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H.努南,51岁,外星文化国际研究所哈蒙特分所电子设备供应商主管。
理查德·H.努南坐在书桌前,正在一沓标准信纸上写写画画。他露出一副很有同情心的笑容,频频地点着一颗光头,实际上根本没有听来访者说话。他一心在等一通电话,而此时的来访者,皮尔曼博士,正在懒洋洋地给他上课,或者想象成自己在给他上课,抑或是在说服自己相信正在给他上课。
“我们会牢牢谨记的。”努南终于说道。他在稿纸上又画了一组五道杠,然后合上了稿纸的封皮,“这的确让人震惊。”
瓦伦丁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把烟灰弹进烟灰缸里。
“会谨记什么?”他彬彬有礼地问。
“什么?当然是您刚说的一切。”努南背靠在扶手椅上,爽朗地回答,“从头至尾每一句话。”
“我说什么了?”
“那些无关紧要,”努南说,“反正不管您说什么我们都会记住的。”
瓦伦丁(瓦伦丁·皮尔曼博士,诺贝尔奖获得者)坐在他面前的扶手椅上,瘦小、纤细而整洁。他穿的羊皮夹克上没有一个污点,裤子也熨得一丝不苟,皮夹克里的衬衫白得醒目,脖子上扎着朴实的深黄色领带,一双皮鞋油光锃亮。他苍白的薄唇上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眼睛上架着一副巨大的墨镜,宽阔的额头上留着一头刚硬的短发。
“在我看来,你什么也没做,却安然领受着大笔的薪水。”他说,“而且除此之外,在我看来,你还是个搞阴谋破坏的人,迪克。”
“嘘——”努南悄悄说,“拜托,别这么大声。”
“事实上,”瓦伦丁继续说道,“我已经留意你很长时间了。在我看来,你根本不工作。”
“等一下!”努南打断他,朝他晃晃粉嘟嘟的指头,“你说我不工作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什么换货订单没被处理吗?”
“我不知道。”瓦伦丁说着,又弹了一遍烟灰,“我们有时候拿到好设备,有时候也拿到不好的设备。拿到好东西的情况更多,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就是我不知道你为此做了些什么。”
“喂,如果不是我的话,”努南反驳道,“拿到好东西的概率要小得多。另外,你们这些科学家总是把好设备弄坏,然后嚷着要换货,是谁替你们帮忙的?比方说……”
这时电话响了,努南半路打住,拿起话筒。
“努南先生吗?”秘书在电话里问,“又是莱姆肯先生。”
“接过来吧。”
瓦伦丁站起来,两根指头在额头上一点,表示告别,接着便走了出去。他个子不高,但身板笔直,比例很好。
“努南先生?”电话那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
“上班找你可真不容易,努南先生。”
“到了一条新船。”
“哦,我已经知道了,努南先生。我只在这里作短暂停留,有几个问题必须见面谈一下,我指的是跟三菱电子最近的那份合约,我想从司法的角度讨论一下。”
“听候吩咐。”
“那么,如果你不反对,请在一个半小时内到我们的办公室来,可以吗?”
“好的。一个半小时之内。”
理查德·努南挂上电话,站起来摩擦着厚厚的手掌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他甚至唱起了流行歌曲,但在一个特别高音的地方上不去了,他自嘲地笑了笑,随后拾起帽子,把雨衣搭在胳膊上,走到外面的接待区。
“亲爱的,”他对秘书说,“我出去见几个客户。你在这里坚守阵地,我回来时给你带礼物。”
她满面笑容。努南给她一个飞吻,出门转入研究所的走廊,路上几次被人拦了下来。他从好几个谈话中抽身出来,开玩笑说要其他人在他不在的时候坚守岗位,保持冷静,最后终于全身而退,在值班警卫的鼻子下晃了晃没打开的通行证,走出了研究所。
城市上空低悬着厚厚的云层,天气很闷热,雨点断断续续地往下落,打在人行道上像一颗颗黑色的小星星。努南用雨衣盖住脑袋和肩膀,急匆匆地经过一排小汽车,直奔他的标致。上车后,他把雨衣扔到后排座位,从西装口袋里掏出“过得去”——那是一根黑色的小圆棍,插进仪表板上的塞孔里,用大拇指一推到底。接着他又左右扭动调整了一下身体,好让自己在方向盘前坐得更舒适一些,随后踩下油门。标致车静静地开上大街,从造访区预留带驶向出口。
大雨忽然间倾盆而至,仿佛天上打翻了水桶。道路变得湿滑起来,车子转弯时总是打滑。努南打开雨刷,减慢了车速。看来,他们已经拿到报告了。他想,接着他们会对我赞不绝口。嗯,我喜欢这样,我就爱被人称赞,尤其是来自于莱姆肯先生本人,由他发自内心地称赞我。真奇怪,不是吗?为什么人人都喜欢被称赞呢,这又不会带来额外的收入?难道是因为荣耀的关系?我们会因此得到什么样的荣耀?“这个人有些名气,现在有三个人知道他。”好吧,就算四个吧,加上贝利斯。人是多么可笑的生物啊!我们喜欢赞扬的原因不为别的,就因为赞扬本身,这就好比小孩子喜欢冰淇淋一样。真是愚不可及。在自己眼里,我怎样才算更好,如果我根本不了解我自己?老好人加胖子理查德·H.努南?等等,那个“H”代表什么?你自己清楚吗?再说了也没有人可问。我不能拿着这个问题去问莱姆肯先生。哦,记起来了!赫伯特,理查特·赫伯特·努南。好家伙,雨真大呀!
他开进市中心,突然间想起这个城市近年来的变化。那些巨型的摩天大楼,又有一座正在建造当中。是干吗用的?哦,“月神情结”,会聚世界上最好的爵士演出,还有各种表演。一切为了我们光荣的部队,勇敢的观光者,尤其是上了年纪的那些人,还有高贵的科学骑士们。与此同时,郊外却空无一人。
没错,我很想知道这一切会是个什么结局。是的,十年前我相信自己可以预见到这些——禁止穿越的警戒线;20英里宽的非军事区;除了科学家和士兵,没有其他人;已被封锁起来的、地表上可怕的创伤。而且并非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所有的讲话,所有的法规都是这么说的!如今你甚至已记不起人类钢铁般的决心是如何化成了一摊颤巍巍的果冻。“一方面,你无法了解它,另一方面,你也无法否定它。”我想,当潜行者们第一次将“过得去”弄出造访带时,一切便开始了。那些小电池,没错,我想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尤其是人们发现这些电池会繁殖的时候。原先的创伤似乎不再是创伤了,更像是埋在地下的财宝,地狱的诱惑,潘多拉盒子,抑或是魔鬼。他们想尽办法利用它。20年来精疲力竭,耗费了数十亿,结果依然没能把这些赃物理出个头绪。每个人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科学家们只能严肃而意味深长地蹙起眉头:一方面,你无法了解它,另一方面,你也无法否定它——既然世界上存在这样一种东西,当以18度角对它进行X光照射时,会从22度角的位置释放出准热电子。随它去吧!反正我有生之年也看不到结局了。
汽车正路过“秃鹰”伯布里奇的家,由于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屋子里的灯都亮着。他看到位于二楼的美人迪娜的房间里正在开舞会,他们要么很早就开始了,要么是从昨晚持续到现在。这是城里最近流行的一股新风尚——宴会连续几天地举行。我们培养的下一代都是要强的孩子,他们对欲望的追求可谓是坚忍不拔。
努南把车停在一栋难看的大楼跟前,墙上有一块不醒目的标牌:“科尔什法律事务所,科尔什和西马克。”他取出“过得去”,把它装进口袋,又穿起雨衣,戴上帽子,朝大门奔去。他打门卫跟前经过——门卫正埋头看报——从铺着旧地毯的楼梯走上楼。他的鞋子踩在二楼黑暗的走廊上噔噔作响,这条走廊总是弥漫着一股臭味,努南很早以前就不再琢磨这到底是什么味道了。他猛地推开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走了进去。待在前台的不是秘书,而是一个肤色黝黑的不认识的年轻人。年轻人上身只套着一件衬衣,他正拆开办公桌上一台替代打字机的电子设备,鼓捣着里面的器件。理查德·努南把外套和帽子挂起来,双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询问似的看了看年轻人。对方点点头,努南推开了里面办公室的门。
莱姆肯先生靠在大皮沙发上,背后的窗子上拉着窗帘。看到努南进来,他一下子坐起身,瘦骨嶙峋的一张脸皱成了一团,既像是表示欢迎的微笑,又像是抱怨天气的愠怒,或者像是憋了一个喷嚏。
“你来了。进来吧,随便坐。”
努南环顾四周,想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但只看到桌子后面一张硬邦邦的直背椅。他坐到桌沿上,原本愉快的心情正一点点地消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忽然间他意识到今天迎接他的可不是什么称赞,反而恰恰相反。这是个发怒的日子,他冷静地想,并且做好准备迎接最坏的结果。
“请抽烟。”莱姆肯先生说着,身体又陷进沙发里。
“谢谢,我不抽烟。”
莱姆肯先生点点头,仿佛努南最坏的猜测已被证实。他将十根手指合并成塔尖的形状,放在眼前仔细地端详了一阵。
“我想今天我们先不讨论跟三菱电子公司的法律事务。”最后莱姆肯先生终于说道。
他在开玩笑。理查德·努南做出一个欣然的微笑。
“随便你。”
坐在桌子上可真难受,他的脚悬空着,够不到地面。
“我很抱歉地告诉你,理查德,你的报告给上面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嗯。”努南应道。后面要进入正题了,他想。
“他们甚至提议要给你颁发勋章,”莱姆肯先生继续说,“不过,我说服他们再等一等。而且,我是对的。”他把视线从十根手指上移开,转过来看着努南,“你想问为什么我会这么谨慎吗?”
“也许你有什么理由。”努南咕哝着说。
“是的,我有理由。你的报告产生了哪些结果,理查德?大都会那帮人被清除掉了,你居功甚伟;绿花帮被逮了个正着,干得漂亮,也是你的功劳;卡西莫多,流浪音乐家,还有一帮人,我记不得名字了,也都自行解散,因为知道一切都完了,自己随时可能被逮捕。这些都是事实,全部通过其他渠道获得了证实。战场已经清理干净,这是你的胜利,理查德。敌人落荒而逃,损失惨重。我说的这些都没错吧?”
“不管怎样,”努南小心翼翼地回答,“过去三个月里,从哈蒙特造访带流失物品的现象被遏制了。至少根据我的消息是这样。”
“敌人撤退了,是不是这样?”
“好吧,如果你坚持这样比方的话,可以说是的。”
“不!关键是有这么一个敌人永远不会撤退,我对此确信无疑。匆忙地提交报告,理查德,显示出你还不够成熟。这就是我建议推迟奖励你的原因。”
让你和你的奖励见鬼去吧!努南摇晃着一条腿,闷闷不乐地盯着擦得锃亮的鞋尖,心里想,把你的奖励搁到屋顶的蜘蛛网上去吧!我唯一需要的就是你的一通说教。用不着你给我上课,我也知道自己在和谁打交道。别跟我谈什么敌人,有什么事直截了当地说好了——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我哪里搞砸了,那些杂种准备偷什么,他们在哪些地方挑出了什么毛病——别来这套屁话,我又不是愣头青,我已经年过半百了。而且,我坐在这里也不是为了得什么狗屁勋章,或者听你们的指挥!
“你听过有关‘金球’的事吗?”莱姆肯先生突然问。
拜托,金球跟这些有什么关系!努南怒气冲冲地想,去你妈的拐弯抹角!
“金球是一个传说,”他闷着嗓子报告,“是造访带里一个形状、构造跟金色的球一样的神秘物品,可以实现人们的愿望。”
“任何愿望吗?”
“按照这个传说的正统版本,任何愿望都可以。不过,还有很多其他版本。”
“好吧。你听说过‘死亡之灯’吗?”
“八年前有一个叫斯特芬·诺曼的潜行者,外号‘四眼’,从造访带里弄出了一个装置,据判断是某种对地球生物有致命性的射线放射系统。‘四眼’想把这个装置卖给研究所,但是双方在价钱上没谈拢。‘四眼’又一次进入造访带,结果再也没有出来。现在这个装置在哪儿谁也不知道,研究所里的人谈起它至今都捶胸顿足。大都会的修,你认识的,他愿意为这个东西出任何价钱。”
“就这些吗?”莱姆肯先生问。
“就这些了。”努南故意打量了一遍房间。陈设简单得无聊,没什么可看的。
“好吧。那么,你听说过‘龙虾眼’吗?”
“什么眼?”
“龙虾眼。龙虾,知道吧,有钳子的。”
莱姆肯用手指做了个钳子一样的动作。
“从没听说过。”努南皱起眉头回答。
“那‘咯咯响的餐巾’呢?”
努南从桌子上跳下来,手插在口袋里走到莱姆肯跟前。
“关于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呢?”
“不幸的是,我也一样。既不了解什么‘龙虾眼’也不了解‘咯咯响的餐巾’。不过,它们的确存在。”
“在我的造访带里?”努南问。
“坐下,坐下。”莱姆肯先生挥挥手说,“我们的谈话才刚开始。坐下吧。”
努南绕过桌子,坐到硬邦邦的直背椅上。
他到底想干吗?努南不安地想。这些新玩意儿究竟是什么?也许他们是在别的造访带里发现了这些东西,然后这头蠢驴想借此来愚弄我?他一直不喜欢我,这个老鬼,他总忘不了讽刺我。
“让我们继续刚才的小测试。”莱姆肯掀开一边的窗帘,朝窗外了一眼,“倾盆大雨,我喜欢这样。”他放下窗帘,坐回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问道,“老伯布里奇最近怎么样?”
“伯布里奇?‘秃鹰’伯布里奇一直处于我们的监视之下。他是个瘸子,生活富裕,跟造访带没有瓜葛。他拥有四家酒吧和一所舞蹈学校,另外,他为驻军官员和游客们组织郊游。他的女儿迪娜生活放荡,儿子亚瑟刚从法学院毕业。”
莱姆肯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马耳他的克利翁在做什么?”
“他是少数几个比较活跃的潜行者之一。他和卡西莫多那帮人搅在一起,现在通过我把偷来的赃物卖给研究所。我暂时由他去——迟早有人会收拾他。最近他经常喝酒,我怀疑他活不了多久。”
“他和伯布里奇有联系吧?”
“他在追求迪娜,但没成功。”
“很好。”莱姆肯先生说,“关于瑞德·舒哈特,你知道哪些?”
“他上个月刚出狱,经济上没什么困难。他想移民,但是他……”努南沉默了片刻,“呃,他有些家庭问题。他没时间进造访带。”
“就这些吗?”
“就这些了。”
“不多呀。”莱姆肯先生说,“‘幸运’卡特的情况呢?”
“他已经很多年没做过潜行者了。如今在卖二手车,他有一家店,做汽车和‘过得去’的交换生意。有四个孩子,妻子去年死了,还有一个继母。”
莱姆肯点点头。
“嗯。老一辈当中有谁被我落下的吗?”他换了一种具有亲和力的语气问。
“你忘了乔纳森·迈尔斯,外号‘仙人掌’的。他现在住在医院里,得了癌症,时日无多。还有古塔林。”
“对了,对了,古塔林怎样?”
“他还是老样子。他和另外两人组成一伙,每次一进造访带就待上几天,碰到什么就破坏什么。他原先的组织,战斗天使,已经解散了。”
“为什么?”
“呃,你还记得吧,他们以前回收赃物,之后古塔林再把东西送回造访带——魔鬼的东西归魔鬼。现在没东西可买了,另外,研究所的新所长派警察盯着他们。”
“我知道了。”莱姆肯先生说,“年轻人什么状况?”
“呃,年轻人嘛,他们都是来来往往。有五六个有些经验,但最近没有人买卖赃物,他们也没什么壮志。我在一点点调教他们。我想在我的造访带里,潜行活动基本上已经绝迹了,长官。老一辈都退休了,年轻的不了解门道,而且,交易的魅力也在减退。科技取代了人工,现在出现了机器人潜行者。”
“是的,是的,我听说了。但是机器要消耗过多的能量,我没说错吧?”
“那只是时间问题,它们很快就会物有所值。”
“多久?”
“五六年吧。”
莱姆肯先生又点了点头。
“顺便说一句,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的敌人开始雇用自动化潜行者了。”
“在我的造访带里?”努南警惕地问。
“你这儿也有。他们以瑞克帕里斯为基地,用直升机翻越蛇峡谷,将设备运到黑湖和圆石山的山麓。”
“但那是造访带的外围,”努南有些怀疑,“那里空荡荡的。他们能找到什么?”
“很少,非常少,但还是找到了。不管怎样,我只是告诉你一声,和你没什么关系。那我们总结一下吧,现在在哈蒙特已经几乎没有专业的潜行者了,留下来的人和造访带也再没有牵连。年轻一代毫无目标,而且正处于被驯服的过程中。敌人已经被粉碎、驱散了,如今正潜伏在某处舔舐伤口。暂时没有赃物,即使有赃物出现,也没有买主。哈蒙特造访带内的物品非法流动三个月前就停止了。对吗?”
努南没有回答。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他要开始责备我了,努南心想。漏洞出在哪儿?肯定是一个很大的漏洞。好吧,赶紧吧,你这个老乌龟,别在这儿拖拖拉拉。
“我没听见你的回答。”莱姆肯先生把一只手贴在皱巴巴、毛茸茸的耳朵上说。
“行了,长官,”努南严肃地说,“够了。你已经兜了半天圈子,现在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莱姆肯先生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
“很明显,你没什么要替自己说的了。”他用一种出人意料的难过语气说道,“你站在那里给我听好了,你知道前天我是什么心情吗?”他顿了一下,站起来朝保险柜走去,“简而言之,过去两个月里,根据我们获得的消息,敌人们从各个造访带里获得了超过六千件物品。”他在保险柜前停下,拍拍油漆过的柜沿,突然转过身面对努南。“别用幻觉来自我安慰!”他朝他吼道,“伯布里奇的指纹!马耳他人的指纹!‘鼻子’本·哈勒维的指纹,这个人你连提都懒得提!还有印度人黑勒施和俾格米人兹米格的指纹!你就是这样来训练你的年轻人的?!手镯!大头针!白色陀螺!还有更厉害的——什么‘龙虾眼’‘母狗拨浪鼓’‘咯咯响的餐巾’,管它们是什么!都见鬼去吧!”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走回沙发,双手合十,礼貌地问道:“关于这些你是怎么想的,理查德?”
努南掏出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的汗。
“我什么也没想,”他如实回答,“请原谅,长官,我有点……让我喘口气……伯布里奇……伯布里奇已经完全跟造访带脱离干系了!他的每一步我都清清楚楚!他在湖边安排野餐和酒会,收入颇丰,根本不缺钱。对不起我知道我有些失态,但是我敢保证自从伯布里奇出院以来,我一直都盯着他。”
“我用不着把你继续留在这里了。”莱姆肯先生说,“现在我给你一个星期,一星期后你过来告诉我,那些东西是怎样从造访带落到伯布里奇——还有其他人手里的。再见。”
努南起身,朝莱姆肯点点头,一边擦着脖子上的汗,一边走出了办公室。接待室里那个黑黝黝的年轻人正抽着烟,若有所思地盯着坏掉的电子设备的内胆。他瞟了努南一眼,眼神空空的,仿佛直达心底。
理查德·努南把帽子扣在头上,抓起雨衣走出门去。在我身上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的思绪漫无边际,一片混乱——我必须……“鼻子”本·哈勒维……他居然还给自己弄了个外号!什么时候的事?他不过是个小混混,一个妄自尊大的小混混。不对,出现了一些新情况!你这个没腿的蠢驴,伯布里奇,这回真是栽在你手上了,让我措手不及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像上次在新加坡一样,被人把脸摆在桌子上,然后对着墙一顿猛摔。
努南坐进车里,一下子找不到仪表板上的点火开关,脑子里一片空白。雨水顺着帽子滴到他的衣襟上,他把帽子取下来,看也不看就扔向后座。挡风玻璃上雨流如注,理查德·努南觉得这会妨碍他思考下一步的问题。他在自己的脑袋上来了一拳,感觉好些了,立刻想起仪表板上没有点火开关,车上也没有,因为那个“过得去”——永续电池——就在他的口袋里。笨蛋,只要从口袋里掏出这玩意儿,把它插进塞孔,至少就可以开动汽车了。把车开得离这栋房子远远的,到那个老杂种从窗口看不到的地方去!
努南伸手去掏“过得去”,半路上僵住了——我知道该从谁下手了,我要从他开始,等着看好戏吧,我下手的办法谁也想不到,绝对让人惊喜。他打开雨刷,把车开上大马路。前面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但他慢慢地平静下来。好吧,就像在新加坡时那样处理吧,毕竟那一次结局不坏。虽然被人把脸撂在桌子上不好受,但那又怎么了?情况有可能更糟呢,说不定是别的部位被摆在桌子上,甚至可能不是桌子,而是其他带钉子的东西。好吧,回到正题上,我的小店铺在哪儿?屁都看不清,哦,在这儿呢。
现在不是营业时间,但“五分钟”和大都会一样灯火通明。理查德·努南走进混合着烟草、香水和不新鲜的香槟气味的明亮屋子里,像只落水狗一样使劲甩掉身上的水。老本尼还没换上制服,他举着叉子,正坐在柜台那儿吃东西。“太太”将一对大胸脯摊在柜台上的一堆空杯子当中,在一旁看着他吃。昨晚关门以后店铺还没来得及打扫。努南走进来时,“太太”转过她那张化着浓妆的大脸,看到努南时,先是有些生气,随即换成了职业性的微笑。
“嗨!”她用独特低沉的噪音招呼道,“是努南先生大驾光临呀!是不是想咱这儿的姑娘了?”
本尼依旧埋头吃饭,他耳聋得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你好呀,美女。我面前就有一个真正的女人,干吗还要别的姑娘?”
本尼终于留意到努南。他那张布满蓝色和紫色疤痕的可怕的脸上挤出一个欢迎的微笑。
“你好,老板!怎么冒雨过来了?”
努南笑着回应他,挥了挥手。他不大喜欢跟本尼说话——跟耳朵不好的人说话得吼着说。
“我的会计在哪儿,伙计?”他问。
“在他的房间里。”“太太”回答,“他明天要缴税。”
“哦,那些个税务。好吧,太太,按我的喜好一切照旧。我一会儿回来。”
努南沿着走廊往里走,脚踩在厚厚的人造地毯上悄无声息,旁边是挂着门帘的隔间——相邻屋子之间的墙壁上都挂着一幅花卉图案的彩画——走到静悄悄的走廊尽头,他没有敲门就直接推开一扇包着皮革的大门。
摩苏尔·基蒂坐在桌子跟前,正对着镜子检查鼻子上发炎的疮口,他对明天要缴税这事根本不放在心上,空荡荡的桌子上只放着一瓶汞剂药膏和一杯清酒。摩苏尔·基蒂抬起一双充血的眼睛看到努南,立刻跳了起来,镜子摔到地上。他抱怨起这场该死的雨以及他的风湿病,努南一声不吭地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随后说道:“你怎么不去把门锁上呢,伙计?”
摩苏尔朝门口跑去,一双扁平足踩在地板上叭叭作响。他锁上门,回到桌子前,毛发浓密的脑袋对着努南,一脸忠诚地盯着他的嘴唇。努南继续半眯着眼睛看摩苏尔,忽然想起摩苏尔·基蒂的真名叫拉斐尔。摩苏尔以一对硬邦邦的大铁拳著称,那对紫青的拳头连接着毛茸茸的手臂,长长的汗毛像是一副袖套。他称自己为“基蒂”,因为他深信这是伟大的蒙古王的传统名称。拉斐尔,行吧,拉斐尔宝贝,我们开始吧。
“情况怎么样?”努南柔声问道。
“有条不紊,老板。”拉斐尔-摩苏尔迅速地回答。
“你搞定总部那件事了吗?”
“花了150元,皆大欢喜。”
“这钱由你自己掏。是你惹的祸,伙计,小心一点就不会这样。”
摩苏尔苦着一张脸,无奈地双手一摊,表示接受了。
“大厅里的地板该换掉了。”努南说。
“我会做的。”
努南撅着嘴巴没说话。
“赃物呢?”他压低嗓门问。
“还有一点。”摩苏尔也跟着压低声音。
“拿来看看。”
摩苏尔奔到保险柜前,取出一个包裹,当着努南的面在桌子上打开。努南用一根指头在一堆黑色水珠间扒拉,他拾起一只手镯,从各个角度检查了一番,又把它放回去。
“都在这儿了吗?”
“他们没送东西来。”摩苏尔内疚地说。
“他们没送东西来。”努南重复道。
他照着摩苏尔的小腿使尽全力猛踢了一脚。摩苏尔一声惨叫,本能地弯腰去捂受伤的地方,但随即又直起身来立正站好。努南跳过来,一边翻着白眼,骂着粗话,一边抓着摩苏尔的领子一顿拳打脚踢。摩苏尔鬼哭狼嚎,像匹受惊的马儿一样仰着头往后退,直到跌进沙发里。
“两头做事,嗯?你这个王八蛋!”努南逼视着他惶恐的眼睛,“‘秃鹰’伯布里奇那儿的赃物堆积如山,而你就给我这点破玩意儿?”他故意对准摩苏尔鼻子上的疮口,往他脸上给了一拳,“我会把你送进监狱,让你住在大粪里啃干面包,让你恨不得自己没有生出来!”他又在摩苏尔发炎的鼻子上猛击了一拳,“伯布里奇是从哪儿得到那些赃物的?为什么他们把东西给他,而不是给你?是谁送来的东西?为什么我一无所知?你到底是为谁工作,你这个肮脏的猪猡?快说!”
摩苏尔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努南放开他,坐回椅子里,把脚搭起放在桌面上。
“嗯?”他问。
摩苏尔把流出来的血吸回鼻子,说道:“说实话,老板,到底怎么了?‘秃鹰’手上有什么?他什么也没有,没有谁手上有赃物。”
“什么?你还想跟我争?”努南把脚从桌子上放下来,轻声地说。
“不,不,老板,我讲的都是实话。”摩苏尔赶紧解释,“我怎么会跟你争?做梦都不敢。”
“我要解雇你,”努南威胁道,“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事。他妈的,我要你干吗?像你这样的家伙一毛钱一打,我要个真正能办事的。”
“等一下,老板,”摩苏尔恳切地说,鼻血抹得脸上到处都是,“你干吗突然打我?让我们先把事情搞清楚。”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鼻子,“你说伯布里奇弄到了一大堆赃物?我不知道,肯定有人在向你撒谎。现在没人手头有赃物。毕竟,如今只有小混混才进造访带,而且都是空手而归。不可能,老板,有人对你撒谎了。”
努南悄悄地观察他。看样子摩苏尔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不值得为这事撒谎,说到底——“秃鹰”伯布里奇开出的报酬可不怎么样。
“那些野餐,有利可图吗?”
“野餐?我不觉得,那赚不了多少钱。不过,现在镇上也没什么赚钱的事了。”
“野餐在哪儿举行?”
“哪儿?你知道的好多地方。白山呀热泉呀,还有彩虹湖。”
“客人都是些什么人?”
“客人?”摩苏尔吸吸鼻子,眨了眨眼睛,推心置腹地说道,“如果你想亲自掌管这桩生意,老板,我不建议这么干。你做不过‘秃鹰’的。”
“为什么?”
“‘秃鹰’的客户,第一是蓝盔部队的人。”摩苏尔伸出手指数起来,“第二,是指挥所里的军官。第三,是‘大都会’、‘白百合’和‘广场’的游客。而且,他获得了很好的广告效应,就连本地人都去找他。说实话,老板,插手这桩生意不划算,你知道的,他可不会为了姑娘们付咱那么多钱。”
“连本地人都去他那里?”
“基本上是年轻人。”
“嗯,野餐都做些什么?”
“做什么?我们坐汽车到达目的地,懂吧?到那儿以后,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桌子、帐篷、音乐。大家都很满意。官员们一般都带着姑娘,游客们会跑去看一看造访带——如果是在热泉,造访带就在硫黄山谷的另一边,近在咫尺。‘秃鹰’在那附近扔了很多马骨头,游客们就用望远镜去找。”
“那本地人呢?”
“本地人?嗯,当然,本地人对这个不感兴趣,他们有别的方式自娱自乐。”
“伯布里奇做什么?”
“伯布里奇?伯布里奇……和其他人一样。”
“那你呢?”
“我?我也和其他人一样。我盯着姑娘们保证她们不受伤……还有……嗯……基本上,和大家一样。”
“野餐持续多长时间?”
“看情况,有时候三天,有时候一个星期。”
“那,这样一次愉快的旅行得花费多少?”努南嘴上问着,心里却在想着另外的事。摩苏尔回答了他,但努南没仔细听。干得不错,努南心想。几天几夜,在那种环境下,即使有意识地盯梢也根本看不住伯布里奇。但有一点他还是不明白:伯布里奇没了腿,而且那里是山谷。不对,那儿肯定有什么别的东西。
“本地人当中有谁是常客?”
“本地人?我跟你说了,基本上都是年轻人。你知道的,像哈勒维、拉其巴、‘小鸡’特萨法,还有那个兹米格——马耳他人也经常去。一个可爱的小团体,他们称野餐为‘星期日学校’,‘我们去星期日学校上学吗?’他们是这么说的。这些人挖空心思取悦年纪大的女人,可以赚不少钱。有些从欧洲来的老女人……”
“星期日学校……”努南重复道。
他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学校……他站起来。
“行了,”他说,“去他妈的野餐,那不适合我们掺和。我跟你直说了吧:‘秃鹰’那里有赃物,那可是我们的业务,伙计。去找出来,摩苏尔,找出来,不然我就把你丢去喂狗。他从哪儿弄到这些东西的,谁给他的,搞清楚这些,然后我们比他多出价百分之二十。明白了吗?”
“明白了,老板。”摩苏尔也跟着站起来,立得直直的,鲜血淋漓的脸上写满了忠诚。
“动起来!用用脑子,你这头蠢驴!”努南咆哮着离开了。
回到酒吧,努南很快喝完开胃酒,和“太太”就世风日下的问题闲聊了一会儿,暗示说他想要扩大生意。说到重点时他压低了声音,咨询她该拿本尼怎么办——老家伙年纪大了,还耳背,做事反应不过来,而且也不像以前那样好相处。已经六点了,他感觉饿了。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想法,虽然不知道缘何而起,但却解释了许多事情。事实上,此时此刻很多事都已渐渐明朗,而先前让他对这桩生意感到惊慌失措的那股神秘氛围也消退了,只剩下对自己的失望,因为在这之前他竟然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最重要的是,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让他不得安宁。
努南跟“太太”说了声再见,和本尼握了握手,直奔“甜菜汤”而去。问题就在于我们没有注意到时光在流逝,他想。见鬼的时光,我们没发现一切都在改变。我们知道事物是变化的,小时候别人就告诉我们事物是变化的,而且很多时候我们也会亲眼验证事物的改变,但就在变化到来时我们却完全没法认识到这一刻,或者还在其他地方寻找变化。新的潜行者诞生了,他们受益于人工智能。老一辈的潜行者都是些脏兮兮、阴沉沉的家伙,他们靠着骡子般的执拗,趴在造访带的地面上一寸一寸地爬行,为自己赚取一点点可怜的养老钱。而新生的潜行者是系着真丝领带的花花公子,他们是工程师,坐在离造访带大约一英里远的地方,嘴里叼着香烟,手上举着佳酿,要做的仅仅是坐在那里操纵屏幕——一个拿薪水的绅士。多么符合逻辑的画面呀!太合逻辑了,简直想不出还有别的选项。不过,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比方说,星期日学校。
忽然,无缘无故地涌起一股绝望,一下子将他吞没了。根本就是白费工夫,毫无意义!天啦,他想,我们什么也干不了!我们根本没能力遏制这种破坏,他惊慌地想。并不是因为我们做得不够好,也不是因为那些人更聪明更厉害,而是因为世界本身就是这样,生活在世界上的人类本身就是这样。即使造访从未发生过,也同样还是会出现别的事情,狗改不了吃屎。
“甜菜汤”里亮着灯,散发出好闻的香味。“甜菜汤”也变了,没有人跳舞,也没了乐子。古塔林再也不来光顾,对这里完全失去了兴趣。瑞德里克·舒哈特可能露过面,做个鬼脸就离开了。欧内斯特还被关在监狱里,现在这里由他的妻子经营。她建立了一个稳定的客户群,整个研究所的人都在这里吃午饭,连高级军官也包括在内。这里的包厢很舒适,食物也很好,价格公道,啤酒泡沫丰富,是个不错的老式酒馆。
努南看到瓦伦丁·皮尔曼坐在其中一间包厢里。这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正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读一本叠起来的杂志。努南走了过去。
“我可以坐这儿吗?”
瓦伦丁抬起墨镜看了看他。
“啊,坐吧。”他说。
“稍等一下,我先去洗个手。”努南想起了摩苏尔的鼻子。
努南是这里的熟客。当他回到瓦伦丁的包厢时,桌子上已经摆了一碟热腾腾的香肠和一杯啤酒——不冷也不热,正合他意。瓦伦丁放下手中的杂志,吸了一口咖啡。
“听着,瓦伦丁,”努南切下一块肉,说道,“你是怎么想的,这一切结局会怎样?”
“什么?”
“造访。造访带,潜行者,军事产业园区,所有这一切,该如何结束?”
瓦伦丁透过漆黑的镜片,对他注视良久。
“从哪儿说起,讲具体点。”
“呃,就说地球上咱们这块地方吧。”
“那得看我们运气好不好。我们现在知道,大体上来讲造访没给咱们这儿留下什么后遗症。当然,也不排除在火中取栗的时候,有可能会带出其他一些东西,从而不仅彻底毁掉我们自己的生活,还会毁掉整个地球人类的生活——那就是遭遇了厄运。不过,你必须承认,这种威胁时刻悬在人类的头顶上。”他咯咯笑起来,“你瞧,我已经不习惯谈论一般意义上的人类了。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太凝固了,始终一成不变。”
“你是这么想的?也许你是对的,谁知道呢。”
“说真的,理查德,”瓦伦丁显然正在兴头上,他继续说道,“造访对你的生活造成了哪些影响?你是个生意人。你现在知道宇宙中除了人类之外,至少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理性生物。那又怎样?”
“我该说什么呢?”努南喃喃地说。他后悔发起了这场对话,根本没什么可讨论的。“对我有哪些影响?呃,多年来我一直忐忑不安,没有安全感。没,他们的确来了又马上走了,但如果他们再次造访,并且决定留下来呢?作为一个生意人,我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些问题:他们究竟是谁?他们怎样生活?他们需要什么?最起码我得考虑如何调整自己的产品,我得时刻准备着。假设对于他们来说,我根本就是多余的呢?”他越说越激动,“假设我们都是多余的呢?听着,瓦伦丁,既然我们谈到这里,究竟有没有答案可以回答这些问题?他们是谁?他们想干什么?他们会不会回来?”
“答案是有的,”瓦伦丁笑着说,“多着呢,随便你挑。”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说实话,我从不允许自己浪费时间去琢磨这些问题。对于我来说,造访的主要意义在于它是一次特有的事件,让我们在认识的过程中跳跃了几个阶段,就像经历了一次未来技术之旅,又像是在牛顿的实验室里造出了量子发生器。”
“牛顿根本什么都不懂。”
“你错了,牛顿是一个眼光相当敏锐的人。”
“是吗?好吧,管他的呢。你怎么看待造访?可以不用那么严肃地回答。”
“那好,我告诉你。但我必须先提醒你,理查德,你的问题隶属于宿主学的范畴。宿主学是科幻小说和形式逻辑的非自然混合,它以人类心理学同样适用于外星智慧生物这一伪前提为基础。”
“为什么是伪前提?”努南问。
“因为生物学家们曾试图把人类心理学运用于动物身上,结果搞得一塌糊涂;研究对象至少还是地球上的动物。”
“请原谅,但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我们现在谈论的是理性生物的心理。”
“没错。如果我们知道理性是什么的话,那一切就都好办了。”
“难道我们不知道?”努南有些惊讶。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们的确不知道。通常我们采用这样一个没什么价值的定义:理性是能将人和动物区分开来的人类活动的一部分。你想,试着区分狗主人和一条什么都懂、就是不会说话的狗会是什么样?事实上,通过对上面提到的人类活动的细致入微的观察,这个没有价值的定义能引出其他更巧妙的定义,例如,理性是让生物体做出非理性或反常态行为的能力。”
“是的,这说的就是我们,就是我,还有那些跟我一样的人。”努南十分赞同。
“真遗憾。再听听这个假设的定义:理性是一种还没有完全成形的复杂的本能。这意味着本能行为总是有目的,并且是天生的。从现在开始再经历一百万年,我们的本能会成熟起来,人类将不再犯错,也许那才称得上理性。到了那时候,如果宇宙应该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应当是人类都会灭绝——正是因为我们忘记了要怎么犯错,也就是说,忘记了如何不按规则出牌,去探寻各种道路。”
“为什么你把理性贬得这么低呢?”
“那好,再听一个定义,一个非常高尚、非常尊贵的定义:理性是利用自然环境的力量而不破坏自然环境的一种能力。”
努南做了个鬼脸,摇摇头。
“不好,这不能形容我们。这个怎么样:‘人,与动物相对,是一种对知识具有不确定需求的生物。’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
“我也看到过。”瓦伦丁说,“但这个定义的问题在于一般意义上的人——当你提到‘我们’和‘不是我们’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那个人——会很轻易地摒弃对知识的需求。我甚至不相信需求真的存在。我们有理解的需求,而且不需要通过知识。举个例子,假设有上帝存在,这就是一个极度纯粹的机会,让我们既能理解所有的事物,同时又对其一无所知。它为人类提供了一个极其简单的认识世界的系统,并且能在这个系统的基础上解释所有现象。这样的路径不要求任何知识,只需要一些记录好的惯用提法加上所谓的直觉和常识。”
“等一下。”努南说。他喝完啤酒,把杯子啪地放回桌子上,“别扯远了,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人类遭遇了外星生物,该如何确定大家都是理性的生物呢?”
“这我没办法回答。”瓦伦丁乐呵呵地说,“关于这个问题,我所了解的一切最终都会陷入一个恶性循环。如果我们能联系上它们,那它们就是理性的。反过来说,如果它们是理性的,那就可以跟我们联系。总而言之,如果一种外星生物能有幸拥有人类的心理,那它就是理性的。大概是这样。”
“你又来这一套。我猜你们这些人的文件架上摆满了这些理论。”
“猴子也能把东西放进文件架。”瓦伦丁回答。
“不,等一下。”不知什么原因,努南忽然觉得自己上当了,“如果你真像所说的那样一无所知……算了,去他妈的理性。很明显,这就是一块让人脱不了身的烂泥潭。好吧,还是说说造访吧,你是怎么看待造访的?”
“很荣幸与你分享,试想一下野餐吧。”
努南浑身一震。
“你说什么?”
“野餐。想象一片森林,一条乡间小路,一片草地,一辆车驶来,从乡间小路开到草地上,一群年轻人从车上下来,带着瓶瓶罐罐,几篮子食物,还有收音机和照相机。他们点燃篝火,搭起帐篷,打开音乐,森林里的野兽、小鸟和昆虫在漫漫长夜里胆战心惊地注视着他们。第二天早上他们离开了,森林里的动物从藏身的巢穴里爬出来,又看到了什么——洒在草地上的汽油;散落在四周的旧火花塞和旧过滤器;破布条,烧完的灯泡,落在地上的活动扳手;池塘里的浮油;当然,还有一般的垃圾——苹果核、糖纸、篝火的灰烬、易拉罐、瓶子、某人的手帕、某人的小刀、撕烂的报纸、硬币、从别的草地上摘来的枯萎的花。”
“我明白了,一次路边野餐。”
“完全正确。一次路边野餐,在宇宙里的某条小路上。而你却问它们会不会回来。”
“让我抽支烟。该死的伪科学!不知道为什么我设想的竟然完全不同。”
“那是你的自由。”
“这是否意味着它们甚至根本没有发现我们?”
“为什么这么说?”
“呃,反正就是根本没注意我们?”
“知道吗,如果我是你的话,绝不会为此心神不宁。”
努南吸了口烟,咳嗽起来,跟着把烟扔掉了。
“我不管,”他固执地说,“不可能是这样。你们这些该死的科学家!你是从哪儿产生这种藐视人类的想法的?为什么你老是想贬低人类?”
“等等,”瓦伦丁说,“听着:‘你问我什么使人类变得伟大?’”他引用道,“‘因他改造了自然?因他驾驭了宇宙的力量?因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征服了地球,开启了通往宇宙的窗口?不!尽管如此,但真正的原因却在于他生存至今,并且还打算在将来继续生存下去。’”
接下来一阵沉默。努南陷入了沉思。
“别灰心,”瓦伦丁安慰他道,“野餐只是我个人的理论,甚至根本还算不上理论,只不过是一个画面而已。虔诚的宿主学家们为了人类的虚荣心,给出的理论要亲切悦耳得多。比方说,造访还没有真正发生,但这一天终究会到来。一个高度理性的文明将代表它们文明的制品装在容器里,投掷到地球上,希望我们能学习它们的制品,实现技术上的巨大飞跃,然后发出回应的信号,宣告我们已经准备好同它们接触了。这个你听着喜欢吧?”
“好多了。”努南说,“这让我看到科学家里毕竟还有些可敬的人。”
“还有一种说法。说造访的确发生了,但它绝不会结束。我们一直在接触,连说话也是一种接触,只不过我们自己没有觉察而已。造访者就生活在造访带里,它们在仔细地观察我们,同时为我们准备‘未来世界的非常奇迹’。”
“现在我明白了,至少这能解释工厂废墟里的神秘活动。顺便说一句,你的‘野餐说’可解释不了。”
“为什么解释不了?其中一个女孩有可能把她最心爱的发条泰迪熊落在草地上了。”
“得了吧。那可真是了不起的泰迪熊,可以让周围的土地都为之颤抖!不过反过来说,也许真是谁的泰迪呢。要不要来杯啤酒?罗萨莉,给宿主学家们上两杯啤酒!知道吗,这真是一次愉快的交谈,”努南对瓦伦丁说,“让我清除了旧思想,简直是醍醐灌顶。要知道,你不停地工作来工作去,结果就丧失了洞察事物的原因及其发展趋势的能力,也不知道该怎样去抚慰自己波涛汹涌的内心。”
啤酒来了,努南喝了一口,盯着表面的泡沫。而瓦伦丁则打量着杯子,一副嫌弃的样子。
“你不喜欢?”
“我一般不喝酒。”瓦伦丁犹豫地说。
“真的?”
“见鬼!”瓦伦丁把啤酒杯从跟前移开,“既然这样,你干吗不帮我点一杯科涅克白兰地?”
“罗萨莉!”努南大声招呼道,终于又振奋起来。
科涅克端上来了。努南开口道:“但是你真的不该继续那样,我不是讲你的‘野餐说’——那个太过头了。但就算我们接受了接触前兆这一说法,我还是不太满意。我能理解手镯和盒子,但为什么还有‘女巫的果冻’、蚊疥点和让人恶心的绒毛?”
“对不起,”瓦伦丁拾起一片柠檬,“我不太明白你们的专业术语。什么‘疥’?”
努南笑了。
“那是民间俗称,潜行者的黑话,也是行话。蚊疥点是重力提升的地区。”
“啊,重力集中点,定向重力。关于这个我可以一连讲上好几个钟头,不过你会一句话也听不懂。”
“为什么我会听不懂?要知道,我可是个工程师。”
“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懂。我有一套方程组,但没办法解释。‘女巫的果冻’,那是指胶状气体吗?”
“正是这个。你有没有听说过柯里根实验室发生的惨祸?”
“听说过一点。”
“那些白痴将一个装着‘果冻’的瓷容器放进一间高度绝缘和隔离的专用房间——他们自以为已经隔离了。结果当机械手打开容器时,就如同水流过筛子一样,果冻经由金属和塑料跑了出来,流经之处所有的东西全都化作了果冻。35人在这场灾祸中丧生,致残人数超过了100,整栋建筑毁于一旦。你到那地方去过吗?装备先进得不可思议!如今果冻渗到了地下室和下面的楼层。多么了不起的接触前兆!”
瓦伦丁扮了个鬼脸,“是的,这些我都知道。但你必须承认,理查德,造访者和这一切毫无关系。它们怎么可能知道我们有军事产业园?”
“它们应该知道。”努南坚持己见。
“它们可能会回答,军事产业园早就应该废除了。”
“没错。那正是它们应该注意的地方,如果它们真有那么强大。”
“你的意思是希望它们干涉人类的内部事务?”
“呃,”努南说,“我想我们扯得太远了。不说这个了,还是回到刚开始的讨论吧。这一切将如何结束?嗯,就说你吧,比方说,你是一个科学家,你会不会希望从造访带里发现某种根本法则,从此改变地球的科学、技术还有我们的生活方式?”
瓦伦丁耸耸肩。
“你选错了目标,理查德。我不喜欢沉迷于空想。在面对严肃的问题时,我倾向于回到健康、谨慎的怀疑论上。根据我们目前斩获的东西,可能性的整个范围都扩大了,对此我没什么特别要说的。”
“好吧,那我们换个角度。你怎么看待已斩获的东西?”
“你会发现这有一点点滑稽。我们发现了大量的奇迹,有时候我们甚至还学会了如何利用这些奇迹为人类服务。一只猴子掘下红色按钮得到一根香蕉,掘下白色按钮得到一个椅子,但它不知道没有按钮的话该怎么拿到香蕉和椅子,而且也搞不清按钮和水果之间是如何产生联系的。就拿‘过得去’来说吧,我们学会了怎样利用这些东西,甚至还研究出在一定的环境下让它们像细胞分裂一样进行繁殖,可是,我们至今连一个‘过得去’也造不出。我们不知道它们的工作原理,而且现有的证据显示,要弄懂它还需很长一段时间。
“我是这样看的。有一类东西我们已经找到了其用途,我们利用它们,但十之八九利用的方式和造访者不同。我敢肯定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是在用高射炮打蚊子,但至少还是利用上了一些东西——那些‘过得去’,还有手镯,促进了人类的发展进程。还有各种各样的类生物体,引发了医学上的革命。我们造出了新型的镇静剂和矿物肥料,后者是农业上的一次革命。可是,我干吗给你列举这些?你起码知道得不比我少——我注意到你佩戴了一只手镯。这些东西都是有益的。即使我们不能忘记在几何学的世界里,任何棍子都有两头,但不能否认人类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从中受益。”
“还有那些不好的应用呢?”
“没错,比方说‘过得去’在军工产业上的用途,但那不是我想说明的。任何一件有益的物品,其作用或多或少都经过了研究或解释。我们的科学技术阻碍了我们。大概50年内,我们将学会如何制造这些东西,解决现在面临的难题。另外一类东西则更加复杂,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应用它们的方法,而且它们的性质在我们现有的认知框架内完全没法理解,例如磁流阱。我们知道那些东西是磁流阱,帕诺夫已经巧妙地证实了这一点,但我们搞不清如此强大的磁场源头在哪里,是什么让它们具备这样的超稳定性。我们对其一无所知,只能编织一些先前从未设想过的有关宇宙特性的奇妙理论来解释。还有K-23,你管它叫什么,那些用来制作珠宝的漂亮的黑色珠子?”
“黑色水花。”
“就是它,黑色水花,真是个好名字。嘿,你知道这种东西的特性。如果你用一束光线照射这些珠子,会发现光线的传播有延迟,其延迟程度取决于珠子的重量、大小和其他一些参数。而且,透过来的光线总比进去的光线在单位量上要少。这东西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有一种离奇的理论,说这些黑色水花来自其他的宇宙空间,这些宇宙与我们的宇宙不同,它们在我们这个宇宙的影响下发生了卷曲。”瓦伦丁重重地叹了口气,“简而言之,即使从纯科学的观点出发,虽然它们具有基础性的重大意义,但这类东西对于今天的人类生活来说显然还无用武之地。它们是天堂赐予的答案,用来回答那些我们还无法提出的问题。也许牛顿不曾想到过激光,但他至少一定相信这种东西有可能存在,而且对他的科学展望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不想逐一细说,可是像磁流阱、K-23和白色指环这类东西都跟我们近代发展的大部分理论格格不入,它们带来了全新的理念。此外还有第三类东西。”
“是的,”努南说,“‘女巫的果冻’以及另外一些物品。”
“不,不对。那些还属于第一类或第二类。我说的这类东西是我们彻彻底底一无所知,或者只是道听途说过的。是那些潜行者从我们眼皮底下盗走,不知道卖给了什么人,或者干脆藏起来的东西。这些东西他们平时从不提起,已经成为传说或是半传说,例如‘许愿机’、‘流浪者迪克’,还有‘快活鬼魂’。”
“等一下!这都是些什么?‘许愿机’我还能理解,但是……”
瓦伦丁哈哈大笑。
“你瞧,我们也有自己的行话。‘流浪者迪克’——那是假想中的发条泰迪熊,它们在老厂房里肆意撒野。‘快活鬼魂’是一种危险的湍流,发生在造访带的某些地方。”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你知道的,理查德,我们在造访带里四处挖掘了20多年,但至今了解的东西还不到它蕴藏的千分之一。如果你想讨论造访带对人类产生的影响……顺便说一句,看来我们还得另外再加一类,第四类。不是说物品,而是指影响。这一类很遗憾地被忽略了,尽管在我看来,这方面实在应该好好研究研究。要知道,当我想起那些事实的时候,理查德,有时候真的让我毛骨悚然。”
“僵尸。”努南说。
“什么?哦,不,那只是令人费解而已。该怎么说呢……至少,那还可以想象。我是说有时候无缘无故事情便开始发生,那些无形的、非生物的现象。”
“哦,你是指移民。”
“没错。统计学是一门非常精确的科学,你知道,虽然它是针对随机事件的。另外,它还是一门很有说服力的、完美的科学。”
瓦伦丁像是喝醉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满面潮红,眉毛在墨镜上方高高扬起,额头皱得像块搓衣板。
“我真喜欢不喝酒的人。”努南说。
“别转移话题!听着,该怎么说呢?真的很奇怪。”瓦伦丁扶了扶眼镜,一口吞下半杯酒,继续说道,“我们不清楚在造访发生的那一刻,可怜的哈蒙特市民究竟遭遇了什么。不过这时候其中一人决定要迁走,一个很典型的小镇人,一个理发师。他的父亲和祖父也都是理发师。他搬走了,说是去底特律。他在那里重新开了一家理发店,结果天下大乱。他的客户当中超过90%的人在短短一年内死于非命:有死于车祸的,有从窗口掉下去的,有被黑帮或劫匪谋杀的,有落水溺亡的,诸如此类。底特律及其近郊也遭遇了一连串的自然灾害,台风和龙卷风,还有一些自18世纪以来就再没出现过的灾难,突然间席卷而来。所有这类事情,这些灾难,只要有来自造访带的居民移居到某个城市或地区,就必然会在那里发生。城市受灾的次数与移民的数量直接成正比。请注意,只有真正经历过造访的移民才能引发这种效应。那些造访后出生的人对灾害和事故的统计没有影响。你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但你是在造访发生以后才迁入的,所以即使你再迁居到梵蒂冈也没问题。这该怎么解释呢?我们该否定哪个,统计学还是常识?”瓦伦丁抓起杯子,一口喝完剩下的酒。
理查德·努南挠挠脑袋。
“呣……没错,是这样。我以前也听说过这些,可是我,呃,说得委婉点,觉得那也太夸张了。确实,从我们高度发达的科学的观点来看……”
“或者,再举个例子,造访带的诱变作用。”瓦伦丁打断了努南的话。他取下眼镜,用那双近视的黑眼睛盯着努南,“只要跟造访带长时间打交道的人都会产生变化,既有显性的,也有遗传性的。你知道潜行者生下的孩子什么样,也知道潜行者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原因呢?突变因子在哪儿?造访带里没有放射物。虽然造访带的空气和土壤有其自身特殊的化学结构,但完全未显示出有突变的危险。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相信魔法?相信邪眼?”
“我很理解。不过,坦白说,和你的统计学相比,我更担心那些还魂的尸体。尤其是因为我不知道什么统计学,但却亲眼见过僵尸,而且还闻到过它的气味。”
瓦伦丁摆摆手表示否定。
“呸,僵尸!理查德,你真该为自己感到羞愧。不管怎么说,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首先,它们不是尸体,而是印模——在骨架基础上的再现,属于傀儡。而且我向你保证,从基本法则的角度来看,你讲的这些印模并不比永续电池更令人诧异。只不过‘过得去’违反的是热力学第一定律,而印模违反的是第二定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就像原始人,想象不出有什么东西比鬼魂更可怕。其实违背因果律要比群魔乱舞可怕得多,比《鲁本斯坦》里的怪物要可怕得多。是《鲁本斯坦》还是《华伦斯坦》?”
“弗兰肯斯坦。”
“对,《弗兰肯斯坦》。雪莱夫人,诗人的妻子,也可能是女儿……”他突然笑道,“我们的印模有一个奇怪的特性,它有自律生存能力。比方说,如果你砍下它们身体的某个部位,这个部位可以单独继续存活,不需要任何生理液来培育。最近他们弄了这么个东西到研究所里,博伊德的一个实验室助理告诉我的。”说完,瓦伦丁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瓦伦丁?”努南看了一眼手表,问道,“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做。”
“走吧。”瓦伦丁费劲地想把脸伸进眼镜,最后还是不得不双手扶住框架,把眼镜架在鼻子上,“你有车吗?”
“有。我可以开车送你。”
两人结完账朝门口走去。瓦伦丁一路招呼,问候着那些实验室的工作人员,他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个物理界的顶尖人物。走到大门口,和满面笑容的门卫打招呼时,他不小心碰掉了眼镜,三个人争先恐后地抢着去捡。
“明天我要做个实验。知道吗,一个有趣的实验……”瓦伦丁一边钻进标致车一边说道。他继续描述这个实验。努南一直把他送到科学园。
他们也害怕,回到车里后努南心想,知识分子也一样被吓坏了。本该如此,他们面临的恐惧本来就应该比我们这些普通人加起来还多。我们一无所知,而他们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东西还不懂。他们探向无底洞,而且清楚自己别无选择,必须要跳进去。尽管胆战心惊,但还是必须要下去,于是他们真的纵身落下。可是,他们该如何在洞底寻找,又能找到什么呢?最关键的是,他们还能不能爬出来?而与此同时,我们这些凡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听着,也许事情就应该这样。让它顺其自然好了,我们可以依靠自己挺过去。瓦伦丁说得没错:人类最英雄的事迹就是生存至今并且还要继续生存下去。但如果可以的话,努南依然会叫那些造访者下地狱。为什么他们不到别的地方去野餐?比方说月亮,或者火星?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垃圾,他心里想,跟剩下的人一样,就算你们知道怎样卷曲宇宙……这么说来,原来他们只是举行了一次野餐,一次野餐。
该以哪种方式对待这些野餐者才好呢?他行驶在湿亮的街面上,心里还在琢磨。怎样处理才是最聪明的办法?就像力学上一样,遵循最小作用量法则。如果我都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对付那个没腿的狗杂种,那我那该死的工程学学位还有个屁用?
努南把车停在一栋公寓楼前,瑞德里克·舒哈特就住在这里。他坐在车上盘算着该怎样先发制人,过了一会儿,他取下“过得去”,从车里走出来,这时才发现公寓里好像一个人都没有。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是黑黢黢的,公园里也没人,甚至连公园里的灯都是灭的。这让他想到自己即将看到的东西,不禁浑身一颤。他甚至考虑是不是该给舒哈特打电话,约他在车里或是哪个安静的酒吧里说话,但最后还是否定了这个想法。原因有很多。另外,他对自己说,千万别表现得跟沉船上四处逃窜的老鼠一样狼狈。
努南走进正门,慢吞吞地爬上未经打扫的楼梯。四周静悄悄的,对着楼道的房门大多数都虚掩着或者直接敞开,公寓里弥漫着一股尘土的气味。他走到瑞德里克的家门口停下来,整理了一下头发,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按响门铃。门后一片寂静,接着“咔嗒”一声响,门锁开了。他都没有听到脚步声。
“猴子”,舒哈特的女儿,站在门口。一道明亮的光线从门厅落进楼道里,起初努南只看见小女孩的身影。他心想,过去几个月里她真是一下长大了许多。“猴子”走回门厅,这时他才看清楚她的脸。努南突然感觉嗓子里干得很。
“你好,玛丽亚,”他说,尽量想表现得亲切一点儿,“还好吗,猴子?”
她没说话,悄无声息地从门口回到客厅,皱起眉头望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似的。说实话,他也认不出她。都是造访带的错,他想。见鬼!
“谁来了?”库塔从厨房里伸出头来问,“哦,天啦,是迪克!你跑到哪儿去了?知道吗,瑞德里克回来了!”
她赶紧跑过来,一边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把手擦干。她还和从前一样迷人、结实、精力充沛,只是看上去有些紧张,她的脸比以前瘦了,眼神看起来有些……焦躁?也许吧。
他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把雨衣和帽子递给她。
“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是抽不出空过来。他在家吗?”
“他在。”库塔说,“正和别人谈事呢。那个人应该马上要走了,他们已经谈了很久。进来吧,迪克。”
他在客厅里走了几步来到起居室门口。桌子跟前坐着一个老人,一个印模。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身体稍稍倾斜。灯罩里透出来的粉红色光线落在他宽阔而灰暗的脸上,照出他那没有牙齿的瘪嘴和死气沉沉的眼睛。努南立刻嗅出了那股气味。虽然这股味道只在最初的几天里出现过,之后就完全消失了,但理查德·努南还是凭记忆辨了出来——那种从土里带出来的强烈的恶臭。
“我们可以到厨房里去,”库塔飞快地说,“我正在烧菜,咱一边聊聊吧。”
“好的,没问题。”他高兴地说,“这么长日子不见了,但愿你没忘记我喜欢在餐前来一杯。”
他们走进厨房。库塔打开冰箱,努南坐在餐桌前四下张望。和往常一样,厨房里干干净净,一片锃亮,炉上的锅子和水壶冒着腾腾的热气——这是个半自动式的新炉子,说明他们并不缺钱。
“那么,他还好吧?”努南问。
“老样子。他在监狱里瘦了些,但我现在正把他喂胖。”
“他头发还是红色的?”
“没错!”
“还是一样的急性子?”
“那还能怎样?他这个脾气到死也改不了。”
库塔给他倒了一杯血腥玛丽,伏特加的清液像是浮在番茄汁上面似的。
“是不是过了点儿?”
“刚刚好。”努南端起来一饮而尽。他发现这是今天他喝到的第一杯真正的酒,“现在感觉好多了。”
“你一切都好吧?”库塔问,“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来过?”
“还不是因为该死的生意。我每星期都想着要过来一趟,至少也要打个电话,但一开始是要去瑞克帕里斯出差,接着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再后来我听说瑞德里克回来了,心想该给你们留点时间独处。我真是不明白,库塔。有时候我会问自己,咱们这样东奔西跑到底是为什么,是为了挣钱吗?可是为了挣钱整天这样忙来忙去,那要钱做什么用呢?”
库塔弄得锅盖丁零当啷响,她从架子上拿起一包香烟,坐到努南对面,低垂着眼睛。努南掏出打火机,帮她把香烟点上。又一次,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看到她的双手在颤抖。上一次是瑞德里克被判刑以后,努南过来送钱给她——刚开始她身无分文,生活相当窘迫,而周围邻居又没一个人愿意借钱给她。后来突然之间家里就有钱了,而且从各方面来看,还不是小数。对于这些钱的来源努南心知肚明,但他还是继续来探望她们,给“猴子”带些糖果和玩具,陪库塔喝一晚上咖啡,跟她一起替瑞德里克规划快乐的新生活。那时候,听她说完自己的遭遇,他会跑到邻居家去试图说理,解释,连哄带骗,最后耗尽了耐心,甚至开始威胁他们:“要知道瑞德还会回来的,到时候他会把你们撕成两半!”结果都不顶用。
“你女朋友还好吧?”库塔问。
“什么女朋友?”
“有一次你带过来的那个,金头发的。”
“那不是我的女朋友!那是我的秘书。她结过婚,又离了。”
“你应该找个人结婚,迪克。要不要我帮你找一个?”
努南本想给予一个标准回答:“好吧,我正等着‘猴子’长大呢。”但还是打住了,因为这一套已经不管用了。
“我需要的是秘书,而不是妻子。”他含含糊糊地说,“你干吗不离开你的红发魔鬼,过来给我当秘书呢?你以前干得很好,老哈里斯还经常提起你。”
“我就知道。为了拒绝他我不知道费了多少力。”
“哦,真的吗?”努南假装惊讶地问,“那个哈里斯!”
“上帝呀!”库塔说,“我永远不可能接受他。我只担心被瑞德发现。”
“猴子”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她看看锅子,又看看理查德,最后走到妈妈身边,背过脸靠在她身上。
“嗨,猴子,”理查德·努南热情地招呼道,“想吃巧克力吗?”
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块外面包着塑料袋的巧克力,伸手递给小女孩。她没有接。库塔从他手里接过巧克力,放在桌子上。她的嘴唇显得格外苍白。
“嘿,库塔,知道吗,我打算搬家。”他语气爽朗地说道,“我已经厌倦了住旅馆的生活,而且现在住的地方离研究所太远了。”
“她懂得的东西越来越少,几乎什么都搞不清了。”库塔淡淡地说。他没吭声,两只手捧起杯子,茫然地转动着。
“你没问我们过得怎样,”她继续说道,“这样做很对。你是我们的老朋友了,迪克,我们对你没什么可隐瞒的。而且再怎么说,想保密也不可能。”
“你们去看过医生吗?”他问的时候都不敢把头抬起来。
“去了。但医生也束手无策。其中一个说……”她半路打住了。
他也一起陷入了沉默。对此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而且他也不愿意去想这些。忽然间他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是一次侵略,不是什么路边野餐,也不是什么接触前兆,这是一次侵略。它们改变不了我们,所以就侵入到我们孩子的身体里,按照它们的形象去改变我们的孩子。他顿时感到不寒而栗,但接着又想起在一本火红封面的书上看到过类似的观点,才稍微舒坦了一些——你可以任意想象,但真实的生活永远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其中一个说她已经不是人类了。”
“无稽之谈!”努南违心地说,“你们应该去找一个真正的专家,去拜访一下詹姆士·卡特菲尔德吧。想要我跟他打个招呼吗?我可以帮你们约见。”
“你是说‘屠夫’吗?”她神经质地笑起来,“别费心了。谢谢你,迪克,说这话的人就是他。我想这都是命吧。”
当努南终于有勇气抬起头来时,“猴子”已经走了,库塔僵直地坐在那里,半张着嘴,眼神空洞洞的,长长的烟灰挂在烟头上。他把杯子推过去给她。
“拜托,再给我来一杯。给你自己也倒一杯吧,我们一起喝。”
烟灰掉到地上,她四下打量想找个地方扔烟头,最后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不明白!我们又不是城里最坏的坏蛋。”
努南以为库塔接下来会哭,可是她没有。她打开冰箱,拿出伏特加和果汁,又从壁柜上取下另一只杯子。
“别放弃希望,世界上没什么事情不能解决。相信我,库塔,我认识一些大人物,能帮上忙的我都会去做。”
他是真心的,并且已经开始在脑海里翻阅自己在各个城市中的联系人名单。印象中他似乎听说过类似的情况,而且事情的结局好像还挺让人欢喜,他只要能记起故事发生的地方和医生的名字就好了。可是这时候他想到了莱姆肯先生,接着又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对库塔好,于是便什么也不愿意再想了。他把脑海里的那些社会关系统统赶走,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放松下来,一心等着他的饮料。
客厅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和噔噔的步履声,接着他听到“秃鹰”伯布里奇那刺耳的声音,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
“嘿,瑞德!你的库塔好像在款待谁。我看到一顶帽子。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让他们单独待着。”
接着是瑞德的声音:“小心你的假腿,秃鹰。给我闭嘴,大门就在那儿,别忘了出去。我吃晚饭的时间到了。”
“见鬼,连个玩笑都开不起。”
“我们已经把这辈子的玩笑都开完了。行了,赶紧走吧!”
门锁打开了,声音远了,显然他们已经到了走道上。伯布里奇小声说了些什么,瑞德里克接着说:“就这样吧,我们已经谈完了。”伯布里奇又嘀咕了几句,瑞德里克变得不悦起来,“我说了就这样!”接着门砰地关上了,客厅里传来重重的急促的脚步声,瑞德里克出现在厨房门口。努南站起来迎接他,两人热情地握手。
“我就知道是你,”瑞德里克用一双生动的绿眼睛看着努南说,“你又长胖了,死胖子!继续减肥,懂吗?我看你日子过得挺滋润嘛。库塔,亲爱的,也给我来一杯。我得赶上你们。”
“我们还没开始呢。谁能走在你前面呀?”
瑞德里克放声大笑,在努南的肩上来了一拳。
“咱走着瞧,看到底谁领先谁落后。来吧,现在开始。我们干吗待在厨房里?库塔,把晚饭端过来。”
他把手伸进冰箱,取出一个贴着闪亮标签的瓶子。
“咱们要享用一顿大餐,”他宣布,“得好好款待咱最好的朋友理查德·努南,因为他在朋友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袖手旁观,虽然一点儿忙也没帮上。只可惜古塔林不在这里。”
“干吗不打个电话叫他?”努南建议。
瑞德里克摇摇他鲜艳的红脑袋。
“他今晚待的地方没铺电话线。走吧。”
他走进起居室,砰地把酒瓶放在桌子上。
“让我们庆祝一下,老爸!”他对那个一动不动的老头说,“这位是理查德·努南,咱们的朋友!迪克,这是我爸爸,老舒哈特。”
理查德·努南脑子里一团乱麻,他咧着嘴笑到了耳根,朝着印模的方向挥手说道:“很高兴见到你,舒哈特先生。你好吗?要知道,我们以前还碰过面呢,瑞德,”他对在吧台里的小舒哈特说,“我们见过一次面,是的,不过时间很短。”
“坐吧。”瑞德里克指着老头对面的椅子说,“如果你想跟他说话就大声说吧,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摆好杯子,迅速地打开酒瓶,接着转过来对努南说:“你来倒。给老爸倒一点就好,只要盖住底。”
努南不慌不忙地倒酒。老头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直勾勾地瞪着墙壁。努南把杯子移到他跟前,他也毫无反应。努南已经适应了当前的新情况——这只不过是个游戏,一个可怕而残酷的游戏。瑞德正玩着游戏,而他加入了进来,就跟他这辈子总在参与别人的游戏一样——有可怕的、残酷的、可耻的,还有比这更危险的。瑞德里克举起杯子说:“喂,我们是不是开始了?”努南泰然地看了一眼老头。瑞德里克不耐烦地碰着他的杯子催促道:“开始啦,开始啦!”努南点点头,气定神闲。接着,两人喝起来。
瑞德里克两眼炯炯发光,开始用他那激昂而略显造作的口吻说起话来。
“这就对了,兄弟!再也别想让我进监狱。要知道回家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我现在有钱,我给自己挑了一栋崭新的小别墅,还带花园和秃鹰的房子一样好。你知道吗,我以前曾想过要移民,还在监狱的时候就下了决心。我是说,咱干吗要守着这座肮脏的三流城市?我想,干脆让这鬼地方荒废得了。后来我出狱了,谁知惊喜等着我呢——竟然禁止移民了!难道过去两年里咱们这儿突然爆发了瘟疫?”
他说啊说啊,努南一直在旁边点头,抿着威士忌,不时发出几声同情的感叹或是反问几句。接着他开始问起别墅的事情——什么样的别墅,在什么位置,花了多少钱——然后两人吵了起来。努南坚持说那栋别墅太贵了,而且地理位置不便利。他掏出通讯录来翻看,找到一栋废旧别墅的地址,售价非常便宜,而且翻修几乎不花钱,因为他可以申请移民,一旦遭拒肯定能获得赔偿金,刚好可以抵作装修。
“看来你还涉及了禁移民业务嘛。”
“我什么都涉及那么一点点。”努南眨眨眼睛回答。
“我懂,我懂。我听说了你所有的事情。”
努南睁大眼睛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手指压在紧闭的嘴唇上,然后朝着厨房的方向点点头。
“行了,别担心,人人都知道。”瑞德里克说,“钱不嫌多,我对这一点深有体会。不过,让摩苏尔给你当家,听到这个消息我差点笑得滚到地上?简直就是惹祸上身。他是个精神病,知道吗?我打小就认识他。”
然后他不说话了,朝老头望了一眼,脸上抽动了一下。在这张长满雀斑的坚韧的脸上,努南惊讶地看到了一丝柔情,还有一般发自肺腑的真爱。
看着他,努南想起博伊德实验室的工作人员为了印模而来时的情景。当时来了两个实验室助理,都是强壮的年轻人,跟运动员一样结实,还有一个市立医院的医生,带着两个勤杂工,一看就是那种平时专门抬担架、压制歇斯底里病人的粗人。其中一个实验室助理后来告诉他,那个“红脑袋”刚开始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允许他们进入公寓给他的父亲作检查。他们本来可以把老头带走的,因为瑞德里克好像以为他们会把老头带进医院观察,可是那两个愚蠢的勤杂工,在一行人进行交涉时只顾盯着库塔,看她清洗厨房的窗户,结果叫他们进来时,两人像搬木头似的抓着老头,还把他掉到了地上。瑞德里克勃然大怒,于是那个蠢驴医生主动跟他解释起事情的经过来。瑞德里克听了大概一两分钟,然后突然像颗氢弹一样毫无征兆地爆发了。讲这事的实验室助理忘了最后在大街上是怎样收场的,反正这个红发魔鬼把他们一行五人一个不剩地全部赶下楼,有两个昏倒在路边,而瑞德里克追着另外三人跑了四个路口,返回以后又把研究所汽车上的窗户全都砸了个稀巴烂——司机看到这种架势赶紧跑了。
“我在这个吧台上学会了调一种新的鸡尾酒,”瑞德里克一边倒威士忌一边说,“名字叫‘女巫的果冻’,我待会儿给你调一杯,等我们吃完晚饭,兄弟。这玩意儿不能空腹喝,那对身体不好:一杯就能让你四肢麻木。我不在乎你说什么,迪克,我今天打算好好地款待你。我们会怀念那些美好的旧时光和‘甜菜汤’的。可怜的老欧尼还被关在牢里,你知道吧?”他喝完酒,用手背擦擦嘴巴,漫不经心地问道,“研究所里有什么新情况?他们还在处理‘女巫的果冻’吗?你知道,我现在有些跟不上科学的形势。”
努南理解瑞德里克为什么会聊起这个话题,他沮丧地摊了摊手,“你不是开玩笑吧?你知道那个‘果冻’搞出了什么吗?有没有听说过柯里根实验室?有这么个小型的私人厂商……他们想办法弄到了一些‘果冻’……”
他把那次灾难的经过告诉了瑞德里克,同时也披露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残局一直无法收拾,而且也一直没搞清实验室是从哪里弄到这玩意儿的。瑞德里克听着,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啧啧咂舌地摇了摇头。他断然地往两人的杯子里又倒了更多的威士忌。
“他们活该,这帮吸血鬼!我希望他们全都憋死。”
两人喝着酒。瑞德里克又朝他父亲看了一眼,脸上再次掠过一丝颤动。
“库塔!”他喊道,“你是不是想让我们再多饿一会儿?”他告诉努南,“知道吗,为了你她要大显身手呢。她想做你最喜欢吃的蟹肉沙拉,她刚买了材料,就怕你哪天万一过来。对了,研究所现在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新发现?我听说你们现在广泛采用机器人工作,但是收获也不多。”
努南聊起了研究所里的事,就在他讲话的时候,“猴子”静悄悄地走到桌边老头的身旁。她站在那儿,把毛茸茸的小爪子搭在桌子上,然后完全是天真无邪地靠在印模身上,脑袋倚着他的肩膀。努南看着眼前两个因为造访带而诞生的怪物,嘴上继续闲聊,心里却暗自思忖:天啦,还会有什么?在觉醒之前,我们还要遭受哪些悲剧?难道这还不够吗?可是他明白,悲剧远远不止这些。他知道,成千上万的人还被蒙在鼓里,而且他们宁愿什么也不知道,即使知道了真相,也只会唏嘘个五分钟,然后又回到自己的轨道上。是时间离开了,他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想法。见鬼去吧,伯布里奇!见鬼去吧,莱姆肯!见鬼去吧,这该死的一家!
“你干吗老盯着他们?”瑞德里克轻声地问,“别担心,她不会受到伤害的。有人甚至说这样有益健康。”
“是的,我知道。”努南说着,喝干了杯里的酒。
库塔进来,吩咐瑞德里克布置饭桌,她端上来一只大大的银碗,里面装着努南最爱的沙拉。
“好啦,朋友们,”瑞德里克宣布,“现在让我们准备享用大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