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达道洋就像吞下了许多小石子一样难受。
胃部感到沉重而痛苦,他只能弯着腰走路。当他意识到这种不适感的时候,胃里的东西一下子涌到喉咙口,差点儿呕出来。道洋认为自己杀了一个人,应该得到如此的报应。
在道洋眼里,加山一直非常冷静。像加山那样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得需要多大的意志力啊!道洋感慨万千。去加山家之前,道洋做好了被加山痛打一顿的思想准备,他愿意被加山打一顿。可是,加山不但没打他,就连一句过分的话都没说。他言语之间虽然不免带刺,但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换上他自己,绝对不可能像加山那么冷静。
想到这里,道洋就更觉得难受了。自己夺去了一个只有两岁的孩子的生命啊!照片上的孩子无忧无虑地笑着,道洋作为一个外人都觉得可爱,更别说他的亲生父母会有多么喜欢他了。道洋自己也有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就更不难体会加山的心情了。想到这里,道洋觉得自己的胸部被挤压得很难受。他甚至希望罪恶感把自己的肺挤爆,结束自己的生命。
加山关于“为什么不换一个人去检查那棵街树”的指责是完全正确的。当时道洋确实应该委托别的同事检查那棵街树。他之所以没有那样做,只不过是因为怕影响了跟同事的关系,这种琐碎的小事跟一条人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道洋后悔死了。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了,但后悔之情还是在吞噬着他的脑细胞。时间要是能倒回去该有多好!道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时光能够倒流。
如果能用自己的生命把健太的生命赎回来,道洋将心甘情愿地付出,甚至愿意用自己儿子的生命把健太的生命赎回来。加山的孩子没了,可是自己的孩子还在,这个事实本身就让道洋觉得对不起加山。
“全家自杀”这个词语对于现在的道洋来说,好像不是一个跟自己没有关系的词语了。
所以,他不想回家。以前,他只要一见到家里人,特别是见到儿子那可爱的笑脸,不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都会忘掉,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想杀了老婆孩子,然后自己也自杀的情感,以及与之相反的爱着老婆孩子的情感,在道洋心里拉扯着,把他的心都要扯碎了。
可是道洋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毫无意义地绕了好几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己家里。老婆泰代还没睡,一直在等着道洋回来。现在面对泰代是一种痛苦,不过不向泰代说明情况是不行的,于是道洋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把怎样向加山谢罪,加山又是怎样一种表现等,说给泰代听。
“……加山那个人真了不起!为什么他就能那么冷静呢?真搞不懂。他要是能骂我一顿或者打我一顿,我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对别人不能说的心里话,对老婆还是能说的。
但是,泰代的反应非常冷淡,迎头泼了道洋一盆冷水:“你要是早点儿去看医生,就不会出这种事了。”泰代既不是责备,也不是恼怒,而是漠不关心。道洋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找理由拖延着不去看医生,泰代是很生气的。
这让道洋看到了泰代的另一面。
道洋原来一直以为泰代跟自己有隔阂,只是因为自己要给她的身体消毒。泰代平时情绪安定,从不随便乱说,也没有跟丈夫耍脾气的毛病。她相夫教子,甘心做一个贤内助,是当今社会很少见的传统女性。
现在看来,这也许只是道洋那么以为而已。想到这里,道洋觉得脊背发冷。泰代表面看上去很顺从,其实只不过是善于把愤怒与怨恨埋藏在心底罢了。一旦产生这样的怀疑,泰代那张恬静温和的脸,就成了虚伪的假面具。
“我去睡了。”泰代说完,消失在旁边的房间里。看来她根本就没有安慰和鼓励道洋的心情,只有无言的非难。道洋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已经看惯了的家,现在看上去是那么的陌生。
第二天早晨,起床以后,道洋像往常那样,开始吃泰代给他做的早饭。当天公司安排他休息,本来没有必要这么早就起床,但他一到时间自然就醒了。道洋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但是,泰代的话打碎了他这种乐观的想法。
“哎,我想了很久了……”泰代用一种聊天的口吻平静地说道。
尽管如此,道洋还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拿着筷子的手停止了活动。
泰代低着头,继续平静地说道:“我打算回我父母家住一段时间。”
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道洋还是受到了强烈的打击。毫不夸张地说,道洋现在面临着人生最大的危机。也许可以说是像一个小孩子撒娇吧,这时候的道洋需要老婆在身边。可是呢,老婆却要在这种时侯离开他。泰代竟然是这样一个冷酷的女人!道洋受到的打击太大了,张了半天嘴才把话说出来:“为……为什么……”除此以外,道洋还能说什么呢?
泰代没有抬头看道洋的脸,用同样平静的口吻说道:“我想跟洋洋拉开一段距离,让自己的头脑冷静冷静。”
“洋洋”是恋爱的时候泰代对道洋的爱称。泰代以前这样叫的时候,总能让道洋感到温暖。但是,现在的道洋一点儿温暖都感觉不到了。
“让头脑……冷静?”道洋猜不出泰代到底想说什么,只知道机械地重复泰代的话。
泰代看了道洋一眼,又低下了头:“嗯,我的脑子也很乱……”
“等等!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感到郁闷,这我能理解。让你为我担心了,我觉得对不起你。可是这一切都怪我,你没有必要有什么罪恶感,我不希望你那样想……”道洋总算把堵在喉咙口的话说了出来。今天如果不能把泰代留住,以后夫妻关系就无法挽回了。
但是,泰代的态度没有一点儿变化:“你不希望我那样想,我就能不那样想了吗?才两岁的孩子,就那么死了……”泰代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平和。
道洋无话可说了。
泰代用手上的筷子把菜夹了起来,却没有往嘴里送。
“我不是生洋洋的气,也不是被洋洋吓着了,我是在责备我自己。”泰代说话的声音里浸透了感情,听起来叫人觉得非常凄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责备自己?都是我不好嘛!”
“不对。我为洋洋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嘛!我明知道洋洋心里很苦,可我什么都没能为洋洋做。什么都没做呀!我是洋洋的老婆,可是没能为洋洋分担痛苦,所以才出了这种不该出的事!”
“不!你没有一点儿错!都是我不好,我是个懦夫,成了这么一个奇怪的人,也不敢去看医生。你千万不要责备自己!你耍是心里还我,就不要再说跟我拉开距离的话。”
道洋拼命地劝说着。道洋把泰代的沉默不语,非常随意地解释为“她是在责备丈夫”。为此,道洋觉得对不起泰代,在心里感到懊悔。在这个家里,痛苦的不止道洋一个,泰代也跟道洋一样痛苦。不,由于道洋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泰代的痛苦也许比道洋还要深。
“我太愚蠢了,竟然连这一点都没有认识到!”道洋在心里痛骂自己。
“为人之妻……却什么都不能为丈夫做,我心里很难过。在洋洋身边……却没有任何用处,我觉得……窝心啊!”泰代的肩膀抖动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泰代旁边的儿子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在那里高兴地咿呀咿呀地叫着。
道洋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好一阵,突然认为手套就是元凶,于是发疯似的把它摘下来扔掉了。他痛苦地抬起手来,想抓自己的头,但还没有触到头发,就被一堵无形的墙壁挡住了。到了这种时候,自己连自己的头都不能摸!道洋的痛苦达到了极点。他高举双手,仰起头来看着天花板,野兽般地号叫起来。他不停地号叫着,似乎就是把喉咙撕裂了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