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在抓住卫生间的门把手之前,足达道洋先出了一身冷汗。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抽出一张消毒纸巾来,将门把手擦了又擦,才抓住门把手开门进去。

坐便器的盖子是盖着的。跟老婆泰代交代过无数次了,不要把坐便器的盖子盖上,可她老是忘。道洋又急了一身冷汗,只好又抽出一张消毒纸巾,擦起坐便器的盖子来。尿快憋不住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忍耐着。

“不要盖盖子嘛!”道洋生气地大叫着。

小便总算解完了,道洋从卫生间里出来,走进了餐厅。正在准备早饭的泰代一见道洋,脸上一瞬间闪过厌恶的表情,但她马上低下头说了声“对不起”。道洋知道老婆讨厌他的洁癖,但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口头上能道歉就可以了。

“你脸色不太好!早饭吃得下吗?”泰代连看都没看道洋一眼,低着头问道。

道洋“嗯”了一声,但迟迟不往椅子上坐。他在心里嘱咐了自己好几遍:千万不要让皮肤直接接触椅子。他战战兢兢地坐下之后,又出了一身冷汗。

道洋明明知道泰代肯定认真擦拭过餐桌了,怛他的手还是尽量避免碰到桌面。趁泰代去厨房的机会,道洋又抽出一张消毒纸巾,把餐桌擦了一遍。他心里很清楚,这样做泰代会不高兴的,但不这样做他就无法忍受。

餐桌边坐着道洋八个月大的儿子。儿子坐在婴儿椅上,高兴地摇着双手,嘴边留着些许大概是刚刚吃过的婴儿食品的残渣。看到儿子那个样子,道洋忽然感到一阵恶心,视线赶紧从儿子的脸上离开,否则就会把胃液呕出来。

道洋自己也很讨厌自己的洁癣症。婴儿嘴边的食物残渣,一般做父亲的拿过来吃了都无所谓!就连道洋都这样想,泰代就更这样想了。道洋恨自己不能对儿子表示亲近。

儿子很可爱,一出生道洋就很喜欢,现在依然喜欢。如果能做到的话,他也想把儿子抱起来,亲亲儿子的小脸。但是这对于道洋来说只是一种梦想。跟其他人,而且是一个还不懂什么叫清洁的婴儿脸碰脸,对他来说无异于被拷打。如果让他把孩子抱起来,说不定会在发出一声尖叫的同时,把孩子扔在地上。为了避免出现不可挽回的后果,从一开始就不要尝试那样做,才是明智之举。

道洋患上这种过度的洁癖症是最近的事情,儿子出生之前他还满不在乎地用手抓起东西就往嘴里送呢。儿子出生以后,他忽然强烈地意识到,世界上到处都是细菌。细菌是婴儿的大敌,不能掉以轻心。泰代没有奶,只好给儿子吃奶粉了。在给儿子冲奶粉的时候,道洋总是非常认真地给奶瓶消毒,后来发展到不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都不放小的地步了。听说现在婴儿也得花粉症以后,他对那些看不见的粒子更是充满了警惕。

最初,泰代看到老公变得爱干净了,还挺高兴的。不管怎么说,用不着提任何要求老公就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总是一件好事吧。泰代负责做饭,道洋负责打扫房间,夫妻分工合作,挺和谐的。可惜,这种和谐维持了没几天。

道洋变得对有些东西感到不安了,开始连他自己都闹不清楚对什么东西感到不安。为了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他就打扫房间。一打扫房间,心中的不安就会远远遁去。后来,家里就总可以看到他打扫房间的身影了。

再到后来,道洋觉得用吸尘器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得用湿毛巾擦,可是还没擦几天就觉得不顶用了。当他把大量的消毒纸巾买回家的时候,泰代惊呆了。

消毒纸巾让道洋感到心情舒畅,每次用消毒纸巾把家里擦过一遍之后,他总能得到一份安心。可是,二十分钟以后,心中的不安又卷土重来,他只能再用消毒纸巾把家里擦一遍。

泰代意识到了老公的异常,认为这是一种精神异常,于是建议老公去看精神科医生。不过,道洋对“精神科”这样的字眼儿有抵触情绪。尽管他也能意识到自己不正常,但这样一个事实让他感到十分恐怖。

最初,泰代很同情他,觉得心中充满了不安的老公很可怜。但是,夫妻生活仅靠同情和可怜是不行的。道洋已经到了连老婆的身体都不能接触的程度。泰代提出跟他做爱,以使他的心情放松一下,道洋虽然同意了,但要求在做爱之前用消毒纸巾把老婆的身体整个擦拭一遍。泰代气得要死,夫妻之间从此产生了隔阂。

做不做爱道洋倒也无所谓,最让他感到痛苦的是连孩子都不能抱一下,给孩子换尿布就更不用说了。让他去触摸被孩子拉上了屎尿的尿布,还不如让他去死。面对拉屎拉尿之后难受得哇哇大哭的孩子,道洋往往会急得满头大汗。他不敢动手,在他看来,儿子就是一团细菌,根本碰不得。

看着丈夫那个样子,泰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觉得结婚之后本来很深的爱情一点儿都没有了。道洋明明知道老婆在疏远自己,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想把自己这个变得奇怪的脑袋砍下来。

道洋觉得这样下去的话,泰代提出离婚也就是时间问题了。可出乎意料的是,泰代并不打算抛弃他,大概是因为每天生活在一起,泰代能够理解他的痛苦吧。泰代对他虽然很冷淡,但依然跟他维持着夫妻关系,他对此从心底里十分感激。

“你的手都皲裂了。”回到餐桌前的泰代轻声对道洋说。

道洋因为职业的原因,手经常皲裂,但最近由于消毒过度,使皮肤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他的手上到处是裂缝,连红色的肌肉都看得见,一接触水就疼得钻心,可他除了忍耐:什么办法都没有。

“我这里有一种护肤膏,特别管用,你也用一点儿吧。我用过的你要是不愿意用,就再买一瓶回来。”泰代很伤心。自从道洋的洁癖症发病以来,夫妇俩什么都不能共用一个了。不仅是手触摸的东西,就连时间都不能共有了。这种奇怪的病把一切都毁了,道洋恨透了自己的洁癣症。

“啊,好的。”道洋故意暧昧地回答说。跟泰代共用一瓶护肤膏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如果把这话说出来,会使本来已经不那么亲密的夫妻关系雪上加霜的,所以暖昧地回答是上策。

“喂,我那天说过的事……希望你再认真考虑一下……”泰代犹豫了一下,终于把话说了出来。

道洋明白了,手皲裂的问题只不过是个引子,她是为了把这个话题引出来。泰代说话的时候这么小心谨慎,道洋觉得很对不起她。可是眼下这种自己背叛了自己的状况,道洋还不愿意相信。

“嗯,我正在考虑。不,不只是考虑,我真想去看医生了。”

泰代一直在劝道洋去看医生。道洋如道这是关系到这个家庭能否继续存在下去的大问题,从来不敢说不去。他也不是仅仅在口头上说说而已,他是真心想去,但是,迈出第一步是很困难的。

“如果去的话,我想去一家远一些的医院,我不想让公司里的人知道。”道洋又加上了这么一句,怎么听都像是在找理由推托。

其实道洋很清楚,他一直在为自己找各种各样不去医院的理由。这种病不好意思找人商量,泰代跟道洋一样,没跟任何人说起过老公的病。

“总之,你尽早去就是了,为了我,更是为了咱们的儿子。”泰代说话的时候低着头,没看道洋的眼睛。说完之后,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儿子还意识不到爸爸妈妈之间的对话有多么严肃,咿咿呀呀地叫着,还是那么高兴。泰代可以那么随意地摸儿子的小脸,道洋羡慕不已。

道洋在老婆和儿子的目送之下走出了家门。他每天骑自行车上班之前都要将车座和车把用消毒纸巾擦拭一遍。在踩着脚蹬子往前走的时候,可以暂时忘掉心中的烦恼。

“早上好!”

到了公司,道洋装作快活的样子跟大家打招呼。公司大门外面停着两辆小卡车,车厢板上印着的字是:石桥造园土木工程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