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把点心送过去啊?”妻子光惠问道。
加山听妻子这样问,不由得忧郁起来。没有必要问送到哪儿去!加山知道,妻子心里放不下的,是给公婆买的那盒点心。正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过去,当时才特意买了一盒保质期较长的。可也不能老不送过去啊!父母已经知道加山带着老婆孩子去旅行了,最好尽快把在高原休闲胜地为他们买的点心送过去。
“下礼拜天吧。”加山勉勉强强地答道。
其实上个星期天就应该送过去的,可加山就是不想动,结果就拖到了这个星期天。上个星期天是以工作累了为理由没去的,这个星期天再用同样的理由推托就不合适了。
让别人说我这个做儿媳妇的不懂事——如果光惠说出这句话来,加山脸上就挂不住了。想到这里,加山只好站了起来。
“那就下礼拜天再去吧,我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今天突然过去也是给老人添麻烦。”光惠就像看透了加山的心思似的,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知道了,知道了!”加山应付了光惠一句,假装看电视看得入了迷,盯着电视屏幕,不再搭理光惠。光惠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加山到报社当了记者以后就从家里搬出来单过了,一直到结婚都没怎么回过家,就连过年都以工作忙为理由不回去。他并不是讨厌自己的父母,他也打算像一般人那样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叫他感到受不了的是母亲过分的母爱。儿子都三十二岁了,有老婆、有孩子了,母亲还是像小孩子那样对待儿子,加山就像是她的私有财产。那种态度让加山觉得喘不上气来,甚至觉得是一种烦扰。
结婚以后倒是每逢正月和盂兰盆节都回家看望父母,但那并不是加山想回去尽一份孝心,而是光惠逼着他回去的。光惠说:“你不回去,别人不说你不好,但会说我这个做儿媳妇的不好。”加山不愿意让光惠被人指责,所以虽然不想回父母家,但也只好勉强回去了。
下礼拜天转眼就到。加山、光惠和健太,一家三口开车去加山的父母家。加山的父母家在县政府所在的城市,离加山上班的地方不远。就是为了尽量不跟父母见面,加山才特意在外县租公寓住的。他骗父母说,那是报社的房子。特意在外县租房子的人,在加山他们报社里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
透过汽车前面的挡风玻璃看到父母家的房子的时候,加山心情烦躁起来。那是一座独门独院的小楼。家门前面站着一个人,一直在朝这边观望。虽然还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加山知道,那就是母亲。母亲肯定半个小时以前就站在那里等着儿子、儿媳和孙子的到来了。
“让您久等了!”加山把车停在母亲面前,用一半以上是挖苦的口吻向母亲打着招呼。但是,喜形于色的母亲根本听不出儿子是在挖苦她,高兴地大声说道:“可把你们给盼来了!”
加山先让光惠和健太下车,然后去停车。母亲把儿媳和孙子领进家之后,又出来等着儿子从车上下来。
“很久没回家了!工作还是那么忙?”母亲关心地问道。
工作忙倒也不假,但母亲似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儿子强调工作忙是为了制造不回家的理由。
“儿子在躲着自己”这样一种事实,母亲连做梦都想不到。
加山暖昧地“啊”了一声,立刻就往家里走。
父亲迎出来,抱起健太:“哟!重多了!”父亲对儿子一向很严厉,可是对孙子完全是另外一种态度。看着成了好爷爷的满脸微笑的父亲,加山心里掠过一丝寂寥之感。
“我回来了。”加山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说些什么好,所以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父亲也只是“啊”了一声。不过这样也好,既然不是那种问长问短的关系,少说话更让加山觉得轻松。
全家人走进客厅,刚坐下来,父母马上就站起来进了厨房。母亲为加山夫妇端来咖啡,父亲给健太拿来果汁。不善于跟孩子接触的父亲兴高采烈地把果汁递给健太的样子,简直就像是被宇宙人偷换了灵魂。加山冷冷地对父亲说:“爸爸挺会爱孩子的嘛!”父亲脸上浮现出不好意思的苦笑。
跟加山的父亲相比,加山的母亲虽然不能说不喜欢健太,但态度就不是那么积极了。加山对此是能够理解的。在母亲眼里,儿子比孙子更可爱。虽说这也不是什么新奇的感觉,但加山很难想象母亲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只能说母亲就是这种人。
“这是我们孝敬二老的。”光惠找机会插了一句话,把一盒点心放在茶几上。光惠挺着胸脯说这句话是有原因的,这盒点心是那家商店里最贵的一种。当时加山让她买盒便宜点儿的,她坚决不同意,非要买这盒最贵的。光惠不是爱虚荣,而是对公公婆婆有戒心,加山也就没有坚决反对。
“你看你,真是的,回家来还带什么东西呀!这是什么呀?点心?”加山的母亲边说边拿起那盒点心,开始解包装。加山有点儿紧张,一直注视着母亲。母亲掀开盒盖,叫道:“这么高级的点心啊,肯定好吃!”
母亲把点心盒子举到父亲面前:“你看,多好的羊羹啊!”
正在逗着健太玩儿的父亲瞥了那盒羊羹一眼,只淡淡地“啊”了一声。
母亲不满地皱起眉头:“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呀!人家光惠特意给咱们买来的,让人家光惠多下不来台呀!”
“不……妈……没关系……”光惠连连摇头。
母亲毫不掩饰不痛快的表情:“真对不起。前些日子体检,你爸爸血糖值高,医生嘱咐他少吃甜食。他这个人,自己不吃就不关心了。吃不吃是次要的,接受送礼的人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你说是不是啊?”
“是吗?我不知道……真对不起。”光惠显得很狼狈,赶紧低头致歉。
加山第一次听说父亲血糖值高,关心地问道:“爸爸,不要紧吧!不会得糖尿病吧!”
“不要紧,没那么邪乎,饮食上注意点儿就可以了。人一上岁数啊,就浑身都是毛病。”
父亲虽然说自己不要紧,但加山发现父亲的身体好像比以前缩小了一圈。开始他还以为父亲只是因为成了好爷爷才这样的,更何况父亲原来身体也有问题。父亲一旦病倒,自己就得照顾父亲,加山在一瞬间感到走投无路了。
“虽说不知道,在这种时候送羊羹也是很不合适的。实在对不起!”光惠再次低头致歉。加山觉得光惠这样反复道歉也有点儿过分,不过当着父母的面又不好说什么。
这时候,母亲代替父亲说话了:“算了!算了!是因为我们没告诉你们。别往心里去!他不吃,我吃!不过,两条太多了,我留下一条,这条你们拿回去。”母亲说着,从盒子里拿出一条羊羹,漫不经心地放在加山面前。从母亲的动作中,加山看到了她心中的不满。
母亲喜欢吃米饼之类的不怎么甜的点心。光惠之所以买羊羹,是因为知道公公喜欢吃甜食。也就是说,光惠是为了讨好公公,而不是为了讨好婆婆才选择了羊羹的。母亲非常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才故意让儿子带回一条去。
母亲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不会像别的婆婆那样虐待儿媳妇。但是,在母亲的内心深处肯定有一种意识,那就是讨厌这个夺走了自己的儿子的女人。因此,母亲偶然也会说出一些让人既可以在意又可以不在意的话来,刺激一下光惠。光惠也不傻,肯定听得出来。虽然她从来没在加山面前说过婆婆的坏话,但对婆家过分地经心,原因就在这里吧。她买点心的时候不是考虑婆婆喜欢吃什么,而是优先考虑公公喜欢吃什么,用行动说出了真心话。
加山远离父母家的主要原因是受不了母亲过分的母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愿意在婆媳之间的冷战中消耗精力。婆媳之间的冷战,不知道一直在那里跟健太一起玩儿的父亲注意到了没有。加山看着父亲那无忧无虑的样子,真想发牢骚。
为了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加山说起关于健太的话题来。一谈到孙子就平安无事了。不过,说到健太最近身体结实了,母亲马上就说加山最近身体也结实了。说到健太已经两岁了,母亲马上就回忆起加山两岁时的事情来。总之,说到孙子什么,母亲都要跟儿子挂钩,对此加山只能报以苦笑。光惠虽然也在说笑,但眼神里却流露出些许畏缩。
“小健可是加山家的后代,要把小健培养成一个像他爸爸那么健壮的大男人,让加山家的祖坟烟火不断。”母亲兴奋地说道。
听了这话,光惠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光惠虽然没有说过母亲的坏话,但对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后代”和“烟火不断”之类的说法感到十分气愤。光惠说:“我不是为了让你们加山家的祖坟烟火不绝才生了健太的。”
光惠的娘家比较开通,没有什么家族意识,这就更容易引起光惠的不满。母亲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光惠呢?从表情上是看不出来的。表面看上去好像并不知道光惠心里在想什么,但说不定是明明知道却故意这样说,给儿媳妇一点儿颜色瞧瞧。
光惠借口上卫生间,离开了客厅。母亲仍然没完没了地说加山小时候的事情。加山觉得自己的神经累得够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