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和张贵人同一天临盆,生下的都是女婴,如此一来,大行皇帝就没了子嗣。
不过,另一套方案随即启用:先帝(萧纲)第二十子、乐梁王萧大圜,虽然已经去世,但其幼子已经接入皇宫,过继给先帝(萧大器),以大行皇帝弟弟的身份,继位。
于是,空缺数月的皇位,有了主人,却是一位幼帝。
新君,为太后嗣子,所以太后依旧是太后,大行皇帝的皇后,为新君寡嫂,封为“敬明皇后”。
因为新君年幼,朝政,依旧由丞相总揽。
一眨眼,已经入冬,总揽朝政的李笠,本该很忙,但实际上却没那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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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大部分事务全都交给佐官处理,所以他只需要抓重点。
午后,在丞相府官署处理公务的李笠,与丞相府长史张铤交谈,而张铤现在说的,是一件往事。
宋、齐换代,齐帝萧道成打算励精图治,于是理所当然想要“检籍”(清查户籍),以增加赋税,增加国库收入。
此时的户籍,因为管理不善,多有庶族地主乃至商贾贿赂郡县官吏篡改自家户籍。
使自己家在户籍上被列为士族,亦或是祖上有军功,以此享受各种特权,不缴纳赋税、不服劳役。
并且隐瞒田产,家中人丁数。
针对这种情况,朝廷置版籍官,查处户籍不实者。
凡是虚报、伪报或篡改自家户籍的家庭,一律从户籍登记上剔除,此即为“却籍”。
查出的“却籍”者,全家充军流放边地。
萧道成在位没几年便去世,萧赜即位后,继续推行“检籍”。
随着这项政策的持续实施,郡县官吏在执行过程中的各种“偏移”,酿成越来越多的“冤假错案”,三吴地区的反抗情绪愈发高涨,后来便出事了:
永明四年初,会稽地区有个叫做唐寓之的人,利用会稽太守王敬入京的机会,聚众起事,首先攻下富阳。
随后,被却籍者纷纷参加,有数万之众。
却籍的民户,大都是北来侨民,他们的户籍本为白籍,因此暴乱者被称为“白贼”。
唐寓之又攻下桐庐,进占钱唐、盐官、诸暨、余杭等县,并在钱唐称帝,置太子,改国号为吴,建元兴平。
唐寓之还派兵进攻东阳郡,杀东阳太守萧崇之,并进攻山阴。
齐帝萧赜收到急报后,立刻调集兵马平叛,官军一击就将叛军主力击溃,唐寓之兵败身亡。
此次变乱很快平息,但是,三吴地区对于“检籍”的反抗情绪依旧持续高涨,“水”继续沸腾,唐寓之之乱,只是开始。
眼见着局势慢慢失控,萧赜不得不宣布停止“检籍”,让户籍回到宋末状态,之前被却籍流放的人悉数返回原籍。
于是,那些篡改户籍的庶族地主以及商贾,重新获得如士族一样的特权。
中枢(皇帝)则颜面扫地。
张铤总结:唐寓之之乱,明面上看,是在“检籍”过程中,被贪官污吏逼得走投无路的一群人揭竿造反。
实际上,是各地庶族地主对“检籍”的反抗情绪,酿成了这场变乱。
萧赜手上有兵马,可以镇压这样规模的叛乱,也不介意再镇压个几次。
但是,当民情激愤到一定程度,爆发的叛乱规模必然远超唐寓之之乱,这可是会动摇王朝根基的。
所以,萧赜选择退让,息事宁人,检籍不了了之。
张铤今日说起“唐寓之之乱”,是想提醒李笠,等“检寺”结束后,开始向地主们征粮、征税时,可能面临什么局面。
若以为只要干掉几个敢出头的就能万事大吉,那可就麻烦了。
地主们没一个愿意老实交税(田租)、交出隐户的,无论士、庶都是如此。
小地主实力不够无法硬扛,心里有不满,也只是在家发发牢骚,大、中地主们心里不满,自己不会跳出来,却会撺掇别人跳出来。
真要是那样,可不妙。
三吴各地,乃至全国各地,隔三差五就冒出几个反贼搞事,四处流窜,袭扰郡县,官军四处平叛,只会疲于奔命。
兵马频繁调动,必然大幅增加开支,而时不时爆发的叛乱,会影响当地百姓生活,以及农业生产。
譬如某地,春天时爆发叛乱,即便官军很快将其平定,可百姓误了农时,一年的收成就会大受影响。
若叛乱爆发在秋天,影响也不小。
而为了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各郡县又要加强兵力驻守,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所以,张铤认为,在之后开始的“检籍”之中,存粹使用武力,解决不了问题,所以要软硬兼施。
也就是打一棍,给一个甜枣,
所谓的“甜枣”,就是给庶族(寒族)以相对公正的入仕当官途径,只要保障这一点,庶族(寒族)地主们,会合作的。
行府兵制,让寒族子弟有机会以军功入仕,算是一个办法,但江南的地主未必愿意子弟从军,凭军功入仕。
因为打仗会死人的,不是哪个父母都舍得让自己的儿子上战场,也不是每个追逐功名的人,有勇气上阵杀敌。
尤其对于那些清高的读书人来说,从军就是“犯贱”。
张铤给的办法,是“吏转官”,实行另类的吏选(这里的吏指的就是吏,而不是官):
通过考核,将三吴地区一些确实有真才实学的郡县吏员,进一步提拔,为官(流外官)。
在新的职位上进行历练,为期一到三年,只要历练表现合格,就能“入流”,即成为流内官。
这里所指的“吏”,不是贱吏,而是佐吏级别的吏。
三吴地区的郡县佐吏,多为寒人子弟(小地主出身),多有宗亲,在地方上关系盘根错节。
只要让这些人有了盼头,并且切实吃到“甜枣”,那么为了好不容易获得的机会,就会配合朝廷的“检籍”、“检地”。
如此一来,反抗的情绪就会缓和。
而引入一些寒族子弟为流内官,可以让李笠获得更多的支持,将来就能以许多寒族出身的官员,构建起一支相对忠诚的官僚队伍。
李笠说:“这主意不错,但有局限性,等同于是给三吴地区的福利。”
张铤回答:“特事特办,一切,为了能顺利检籍、检地。”
李笠反问:“那别处呢?这个权宜之计,还是有局限性,应该给各地寒族子弟,以绕过九品中正制,入仕做官的机会。”
“明公是说是之前提起的定期考试选拔?”张铤来了兴致,因为李笠如今是丞相,所以他对李笠的称呼,变成了“明公”。
李笠点头:“考试选拔,国子学就实行了许多年不是?而且据说高家的齐国,也曾在州郡召集学子入京考试,考试合格者有任用,这招数可不新鲜。”
他说到这里,笑起来,“但国朝的国子学考试制度,黑幕重重,你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张铤也笑了笑。
他作为昔日的“替考”,当然知道国子学考试选拔制度的各种黑幕,但是,这不是制度的错,是人的问题。
制定制度的人,带头违反制度,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制度沦为笑柄,这可不是制度的错。
“明公,虽然士族子弟多有滥竽充数者,但总体而言,才学出众者还是很多,若论考试,寒族子弟,可考不过他们。”
“若将考试选拔制度,从国子学放大到各地,恐怕,最后脱颖而出的,绝大多数是士族子弟。”
张铤的担心很现实,如今,大部分学问被士族垄断,甚至只有士族家里才有大量书籍可以翻阅。
寒族子弟要靠考试来和士族子弟竞争,是争不过的。
但李笠有了个主意:“你有没有想过,考试成绩,分两榜,分别排名?”
张铤闻言一愣,随后想到了:“明公!莫非是士榜、庶榜?分榜取士?”
“没错,士族一榜,庶族一榜,用不同的考卷,难易度不一样。”李笠又笑起来,这灵感,来自明代的科举“南北榜”。
“你想想看,庶族子弟不用和士族子弟交锋,难度自然就小不少。”
“黄金和黄金在一榜,青铜和青铜在一榜,这叫战力匹配。”
“而一般的士族子弟,不需要入国子学读书,也可以有机会通过考试选拔,入仕。”
“考试可分譬如三级姑且按两级算,初级考试是州内考试,不设门槛,只要是良民,就可按户籍上士、庶身份报名,参加初级考试。”
“通过了初级考试,可以参加第二级考试,即到京城,参加尚书省省考,榜上有名者,便可入仕。”
“黄金考生相互竞争,决出的前譬如前五名,入仕,起步流内清官,至少二班,具体官位,由皇帝亲自来定,其他落榜者,下次再考。”
“青铜和青铜竞争,决出的前十名入仕,起步流内官,一、二班,官位,同样由皇帝来定,其他落榜者,也是下次再考。”
“你想想,只要考中了,榜上有名,就可以当流内官,这可是多少寒族子弟在仕途挣扎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成就?”
“这种两榜考试制度一出来,士榜的竞争必然比庶榜的竞争激烈,你信不信无论士、庶,都为之疯狂?”
张铤面露喜色,不住点头,李笠又说:
“两榜定期考试选拔制度,若真的实行,你觉得那些庶族地主,还会改户籍,变成士族么?”
张铤笑起来:“肯定有不少人要改回来!士族户籍可以免税是不假,可比起当官的机会,那又算什么?”
“一个家族,若子弟靠着考试入仕当了官,那整个家族就有希望了!区区免税,算得了什么?”
“若户籍是士族,他们的子弟参加考试,就得和士族精英子弟竞争,哪有出头之日?”
张铤越说思路越开阔,他作为当年国子学的“替考”,本身才华横溢,奈何因为身份,无法入国子学读书,更不可能参加考试去当官。
现在,李笠提出的这个构思,让他眼前豁然开朗:
既然要收买寒族(庶族)地主人心,甚至收买一些较低门第士族的人心,这样的制度化两榜定期考试选拔制度,简直是巨大的“甜枣”。
软硬兼施之下,或许,等“检寺”(整顿寺庙)之后便开始的“检地”、“检籍”,能顺利的实行。
李笠当然不会忙碌乐观:“构想是构想,实行起来,却不一定理想,但是,我觉得可以实行,哪怕需要在实行过程中不断完善。”
“这个任务交给你,如何?”
张铤大喜过望:“定不辱命!”
李笠点点头:“此事不能急,要考虑好方方面面,考试选拔制度,国子监实行了几十年,在其基础上改良,比较稳妥。”
“制度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执行者,以及监察制度,以避免出现替考等考试黑幕。”
“不过呢,我会放出风声,让朝野内外,有个接受过程,若真要实行、试行,少不了群策群力,参与进来、出谋划策的人,不会少。”
“各种非议也不会少,你要有个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