,一周天之下,便朝丹田而去。
既受控制,痛感便也轻了不少。我甚至能看到三位老人汗津津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此刻离成功只是一步之遥,只要内息归于丹田,加上方才被打通的经脉,我便能在短时间之内拥有足与三位老人同等的战力,虽然只能持续一段很短的时间,但应足以应付下面的决斗。
未及欣慰太久,异变陡生!
那三股强大的内息缓缓在我经脉内运行一周天,打通生死玄关后,骤然一股强大的吸力出现在我腰后雪山之内。这三股内息骤然转向,我那引导其归于丹田的微弱内力霎时被击溃。
如同脱锁狂龙,三股狂暴的内力不再受我的操控,脱离正常路径,翻滚着直直朝那奇妙的吸力涌去。同时,我能感觉到更强大的内力从三位老人依旧贴在我要穴处的手掌上涌入,紧随前面的三股内力,源源不绝地度入我的雪山之中。
雪山之内似乎有一道极为霸道的内息正在翻滚,它源源吸收着从三位老人身上涌入的内息。而这一切,已丝毫不受我的控制……
也不知过了多久,骤觉外力一断,三位老人的手掌终于离开了我的身体。雪山内再没有内力吸收,只觉三股内力在内混合,然后猛地喷薄而出,游走于经脉之中,一个周天后,一道直直冲入丹田。
我只觉身体剧震,一口鲜血喷出,失去了知觉。
成功了吧……
这是我最后的一点意识。
张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云翎凄然欲泣的双目。
我心下一阵感动,竭力开口道:“我没事了。”声音沙哑得吓了自己一跳。
云翎骤听我说话,大喜之下,秀目中含着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下一刻,她骤然俯下身来,吻上了我的双唇。
我一时被惊得连身上的剧痛都忘了,只沉浸在那温润的柔软中。直到听到边上的一声轻咳,我们才骤然省起,三位老人还在边上。霎时间两张年轻的脸红得像被灌了三坛七日醉。
借着微微的曙光,我在云翎的搀扶下勉强坐起,只见程大叔疲惫地斜倚在一棵枯树边,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几十岁。
程二叔的面色一阵血红,沉声道:“你……”
只说了一个字,程大叔骤然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接续道:“秘法已成,你去吧!”
狂暴的飓风涌入这墨岩山后已经弱了许多,但风中夹杂的沙粒仍能冲破护身罡气,打得人脸生疼。
面前的盲女雷翳面对着我,双目仍是微闭,仿佛正用那闭着的眼紧盯着我一般。
我真的能接下这神秘高手的十招么?
良久,她轻笑一声,也不说话,径自飞身攻上。
十指轻拂,雷翳骤然出现在我的前上方,一掌攻来。
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今日雷翳的出手比之昨日慢了许多。她昨日如鬼魅一般逼得我们顾此失彼的一掌五指,如今看来快虽快矣,却能被清楚地看出来势和变化,甚至能被清晰地预见到,它下一步要往哪边攻来。
当然不可能是雷翳的武功退步了,看来,醍醐灌顶秘法的效果已经开始显现。
我顾不上欣喜,看着那兰花般拂落的五指,左手微抬,骈指如刀,刺向那兰花蕊处。
盲女雷翳武功委实高过我太多。昨日她出手快逾闪电,我纵然能看出她在出招,却完全跟不上她的速度,只能处处挨打。但如今却已不同,大拙破巧。虽然她的速度仍然如鬼魅般让人眼花,但我只要谨守自身,一边暗自适应体内澎湃的内息,一边守住几处要害,则虽然仍被她压制在下风,却一时无败退之虞了。
第三招……
第七招……
第八招……
大拙破巧,果不其然,这一夜的秘法虽然不可能让我凭空跃居雷翳这般一流高手的境界,但凭着三位老人合力渡起的真元,靠着我这只守不攻、以己之长破敌之短的战术,眼看着十招将过。
第九招!
雷翳骤然一声冷笑,招式一变,不再游击着伺机攻敌,左手五指并拢,竟是以掌为剑,直直一记突刺。
相比方才那些眼花缭乱的招式,这一招平朴得紧。我却无来由地心头一紧,不敢怠慢,运起尚未曾贯通的内息,挥掌迎上。
霎时间,我只觉耳边轰然巨响,全身经脉大震,喉头一甜,大口鲜血喷出,身子被震得平平飞出,然后轰然摔在地上。
好强的一掌!
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觉混身真气乱窜,稍一动身子,又是一口血溢出嘴边。
第十招!
没有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雷翳飞身扑上,掌风如刀,直直斩向我的头颅。
小客栈中各方高手的突然出现;惨死的老孙头;虹日城墙上的血字;接连被害的老人;被揭露的六堡众传奇;神秘的“无衣”之毒;全城人危在旦夕的性命;唯一的希望怀梦花;还有、还有云翎的眼泪和吻……
这两日的情景瞬时间一幕幕闪过脑海,一张张面孔旋转着,闪动着,融合着,最后成了雷翳攻来的一掌。
我不可以死!
骤然,黑色的墨岩山,橘色的天空,漫天的黄沙,似乎都连成了一体,那盲女飞身而至的身形在一片苍茫中画出了一道弧线——一道漂亮,但却还不算完美的弧线。
霎时间,我突然看到了她的破绽,仿佛不受自己的控制,内息瞬间贯往左臂,勉力抬手,迎着雷翳的来势,轻轻一拨……
只这轻轻的一拨,那仿佛一往无前的攻势霎时被瓦解,轰然一声,她无处宣泄的掌力重重击在我的身侧,黑岩破碎纷飞。
云在青天水在瓶!
我几乎热泪盈眶,不仅因为我胜了这一场赌局,更因为我知道,我终于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境界。
云在青天水在瓶!
天地万物,自有其所在,只要找出它固有的规律,自然便可以寻其弱点,各个击破。
这便是我虹日城云天神功的真谛。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我终于找到了那天地间的至理。
虽然这进步是借来的,虽然它可能只会是短短的一瞬,但我毕竟曾经感悟到这个境界。最起码在那一瞬,我终于踏入了江湖一流高手的行列。
我挣扎着爬起身来,感觉身体似乎也比以前坚韧了许多。
那盲女雷翳倒也守信,收手后退,脸上挂着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道:“恭喜,你们赢了,怀梦花你们可以拿走。要注意,这花必须在清晨服用,方能解百毒。”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在说“恭喜”的时候,依旧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怀梦花,能解奇毒,生于虚无缥缈间,须以烈焰加之,方可成形。
黄沙漫天,我等站在墨岩山口,等待着午后时风暴渐弱。
墨岩山主人、那神秘的盲女雷翳果然守信。
一朵娇嫩的小花此刻正静静躺在我怀内的火匣子中,这便是虹日城生的希望。
那场决斗已经过了许久,那澎湃的感觉却仍然未曾消失,而三位老人的颓然之态也无丝毫的起色。
眼见风沙稍弱,程大叔勉力抬头望天,道:“走吧,我们这三把老骨头,这次可全靠你们了。”
我和云翎都是一惊,道:“大叔,您的功力还没有恢复么?”
程大叔笑道:“昨夜告诉你们的其实并不完全准确。我们三人此刻并不是失去了三成功力,而是功力全失。接下来,我们就要靠你们保护了。”
我一时大惊,没想到竟然会付出这样的代价。
看着三位颓唐的老人。我心下一酸,赶紧转过身去,强笑道:“走吧!三位叔叔请放心,我和云翎即使拼了命去,也必然护得你们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