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垃圾堆成了山,蔚为壮观。
真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到底积攒了多长时间才在这么大的一所房子里堆放了如此多的垃圾,实在叫人无法想象。不要说臭气熏得人喘不上气来,视觉上也给人以强烈的冲击。加山聪已经采访了不少在家里堆放垃圾的家庭,这家的惨状只好用“出类拔萃”来形容了。
“啊……那我就……不客气了。”加山聪虽然被女主人“请坐”了,可是他实在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一直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女主人是一位中年女性,见状非常灵巧地用脚踢出了一块地方:“坐这儿吧。”
加山聪在女主人的劝说之下,勉强坐在了女主人腾出来的地方。女主人随手递过来一个坐垫,不过看上去湿漉漉的,坐在上面需要相当的勇气。加山聪的勇气没有那么大,就把坐垫“推辞”了。
“我去给您沏茶,请您稍等一下。”女主人说着,用双手推开垃圾,拽出一张矮脚桌来。原来这里就是客厅啊,加山聪还真没看出来。
在这么肮脏的环境中,茶就是端上来,谁喝得下去啊?加山聪不是客气,而是真不想喝,就对女主人说:“别别别,您不用忙活了,我真不想喝茶。”
“看您说的,哪能不给客人上茶呢?”女主人说完就消失在厨房里了。连客厅都是这个样子,厨房干净得了吗?不要说去看,单是想象一下就感到恐怖。
加山聪按照报社的采访计划,正在采访所谓的“垃圾家”。虽然也有的家庭拒绝被采访,但出乎加山聪预料的是,很多家庭都痛痛快快地答应接受采访。这个家的女主人也答应得很痛快。那些堆满了垃圾的人家,主人似乎并不感到羞耻。加山聪对这样一种心理状态感到不可思议,于是采访了一家又?一家。他采访的人多了,自然就看出了门道。
女主人端上来的茶还真不错,既没有奇怪的漂浮物,茶杯也不脏。加山稍微放心一点儿了,端起茶杯做了做样子,然后开始采访。
加山先跟女主人聊了一会儿家常话,然后切入正题:“请教一下,您是从什么时候不扔垃圾的?”
女主人略微考虑了一下之后,非常平静地说道:“大概有十五年了吧。生了大女儿以后,实在没有时间打扫,慢慢就成了这个样子。”
叫加山感到吃惊并且难以理解的是,这个家里有两个正在上中学的女孩子,家里怎么会乱成这个样子呢?母亲没有打扫房间、扔垃圾的习惯,把女儿们也培养成这样的人了吗?两个女儿刚生出来时,家里就是这种状态,说不定她们认为这就是正常状态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女儿们都是牺牲品。
这样那样的问题问了一阵之后,加山把形成这种状态的原因弄清楚了。事情的起因原来是垃圾分类。国家要求扔垃圾要把可燃性垃圾和不可燃性垃圾分别开来,可是女主人分不清楚,把不可燃性垃圾当做可燃性垃圾扔掉了,结果受到了居委会的批评,到了扔垃圾的日子就感到害怕,干脆就不扔了。一开始是把垃圾堆在厨房的一角,后来逐渐侵蚀到院子里。院子里堆满了就往房间里堆,后来就把所有的房间都给堆满了。垃圾堆得越多就越难以处理,垃圾增加的速度也就越来越快。男主人对这种状况持无所谓的态度,也没有加以制止。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心里虽然经常这样想,但是不扔垃圾太轻松了,所以只不过是想想而已,从来没有付诸行动。”女人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听完女主人的话,加山重新环视了一下房间。房间里的垃圾可以说是应有尽有:方便面的空杯子、空塑料瓶、空点心盒子、旧杂志、旧报纸、纸箱子、揉成一团的餐巾纸、空饮料罐、空玻璃瓶……堆得高高的。幸亏房间里没有扔剩饭剩菜之类的东西,臭味还可以忍受。不过,在垃圾堆里时常传出什么东西在爬动的声音,是蟑螂,还是老鼠,抑或是什么更叫人恶心的生物?加山实在不愿意往下想了。
“卫生方面没有什么问题吗?”加山最感到不可思议的就是这一点。加山认为,常年生活在垃圾堆里,需要有超出常人的耐性。
女主人跟其他“垃圾家”的主人的回答几乎是一样的:“完全没有问题。不讲卫生,全家人反而更健康。我们家的两个孩子,连感冒都没有得过。”
“啊?是吗?”加山虽然不能说敬佩吧,却不能不感叹。不过,他还是有一个疑问:先不说这位头发蓬乱的女主人,两个女儿可都是大姑娘了,这样的生活环境对于她们来说不是太差了吗?衣服上没有臭味吗?在学校里不会被人看不起吗?
对于加山的这些问题,女主人非常从容地答道:“现在商店里不是有卖除味喷雾剂的吗?类似的东西还有很多,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连除味喷雾剂都用上了,这个“垃圾家”堪称超水平了。不过,加山还是不相信女主人的女儿们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不觉得别扭。在这样的家里过日子,得有跟一般人完全不同的感觉系统,加山只能这样想了。
“就算您的女儿们不在乎,邻居们就没有意见吗?”加山又问。剩饭剩菜之类的垃圾堆放在院子的一角,散发着恶臭。这些容易腐烂的东西至少应该扔到垃圾站去吧!周围的邻居肯定有意见。
“怎么会没有意见呢?我觉得真是对不起邻居们。以前我们家跟邻居们的关系可好了,可是现在呢,邻居们见了我们家的人就瞪眼,理都不理我们。我心里不好受啊!”女主人沮丧地说道。看来,她并非没有认识到自己这样做是错误的。既然心里不好受,那么为什么就不能改掉这个坏毛病呢?知错不改,这是不正常的。加山已经采访了很多“垃圾家”了,跟主人们谈话的时候,觉得他们都是正常人。然而,他们在家里堆放那么多垃圾,却不是正常人应该做的事情。他们的脸是正常人的脸,但那张正常人的脸后面却隐藏着异常。这让加山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不仅仅是臭的问题,也有防火的问题嘛!一点点火星就可能导致一场大火,家里堆着这么多垃圾,谁也不知道会从哪里引起火灾。关于这一点,您是怎么考虑的?”加山并不是有意的,但说话的时候带着谴责的口气。明明知道会给周围的邻居带来麻烦,却不致力于改变现状,加山认为这种行为是不可原谅的。
“您说得太对了。不过,正如您所看见的,都成这个样子了,我也没办法……”女主人十分苦恼地皱起了眉头。的确,垃圾都堆到这种程度了,要想收拾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但是,如果这第一步迈不出去,垃圾就会永远堆在家里,而且会越堆越多。这户人家根本就没有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欲望。
市政府也曾派人来,要求他们把垃圾收拾了,但是市政府没有强制力。恐怕周围的邻居也经常指责他们。他们面对邻居的指责,也只能像刚才那样给一一个有气无力的回答。如果本人不想收拾的话,谁也无法说动。也许只能说这也是一种病,一种值得可怜的病。加山感到非常惊讶,心情一直不能平静。他想,自己的邻居里没有这样的人,真是太好了!
加山又看了看别的房间,照了一些照片,就离开了那个“垃圾家”,心情很不愉快。他没有时间回家换衣服,只用为了这次采访买的除味喷雾剂喷了喷身上。每去一个“垃圾家”都得喷一次,加山觉得自己的西服都被喷雾剂腐蚀了。刚才看到了一个情况最严重的“垃圾家”,加山觉得采访可以到此结束了。
回到报社,加山立刻向编辑部主任海老泽汇报了采访的情况。
“刚才采访的那个‘垃圾家’是迄今为止最厉害的一个。”加山对海老泽说道。
“给我看看。”海老泽对这次采访也很感兴趣,放下手中的稿件向加山伸出手来。
加山把数码相机里保存的照片给海老泽看。海老泽看了一眼,立刻就把数码相机还给了加山:“相机的屏幕太小了,接上电视看吧。”
海老泽刚刚四十五岁眼就花了,脖子上什么时候都挂着老花镜。可是除了眼睛以外,他长得特别年轻,看上去就像是三十五岁的人。而且,他穿戴特别讲究,他挣的钱恐怕都花在买衣服上了。
每次去酒吧喝酒,小姐总是围着他转。不过,他脖子上一挂上老花镜,看上去可就老多了。同事们都劝他不要一直在脖子上挂着老花镜,那样看上去显老,可他却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小姐又看不见!”当然,去酒吧喝酒的时候,他是绝对不戴老花镜的。
“这个‘垃圾家’可真够厉害的。”海老泽看了之后,只发表了这么一句感想。加山一张挨一张地把照片播放给海老泽看。
全部看完之后,海老泽惊得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没有合上。
“能在这种环境中生活,只能说是一种病态。”海老泽简单地总结道。
加山虽然也这样认为,但仅仅说是“疾病”还不能构成一篇像样的报道。
“垃圾家”并不是一个新颖的题材,这次采访是为了找到“垃圾家”们的共同点,只用“疾病”做结论是绝对交代不过去的。
“我也认为是一种病,不过,我总觉得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还不特别?”海老泽听了加山的话,歪着头表示疑问。看了这么异常的“垃圾家”,还说不特别,那什么才叫特别啊?海老泽想不通。
加山也没有在心里把想到的东西整理好,就先把目前想到的先说了出来:“对。怎么说呢?我认为把垃圾攒起来也是一种自我珍重的感情的流露。他们珍重跟自己有关的东西,认为自己的领域内的自由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不管周围的人多么有意见,他们也不肯改变自己。我目前想到的只有这么多。”
“自我珍重,是吧?”海老泽还是不能接受加山的观点,带着几分怀疑地把加山说的这个词重复了一遍。
加山继续说道:“拥有自己的物品,是谁都应该有的权利。不过,如果超过了一定的限度,就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但是,他们一旦得到了拥有的权利就不愿意放弃,并且认为自己的权利不应该受到任何人的侵犯,因此,周围的抗议和劝说对于这种人完全没有意义。这种人能够意识到的,只有行使自己的权利。”
“这个嘛,不只是‘垃圾家’,许多问题都可以依此加以解释。例如,那些不给上小学和中学的孩子交伙食费的家长;再例如,那些赖掉生孩子的费用的孕妇,只强调自己的权利,不履行自己的义务。可以说,这些人有共通性。”海老泽终于同意了加山的看法。
他眼睛放着光,并且频频点头。
加山在边想边说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观点:“的确是这样。表面现象虽然不一样,但他们的根是一个。”
“很早以前我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具体情况,但我总觉得有某种共通的东西。那些动不动就怒火万丈的人,还有那些纠缠不休的鸡蛋里头挑骨头的索赔者,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很多日本人都有病!”
“就是有病!权利意识强虽然不是坏事,但同时必须履行义务。不愿意履行义务,只强调行使权利的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增加了这么多。这些人认为享受权利是应该的,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干坏事。他们可能还会振振有词地说,孩子的伙食费应该由国家从税收中拿钱,如今日本是‘少子化’时代,我们这些生了孩子的人对国家有贡献,不给孩子交伙食费算什么?”
“够了!够了!是因为教育失败,社会风气败坏呢,还是因为这个可以吃得太饱的时代不好呢?这种时候,正是我们这些报社记者大显身手的时候,得好好写一篇报道!”
“是!”加山受到激励,使劲点了点头。海老泽说得对!加山认为,这样把社会上的矛盾和异常现象提示给人们,是一个报社记者的职责。跟海老泽对话时举的那些例子,不管他们有多少经济困难和精神压力,加山都认为是坏事。不交伙食费也好,动不动就怒火万丈也好,不管社会发生多大的变化都是坏事。在这些行为成为社会上见怪不怪的东西之前,一定要向人们指出:坏事就是坏事。能够做到这一点,对于那些觉悟低的人来说,就是一场启蒙运动。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加山认为只有以报纸为龙头的新闻媒体。每揭露一次社会上的丑恶现象,加山都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
这是个系列报道,要在报纸上连载。加山重新考虑了一下这个系列报道的结构。要有病理学者的解说,要有刚才跟海老泽对话的内容作为结论。他把采访录音拷贝到电脑里,然后一边听一边把要点记录下来,整理成文章。
这时,加山的手机突然叫起来,一听铃声就知道是老婆光惠打来的。上班时间光惠一般是不来电话的,一定是有什么急事。加山带着几分不安掏出了手机。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老婆光惠的声音:“喂,上班时间给你打电话,对不起啊!你现在有时间吗?”光惠有些慌张,看来真有急事。
加山答道:“有时间!你说吧!”
“他爷爷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