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德里克·舒哈特,23岁,单身,在外星文化国际研究所哈蒙特分所担任助理研究员。
前一天晚上他和我一起待在陈列所——天已经黑了,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脱掉实验室大褂,去“甜菜汤”酒吧往肚子里灌上一两杯烈酒。我站在那儿,扶着墙壁,手上夹着一根烟,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了。我太想抽烟了——距离上一支烟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他还在四下忙着手头的工作,把盒子一个个装人保险箱,然后上锁、封存,又接着装另一个。他从传送带上取下那些盒子,从各个角度一个一个地检查(顺便提一句,这东西真他妈的沉,一个就有15磅重),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到架子上。
他整天就跟这些空盒子打交道,照我看,无论是对人类还是对他自己都毫无益处。我要是他,早就把这些东西扔到一边,把钱投到别的地方了。当然,从另一方面讲,如果你仔细想想的话,每个盒子都神秘莫测,甚至可能根本无法参透。我处理过好些这样的盒子,但每次看到还是会为之惊叹。其实它们就是两张圆形的铜盘,跟碟子一样大小,1/4英寸厚,两张圆盘之间相隔1到1.5英尺。其余就没什么了——我是说真的什么都没有,完全是空的。你可以把手伸进去,甚至还可以把头伸进去,如果你真的被整个东西弄得神魂颠倒的话——但除了空无一物就是空无一物,的确啥也没有。话虽如此,但两个圆盘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因为既没法将它们合到一起去,也没人能把它们彻底分开。
不,朋友们,要跟一个没亲眼见过的人描述它们的样子太难了。它们实在太简单了,尤其当你近距离观察并且最终相信眼见为实的时候。这就好比要跟别人描述玻璃杯的形状一样让人抓狂,最后急得满头大汗也说不清楚。好吧,就当你们已经明白了,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去找一份研究所的报告来看——每份报告上都有一篇关于这些盒子的文章,还附有照片。
基里尔在这些盒子上绞尽脑汁,耗费了差不多整整一年。从一开始我就和他共事,但至今仍不大清楚他到底想从这些东西上获取什么。说实话,我在这件事上并没费太大的劲儿,没打算一定要去搞懂它。他弄明白了,我可能会听他讲一讲。到现在为止,我只知道一件事: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搞清楚这些盒子的工作机理,例如拿一个盒子跟酸性溶液接触,用压模机碾压,或者放进炉子里熔化——然后他就能搞懂一切,获得掌声和荣耀,让世界科学界为此震撼、狂喜。但目前就我看来,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至今依然一无所获,却已经精疲力竭了。他变得憔悴而沉默,眼睛看起来跟一条病狗似的,甚至更加泪汪汪的样子。如果换作别人,我一定会把他灌醉,带到某个敬业的女孩那里去放松一下。第二天早上再把他灌醉,带到另一个女孩那儿去。不消一个星期,保准他整个人焕然一新——目光炯炯,精神抖擞。不过这些对基里尔不管用,哪怕只跟他建议一下都没必要——他就是这种人。
所以,在陈列所里时,我望着他,想到他所经历的事,看到他凹进去的眼睛,打心底里为他感到难过。我从未替谁这样难过。那一刻,我决定了——也不是真的下决定,就像有人撬开我的嘴,强迫我说话一样。
我说:“听着,基里尔。”
他正站在那里用磅秤称最后一个盒子,看起来好像准备爬进去似的。
“听着,”我说,“基里尔,如果你拿到一个装了东西的盒子怎么办?”
“装了东西的盒子?”他不解地问。
“是的。你最关心的磁流阱,其中有个……物品编号77b的,里面有一种蓝色的东西。”
我发现这句话起作用了。他抬起头瞟了我一眼,一抹理性的微光——他喜欢这么比喻——闪在他水汪汪的眼睛里。
“等一下,”他说,“有东西?和这个一样,但是装了东西?”
“没错,正是这个意思。”
“在哪儿?”
基里尔一下子振作了,目光炯炯,精神抖擞,“我们去抽根烟吧。”
他把手里的盒子塞进保险柜,甩上门,钥匙转三周半锁好,然后我们一起返回实验室。一个空盒子欧内斯特出价400元现金,狗娘养的,如果弄到一个装着东西的盒子,我可以把他榨干。但不管你相信与否,我甚至都没这么想过,因为基里尔在我眼前恢复了生机,几乎不等我抽完手里的烟,他就一步跨下了四级楼梯。总之,我把一切向他和盘托出:它什么样子,它在哪里,用什么办法可以最好地接近它。他翻出一张地图,找到车库的位置,一边用手指着它一边盯着我。当然,他立刻就看懂我了——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
“你这狗东西。”他笑嘻嘻地说,“那好吧,我们去见识见识,明天一早就去。我去预约九点钟的通行证和浮动舱,我们十点钟出发,但愿一切顺利。这样行吗?”
“好的。”我说,“谁做第三者?”
“干吗要第三者?”
“当然!”我说,“这又不是带姑娘去野餐。如果出事了怎么办?那可是造访带,咱得遵守规定!”
他局促地笑了笑,耸耸肩说:“好吧,随你。你知道得更多。”
没错,他是这么说的。当然,他是尽力在讨好我,他知道要有第三者全程跟踪。其实我们两个人也可以干,一切都会妥妥帖帖的,不会有人怀疑我。但是协会的人不允许结对进入造访带,按规定要这样:两个人工作,第三者旁观,然后在被问起整个过程时,由第三者进行描述。
基里尔说:“如果让我选,我会叫奥斯汀,不过你可能不想和他一起。你觉得呢?”
“不行,”我说,“除了奥斯汀谁都可以。你可以改天再叫奥斯汀。”
奥斯汀不是个坏人,他身上的勇气和懦弱协调得恰到好处,但我觉得他离死不远。这一点没法跟基里尔解释,但我就是可以看出来。这人以为自己对造访带无所不知,这意味着他行事无所顾忌。他尽管放手去干,但不要搭上我,得了吧。
“好吧。那泰德呢?”基里尔问。泰德是他的实验室第二助理,与人无害,沉默寡言。
“他年纪大了点,”我说,“而且他有小孩。”
“没关系,他之前进过造访带。”
“那好吧,”我说,“那就泰德吧。”
他留下来继续钻研地图,而我则直奔“甜菜汤”而去,因为实在是又饥又渴。
同往常一样,我第二天早上九点左右返回实验室。我向值班守卫出示了通行证,那是一个身材像电线杆一样瘦长的士兵,去年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过来挑逗库塔,被我狠狠地揍过一顿。
“真不赖呀,”他对我说,“他们寻遍整个研究所在找你,瑞德。”
我看似礼貌地打断他。
“我不是你的瑞德,”我说,“别跟我套近乎,你这个瑞典白痴!”
“老天,瑞德!大家都这么叫你。”
马上就要进入造访带,我有些紧张,酒也醒了。我提起他的肩带,用丰富的语言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他朝地上唾了一口,把通行证还给我,冷冰冰地说:“瑞德里克·舒哈特,安全部部长赫尔佐克上尉命令你马上去见他。”
“就这样,保持下去。”我说,“士兵,你会当上副官的。”
我暗自揣摩,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赫尔佐克上尉为什么会在工作时间想要见我?好吧,我这就去找他。他的办公室在三楼,布置得很不错,窗户上钉着一排窗格,搞得像个警察局。维利正坐在办公桌前,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斗,在打字机上敲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房间的一角,一个小警卫正在铁皮文件柜里翻找东西,这个人我之前没见过。研究所里的警卫比师团司令部里的还多,一个个牛高马大。他们不需要进入造访带,对世界上的其他问题也不感兴趣。
“您好!”我开口问道,“您找我?”
维利从打字机上抬起头,扫了我一眼。桌子上有一沓厚厚的文件,他迅速地翻阅了一下。
“瑞德里克·舒哈特?”
“是的。”我回答说。我发现自己竟然露出了一个紧张的笑容,完全是不由自主的,真好笑。
“你在研究所待多久了?”
“两年。今年是第三年。”
“你的家人呢?”
“就我一个,”我说,“我是个孤儿。”
这时,他转向小警卫,语气严肃地命令道:“卢默军士,去档案室把1-50号档案拿来。”
警卫敬了个礼,立刻出去了。维利合上手中的文件,阴沉沉地问:“你又重操旧业了?”
“什么旧业?”
“你知道我说什么,我这里有一份关于你的新材料。”
是吗,我想。
“哪儿来的材料?”
他抬起眉头,不耐烦地敲掉烟斗里的烟灰。
“这不关你的事。”他说,“作为一个老朋友,我提醒你赶紧收手,这是为了你好。如果再让他们抓住,你半年都别想脱身。他们会一劳永逸地把你从研究所里踢出去,明白吗?”
“明白了。”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是搞不懂哪个王八蛋会告我的密。”
这时他又恢复成审视我的模样,假装抽着空烟斗,翻起了一旁的文件——卢默军士已经带着1-50号档案回来了。
“谢谢你,舒哈特。”上尉说道——他的全名叫维利·赫尔佐克,还有个外号叫“阉猪”——“我已经搞清楚想要知道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就这样,我来到更衣室,换上实验室大褂,点起一根烟。我一直在想,谣言是从哪儿传来的?如果来自研究所内部,那肯定是一派胡言,因为这里没有人了解我,也不可能了解。如果又是警察那边发来的报告,除了我过去犯下的那些事情之外,他们还能掌握什么新情况呢?难道他们抓到“秃鹰”了?那个王八蛋,为了保全自己连祖母都可以亲手淹死。但就算是“秃鹰”,他对我现在的情况应该也一无所知。我想了又想,始终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于是决定不再为这事操心。我最后一次进入造访带是三个月以前,而且基本上已经处理完所有的物品,也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他们没抓到我的现行,如果现在动手来抓我,已经无凭无据了。
就在我准备上楼时,突然灵光一闪,我想通了。于是我不得不折回更衣室,坐下来,又点上一根烟。看来我今天不能进造访带,明天不行,后天也不行。这说明那群混蛋又盯上我了,他们没有忘记我,或者本来忘记了,结果又有人提醒了他们。至于是谁提醒了他们,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没有哪个潜行者会明明知道自己被监视了,还顶着枪口靠近造访带,除非他已经完全精神失常。在这种非常时刻,我应该藏在最深、最暗的角落里。造访带?什么造访带?我已经几个月没去过任何造访带了,即使我有通行证。你们这样骚扰一个正直的实验室工作人员,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思考着这些事情,想到自己今天不能去造访带,居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可是,该怎样向基里尔说明才好呢?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
“我不去造访带了,你有什么指示吗?”
不出所料,他先是瞪大眼睛盯着我,然后似乎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他拽着胳膊把我带进小办公室,将我按坐在书桌前,自己则面对我坐到窗台上。两人都点上烟,一齐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小心地开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瑞德?”
我该怎么告诉他?
我说:“没有,什么也没发生。昨天打扑克我输了20块,努南的技术太好了,那个王八蛋。”
“等一等,”他说,“你改主意了?”
我紧张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去不了。”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是去不了,明白吗?赫尔佐克刚才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了。”
他一听整个人都焉了,脸上露出悲哀的神色,眼睛看起来又跟病危的狗一样了。他颤抖着,用手上的烟屁股续起一根烟,然后柔声说道:“你可以相信我,瑞德。我没有向任何人走漏过半点风声。”
“别担心,”我说,“没说是你。”
“我甚至还没告诉泰德。我为他申请了一张通行证,但还没问他是否愿意去。”
我没做声,继续抽着手里的烟。真是既好笑又悲哀呀,这人什么都不懂。
“赫尔佐克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我说,“就是有人告发我了。”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接着从窗台上跳下来,开始来回走动。基里尔在办公室里踱步,而我则坐在那儿静静地吐着烟圈。我为他感到难过,真的,事情进展得不顺利,这让我心情很不好。为了治疗他的忧郁症,我想出来这么个办法。究竟是谁的错?当然是我的。我用一块饼干来诱惑一个孩子,可是这块饼干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而且由一群卑劣的家伙看守……终于,他停止了走动,来到我跟前,眼睛却望着另外一边,很不自然地问道:“听着,瑞德,一个装了东西的盒子值多少钱?”
一开始我没理解他的话,以为他是想从别的地方买一个。哪有地方买得到?也许这样的盒子世界上仅此一个,况且,他也不可能有那么多钱。他能从哪里搞到钱?基里尔不过是一个外国科学家,而且还是个俄国人。但是,当我明白他的意思以后,不由得吓了一跳。看来这个狗杂种以为我在坐地起价?我心想,你这个王八蛋,把我当什么了?我想要开口驳斥他,结果还是打住了。因为事实如此,他还能把我当什么呢?潜行者就是潜行者,钱越多越好,这就是一个以命换钱的职业。在基里尔看来,昨天我画了张饼子给他,今天又虚晃一枪,就是为了借机抬价。
想到这些,我更说不出话来。他一直期待地看着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看到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轻蔑,有的只是一种理解。于是我平静地向他解释:“从来没有哪个持通行证的人到过车库。他们甚至还没往那边铺设铁路,这些你都知道。所以,当我们这次从造访带回来以后,你的泰德眉飞色舞地向别人描述我们如何径直前往车库,捡起我们想要的东西后回来,好像只是去了趟仓库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那等于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我们事先就知道去那里要干什么。也就是说,有人怂恿我们去那里。我们三人谁的嫌疑最大?好了,没必要让我把名字拼出来吧。现在你该知道我的处境了。”
我完成这段简短的发言后,两个人便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突然,他猛地一拍巴掌,摩挲着掌心,用热烈的口吻宣布道:“好吧,如果你去不了那就算了。我可以理解,瑞德,也不能因此责怪你。那我一个人去好了,也许照样可以进展得很顺利,反正之前又不是没人干过。”
他在窗台上摊开地图,手支着身体,弯下腰认真地研究起来。开始还一片热忱,慢慢就熄了火,我听到他喃喃自语:“40码,也许是41,车库里面还有3码。不行,我不能带泰德去。你说呢,瑞德?也许我不该带泰德,毕竟他有两个孩子。”
“他们不会让你一个人进去的。”我说。
“他们会的。”他嘀咕道,“我认识这里所有的士兵和军官。我不喜欢那些货车,它们露天放置了30年,居然看上去还跟新的一样!离那里20英尺远有一辆油罐车,已经完全生锈了,但那些货车却像是刚从组装线上下来。那里是你们潜行者的地盘!”
他从地图上抬起头朝窗外望去,我也跟着望向窗外。窗子上的玻璃很厚,还加了铅以防辐射。窗外就是造访带,它就在那里,触手可及。从13楼往下看,感觉一手就能将它掌握。
当你凝视它的时候,它看起来和别的土地没什么不同,那儿的阳光也和地球上任何地方一模一样。说起来,造访带里似乎也没发生过特别的变化,一切看起来都跟30年前一样。要是我父亲还在世的话,如果把造访带指给他看,估计他根本不会发现任何异常。除了他或许会问,为什么那里的工厂烟囱不冒烟,是在罢工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一堆堆的黄铜矿垒成了圆锥形,高炉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铁轨,铁轨,到处都是铁轨,一辆拉着平板车的机车头躺在铁轨上。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工业小镇,就是没有人烟。既没有活人,也没有死人。你还可以看到车库:一条长长的灰色甬道,大门敞开着,货车就停在车库旁边的水泥地上。基里尔关于那些货车的评价没错,看来他的脑袋还算清醒。千万不要从两台货车之间把头伸出来,应该侧身绕过它们。如果还没被荆棘填满的话,柏油地上应该有一条裂缝。40码,他是从哪里开始计算的?哦,可能是最后一座铁塔。他说得没错,从那里开始计算的话应该不会超过40码。那些专搞理论的科学家做了些贡献,他们紧贴着垃圾场修了一条路,这样做真是太明智了!那条水沟正是“泥浆”送命的地方,它离这条路仅仅两码。“指节”曾经告诫过“泥浆”:离那条水沟越远越好,笨蛋,否则没人给你收尸!
当我向下俯视那条水沟时,里面什么也没有。跟造访带打交道,有这样一条法则:如果你带着战利品回来——那是奇迹;如果你活着回来——那是胜利;如果巡逻的子弹没有打中你——那是狗屎运;如果碰到其他结局——那是命中注定。
我瞥了基里尔一眼,发现他也在悄悄地看我。他脸上的表情让我突然改变了主意。都见鬼去吧,我想。说到底,那些混蛋能拿我怎样?
他本来什么也不用说的,但他还是说了。
“实验室助理舒哈特,”他说,“官方的消息——我强调一下官方——让我有理由相信,对车库进行一次检查会有巨大的科学价值。我建议我们去检查那个车库,我向你保证会有奖金。”说完,他像六月的太阳一样灿烂地笑了。
“什么官方消息?”我挤出一个傻瓜似的微笑问道。
“这是秘密,但我可以告诉你,”他皱着眉头说道,“我从道格拉斯博士那里发现的。”
“哦,道格拉斯博士,哪个道格拉斯博士?”
“萨姆·道格拉斯,”他不冷不热地说,“他去年过世了。”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个该死的傻子,谁会在出发前讲这种事情?这些只会搞理论的科学家呀,你就是拿块大木板敲他们的脑袋,他们也不会开窍的。我把烟头戳进烟灰缸里揉灭。。
“好吧。泰德在哪儿?我们还得等他多久?”
换句话说,我们没有再提起那件事。基里尔给控制局打了个电话,预定了飞行浮动舱。我瞄了一眼他的地图,想知道上面都有些什么。这地图可真不赖,采用的是照相法——空中拍摄并且高度放大,连铺在车库大门边上的覆膜的褶皱都清晰可辨。如果哪个潜行者手上有这么一幅地图……不过即使有,到了晚上用处也不大,那会子天上只有星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时候泰德进来了,他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他女儿病了,刚去了一趟医院,他抱歉地说对不起,迟到了。接着,我们告诉了他那个“好消息”:准备出发前往造访带。他顿时吓坏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呼吸和喘气。“你们说去造访带是什么意思?”他问,“而且,为什么是我去?”不过后来听说有双倍的奖金,而且我——瑞德·舒哈特也跟着一起去,他这才舒了一口气。
于是我们下楼前往“化妆室”,基里尔去拿通行证。我们将通行证出示给另一名警卫,他递给我们每人一件特制外套。这些外套可是好东西,只要把它们染成原本的红色以外的任何颜色,随便哪个潜行者都会大大方方地掏500块钱来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很久以前,我曾发誓总有一天要想办法搞一件出来。第一眼看上去它们没什么特别,就像是潜水服多了个透明的防弹头盔和护目镜——说潜水服也不太贴切,更像是喷气式飞机的飞行员或宇航员的衣服。外套很轻,穿起来很舒适,不会感觉束手束脚,穿着也不流汗。套着这样一身衣服,你可以在火里穿行,空气透不进去。据说,甚至连子弹也打不穿。当然,火、芥子气和子弹都是属于地球人类的玩意儿,造访带里没有这些东西,也用不着担心会碰到这类麻烦。但不管怎样,说句实话,人们对这些特制装备依然趋之若鹜。另一点就是,如果没有这些装备,也许会有更多更多的人死于非命。比方说,这些外套可以百分之百地抵御“燃烧的绒毛”,还有四下飞溅的“魔鬼卷心菜”……好吧,是这样。
我们穿上了特制外套。我从包里倒出一些螺钉和螺母,装进屁股口袋里,然后大家一起缓缓地穿过研究所的前庭,前往造访带入口。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此一来,所有人都可以看到我们这些投身科学的英雄,怎样把自己的生命祭献给人类、知识,还有圣灵。上帝保佑,阿门。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从一楼到十五楼,所有目送我们的人脸上都表露着同情。我们只差挥舞手帕和管弦乐队伴奏了。“一——二——三——四,”我对泰德说,“挺胸收腹,打起精神!感激的人类永远不会忘记你!”
泰德瞥了我一眼,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没错,现在的确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不过,当你即将前往造访带时,要么放声大哭,要么就自娱自乐一下——我从来没有哭过,即使小的时候也没有。我看了看基里尔,他由于紧张而身体绷得笔直,但嘴唇却一张一合,像是在祷告。
“你在祷告?”我问他,“继续祷告吧,继续。进入造访带越深,离天堂就越近。”
“什么?”
“祷告!”我大声地说,“潜行者在前方通往天堂的路上排着队呢。”
他哈哈大笑,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像是在说,“别害怕,和我一起你不会有事的。即使出事了,我们也只会死一次。”我向上帝发誓,这家伙有点意思。
我们把通行证出示给最后一名警卫——只有在这里,为了表现出与别处不同,站岗的是一名副官。我认识他。他父亲在瑞克帕里斯推销花坛墓穴。飞行浮动舱已经准备好了,是控制局那帮人开来的,就停在通道口。其他人也已各就各位——紧急救援队、消防员、勇敢的警卫队、无畏的救生员——一群吃饱了撑着的家伙,还有一架直升机。我真希望没看到他们!
我们登上浮动舱,基里尔坐在控制台前,说:“行了,瑞德,你带路。”
我把拉链拉低到胸口,冷静地从怀里掏出一只酒壶,畅快地喝了一大口,然后收回怀里。这是我的个人习惯,没有它不行。此前我进过几次造访带,可是如果没有它——不,我啥也干不了。他们俩一起看着我,默默地等待着。
“那么,”我开口道,“我不向你们作任何承诺,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合作,而且我不知道这件事对你们会有什么影响。规矩是这样的,我说什么你们马上就做什么,不要问东问西。如果有人笨手笨脚不听指挥,或者问问题,我会立刻操起手边的东西打人。我现在先跟你们说对不起。举个例子,泰德先生,如果我命令你开始用手走路,那你必须马上把你的肥屁股竖起来,照我说的去做。如果你不听,那你可能再也见不到你生病的女儿。明白了吗?但我会尽量让你还能见到她。”
“别忘了指示我怎么做就行。”泰德呼哧呼哧地回答。他咬着嘴唇,脸涨得通红,而且满头大汗,“如果有必要的话,别说用手走路,叫我用牙齿走路都行。我又不是新手。”
“在我看来,你俩都是新手。”我说,“别急,我不会忘记下指示的。顺便问一句,你们俩谁会驾驶浮动舱?”
“我会,我可是把好手。”基里尔说。
“那就好。”我说,“咱们出发吧,一路顺风。把护目镜放下来,沿着那排铁塔低速前进,飞行高度3码。在第二十七座铁塔处停下来。”
基里尔把浮动舱调升到3码的高度,慢慢地往前行驶。我悄悄地朝左边转过头,往肩后唾了一口。我看到救援队已经登上直升机,消防队整队立正向我们敬礼,通道门口的副官也行起了军礼。一群笨蛋!在这些人的头顶上,一面巨大的、褪色的旗帜上写着:“欢迎你们,来访者!”泰德好像要和他们挥手道别,我在他肋上狠狠地戳了一下,让他立刻打消了这种念头——我会教你们怎样告别的,那时候你们就能说再见了。
我们出发了。
在我们的左手边是疫区,右手边是研究所,我们沿着中间的街道驶过一座又一座铁塔。最后一次有人从这条街上走过或者开车经过,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柏油马路上到处都是裂缝,路面上杂草丛生,但那依然是我们人类种植的草。左边的人行道上长满了黑色的荆棘,你可以由此辨认出造访带的边界——黑色植物一直延伸到边界处,仿佛有人特意修剪过。是的,那些造访者的行为很端正,虽然他们把许多事情搅得一团糟,但至少还划定了明确的范围。即便是“燃烧的绒毛”也未曾从造访带的另一边飘到我们这边来过——按照常理,原本一阵大风就可以做到。
疫区里的建筑破破烂烂,死气沉沉。窗户并没有烂,只是这些房子看起来脏兮兮、灰蒙蒙的。夜里,当你匍匍着打这儿经过时,可以看到里面有微弱的光,像是酒精吐着蓝色的焰舌在燃烧——那是“女巫的果冻”在地窑里呼吸。匆匆一瞥留给你的印象是,这里和别的街区没什么不同,房子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只不过需要修整一番。实在没有其他特别之处了——除开一点,这周围看不到人。对了,那幢砖头房子是我们数学老师的家,以前我们管他叫“逗号”。他是个脾气暴躁又一事无成的人,造访发生之前,他的第二任妻子离开了他。他女儿有一只眼睛患了白内障,记得我们曾经戏弄过她,还把她弄哭了。恐慌发生的时候,他和他的邻居们一口气跑了三英里,一直跑到大桥那儿,他身上只穿着内衣裤。后来,他被疫病折磨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上的皮肤和指甲都掉光了。差不多在这里生活的每一个人都受到了伤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管这儿叫“疫区”的原因。有些人死了,大部分是老年人,数量也不是很多。一些人——比方说我——觉得他们并不是真的死于疫情,而是死于过度恐慌。事情的确很可怕,所有居住于此的人都得了病,三个街区的居民全部失明。如今我们管这些地方叫“第一失明街区”、“第二失明街区”,等等。那些人也不是完全看不见,而是变得有些夜盲了。顺便提一句,他们说尽管当时发生了许多爆炸,但并不是爆炸造成人们失明,据说真正的原因是一阵巨大的噪音。他们说,那声音太响了,使他们瞬间失去了视力。医生告诉这些人,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他们应该记住这点。可是这些人依然坚称是雷鸣般的巨响夺走了他们的视力。对了,其他人根本没听到什么雷鸣。
没错,这里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儿有一座玻璃亭子,完好无损。一辆婴儿车停在屋门口的车道上,甚至连车里的毛毯看起来都干干净净。但是那些天线却让人对造访产生的影响迷惑不解——它们长出了一些毛绒绒的东西,看起来跟棉花一样。有一段时间,那些理论学家对这个“棉花”的问题十分关注。你知道的,他们对调查这种东西特别感兴趣。别的地方都找不到类似的东西,只有疫区才有,而且只长在天线上。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它们就长在那里,长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最后,他们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让一架直升机放下一根带钩子的钢绳,用它去钩来一团“棉花”。可是,当直升机刚一钩到“棉花”时,立刻发生了意外,天线、钩子和钢绳都冒起了烟。而且,钢绳不仅仅是在冒烟——它还发出恶毒的嘶嘶声,活像一条眼镜蛇!当然,飞行员也不是傻瓜——难怪他可以当上副官——他飞快地盘算了一下,然后扔掉钢绳迅速离开了。现在,那根钢绳依然挂在房顶上,几乎一直垂到地面,上头长满了“棉花”。
我们一直行驶到街尾,在那里转弯很方便。基里尔看着我,问:“该转弯吗?”我指示道:“越慢越好!”我们的浮动舱转了个弯,挪向人类的最后一寸领地。人行道越来越近,浮动舱的影子投在路旁的荆棘上。就是这里了,我们进入了造访带!我忽然浑身一颤,每次进入都有这种周身战栗的感觉,不知道究竟是造访带在以这样的方式问候我,还是我这个潜行者的神经出了毛病?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想着回去以后要问一问其他人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可是每到最后都忘记了。
好吧,现在我们正慢慢地经过曾经是一片花园的地方。发动机在我们脚下匀速地发出轰鸣,十分平静——它什么也不用担心,这里没有东西可以伤害它。可是泰德已经崩溃了,我们甚至还没到达第一座铁塔,他就开始喋喋不休。所有的新手进入造访带以后,通常都是从嘴巴开始失控的:先是牙齿打战,接着心跳加速,记忆衰退,最后局促不安,无法自已。我觉得他们像是带着一只不停流鼻涕的鼻子,这并不因人而异——鼻涕就是这样自然地不停地流啊流。还有,他们喋喋不休的内容总是那样荒唐可笑,要么是神经质地惊诧于周围的风景,要么是表达他们对造访者的看法,要么是讲一些根本和造访带无关的话题——泰德属于后者,他兴奋地谈论着自己的新外套,唠叨个没完,什么花了多少钱啦、毛料有多棒啦、裁缝为他换了扣子啦……
“闭嘴!”
他可怜巴巴地看了我一眼,嘴唇蠕动了一下,接着又说开了——衬里用了多少丝绸啦……这时我们已经到了花园尽头,下方是一片黏土区,这里曾经是小镇的垃圾场。我感到一阵轻风拂过,只不过这里根本没有风。接着突然又是一阵疾风,把杂草都吹向两边,我想我听到了什么声音。
“闭嘴,你这个狗杂种!”我对泰德吼道。
没用,他根本停不下来,这会子他正说到外套的口袋——我实在别无选择了。
“停下浮动舱!”我对基里尔说。
他立刻刹住了。好样的,连我都为他感到骄傲。我抓住泰德的肩膀,让他面朝着我,接着在他的护目镜上狠狠地给了一拳。他的鼻子被玻璃挤破了,可怜的家伙。他终于闭上眼睛,安静下来。就在这寂静的一瞬间,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嗒,嗒,嗒……”基里尔紧张地看了我一眼,张开嘴收紧了下巴。我示意他别动。天哪,千万别动,哪怕一块肌肉也不成。可是,他也听到了那个声音,跟所有新手一样,他强烈地立刻想要做点什么任何事都成。“要返回吗?”他轻声问道。我使劲地摇摇头,在他的护目镜跟前狠狠地挥了挥拳头——给我闭嘴!我对天发誓,带着这些新手,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看,到底是该盯着外面还是盯着他们一一弄得我一时瞬间失忆。在一堆破玻璃、破布的旧垃圾上面趴着一个微微发光的东西,颤动着,像是正午时分团在铁皮屋顶上的热空气。它越过土丘堆朝我们移动过来,已经到了铁塔边上。它只在路中央悬浮了一瞬间——或许那只是我个人的想象——然后又滑进路边的地里,钻到灌木丛和破栅栏后面,朝汽车废弃场飘去了。
那些该死的理论学家,怎么会想到在垃圾场边上修路?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之前看到那张傻地图时我还极力称赞来着,当时脑子里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低速前进。”我指挥基里尔。
“刚才那是什么?”
“鬼才知道。过去的事就别管了,现在它已经走了,谢天谢地。闭嘴吧,拜托,这个时候别把自己当成人类,懂吗?你就是一台机器,我的方向盘先生。”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也变得有些多嘴,“够了,谁也别说话了。”
我想再来一口酒。跟你说吧,这身潜水服太可笑了。以前没有这身该死的衣服我照样活得好好的,以后当然还可以继续这么活下去。可是遇到此时此刻的情景,如果不能畅畅快快地喝一口——好啦,够了!
风似乎停了下来,我再没有听到任何异常,只有发动机平缓而沉闷的杂音嗡嗡作响。外面阳光普照,天气很热,车库顶上蒙着一团气雾,一切似乎都还正常。我们驶过一座又一座铁塔。泰德安静了,基里尔也安静了。新手们都经历了小小的磨炼。别担心,伙计们,如果你们还知道自己是谁,进了造访带就照样可以呼吸。我们到了第27座铁塔前,塔上金属标示牌的红色圆圈里写着数字27。基里尔看着我,我点点头,浮动舱停下了。
已经接近收获的时刻。现在对我们来说最关键的就是绝对保持心平气和,来不得半点着急。没有风,视线也很好,简直一切顺利。我看到了“泥浆”丢了小命的那条水沟,里面有个带颜色的东西——也许是他的衣服吧。那是个讨厌鬼,卑鄙、愚蠢、肮脏。愿上帝保佑他安息。“泥浆”,你是个该死的笨蛋,甚至没有人记得你的真名,但你至少让聪明人知道了哪些地方不能碰……当然,最好是到那条柏油马路上去。那条柏油路很平坦,上面有什么东西都一览无余,而且我对路上那条裂缝相当熟悉,我只是不大喜欢那两座土丘。两丘之间有一条直道通往柏油马路。土丘就在前面,似乎正窃笑着等我们靠近。不,我绝不会从它们中间穿过。潜行者戒律之一就是:在你的身体一侧至少要留出100英尺的净空间。所以,我们可以选择从左边的土丘翻过去,不过这样一来我就不知道另一边有什么了。虽然从地图上看应该是什么都没有,但谁能相信地图呢?
“听着,瑞德,”基里尔小声说道,“为什么我们不能跳过去?上升20码然后垂直降落,直接落到车库右侧,怎么样?”
“闭嘴,你这个傻瓜,”我说,“别来烦我!”
他想把浮动舱升起来,但是如果在空中20码的位置被什么东西擒住,那怎么办?到时候连尸骨都找不全!也可能“蚊疥”会在附近某处突然出现,然后把你收拾得片甲不留。我就是跟着这么一群冒失鬼来的,他简直迫不及待了。“我们跳吧!”他说。
通往土丘的路一目了然,我们可以在土丘上停一小会儿,接着再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螺钉和螺母,握在手心里给基里尔看。
“你还记得汉塞尔与格莱特的故事吗,以前在学校里学过的?这样吧,我们反过来试试。看好了!”我抛出第一颗螺钉,扔得不是很远,和我想要的差不多,十码左右。螺钉稳稳当当地落地了。
“你看清楚了?”
“然后呢?”他问。
“别问‘然后呢’,我问你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楚了。”
“现在以最慢的速度把浮动舱开到离螺钉两英尺的地方停下,明白?”
“明白。你是在寻找重力精矿吗?”
“我在寻找该找的东西。等等,我再扔一颗试试。你看好了,别再把眼睛跟丢了。”
第二颗螺钉也很顺利地落到了第一颗旁边。
“走吧!”
基里尔启动了浮动舱,他的表情很镇定,显然是已经明白了。这些书呆子都一样,在他们看来最重要的事莫过于给事物命名了,除非他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名字,否则那表情简直惨不忍睹——真是个十足的傻瓜。这一刻他找到了一个所谓“重力精矿”的标签,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
我们驶过第一颗螺钉,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泰德在一边唉声叹气,把脚换来换去,还紧张地打着呵欠——可怜的家伙,他觉得自己被困住了。这件事会对他颇有益处,今天他可以甩掉十磅体重了,这比任何其他减肥方式都好。我扔出了第四颗螺钉。这一次抛行轨迹有些不对劲,我也说不好究竟是哪儿不对,但就是感觉不大正常。我赶紧抓住基里尔的手。
“等一下,”我说,“千万别动!”
我又拿起一颗螺钉,这一次抛得更高更远。就在那里,蚊疥!螺钉抛起和下落都还显得正常,只是中途像是被什么东西往旁边扯了一把,而且幅度很大,以至于落地时竟掉进土里不见了。
“看到了吗?”我小声地问。
“只在电影里见过口。”他看起来很紧张(我担心他会从浮动舱里掉出去),“再扔一颗吧?”
真让人哭笑不得。一颗,好像一颗就够了。哈,这就是科学?!我接下来又连续扔了八颗螺钉和螺母,直到搞清楚蚊疥点的范围。其实,扔到第七颗时我已经清楚了,但为了让基里尔继续享受他的“重力精矿”,我又多扔了一颗在正中间。最后这颗螺钉掉进土里时像有十磅重,而不像是一颗小小的螺钉,它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坑。基里尔看着,乐呵呵地直嘀咕。
“好了,”我说,“咱也玩够了,赶紧往前走吧。你盯紧了,我再扔一颗来探路,别看差了。”
就这样,我们绕过蚊疥点,来到了一个土丘上。这个土丘其实很小,看起来就像一堆猫屎,之前我甚至都没注意到它。我们飘浮在土丘上方,柏油路离我们不到20英尺了。视线很清楚,我可以看到每一片草,每一条裂缝。简直伸手可及,只要再扔一颗螺钉,然后把浮动舱落到路面上就好了。
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反正就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螺钉扔出去。
“怎么回事?”基里尔问,“为什么停在这里不动了?”
“等等,”我说,“别说话!”
刚开始我想着抛出那颗螺钉以后,我们跟着它慢慢地往前走,就像在酥油上滑行一样,连一棵草都不惊动。这样再过30秒钟,我们就可以抵达柏油马路了。可是突然间我汗如雨下,汗水甚至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意识到自己不能朝那边扔螺钉。得往左边走,必须这样。如此一来会多出一段距离,而且左边有许多小石子,看起来不怎么好走,但我还是准备朝那个方向扔,而不是径直往前,绝不!于是,我把螺钉扔向了左边。基里尔什么也没说,掉转浮动舱,朝螺钉落下的位置驶去。接着他瞥了我一眼,我猜当时我的模样肯定很糟糕,因为他只看了一眼就迅速移开了目光。
“没关系,”我说,“欲速则不达。”接着,朝柏油马路上扔出最后一颗螺钉。
随后一切就简单多了。我发现了裂缝,它还很干净,没有增加一点垃圾,连颜色都未曾改变。我盯着它陷入沉思。这是通往车库的最好的记号,比任何桥梁和指示牌都要有效。
我指挥基里尔把浮动舱下降到4英尺的高度。我俯卧着朝敞开的车库大门里望去。刚开始因为日光太强的缘故,什么也看不见,里面一片漆黑。等眼睛慢慢适应以后,我发现车库里面和我上次来时一样,似乎没有任何变化。自卸卡车依然停在维修站上,外观完好,没有锈蚀的坑洞和斑点。另外,水泥坪里的一切也和原先一模一样——可能留在维修站里的“女巫的果冻”不是很多,而且自打那一次之后也没有溢出来过。只有一件事让我不太放心,在车库里边靠近装运箱的地方,我看到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是的,那儿的确有一个东西闪着银光,但我们不能因此而打道回府!我的意思是,它发光的样子谈不上多特别,只是隐隐约约地有一些光,而且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很柔和。我直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看了看四周。边上有很多卡车,全都是崭新的,甚至比上一次我见到时还要新。而那辆倒霉的油罐车已经彻彻底底地锈蚀,都快要散架了。地上是那片覆膜,和地图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不喜欢那片覆膜的样子,它在地上的投影不大对劲。太阳在我们身后,而它的影子却是朝我们这边伸过来的。好吧,没关系,它离我们远着呢。看起来一切顺利,我们可以着手工作了。不过,那个在车库里面闪闪发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难道只是我的想象?这时候最好能抽上一支烟,坐一阵子,前前后后思考一下——为什么那道光是在装运箱的上方,而不是在它们旁边呢?为什么覆膜的影子会是这样?“秃鹰”伯布里奇曾经告诉过我一些关于影子的事,他说虽然看起来很怪,但那些影子并不构成威胁。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情,让影子产生了这种变化。可是那闪闪的银光呢?它看起来就像森林里挂在树上的蜘蛛网。哪种蜘蛛能吐出这样的丝?在造访带里我还从没见过昆虫。最糟糕的是,我说的那个盒子就在那附近,离装运箱只有两步远。那一次我真该把它偷出来,那样就不会有现在这些问题了。可它实在太重了,毕竟这狗玩意儿里面装了东西,我没法稳稳当当地把它拾起来。如果是扛在背上拖着走,黑黢黢的夜里,还要四肢贴地……要是你没试过拖着一个空盒子到处走的滋味,想想这个吧:就好比没有桶子却要拖动20磅的水一样。
是时候动手了。我真希望自己能喝上一杯。我转身对泰德说:“基里尔和我现在进到车库里去,你原地守候。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碰控制台,不管发生什么事,即使脚下着火了也不行!如果你半路脱逃,那咱们就下辈子见!”
他严肃地向我点点头,似乎在说,我不会半路脱逃的。他的鼻子肿得像颗李子,看来那一拳真是打得不轻。我小心翼翼地放下紧急滑绳,再一次观察了一下那道银光,然后朝基里尔挥挥手,接着便顺着绳子往下滑。落到柏油马路上以后,我等着基里尔从另一根绳子上滑下来。
“别着急,”我说,“慢慢来。尽量少激起地上的尘土。”
我们站在柏油路上,浮动舱在身边摇摇晃晃,滑绳在脚边摆来摆去。泰德从护栏里伸出头来看着我们,眼神中满是绝望。
该出发了。
“一步一步跟着我在我身后保持两步的距离。眼睛始终盯住我背后,保持警惕!”
我向前走去,在车库的大门口停下,打量了一下四周。白天工作跟夜里相比真是天壤之别,轻松多了!我记得以前趴在这道门前面时,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女巫的果冻”从维修站里吐出浅蓝色的焰舌,像燃烧的酒精。那种光根本没法照亮周围,该死的反而使四周看起来更黑了。而现在,简直太轻松了,我的眼睛一旦适应了车库里昏暗的光线,甚至可以看见最黑的角落里的尘土。那儿的确有什么在闪闪发光一一是一种银丝一样的东西从屋顶垂伸到装运箱上,看起来确实很像蜘蛛网。或许那就是蜘蛛网,但我依然决定要跟它保持距离。此时此刻我犯了一个大错。我本该让基里尔站在我身边,等他的眼睛也适应了里面的光线,然后向他指出蜘蛛网的位置。向他指出来!可是我习惯了单独行动,眼里只看到自己该看的东西,却忘记了基里尔的存在。
我迈步走向里面,径直朝那排装运箱走去。走到盒子跟前蹲下来,那上面好像没有任何蜘蛛网。我抬起盒子的一端,对基里尔说:“这儿,抓住一个角,别掉了——它很重的。”
当我抬起头时,眼前的一幕让我一下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顿时完全说不出话来。虽然我很想大叫一声:“站住,别动!”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而且,或许根本就没时间让我开口,无论如何,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基里尔走到盒子的另一边,背对着装运箱,整个背贴进了那张银丝网里。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全身失去知觉,只听到那张网撕裂的声音——那声音相当微弱。我蹲在那里,紧闭双眼,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直到听见基里尔的声音。
“好了,我们可以抬起它走了吗?”
“走吧。”
我们抬起盒子,横着朝大门走去。这鬼东西重得可怕,他妈的,我们俩拖着都嫌累。我们走出车库回到太阳底下,停在浮动舱旁。泰德伸出手准备把东西接上去。
“好了,”基里尔说,“一,二……”
“别,”我说,“等一会儿,先放下来。”
我们把盒子放在地上。
“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的背。”
他一声不吭地转过背去。我仔细看了看——背上什么也没有。我又抓着他转过来转过去地认真察看了一番,依然什么也没有。我回头看了看那排装运箱,那里也没有东西。
“听着,”我对基里尔说,眼睛一边还盯着那排装运箱,“你看到那张蜘蛛网了吗?”
“什么网?在哪儿?”
“好吧,算我们走运。”但我心里却在想:事实上,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走运呢?
“好了,抬起来吧!”
我们把盒子搬上浮动舱,把它固定好,让它不至于到处移动。就是它了,我的美人儿,崭新锃亮,在太阳下那么耀眼。里面朦朦胧胧的蓝色物质在两张圆盘间缓缓流动,我们发现它根本不是什么包装盒,更像是某种容器,装着蓝色液体的玻璃瓶之类的东西。我们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爬进浮动舱,启动后一路顺风地返航了。
这些科学家真是轻轻松松就得手了!首先,他们是在白天工作;其次,唯一有点难度的地方就是进入造访带。回程中浮动舱完全靠自动驾驶。换句话说,它有一套机制——我猜你们称之为过程示意一一可以控制浮动舱按照来时的路径原路返回。回去的路上,它完全在重复之前的所有动作,一会儿停下来飘浮,一会儿又继续前进。我们经过了先前探路用的每一颗螺钉,如果乐意的话我甚至可以把它们重新收集起来。
可以想象,新手们情绪高涨。他俩四处打量,恐惧的情绪几乎烟消云散。两人开始滔滔不绝。泰德挥舞着手臂,声称吃过晚饭以后还要再来一趟,要铺一条路直接通往车库。基里尔拽着我的袖子,开始跟我解释“重力精矿”现象。“那是蚊疥点。”等他讲完后我纠正道。我波澜不惊地给他们讲了笨蛋们在回去的路上搞砸了的一些故事。“闭嘴,”我告诉他们,“把眼睛睁大点,否则‘矮子’林登的悲剧就会在你们身上重演。”这话很起作用,后来一路上大家都不做声了。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待会儿要怎样好好灌一轮。我试想着一醉方休的情景,可那张网却偏偏在我眼前不停地闪来闪去。
简而言之,我们离开了造访带,然后连同浮动舱一起被送往“去虱厂”——科学家们称之为医疗库。他们让我们分别待在三个大桶里洗浴,里面装着沸腾的酸性溶液,然后用一些黏糊糊的东西涂满我们全身,又撒了一层粉末,最后冲洗干净,吹干以后对我们说,行了,朋友们,你们自由了。
泰德和基里尔拖着盒子出来,周围是一大群傻乎乎的围观者,把路挤得水泄不通。而且每次都一样,那些人只会傻望着你,说一些“欢迎回来”之类的屁话但没有谁会真正勇敢到过来帮这些疲惫的返航者一把。算了,那不关我的事,这时候再没有什么值得我关心了。
我脱下特制外套,把它扔在地板上——让那个王八蛋警卫去收拾吧——然后径直前往澡堂,因为我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我把自己锁在一个小隔间里,从怀里掏出酒壶,打开瓶盖,像条贪婪的鲤鱼一样对着瓶口大喝起来。我靠在长椅上,膝上空空,脑中空空,连灵魂似乎也被抽干了。灼烧的烈酒就像是白开水一样,被我大口大口地灌进喉咙。我还活着,造访带让我平平安安地走出来了。它让我出来了,这狗娘养的,王八蛋,老奸巨猾的婊子!我还活着。那些新手绝不会因此而感谢上帝,只有潜行者才会。泪水顺着我的面颊滑落,是因为烈酒的剌激还是因为别的,我不知道。我把酒壶喝了个底朝天,全身湿漉漉的。当然,我还没有像真正需要的那样喝到酩酊大醉,但这是可以弥补的。只要活着,一切都可以弥补。我点燃一支烟,坐在那儿,感觉自己渐渐恢复了元气,脑海里浮现出奖金的事来。我们在研究所里谈成了一笔好买卖,现在我可以立即过去领取装在信封里的报酬,说不定他们还会亲自把钱给我送到澡堂里来。
我开始慢慢地脱衣服。我摘下手表,发现我们在造访带里待了五个小时。天啦,五个小时!我大吃一惊。
上帝,造访带里根本没有时间的概念。五个小时,可是,如果你仔细想想,五个小时对于潜行者来说又算什么?小菜一碟。十二个小时又怎样?或者干脆两天?如果一个晚上没搞定,那第二天白天你就得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那时你甚至都不再祈祷,只会神经错乱地自言自语,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是活。又熬过一个晚上,这时你带着偷来的东西到了巡逻点——那里的警卫身上都带着机关枪。狗杂种,那些混蛋打心底里痛恨你,根本没兴趣逮捕你,因为他们害怕你已经受到污染。他们唯一想干的就是开枪射杀,而且他们拥有一切有利条件,可以证明是因为你的违法行为而合理开枪的。所以,这意味着你只能继续把脸埋在地上,祈盼着赶紧天亮再赶紧天黑。偷来的东西就搁在身边,但你根本不知道它只是乖乖地躺在那里,还是正在慢慢地置你于死地。或者,你的结局就跟“指节”伊萨克一样,他天亮时被困在了一片空地里。当时他没有遵循常规,卡在了两条水沟之间,既不能往左也不能往右。警卫们连续朝他开了两个小时火,但并没有真正打中他。这两个小时里,他假装自己已经死了。上帝保佑,那些人终于也以为他死了,转身离开了。后来我见到他时,差一点都认不出来了,他已经彻底崩溃,完全没了人样。
我擦干眼泪,打开淋浴。我一直洗了很久很久,先是热水,再是冷水,接着又是热水。我用光了一整条香皂,后来把自己都洗烦了。我关上水龙头,这时听到有人砰砰地打门。基里尔在外面喊道:“你好,潜行者。赶紧出来吧,这儿有一股绿色的芬芳。”
绿色的钞票永远都是好东西。我打开浴室门,只见基里尔正站在门口,半裸着身子,只穿了一条短裤。他现在欣喜若狂,身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拿着,”他说,“感激的人类向你致敬。”
“去你的人类!有多少钱?”
“鉴于你勇敢地响应工作的号召,这次破例奖励你两个月的工资。”
很好,有这么一笔钱又够我维持生活了。如果每个盒子都值两个月工资,那我早就不给欧内斯特干了。
“怎么样,你还满意吗?”他灿烂地把笑容咧到了耳根,整个人容光焕发。
“还行。你呢?”
他没有回答,而是上前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在他汗淋淋的胸脯上,接着推开我,钻进了隔壁的沐浴间。
“喂,”我在他身后喊道,“泰德还好吧?我敢打赌,他正在洗他的内衣裤!”
“才不是呢,泰德正被记者们包围着。你应该去看看,他现在是大人物了,正在做权威性讲话……”
“他怎么说的?”
“权威性的。”
“好吧,长官,下次我会随身带一本词典。”这时,像遭到电击一般,我猛然间想起一件事,“等等,基里尔,出来一下!”
“我都脱光了。”
“出来!我又不是女人。”
他走了出来。我抓住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背对着我。什么也没有,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他的背上干干净净,汗迹也已经蒸干了。
“你怎么回事?我背上怎么了?”他问。
我在他的光屁股上踹了一脚,然后一头扎进自己的隔间,把门锁上了。我真他妈神经兮兮。我在那里看到它们,现在又在这里看到它们,真他妈见鬼!我想今天晚上大醉一场,我真想赢理查德一把,这就是我现在想要干的。那个混蛋牌技太好了,不管哪样都没法赢他。我试过重新洗牌,甚至还偷偷地在牌上画十字祷告。
“基里尔,”我大声说,“你今天晚上会去‘甜菜汤’吗?”
“那不叫‘甜菜汤’,而是叫‘罗宋汤’,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得了吧,翻译过来就是甜菜汤。别拿你们俄罗斯的习惯来要求我们。你倒是去不去?我想赢理查德一把。”
“嗯,我不知道,瑞德。你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你都不明白我们今天带回了什么!”
“难道你明白?”
“好吧,我也不明白,这是实话。但是,起码现在我们终于知道这些盒子是干什么用的了,而且,如果灵光乍现,我会就此写一篇学术论文。我会把它特别致献给你——献给瑞德里克·舒哈特,尊敬的潜行者,以表敬意和感谢。”
“然后好让他们关我两年?”
“但是你会在科学史上永垂不朽。人们会把这个盒子称为‘舒哈特瓶’,听起来像这么回事吧?”
我一边闲扯,一边穿好衣服,把空酒壶收进口袋,数了数钞票,准备离开。
“祝你好运,你这个头脑复杂的家伙。”
基里尔没回话,澡堂里哗哗的流水声很响。
泰德先生像只神气的火鸡一样,被一群同事、记者和士兵——这些人刚酒足饭饱回来,正剔着牙呢——围在走廊里,正口若悬河地喋喋不休。“我们目前掌握的技术基本上能够完全保障行动的成功和安全。”他胡扯的时候看到我经过有点不好意思说下去了。他微笑着朝我做了一个不起眼的挥手动作。好吧,看来我得赶紧开溜,我心里想着,朝大门走去,可还是被他们发现了。我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舒哈特先生!舒哈特先生!请就车库稍微说几句吧!”
“无可奉告。”我撒腿就跑,谁知根本无路可逃,一个举着话筒的人从右边堵了上来,而另一个举着照相机的人则到了我的左边。
“您在车库里见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了吗?简单说两句就好。”
“无可奉告,”我说,尽可能地把后脑勺留给照相机,“仅仅就是一个车库。”
“谢谢。您对涡轮平台感觉如何?”
“棒极了。”我开始朝厕所方向移动。
“关于造访您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请问科学家。”我一边说,一边溜进厕所,躲到了门后面。
我听到他们在外面抓门,于是大声说道:“我衷心地建议你们去问问泰德先生,他的鼻子是怎么变成胡萝卜的。他太谦虚了,都不好意思提,但这是本次行动中最精彩的冒险环节!”
他们立即朝走廊冲去,简直比赛马还快。我等了一小会儿,外面安静了。我伸出头往外看,那里没人。于是我一路吹着口哨,继续朝目的地前进。我到了大厅,把通行证出示给电线杆士兵,没想到他居然跟我敬了个礼——看来今天我真成英雄了!
“放松点,士兵,”我说,“爷现在心情不错!”
他咧开嘴露出一排大牙,让人以为我好像在无缘无故地奉承他。
“嘿,瑞德,你真是个英雄。认识你是我的骄傲。”他说。
“那你现在可以跟瑞典老家的小姐们吹牛了。”
“没错,她们肯定会对我投怀送抱的。”
我想他说得对。讲实话,对于那些个子高高的、脸蛋红扑扑的家伙我向来没有好感。女人们对他们趋之若鹜,真不知道是为什么,个子高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沿着大街一路走一路想,头上阳光灿烂,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突然间我想立刻见到库塔。没错,正是这样。我希望能这样注视她一会儿,握着她的手。从造访带出来以后,能由你自己掌控的便只有这些——握着某人的手,尤其是当你想起那些关于潜行者后代的故事,想到他们会变成什么样时……算了吧,谁现在想见库塔呀?我现在真正需要的是一瓶火辣辣的烈酒,至少要一瓶!
我穿过停车场,那儿有一个检查站,停着两辆耀武扬威的巡逻车——黄色低矮的车身,车上配备着探照灯和机关枪。一群混蛋!当然,这些警察也戴着蓝色的头盔。他们封锁了整条街道,让人无法直接穿行。我继续低头赶路,因为这个时候最好不要看到他们,反正白天不要。里面有两三个家伙最好别让我认出来,否则绝没有他们的好果子吃。幸亏基里尔邀我去研究所工作,不然的话,上帝作证,我一定会找出那几条毒蛇,亲手了结了他们!
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快走到尽头时突然听到有人喊:“喂,潜行者!”好吧,我想应该不是在叫我。于是我继续往前走,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这时有人跟上来,一把拉住我的袖子。我甩开他的手,转过半个身子,对着他礼貌地说道:“您知道自己在干吗吗,先生?”
“等一等,潜行者,”他说,“我只想问两个问题。”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科特布莱德上尉,一位老朋友。他看起来干瘪瘪的,面色蜡黄。
“啊,你好,上尉,你的肝脏还好吧?”
“别转移话题,潜行者。”他生气地瞪着我,“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为什么我叫你的时候不立刻停下来?”
他身后跟着两个戴着皮手套的蓝头盔。我看不到他们的眼睛,只看到两人的下巴在头盔下面蠕动。真不知道他们从加拿大的哪里找来这么一班人?难道是特意从国外招来的?白天我一般不怕这些巡逻兵。他们可以搜查我,这群癞蛤蟆,不过这会子就算搜查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叫我了吗,上尉?”我说,“我听到你在叫什么‘潜行者’。”
“你是在告诉我你不是潜行者吗?”
“等我说完‘谢谢’我就告辞了,别再眼踪我。谢谢你,上尉,我清醒着呢。要不是你的话……”
“你在造访区预留带做什么?”
“什么意思?做什么?我在那儿工作,都已经两年了。”为了赶紧结束这场不愉快的对话,我掏出证件递给他看。科特布莱德上尉拿过本子,一页一页地检查,每看到一个戳印都会吸吸鼻子,露出微笑。最后他把本子还给我,看起来十分满意,眼睛也变得明亮起来,脸上多了些血色。
“请原谅,舒哈特,”他说,“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很高兴对你的劝诫没有白费。哎呀,实在太惊人了。不管你相不相信,就算回到以前我也知道你肯定会变好的。我只是不敢相信像你这样的人…”他像磁带一样不停地翻来覆去,好像我又摊上了另一个抑郁症康复者。当然,我耐心地听着,垂眼摆出一副谦逊的模样,还不时地点头附和,无辜地伸出手臂。如果一时想起,我还会害羞地在人行道上摩擦一下鞋底。站在上尉身后的那两只长颈鹿听了一会儿,很快就厌烦掉,转身走到其他更有意思的地方去了。这时候上尉正在帮我勾画未来的宏伟蓝图:教育是光,无知是暗,上帝爱护和欣赏诚实的劳动者,如此这般。原先关在监狱里的时候,每个星期日他也是这样向我们布道的。我现在实在需要喝一杯——喉咙干得受不了。没事的,我暗自想,瑞德,你可以应付的。你必须得应付,耐心点吧。他说不了多久的,瞧,他都已经接不上气了。机会来了!一辆巡逻车发出了信号。科特布莱德上尉回头看了看,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来说:
“那好吧,很高兴见到你,诚实的舒哈特先生。我真想为这个消息干上一杯。我喝不了威士忌,医生不让喝,但啤酒还是可以的。没办法,工作来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千万不要!但我还是满足他的要求,跟他握了手,然后红着脸迈步离开了。终于摆脱他了,我像离弦的箭一般朝“甜菜汤”直奔而去。
这种时间“甜菜汤”里一向没什么人。欧内斯特站在吧台后面,擦拭着酒杯,正把杯子一个个拿起来对着光线比照。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无论你什么时候进来,酒保们总是在擦杯子,好像他们要解救自己的灵魂就得靠这个。欧内斯特整天站在那里——拿起一只杯子,斜着眼看看,把它举起来对着灯光,在上面呵一口气,接着开始擦拭。他来回地擦啊擦,然后又举起来检查一番(这一次是由杯底向内看),接着再擦上几下。
“嗨,欧内斯特!把那个可怜的杯子放下吧,你会在上面擦出一个洞来的。”
他透过杯子看到我,嘴里嘀咕了一句,然后什么也不说地直接给我倒了四指高的伏特加。我爬到高脚凳上坐下,抿了一口酒,摇摇头扮了个鬼脸,然后又抿了一口。一旁的冰柜在嗡嗡作响,点唱机里正放着一支轻柔低沉的曲子,欧内斯特又操起了另一只杯子。此时我感觉十分安详。喝完酒,我把杯子放回吧台,欧内斯特马上又给我倒了四指。
“好点了吗?”他低沉着嗓子问道,“恢复些了吧,潜行者?”
“你干吗不继续擦你的杯子?知道吗,有个家伙擦出了一个妖怪,最后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你说的是谁?”欧内斯特疑惑地问。
“原先在这里工作的一个酒保,在你之前。”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你认为为什么会发生造访?就是被他擦出来的!你想那些造访者是谁?”
“你这个混蛋。”他不无赞同地说道。
欧内斯特走进厨房,出来时端着一碟烤热狗。他把碟子放在我跟前,把番茄酱顺着吧台推过来,接着又继续去擦杯子了。欧内斯特很在行,他训练有素的眼睛可以一眼望出某个潜行者是不是带着战利品从造访带出来,而且也很清楚潜行者在经历过造访带以后最需要什么。老欧尼真不错,是个人道主义者。
我吃完热狗,燃起一根烟,开始盘算欧尼从我们身上赚了多少。我不清楚那些赃物在欧洲到底能卖多少钱——听说一只盒子可以卖到2500元,而欧尼只付给我们400;电池在那里至少值100元,但他肯付我们20元就不错了。当然,把赃物运到欧洲肯定得花不少钱。除掉这一部分以及……火车站站长肯定还有一份薪水。这样想来的话,欧内斯特其实也赚不了那么多,可能是百分之十五到二十,不可能比这更多了。而且,如果他被抓的话,起码得做十年苦工。
一个彬彬有礼的家伙过来打断了我光荣的沉思,我甚至没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声。他站在我身边,问可不可以坐下。
“没关系,坐吧。”
这个人长得十分瘦小,鼻子尖尖的,打着领结。他的脸看起来有些眼熟,但我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他爬到我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对欧内斯特说:“要一杯波本威士忌。”接着又转向我,“对不起,请问我们是不是见过?你在国际研究所工作,对吧?”
“没错,你是?”
他迅速地掏出一张名片,递到我跟前,“阿洛伊修斯·麦克洛特,移民局全权代理。”难怪,我认识他。他到处劝说人们离开这座城市。正因为这样,哈蒙特如今只剩不到一半的人口了,但他还要继续把我们全部赶走。我把他的名片退了回去。
“不,谢谢,我不感兴趣。我的心愿是死在家乡。”
“为什么呢?”他立刻跳了起来,“恕我冒昧,为什么你要一直待在这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里有我童年的美好回忆,有我在市政公园的初吻,我的父母。我第一次醉酒就是在这间酒吧。这里的警察局让我感到无比亲切……”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轻轻地擦了擦眼睛,“不,花多少钱我都不会离开。”
他笑了,抿了一口波本酒,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哈蒙特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很辛苦,要受军事管控,还没什么娱乐设施,造访带紧挨着你——这就像是坐在火山口上,传染病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甚至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如果是老人我还可以理解,毕竟让他们离开一个地方太难了,可是你,你才多大?22岁,还是23岁?你不知道移民局是一个慈善组织吗?我们不会为此赚一分钱。我们只是想帮助人们离开这个地狱,回到生活的主流。我们负担迁移的费用,还帮你找工作。对于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们甚至还提供受教育的机会。真是的,我真的不理解。”
“你是说,没有人愿意离开吗?”
“不是没有人。也有一些离开了,尤其是有家室的人。但是青年们和老人们……你们想从这地方得到什么呢?这是一个乡下小镇,弹丸之地。”
随他说去吧。
“阿洛伊修斯·麦克洛特先生,你说得完全没错。我们的小镇就是个弹丸之地,从古至今都是这样,但是这个弹丸之地现在却成了通往未来之门。我们会通过这个弹丸之地向你那个糟糕的世界倾注大量垃圾,经过这道门的一切都会改变。生活也会变化,会变得公平的,人们将各取所需。弹丸之地,是吗?知识从这儿而来,而且一旦我们掌握了知识,就可以让每个人都变得富有。我们可以邀游太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这就是我们所在的弹丸之地。”
说到这儿我打住了,因为发现欧内斯特正惊讶地看着我,这让我很不好意思。我一般不喜欢引用别人的话,即使我赞同他们的观点。另外,这事想起来有些滑稽——当基里尔说话的时候,你会张着嘴认真地听,而换作我哪怕说同样的话感觉就是不一样。这或许是因为基里尔从未眼欧内斯特私下交易过吧……
欧尼立即反应过来,马上迅速地给我倒了六指伏特加,就像要帮我找回自己。尖鼻子的麦克洛特先生又抿了一口波本酒。
“是的,没错,永续电池,蓝色的万应药。不过,你真的认为事情会像你描述的那样发展吗?”
“这不关你的事。我刚才是就城市而言,至于我自己,你们欧洲有什么我没见过的?你们白天把自己折腾得够俄,晚上就守在电视机前,简直无聊透顶。”
“你不一定要去欧洲啊。”
“都一样,除了南极洲冷一点之外。”
最不可思议的是,当我跟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我打心底里觉得我们的造访带——这狗娘养的,杀人狂魔——此时此刻比其他任何欧洲国家、非洲国家都要强上百倍。我还没有喝醉,刚刚脑子里还想象着自己怎样穿过一群跟我一样的白痴,醉醺醺地拖着身子回家,怎样在地铁里被挤来挤去,怎样对世上的一切感到恶心和厌倦。
“那你呢?”他问欧内斯特。
“我有生意要做。”欧尼傲慢地回答道,“我不是小混混,我把钱都投在了生意上。连基地指挥官都会时不时地到我这儿来,还是个将军,你明白吗?我干吗要离开这里?”
麦克洛特先生还想坚持己见,他引用了许多数据,但我根本没听。我畅快地喝了一大口酒,从口袋里掏出一堆零钱,离开吧台走向自动点唱机,朝里面投了一枚硬币。那儿有一首歌叫《如果没把握,请不要回来》,对刚探访过造访带的我来说再合适不过了。点唱机摇摆着响起低沉的音乐,我端着杯子坐到角落里,希望能扳平在老虎机上留下的纪录。时间过得飞快,理查德·努南和古塔林进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往老虎机里塞最后一枚硬币。古塔林喝得醉醺醺的,四处打量着,想找个人试试拳头。理查德·努南则轻轻地抓着他的手肘,讲笑话想要分散他的注意力。真是天生一对!古塔林像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猩猩,手长得可以伸到膝盖,而迪克则是一个圆圆滚滚的小可爱,就差会发光了。
“喂!”迪克叫道,“瑞德,过来和我们一起吧!”
“没……没错!”古塔林跟在他后面嚷嚷,“整座城市里就只有两条汉子——瑞德和我!其他的不是猪猡就是撒旦之子。瑞德,你也是为魔鬼工作,但你还算是个人。”
我端着酒杯走过去。古塔林剥下我的外套,把我按在椅子上。
“坐下,瑞德。坐下,撒旦的仆人,我喜欢你。让我们一起为了人类的罪孽大哭一场吧,一场痛快的哀号!”
“一起哀号吧,”我说,“让我们喝下这罪孽的眼泪。”
“因为这一天近在眼前。”古塔林宣布道,“因为白色的骏马已经上鞍,骑手把脚伸进了马镫。那些将灵魂出卖给撒旦的人将永劫不复,只有与他划清界限者才能获得救赎。你,受到魔鬼诱惑的人类之子,你与魔鬼共舞,盗掘撒旦的宝藏——让我告诉你吧:你瞎了眼!快醒醒,你这个狗杂种,免得为时太晚!别碰那些魔鬼的玩意儿!”他停下来,像是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能让我喝一杯吗?”他突然用另一种声音问道,“你知道的,瑞德,我又被解雇了,他们说我是个煽动者。我一再对他们说:醒醒吧,瞎了眼的人们,你们坠入了深坑,还拉着别人给你们垫背!结果他们全都嘲笑我。于是我给了车间主任一拳,把他的鼻子打破了。他们现在要逮捕我,这是为什么?”
迪克拿了一瓶酒,走过来放在桌子上。
“今天算我的!”我朝欧内斯特喊道。
迪克瞥了我一眼。
“放心吧,绝对合法。”我说,“喝的是我的奖金。”
“你去造访带了?”迪克问,“带了什么出来?”
“一个装了东西的盒子。”我说,“为科学圣坛而干杯,你到底要不要来一杯?”
“一个盒子。”古塔林悲伤地重复道,“为了什么盒子,你竟然甘愿拿生命冒险!虽然你活着出来了,但你又往这世上带回一件魔鬼的器物。你哪里知道,瑞德,有多少悲伤和罪孽……”
“干杯,古塔林。”我严肃地说,“喝吧,为我能活着回来庆祝一下。为胜利而干杯,朋友们!”
我们一起为胜利喝了一杯,但古塔林完全崩溃了,他抽泣着,眼泪像泉眼里的水一样喷涌而出。我很了解他,这只是一个阶段——抽泣,劝诫人们说造访带是魔鬼的诱惑,我们不该从里面带东西出来,应当把所有拿出来的东西归还原处,然后继续生活,仿佛造访带不曾存在——把魔鬼的东西留给魔鬼。我喜欢他——我是说,古塔林——我总是喜欢一些怪人。他在有钱的时候,会连价也不还地买入这些赃物,不管潜行者开价多少。然后到了夜里,他再带着买来的东西潜回造访带,把它们埋起来。他在等待,但这种状态很快就会结束。
“什么是装了东西的盒子?”迪克问,“我只知道空盒子是什么样,但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装了东西的。”
我解释给他听。他点点头,咂了咂嘴巴。
“嗯,的确有意思,新玩意儿。你跟谁一起去的,俄国人?”
“对,跟基里尔和泰德一起。你知道的,我们的实验室助理。”
“他们一定让你很抓狂吧。”
“才没有。他们表现得挺好,尤其是基里尔。他真是个天生的潜行者,只要再多一些经验,改掉急躁的毛病就好了,那样的话我愿意每天跟他进造访带。”
“还有每个晚上吧?”他带着醉意嬉笑道。
“得了吧,我说的是玩笑话。”
“我知道。玩笑就是玩笑,但这可能会给我带来很大麻烦。我欠你一个人惰。”
“谁欠谁人情?”古塔林兴奋地问,“什么人情?”
我们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按回椅子里。迪克往他嘴里塞了一支烟,帮他点上。我们终于让他安静了。这时候进来的人越来越多,酒吧变得拥挤起来,很多位置都被占了。欧内斯特跟女招待们都在忙着给顾客上饮料——啤酒、鸡尾、酒、伏特加。我发现最近镇上出现了很多新面孔,大都是些年轻的小混混,戴着长长的、垂到地上的、鲜艳的围巾。我把这个发现说给迪克听,他也注意到了。
“你还指望什么?他们启动了很多建设项目,研究所正在建三栋新楼。另外,他们还准备沿造访带建一圈围墙,从墓地一直到旧农场。潜行者的好日子就快结束了。”
“潜行者什么时候过过好日子?”我说。又是这一套,我心想,这都是些什么新玩意儿?我猜以后自己再也没法钻到另一边去挣美元了。也许这样最好,少一点诱惑。我可以跟一个正派的市民一样,白天光明正大地进入造访带。当然,挣的钱是少了些,但是更加安全。有浮动舱、特制外套这些,还不用担心边界巡逻。我可以靠工资养活自己,还可以靠奖金买酒喝。可是,紧接着我又消沉了,心疼起那些要花的钱,我负担不起这个,负担不起那个。我必须留点钱给库塔买衣服,以后上不起酒吧了,只能去看便宜的小电影。前途昏暗啊,每天都是灰色的,包括每一个黄昏,每一个夜晚!
我坐在那儿思绪万千,这时迪克对着我的耳朵叫道:“昨天晚上在旅馆里,我去酒吧,想在睡觉之前来上一杯。那儿有几张新面孔,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们的模样。其中一个人走过来,开始七绕八绕地和我说话,说他认识我,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在哪里工作,还暗示说他准备花大价钱来购买各种服务。”
“密探。”我说。我对此不感兴趣,密探我见得多了,很少跟他们谈到生意。
“不,兄弟,他不是密探。听着,我和他聊了聊,当然,我很小心,尽量让他开口。他只对造访带里某类很重要的物品感兴趣,什么电池、痒痒剂、黑色水珠和其他类似的小玩意儿,他统统看不上。他只暗示了他真正想要的。”
“是什么?”
“据我所知,是‘女巫的果冻’。”迪克一边说,一边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哦,原来他想要的是‘女巫的果冻’。他说这个的时候,你怎么不问问他要不要‘死亡之灯’?”
“我问了。”
“他怎么说?”
“你信吗,他说他真的想要。”
“是吗?”我说,“那好,让他自己去弄吧,小菜一碟。地窑里到处都是‘女巫的果冻’,让他带个桶子,想舀多少舀多少,那是他的事。”
迪克一声不吭地看着我,脸上甚至没有笑意。他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他想要雇我去弄这些东西?后来我明白了。
“等等,”我说,“那家伙是谁?连研究所都不能研究那些‘果冻’。”
“是的。”迪克慢条斯理地回答,继续盯着我,“这类研究对人类有潜在的危害。现在你知道那人是谁了吗?”
我知道个屁。
“你的意思是,造访者?”
他笑了,拍拍我的手,说道:“我们干吗不喝一杯?你真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
“来喝呀。”我嘴上说着,心里却十分恼火,这贱人真把我当傻瓜了?“喂,古塔林,”我叫道,“古塔林!快起来,一起来喝酒!”
古塔林睡得正香,黑黝黝的脸枕在桌面上,手垂到了地板。迪克和我喝了起来。
“好吧,”我说,“脑子简单也好,复杂也好,让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对付那家伙。虽然你知道我有多么‘敬爱’警察,但我还是会把他交给他们。”
“可以啊。但是如果警察反过来问,为什么这家伙不找别人,单单来找你怎么办?”
我摇摇头。
“这有什么关系。你这个蠢肥佬,你到这座城市才三年,就进过一次造访带,只在电影上见过‘女巫的果冻’。你真该亲眼瞧瞧它们,看看它们会对人类造成什么影响!那东西太可怕了,根本不该带出造访带。你以为潜行者都是一群粗人,心里想的除了钱还是钱,但哪怕是死掉的‘泥浆’也绝不会接受这样一桩交易,‘秃鹰’伯布里奇也不会。我根本不愿去想究竟是谁需要‘女巫的果冻’还有他要用这个来干什么!”
“是的,你说得都没错。”迪克说,“但你要理解,我不希望某天早上被人发现我因自杀死在了床上。虽然我不是潜行者,但我至少是个务实的人,而且我热爱生活,你知道的。我已经为此工作了很长时间,都已经形成习惯了。”
这时,欧内斯特在吧台里大声喊道:“努南先生,电话!”
“该死!”迪克没好气地说,“肯定又是运输调整。他们上哪儿都能找到你。对不起,失陪一下。”
他起身去接电话,留下我跟古塔林,还有桌上的一瓶酒。既然古塔林现在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只好自斟自饮。该死的造访带!你根本没法摆脱它。无论你去哪儿,无论你和谁说话,总是离不开造访带,造访带,造访带!基里尔可以很轻松地谈起造访带将要带来的永久的安宁与和谐。基里尔是个好人,他不傻——恰恰相反,他十分聪明——可是他对真正的生活一无所知,甚至想象不出有哪些恶棍和罪犯在造访带周围虎视眈眈。现在居然有人想把手伸向“女巫的果冻”。也许古塔林是个醉汉外加狂热的宗教分子,但他说的有些事或许是对的。也许我们真的该把魔鬼的东西留给魔鬼,彻底撒手。
一个戴着鲜艳围巾的小混混坐到了迪克的位置上。
“你是舒哈特先生吗?”
“是又怎样?”
“我叫克利翁,来自马耳他。”
“马耳他的状况还好吗?”
“还好,但我不想讨论马耳他。是欧内斯特让我来找你的。”
果然,我心想。欧内斯特是个名副其实的贱人,这么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内疚。面前这个人很年轻,棕色皮肤,干干净净,相当俊美。他连胡子都没长全,说不定还没接过吻呢。欧内斯特根本不在乎这些,他只想把更多的人送进造访带,其中有三分之一能带着战利品出来,那就能替他挣钱了。
“哦,老欧尼还好吗?”我问。
他朝吧台里看了一眼。
“他看起来还好。我不介意把他叫过来和你谈。”
“我介意。你要来一杯吗?”
“谢谢,我不喝酒。”
“抽烟吗?”
“请原谅,我也不抽烟。”
“真他妈见鬼,那你究竟要钱做什么?”
他一下子涨红了脸,收敛起笑容。
他用很小的声音说道:“也许,那是我自己的事。对吧,舒哈特先生?”
“你说得对口,”我回答着,给自己又倒了四指酒。我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感觉四肢很舒服地放松下来——造访带总算离开我了。“我现在喝醉了。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正在庆祝。我进入造访带,活着回来了,还赚了钱。能从造访带活着回来的人并不多见,能赚到钱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干吗不稍后再讨论这些严肃的问题呢?”
他起身告辞。我看到迪克回来了,他站在座位旁边,脸上的表情让人觉得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你们货舱又出问题了?”
“是的,”他说,“又出问题了。”
他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同时也给我满上。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敢肯定跟货物无关。说实话,他根本不在乎什么货物运输——好一个模范员工!
“一起来一杯吧,瑞德。”不等我响应,他已经一口喝干,又倒了一杯,“你知道基里尔·帕诺夫死了吗?”
我已经醉得像块石头,没太明白他的话。有人死了,那又怎样?
“那么,为逝者而干杯。”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直到这时我才突然感到身体里的一根弦戛然绷断。我记得当时自己站了起来,倚着桌子,俯视他问道:“基里尔?”
那张银丝网立刻浮现在我眼前,我仿佛又听到它撕裂的声音。在那可怕的声音当中,我听到迪克在讲话,声音像是从另一间屋子里传来的。
“是心脏病发作。没穿衣服,死在了澡堂里。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问起你,我告诉他们说你现在很好。”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肯定是造访带!”
“坐下,坐下喝一杯。”
“造访带,”我重复着,怎么也停不下来,“造访带,造访带……”
我什么也看不见,周围全是银色的网。整个酒吧都被罩在网里,人们四处走动时,碰到的网丝会轻轻地撕裂。马耳他帅小伙站在网的中央,稚气的脸上一副惊讶的表情——他还什么都不懂。
“孩子,”我温和地对他说道,“你需要多少钱?一千够不够?给你,拿着,拿着!”我把钱硬塞给他,开始大声嚷嚷,“去告诉欧内斯特,他是个杂种,人渣!别害怕,就这么对他说!他还是个懦夫!告诉他这些,然后直接去火车站,买张车票回马耳他,中途哪儿也不要停留!”
我不记得当时还叫嚷了什么,只记得最后在吧台前面,欧内斯特递给我一杯苏打水。
“你今天很有钱?”他问。
“没错,我赚了一笔。”
“不妨借我一点?我明天要交税。”
我这才发现手上拿着一沓钱。我盯着这沓钞票,自言自语道:“看来他没要。马耳他的克利翁是个有骨气的年轻人,看来是这样。行吧,我也管不了啦,接下来发生的事都是命运的安排。”
“你到底怎么了?”老欧尼问,“是不是喝多了?”
“没喝多,好着呢。”我说,“我好得很,准备去洗个澡。”
“你干吗不直接回家?你真的喝多了。”
“基里尔死了。”我对他说。
“哪个基里尔,一只手的那个?”
“你才一只手呢,王八蛋,一千个你也顶不上一个基里尔!你卑鄙,你这个狗娘养的、下流肮脏的杂种!你在做死亡交易,知道吗?你在用钱买我们的命!想让我把你的铺子砸成两半吗?”
正当我头往后仰准备赏他一记老拳时,有人一把抓住我,把我拖开了。那一刻我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大喊大叫,拳头乱挥,一顿胡踢。等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待在厕所里,浑身湿透了,样子狼狈不堪,对着镜子都差一点认不出自己了。我的脸抽搐着,以前从没有这样过。这时,我听到外面一阵骚乱,有盘子摔碎的声音,还有姑娘们的尖叫。古塔林的怒吼赛过了一头灰熊:“忏悔吧,你们这群一无是处的人!瑞德在哪儿?你们对他干了些什么?你们这些魔鬼的杂种!”接着还传来了警笛声。
我一听到这个声音,脑子立刻清醒了。我想起了所有的事,洞悉了所有的事,也理解了所有的事。我的灵魂空空如也,只剩下冰冷的憎恨。所以我心想,我会给你们一个惊喜的,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潜行者,你们这些卑鄙的吸血鬼!我从表袋里掏出一枚痒痒剂——还是崭新的,从未用过。我把它攥在手心里,让它逐渐发挥功效,然后打开酒吧门,悄悄地扔进了痰盂。接着,我从厕所的窗户爬到了外面街上。虽然我真的很想留在那里,看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但现在最好还是赶紧离开——痒痒剂会让我流鼻血。
我飞奔着穿过后院,听到痒痒剂发出响亮的爆炸声。刚开始,附近所有的狗一起狂吠——它们比人更先感觉到痒痒剂,接着酒吧里传来呐喊,即使隔这么远我都能够听到。里面的人乱作一团,有的极度绝望,有的歇斯底里有的惊慌失措。痒痒剂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欧内斯特这回要等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让他的酒吧恢复元气了。这杂种肯定能想到是我干的,可我不在乎。一切都结束了,世界上再也没有名叫瑞德的潜行者。我已经受够了,受够了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也受够了教其他傻瓜去做同样的事。你错了,基里尔,我的老朋友。对不起,可是你真的错了;古塔林才是对的。这不是人类的地盘,造访带属于魔鬼。
我翻过栅栏往家里走去,死死地咬着嘴唇,很想大哭一场,可是偏偏哭不出来。我眼里看到的全是虚无和悲伤。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你帮我规划了一幅蓝图,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而现在呢?也许远在俄罗斯的某个人会为你而哭泣,但是我不可以。这都是我的错,我一个人的错,我真是一无是处。我怎么能不等他的眼睛适应黑暗就把他带进车库?我一向生活得像一只独狼,只关心我自己。突然间,我想扮一回好人,送他一件小礼物。我干吗跟他提那个盒子?想到这些,我如鲠在喉,只想放声大吼。也许我真的吼了,街上的人看到我纷纷避开。接下来事情稍微好转了一些,我看到库塔过来了。
她向我走来,我的美人儿,我的仙女。她迈着纤纤美足款款而来,裙摆在膝盖上轻轻摇摆,路过之处引来无数侧目。可是她径直地走了过来,目不斜视,我知道她是为我而来。
“嗨,”我叫她,“库塔,你去哪儿?”
她扫了我一眼——我脸上青肿,身上透湿,手也擦破了——但她对此什么也没说。
“瑞德,我正要去看你。”
“我知道。一起去我那儿吧。”
她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库塔的头连着修长的脖子,显得好看极了,就像一匹年轻的母马,生性骄傲,却对主人百依百顺。
“我不知道,瑞德,也许你不想再看到我了。”
我心里一颤。该怎么办?可我还是冷静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说,库塔。请原谅,我今天多喝了一点,脑子不太灵光。为什么我不想再看到你呢?”
我牵起她的手,慢慢朝我家走去,先前偷看她的人都忙不迭地躲了起来。我一辈子都住在这条大街上,所有人都知道瑞德,而那些还不知道的很快也会听说。
“我妈让我去做流产,”她突然说道,“可是我不想。”
我走了好几步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我不想做流产。我想生下你的孩子。你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浪迹天涯都行,我不会拦着你。”
我听她说着,眼看着她越来越激动,而我却越来越失魂落魄,理不出个头绪来,只有一个荒谬的念头在脑海里不断回响:走了一个人,又来了一个人。
“她一直对我说,潜行者的孩子会遭人非议的。而且你是个流浪汉,和你在一起得不到完整的家。今天你还自由,明天也许就进了监狱。但我不在乎这些,我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我一个人应付得来,我可以独自把他生下来带大,一个人把他培养成男子汉。没有你我照样可以。但是,你能不能不再来找我了,我不会让你进门的。”
“库塔,亲爱的,”我对她说,“等一下……”我有些说不下去,嗓子里钻出一个紧张得白痴一样的笑声,顿时让我感到崩溃,“我的甜心,你为什么要赶我走呢?”
我像个乡下白痴一样笑起来,她一头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瑞德?”她流着眼泪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