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东岸,蒲坂,大量楚军战船离开码头,向西而去。
西岸,沿岸浅水区,如林的木桩绵延数十里,举目望去,看不到头。
横渡黄河的一艘楚军战船里,兰午坐在桅杆下,默默看着眼前甲板上的甲士,又看着西岸那些用于阻拦船只登岸的“木桩阵”。
听着岸上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号角声,他忽然想起了家乡。
他家所在的村子,在安陆南郊、涢水畔,岸边有芦苇荡,远远看去,就如同眼前这些密密麻麻的木桩。
入夜,劳作一日的人们陆续入睡,此时,若是村外有人过来,村里外沿的一些守户之犬就会叫起来。
一犬吠人,百犬吠声,村里其他狗虽然没看见陌生人,但只要有狗开始叫,它们就会跟着一起叫,吵得不行。
现在,西岸的“狗群”叫起来,确实很烦人。
兰午正在走神,耳边传来军士们的吼声:“打起精神来!!一会下了水,机灵些,赶紧往岸上游!”
“虽说是冲滩,可人家在岸边钉了木桩阵,所以别指着船能靠岸,一会离岸差不多了,立刻跳船,游过去!!”
“身上别带那么多累赘,能上岸是最重要的,但也别拉下兵器,没兵器你上岸就是送死!!”
“全都打起精神来,现在是玩命,不是文化课学写字!!”
吼声把兰午的思绪拉回现实,听着军士们声嘶力竭的吼叫,看着前方“开路”的快船。
快船的移动速度很快,先一步出发,所以这些快船即将抵达西岸那“木桩阵”。
却见船上划棹的棹手纷纷跳入水中。
片刻后,撞入“木桩阵”的快船消失在雷鸣、火光和浓烟之中。
爆炸清障的效果如何?看是看不出来的,不过兰午知道爆炸清障战术在实验时的效果:勉勉强强。
事到如今,无论这些清障船是否能够成功清障,后续船只都要“冲滩”。
甲板下,响起激烈的鼓点声,划船的棹手们喊着号子,奋力划船,让船只开始冲刺。
兰午很快就感觉到自己所在的船快起来,距离前方烟雾弥漫的西岸越来越近。
左右火光大作,那是同行冲滩的船只燃放“一窝蜂”,对岸上那些木栅后聚集的周兵进行攻击。
然而船只摇摆不定,本来准头就不怎么样的“一窝蜂”,发射出去的“火蜂”真就是到处乱窜,毫无准头额可言。
不过大量“一窝蜂”发射的动静很大,呼啸声此起彼伏,仿佛有人不断吹响冲锋的号角,鼓舞着己方士气。
陆续有船冲到岸边浅水区“木桩阵”处,船上甲士呼喊着,跳下水,直接向岸边游去。
兰午只觉脚下一震,见是自己所在的船撞到了木桩,停下。
船首忽然消失,却是兼做跳板的船首横板向前放下,许多先登甲士呼喊着向前跑,经过横板,跳下水,往岸上游。
“一窝蜂”的呼啸声中,岸上有无数箭矢迎面飞来,钉在船板上,发出“剁、剁、剁”的声音。
兰午脑袋中了一箭,不过因为戴着兜鍪,并无大碍。
他和同伴翻过船帮,进入船舷外挂着的小船上,松开缆绳,拿起短棹奋力划船,向前而去。
船很窄,所以勉强穿过水中木桩阵,顺利抵达岸边,而岸上此刻火光大作,雷声此起彼伏。
那是己方先登和赶来拦截的周兵交锋,先登们不断投掷出火油弹、轰天雷,试图击退数倍于己的敌人。
然而周兵数量很多,来得也快,因为其戎服为黑色,所以如同一波波黑潮,不断拍向登岸的楚军。
一直在西岸驻防的周军,已经尽可能的集结兵力,日夜提防,不让东岸蒲坂的楚军有强度黄河的可能,现在,自然是倾巢而出。
他们凭着数量优势,以及悍不畏死的冲锋,突破火与光的障碍,撞入楚军先登之中。
血腥的白刃战爆发,数里长的黄河滩涂一片混乱。
就在这一片血腥之中,一张张迎风飘扬的白旗分外显眼。
兰午所在小队,打出的旗帜就是白旗,白旗在阳光、火光、浓烟之中,显得分外显眼。
无数登岸的楚军先登,如同被花朵吸引的蜜蜂一般,向着一张张白旗所在位置聚集。
他们用血肉之躯,拨开“黑潮”,护送着白旗不断前进。
兰午和同伴身上多处中箭,也亏得身着铠甲、戴着兜鍪和铁面,所以即便被射成刺猬,依旧安然无恙。
他们奋力拖曳着从船上卸下的滑橇,要按计划,将滑橇上的“管风琴”,拖到岸上高处,哪怕只是某个土丘,也得上去。
赶在敌军骑兵发动大规模冲锋前,让“管风琴”准备就绪。
眼前一处丘陵,距离越来越近,而护卫他们前进的同袍,伤亡也越来越大。
耳边又响起号角声,声音来自前方,且前方尘土大作,看样子,敌军骑兵已经在集结。
兰午心中焦急,呼喊着“动作快些!”,和同伴以及一些兵卒一道,奋力将滑橇往前方那土丘上拖/推。
那里,就是他们的阵地,人在阵地在,阵地丢了,人也没了。
只有守住阵地,才能确保后续兵马顺利登岸,兰午明白自己任务的重要性。
官军从蒲坂强渡黄河,登陆军队必然面临西岸驻防周军的疯狂反扑,因为西岸一片平坦,所以敌军必然会出动骑兵,对登陆后阵型散乱的己方进行冲击。
所以,如何阻挡敌骑的冲撞,是登陆军队必须考虑的问题。
面对集群冲锋的骑兵,用火炮发射散弹最有效,但抢滩登陆时,没有充裕时间运送火炮上岸,毕竟火炮登陆期间,移动起来太慢了。
若光靠登陆步兵投掷火油弹、轰天雷,效果也不行。
用“一窝蜂”,聊胜于无,因为在没有障碍、没有结阵的情况下,步兵要和骑兵对抗,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虽然铁丝网是不错的障碍,但是要在船只无法顺利靠岸的情况下,靠着人力泅渡把沉重的铁丝网弄上岸后,赶在敌骑冲过来前布设完毕,显然也做不到。
兰午和同伴好不容易把滑橇拖/推上土丘,却被眼前一幕惊呆:前方,大量周军骑兵已经排开队形,时刻等着冲锋。
之所以现在还没冲锋,是因为其步兵还在岸边激战。
可一旦楚军击退拦截,这些周军骑兵就要发动冲锋。
“架起来,架起来!把管风琴架起来!!”
兰午呼喊着,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个空地,另一个小队也开始假设滑橇上的“管风琴”。
岸边不断有火光闪烁,楚军先登不断投掷出火油弹和轰天雷,勉强击退了周国步兵的疯狂反扑。
就在这时,号角声起,周军步兵后退,而周军骑兵动起来,一场腥风血雨就要降临。
骑兵在动,速度越来越快,兰午看见敌骑化作一把把尖刀,快速向岸边逼近。
包括他这小队在内的“管风琴”,已经架设完毕,在滩涂和敌军骑兵之间,构成一道细细的防线。
直面敌军骑兵的冲锋,但每个小队身边,不过寥寥十余个步兵守卫。
号角声愈发凄厉,敌骑距离楚军防线越来越近,兰午奋力喊着“上膛!”,和同伴一道,不断转动“管风琴”的摇柄。
机括声起,“咔哒咔哒”响个不停,仿佛弹子音乐盒在运转。
大量弹珠被提升到机器顶部,然后有序进入管道。
不,是铳膛。
“管风琴”这种兵器,共有三十根“风管”(铳管),分三排、上下排列,参考弹子音乐盒的“供弹原理”,以手摇装置将弹丸和纸皮火药筒“上膛”。
“咔哒”声中,敌骑越来越近,兰午奋力扯动扳机,让“管风琴”的三十个独立燧发装置“发火”。
“爆竹声”起,“管风琴”前端不断喷射着火焰,兰午再次喊着“上膛!上膛!”,和同伴继续转动摇柄。
不断在铳膛里燃烧的火药,不断将弹丸发射出去,一台台“管风琴”不断喷射着弹丸,由此形成金属弹丸的风暴,将当面冲来敌骑席卷。
血花随后在骑兵群前端绽放。
“爆竹声”中,冲锋的周军骑兵伤亡惨重,人、马倒地,随后绊倒后续的骑兵。
冲锋的势头总是被打断,正面冲击各“管风琴”小阵地的骑兵,根本就无法接近这些“怪物”。
其他骑兵见状绕开这些喷火的“怪物”,从缝隙之中穿过,冲向一身血污的登陆楚军步兵。
但他们的数量少了许多。
零星骑兵冲锋面对以长矛结阵(小阵)的步兵,占不了便宜,滩涂上沙土较多,马匹回旋时容易“脚滑”,所以速度骤降。
慢下来的骑兵,面对有数量优势的步兵,根本就招架不了多久。
要么人被长矛捅下来,要么坐骑被几根长矛抵住,随后背上的人被捅下来。
周军骑兵的冲锋,从一开始的声势浩大,短时间内就变得柔弱无力,渐渐溃不成军,向后败退。
终于在滩头站稳脚跟的楚军步兵,总算是能松一口气,看着河面上陆续过来的大量船只,喜形于色。
敌军已经溃退,但耳边的爆竹声却未停止。
停止供弹的管风琴,按说应该“安静”,但许多“管风琴”却直接爆炸。
要么是铳管炸飞,要么是管风琴的火药箱被点燃。
爆炸声中,兰午后仰倒地,滚落土丘,仰面躺着。
然后爬起来,在身上摸来摸去,确定自己没有断手断脚,没有瞎眼、断手指,放了心。
坐在地上,看着土丘上的烟雾环绕,以及那残缺、严重变形的“管风琴”,兰午心有余悸。
这玩意的优点是射速快,只要多台配合,短时间内“织”起来的“火网”就能击退骑兵冲锋。
缺点是容易“失火”,因为其供弹原理是弹丸、火药(纸皮火药筒)分装,而火药的后续引燃,靠的是灼热的铳管内壁。
所以,高速射击一段时间后,“管风琴”失控的概率很大:时间越往后,火药被提前引燃的几率就越大。
加上铳管陆续被纸筒残骸堵塞这一“必然”,“管风琴”最后“炸膛”乃至引燃火药箱的概率是很大的。
故而每一个操作“管风琴”的小队,其实都是在玩命,所以才要穿戴铠甲、兜鍪。
马的嘶鸣不断传来,兰午回头一看,却见己方后续船只穿过被破坏的“木桩阵”靠岸,许多马拖曳着轻炮“马轻侯”上岸。
却因为炮车轮子陷在滩涂沙地里,炮兵不断赶马、推车,喧嚣不已。
果然,陷在沙滩上了。
兰午如是想,再次躺下,看着蓝天白云,松了口气:
接下来,没他们的事了。
正主来了,炮射霰弹,才是对付骑兵、步兵集群冲锋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