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土丘山上

她顾不得去争抢回来,只是游魂儿一般念叨着:“不会的,苏静婉昨日便回了娘家,今日这个下葬的一定不是她。”

医馆里几个病人竟也在窃窃私语,各人谈的皆是钱家今日的大事。

“姚医师,听说钱家今日一早就请了你去,你可见着那二少奶奶了?”

“对啊,她是如何殉夫的?是投井还是上吊啊?本来听说是要在坟地里活埋,怎么直接就死了?”

“哟,我早上可见着了,那脸色乌黑一片可吓死人,估计是给吊死的,我只怕要做几夜的噩梦。”

秦小良一把拉住那个妇人道:“你真给见着了?”

那妇人一拍大腿:“瞧你姑娘这话说的,我还能骗你们不成,他们一早就出殡了,我站在门口瞧的真真的。”

秦小良无助地望向姚医师。

姚医师见她失神模样,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转过了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想必是苏家使了什么障眼法,毕竟这里不好交代。

云浮镇西,有一座不大的土丘山,山上林深枝茂,那便是镇上大部分人一辈子的归宿。

不需要问人,秦小良循着一路细细碎碎的黄纸钱儿,轻轻易易地便找到了那个土丘山。

才刚到山脚下,已听闻土丘上唢呐升天,敲敲打打,一大群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办什么喜事。

她跌跌撞撞地爬上来,直奔着人群中间去,欲要往前去看的仔细,不想却被一圈穿着深红差服带宝剑的官差拦着。

“我是她生前好友,就去看她一眼,就一眼!”秦小良哀求道。

哪知那官差半点不近人情,皱着眉头便将她往一边赶:“去去去,县太爷大架在此,所有闲杂人规避到那边去。”

秦小良无法,只能跟着围观的人群一起挤到远处。

来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了,她身量不高,拥在后头什么也看不见。索性低下脑袋,在一群人里拼命地挤挤挨挨,在一片骂声里愣是挤到了前头。

她不顾四周人的推命推搡,四下去寻找他们所说的二少奶奶的尸身。

远远地却只看到那缺了门牙的钱老爷,正弓腰陪笑站在一旁,而在他的面前,那二公子的墓旁已经挖好了一个大坑,大坑正前方,一个穿着云纹长袍的官家老爷手中正拿着一卷文书在摇头诵读。

“云浮钱苏氏,年十七,适仕族钱又生,一载而寡,氏守节尽孝,今。。。。”

在哪里在哪里?

秦小良四处搜寻,终于发现在钱老爷的身后,有一张小小的行床静静地躺着,行床上覆着一方小小的白布。

土丘山上太阳不显,积雪厚厚地丝毫也未消融,那行床便停在一堆积雪上面,纯白一片合为一体。

那白布微微隆起,覆地严实,未曾露出半分。

秦小良心中咚咚剧跳,她死死地盯住那块白布,仿佛要在上面盯出一个窟窿来。

“挤什么挤,县太爷在此,所有人都往后退!”

一群人像群鸭子一般,被那些官差驱赶着,秦小良也被人流裹挟着往后退,眼见离那小床越来越远。

那老爷读完文书,挺直地站在一旁,拍了拍钱老爷的肩膀。

“入棺!”钱老爷朝他点头笑了笑,而后高声叫道。

身后几人立马抬起那小床往坑里去。

“女儿啊,我的女儿!”两个妇人哭泣着嚎叫起来,在多人搀扶下走上前,趴在那小床边上,哭的声嘶力竭。

秦小良一眼看到其中一个便是昨日见到的苏母,而她身旁一起痛哭的,便是钱家婆婆。

那苏母发髻散乱,哭天动地,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旁的苏父虽然未哭出声来,可到底是泪水长流,面容扭曲。

真是闻着伤心,听者落泪,围观的群众也跟着默默擦眼泪。

秦小良木木地听着那些哭声,希冀能从她们脸上看出些不同来。她女儿没有死,她们不过是来做做样子罢了,总能看出些不同来。

果然那钱家婆婆嚎叫了许久,眼角并没有什么泪出来,而那苏母,虽然哭声凄厉,却看也不看那小小的尸体一眼。若真是她女儿,她早该扑上去了。

果然有问题!秦小良心中庆幸。

因是殉葬,连棺木也无需准备,竟是直接放进土坑里去。

几人小心翼翼将行床搬进土坑,行床倾斜,一只苍白的手自白布中无声地滑落出来。

秦小良脑袋轰地一声,只觉得双腿绵软无力,天气异常寒冷。

那露出的苍白手指,依稀可见拇指上一道小小的刀伤翻卷着,还未愈合。

“你居然随身带着这么厉害的刀,这大概便是话本里的游侠儿吧。”

苏静婉艳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昨日她不小心割破了手指,没有半分怕疼,反而一个劲地夸赞这刀。

她说等去了鹿笛村,要和秦小良学一学耍刀的本事。

。。

秦小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她无知无觉地走到街道上,脑海中皆是那拇指上已经泛白的刀伤,耳边回荡着昨日苏静婉开心的笑声。

医馆里姚医师正在指挥小童抓药,火红的炭上,刚煎的一炉子药还在咕嘟咕嘟地烧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她是怎么死的?”

乍然听到人声,姚医师被唬地一跳,抬起头,便见到秦小良如幽魂一般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那目光范着寒气,让人浑身鸡皮疙瘩冒起来。

他将桌上的药材随意拢了,低叹了一声道:“是病死的,她得了肠游,未能好好治疗,便去了。”

“肠游死的人指甲会变黑吗?”秦小良木木地问,那露出的苍白的手,除了有一道刀痕,所有的指甲都是乌黑之色。

“这。。”姚医师一时无语,没想到她居然注意到了这个,“这个也不是不可能,精气不能散,血瘀于十指。。”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秦小良一把抓住他,目光恳求,其中隐隐可见水光:“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吧,我只想要她死得明白。”

昨日便也是受不得她这般哀求自己,才勉为其难地走了那趟,差点惹祸上身。

姚医师此刻硬了心肠道:“我也不知更多,钱家来找我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是苏家连夜送来的,苏家说她逃回家不久,就上吐下泻,不治而亡了。”

“送来的时候就死了?”

“嗯,看状态大概是在戊时初。”

“戊时初?”秦小良不敢置信!这分明是晚饭时间!苏静婉开开心心地挽着父母的手刚回了家,刚吃上第一顿饭…

“为什么?那可是她的亲生父母?那可是她最信任的家人!”

秦小良母亲还在世的时候,自己宁愿饿着也要给两个女儿留下吃的,临死前,还紧紧抓住她们姐妹的手。那时候她真希望全家人在一起,什么都可以不要。

苏静婉说要回娘家的时候,她不是没有一点犹豫,只是在她心里,家人始终是这世上最信任之人。

“是我害了她,我亲手把她送回了苏家。”

姚医师见秦小良这番模样,心中有些不忍,上前劝道:“那也不能怪你,这钱家之事,早就上报了朝廷,板上钉钉了,连县太爷都亲自来了,苏家再大,也不敢在这事上闹出半点问题来。若是出了一点差错,那砸的可是整个苍阳府的脸面。”

“这“忠贞卓著”四字,可是知府衙门亲自颁发的。”

忠贞卓著?

秦小良瞅见屋角放着一只拳头大的榔头,她一声不吭地上前,抓起榔头就往外走。

大榕树在冬天竟还是枝繁叶茂,叶子碧油油的,秦小良第一次来的时候,着实为这如巨伞一般的树给震惊到。

此刻她无心他顾,远远地便看到自己刻的石碑正矗立在钱府门口。

那石碑上彩绸飘摇,上方两只灯笼在白天还在朦朦胧胧地亮着,映着白雪地,格外地刺眼。

“呸!”秦小良举起手中榔头,“砰”地一声锤向石碑。

“石材地选择一定要格外注意,不能为了易于雕刻就取那诸如黄沙石等,历年稍久,就易剥落。一定要选温润细腻,坚硬耐久的石料,比如青白石,花岗石,汉白石,都是墓碑的好材料。。”

秦三汉的话响起在耳侧。

这一榔头下去,那石碑竟是纹丝未地,只是在表面落了一点坑痕。

秦小良双目血红,举起榔头又是狠狠一击。

“砰砰砰!”震天巨响在云浮镇上空飘散。

不知击了多少下,那石碑终于发出“咔”的一声,自中心出现了裂痕。

秦小良一鼓作气,对着那裂痕狠命捶打。

不一时,那六尺高的石碑轰地一声,四分五裂,碎碎成片,其中的“忠贞卓著”四字,再也不见。

钱府今日出殡,府中无人在家。可这剧烈的声响,还是吸引了一帮人前来围观。

秦小良不顾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心中如有一团大火熊熊燃烧,连那石堆碎片也不放过。

虎口早已震裂,鲜血顺着榔头流到了地上,双臂也已经失去知觉,她只是埋着头狠命捶打自己一刀一凿镌出来的石碑。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她的手上。

那手只是轻轻一搁,秦小良便再抬不起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