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时间,加山聪抽空去医院看望父亲。父亲已经恢复了意识,但身体还处于麻痹状态,说话也不清楚。特别是右半身活动不了,对于右撇子的父亲来说很不方便,自己都吃不了饭。母亲不在的时候,护士给他喂饭,但是父亲希望家里入给他喂饭。没办法,加山经常利用午休时间来医院给父亲喂饭。
大概今天来得有点儿晚了吧,父亲已经吃完午饭,躺在床上睡着了。母亲也趴在床边打盹儿,看起来很疲倦。加山叫了母亲一声。母亲抬起头来,见父亲已经睡着了,就用下巴指了指外边,小声说道:“我们出去坐会儿吧。”
“睡着了吗?”
“刚睡着。”
既然父亲已经睡着了,在旁边坐着也没什么意义,于是加山被母亲拉着来到了住院部大楼中部的休息室。
“妈,这些天您累坏了吧?”
“累坏了。这半天一直陪着你爸爸,什么也没干。”
“您可别再病倒了,那可就麻烦了。您也别老在医院陪着爸爸,多在家歇会儿。”加山说的是实际问题,可是母亲听了,马上就生气了。只见她竖起双眉,用眼睛瞪着加山:“你说得倒轻巧!你爸爸让我陪着他,我能在家里歇着吗?一到这种时候就知道了,养男孩儿真没用!”
加山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母亲还张口一个“男孩儿”,闭口一个“男孩儿”。不过加山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表示不满,因为自己确实没用。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加山提议道:“以后休息日我来陪爸爸,平时尽量让光惠来。只要是家里人陪,爸爸都会满意的,不一定非要您过来陪。”
“你来了也用不着你干什么,有护士呢。除了你来……”母亲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睛里在一瞬间放射出一种奇妙的光。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加山也没放过。他知道母亲接下来要说些件么。
果然不出加山所料,母亲接着说道:“你让光惠多来几次不行吗?我认为她肯定每天都来,没想到她隔一天来一次,太叫我吃惊了。这是对待自己丈夫的父亲的态度吗?”
一直到现在,加山都没有听母亲说过光惠的坏话,总以为是光惠想得太多了,所以他听到母亲如此毫不掩饰地发泄对光惠的不满,感到十分吃惊。关于这个问题,还是光惠看得准。加山感到十分困惑:“妈,不要这样说光惠嘛!光惠很担心爸爸的病情,也非常尊重爸爸。不过,小健还小,来看望爸爸的次数不可能太多,这一点希望您能理解。”
加山曾经严厉地批评过光惠,一直有歉意,所以当母亲这样说光惠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站在光惠一边。
母亲很不高兴:“你说什么哪!如果她真担心你爸爸的病,肯定每天都来。小健是还小,可也不是小娃娃了,费不了多事。”
“怎么会呢?小健还是很费事的。而且,那么小的孩子带着到医院里来有多么不容易,我是您带大的,您还不知道吗?”
有句俗语叫“好了伤疤忘了疼”,母亲好像把带孩子有多么难给忘记了。两岁的孩子,虽然个子长大了,但并不比小娃娃的时候省事。让他随便到医院里转来转去,到头来说不定会有大麻烦。而且过于频繁地来医院,万一被传染上什么病怎么办?这是很可怕的。加山认为,应该尽量不让健太来医院。现在加山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想法与让光惠尽可能常到医院来看望父亲的希望是矛盾的。
“那就托别人照看小健嘛!市里的托儿所应该有临时熙看小孩儿的服务。”母亲说道。
加山更吃惊了。母亲连这个都能说得出来!以前加山一直认为,喜欢儿子胜过喜欢孙子的母亲有些奇怪,可没想到母亲这么不把健太当回事。为了让光惠看望父亲,把健太交给托儿所临时照看,加山连想都没想过。
“那小健不是太可怜了吗?爸爸要是快死了,咱们另当别论,可他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不要为了让光惠看望爸爸就把小健当牺牲品嘛!”
“什么叫牺牲?这么说,你妈我牺牲就应该了?没想到你对你的亲生母亲这么冷酷!”母亲摆出了一副“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儿子”的架势。
加山虽然感到有些厌烦,旦在眼下这种情况下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安慰母亲,让母亲平静下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您也很累,所以我们要尽可能多到医院来。”
“……能那样当然最好。你回去跟光惠说,让她常来看看你爸。”母亲虽然还是有些不满,但总算平静下来了。
加山对母亲说:“爸爸也许已经睡醒了,您回病室去吧,我还得去上班。”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借口,他是不想再继续这样的对话。
总算是从医院里逃出来了,但加山知道,回家以后还有光惠这一关呢,这也是叫他身心疲惫的一道关口。果然,下班以后刚进家门,光惠就是一通牢骚:“哎,果然被你妈给数落了一顿。她质问我,为什么不每天到医院来?关于这件事情,你没跟你妈解释过吗?”
加山经常听说某某人夹在婆媳之间受夹板气,没想到今天落在了自己头上。以父亲病倒为契机,潜在的问题一下子浮出了水面,这让加山头疼得要命。
“解释了,当然解释了。”
“光解释不行,你得让她接受!看她那样子,根本就没有接受!”光惠心中好像积聚了很多郁愤,双目圆睁她瞪着加山。光惠虽然不是那种文静的女人,但情绪一直是很稳定的,从来没有蛮不讲理过,也不会动不动就拿丈夫撒气。加山对这样一个好脾气的老婆还是很满意的。看来,这回老婆是真生气了。
“我反复跟我妈解释过,也千方百计地说服她理解咱们的难处。不过,要让她完全理解,看来还需要时间。眼下就先忍一忍吧。”
加山意识到光惠心中积聚的郁愤太多,说话的时候用的是恳求的口气。加山知道,如果一味地站在母亲的立场上说话,只能使婆媳关系进一步恶化。自己没能说服母亲是事实,为此加山感到十分内疚。
“我早就说了,一开始是关键!你爸病倒那天我就说了,我所能做到的有个限度。如果你一开始就跟你妈说了,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光惠说话的时候双拳紧握,看样子马上就会砸在餐桌上。
母亲到底跟光惠说了些什么呢?加山心里感到一阵不安。当初应该叮嘱母亲,不要对光惠说太过分的话。现在问问光惠,她去医院看望父亲时受了什么委屈,光惠应该不会觉得受不了吧!于是加山问道:“我妈说什么了?”
光惠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她说:‘我丈夫住院你两天来看一次,我要是住院了,恐怕你得一个月才来看一次吧!’”
“……不会吧!”加山不敢相信,母亲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加山一直认为母亲性情温厚,不会说这种让儿媳妇下不来台的话。光惠是不是听错了?
“不会?你妈可是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的!她居然对我说出这种话来,你说我能说什么?只能是张口结舌。”
“如果我妈真是那么说的,也只能是因为这几天太焦虑了。我妈不是那种人……”
“这么说,你怀疑我在撒谎?看来你根本不了解你妈。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我才说雇人护理……”
“对不起,不是怀疑你。我只是觉得我妈不会说那种话,你这么一说,我感到很吃惊而已。不管怎么说,还是因为太焦虑了,你也理解一下她吧。”
“我又不是魔鬼,你妈的心情我当然能够理解。但是,不管多么焦虑,这种话也是不应该说的。你妈就是这种人!你好好认识一下吧!”
“是……吗?”加山觉得自己面对的现实,简直就是山崩地裂。他不相信母亲会说出那种话,也不敢相信光惠发怒时会是这个样子。他真想逃到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去,等一切都平静了再回来。
当加山意识到自己是这样一个逃避现实的人的时候,吃了一惊。
“对不起,我现在脑子很乱。但是有一点我想指出,你也不太冷静。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可是生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大家都冷静一下,我妈那边我也跟她这样说。”
“跟她说这些管用吗?”光惠还在生气。
为什么我就得受这种夹板气呢?加山心里觉得很委屈。前几天还一帆风顺呢,有满意的工作,有落落大方的妻子,有可爱的孩子,生活富裕,身体健康,谁看了谁羡慕。那么好的生活跑到哪里去了呢?那样的好日子还能回来吗?加山一边想逃避现实,一边又在这样想。
从那以后,为了安慰光惠,加山绞尽了脑汁。
“我跟我妈说,让她再忍耐几天,大家都冷静下来!”这几层意思变换着各种说法说了一遍又一遍。等到光惠总算不再那么生气的时候,加山疲惫已极,体重减了三公斤。
加山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