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闲着没事干,三隅幸造走到外面去看信箱。信箱里的信件倒是不少,估计都是一些直送广告吧。幸造一边在心里这样想着,一边拿着信件走回家中,把信件放在客厅里的茶几上,开始一封一封地确认。有房地产公司的广告,有老人之家的介绍……个人隐私在无形中被泄露出去了。也许是幸造多心,不过退休以后,收到的介绍老人之家的广告确实是越来越多了。一想到自己的退休生活被人窥视,幸造就觉得很不舒服。
在给信件分类的过程中,幸造发现了一封不属于直送广告的信件,是人寿保险公司寄来的。用剪子剪开封口,掏出信来一看,原来是通知保险已经到期的通知。人寿保险都已经到期了吗?看着通知书,幸造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丝寂寞感。当他看到自己死亡时老婆菊江可以拿到的保险赔偿金的金额时,受到了强烈的刺激。
幸造一旦死去,菊江就能拿到五千万日元的保险赔偿金。菊江买了这么贵的人寿保险,都没跟幸造商量,这叫他感到毛骨悚然。
当他想到菊江背着他增加了保险金的金额,悄悄等待他的死亡的可能性时,更是不寒而栗。他虽然不认为那么顺从的菊江会干这种事,但社会上所谓的“熟年离婚”,“丈夫多一半都预想不到”的事实,他是知道的。世界上的丈夫好像都不敏感,都不知道妻子心里在想什么,难道自己是一个例外?这样想未免太乐观了吧!这个疑虑一直存在于幸造心中,总也抹不掉。
菊江又去学她的硬笔书法或插花艺术了,几点回家呢?幸造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就连老婆几点回家都不知道,难道不是自己对老婆的事情根本就不关心的佐证吗?想到这里,幸造出了一身冷汗,开始反省自己从结婚到现在的行为。
幸造焦急地等着菊江回家。下午四点多钟,菊江提着超市的购物袋走进了家门。
“我回来啦!”菊江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听到那喜悦的声音,幸造心里直冒火:你知道我是以怎样一种心情等着你回来吗?
不过,他总算把这股火压了下去。平时菊江到家以后,幸造顶多也就是“嗯”、“啊”一声而已,从来没有站起来迎出去过,菊江根本想不到幸造在家里等得着急了。在这种情况下发火,连幸造自己都觉得有点儿不讲理。
“哎……”幸造冲着厨房里的菊江招呼了一声以后,忽然畏缩起来。这话怎么说出来好呢?就算菊江承认了背着他增加了保险金的金额,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幸造不敢保证自己听了以后能一笑了之。
“有事吗?”菊江扭过头来问道。她依然满脸喜悦,根本不知道幸造心里正别扭着呢。
不知为什么,幸造觉得老婆那张和颜悦色的脸很可怕,嘴巴张了好几下,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保险金已经到期的通知来了。”幸造说着,晃了晃手上那封来自人寿保险公司的信件。
老婆不慌不忙地“哦”了一声,走过来说道:“前几天保险公司的人来过电话,说是已经到期了。怎么样,感慨良多吧?”
菊江说话的口气跟平素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反倒叫幸造大吃了一惊。难道菊江一点儿都不觉得难为情吗?如果这表情是装出来的,那么菊江就称得上是大演员了。难道他幸造就是跟这样一个根本不了解的女人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吗?想到这里,幸造后背冷汗直流。
“喂,我要是死了,你就能拿到五千万保险赔偿金……”幸造说话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慌。菊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幸造。幸造呢,则内心苦闷,躲开了菊江的视线。
“是啊。”菊江很简单地承认了,“按你这个年龄来说,还是有点儿少。不过,既然已经到期了,以前那些保险金就白交了。你是不是觉得那些钱浪费了呀?”菊江说完,笑了。
这是开玩笑的话吗?幸造没有笑出来:“你是真觉得五千万少呢,还是知道了这个数额被吓了一跳呢?”
“我是真觉得少。如果你在四十岁上死了,我们娘仨怎么过活?五千万够干什么的?不是一般的少,是太少了。”菊江满不在乎地说道。
她把他的生命当成什么了?幸造非常愤怒,但他没有发怒的勇气。
“所以你就背着我增加了保险金的金额,对吧?”幸造总算进入了正题。他说出这句话来,并不是由于愤怒,而是由于恐怖。
“背着你?”菊江愣住了。这也是演技吗?幸造已经不打算这样想了,越想越觉得老婆是一个他根本就不认识的人,这让他感到恐怖。他想对菊江说:如果你恨我,就直说吧。
“怎么叫背着你增加,我不是跟你商量了吗?”
“跟我商量了?”这回轮到幸造发愣了。他立刻在记忆中搜索这件事,可根本想不起来。菊江是不是在糊弄他呀?
“你忘啦?你提升为副课长的时候,咱们不是商量过增加保险金的事情吗?那时候你说,让我看着办吧。”
“是……吗?”幸造听菊江这么一说,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他上班的时候除了公司里的事情什么都不管,家里的事嫌麻烦,都交给菊江处理了。全家外出旅行这样的小事就不用说了,就连孩子们考学这么重要的手续,也都交给老婆去办理,他只会事后挑毛病。
他经常是一边看报纸一边跟老婆商量事情,老婆说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就看着办吧”成了口头禅。菊江是不是企图利用他记不太清楚蒙混过关呢?他脑子里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但还是相信了菊江说的话。
“保险金确实是白交了,浪费了一大笔钱。”幸造不再怀疑菊江,安下心来,也就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菊江也跟着说了句玩笑话:“要是有五千万的话,买件什么东西好呢?”
幸造想笑,但脸上的肌肉不听话,咧了咧嘴,没笑出来。
对于菊江和女儿们来说,幸造都这个岁数了还活着,还不如早点儿死掉,好让她们得到五千万呢!菊江开玩笑似的说着五千万这个数字,真的是在开玩笑吗?说不定是真心话吧!暂时从心里退出去的恐怖又卷土重来了,幸造已经无法继续面对菊江了。他走到客厅的一角,把正在啃皮球的阿熊抱了起来。阿熊大概是很高兴被主人逗弄,愉快地舔着幸造的脸。值得从心底信赖的只有阿熊了。爱怜之情涌上心头,幸造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第二天清晨,菊江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幸造就带着阿熊出去散步了。虽然每天散步走的都是同一条路,但阿熊还是高兴得又蹦又跳。看着阿熊那天真的样子,幸造顿时喜笑颜开。回忆起来,连女儿们小的时候幸造都没有像这样笑过。他不但没有笑过,而且总是皱着眉头、哭丧着脸,嫌孩子们烦人。如果能回到从前,幸造一定会忠告自己,不要对孩子们采取这种态度。如果那时候幸造像现在爱怜阿熊一样爱怜女儿们,女儿们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待幸造。
幸造知道自己明白得太晚了,但还是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这样想。
“我真的老了!”想到这里,幸造感到一阵凄凉。
幸造和阿熊今天散步的路线跟往常一样。来到那条上行下行都是单车道的巴士大街上,阿熊就开始躁动不安起来,急匆匆地往前走。幸造也习惯性地前后观察了一下,发现机动车道上有汽车在跑,但便道上没有行人。现在让阿熊解大便应该没有问题。
走到便利店前边那棵树下,阿熊蹲了下去。幸造低头一看,那一大堆狗粪被收拾了。不过,阿熊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自己堆积多天的排泄物已经被人收走了,又留下了几条新狗粪。对于这个没有丝毫罪恶感的小动物,幸造不禁产生了几分羡慕之情。
幸造是人,不可能不觉得羞愧。打扫了那堆狗粪的,也许是便利店的店员,也许是市政府的职员。想到打扫狗粪的人当时的心情,幸造觉得不能再把阿熊的粪留在这里了。他心想,今天带着塑料袋呢,就把阿熊刚留下的狗粪带回家吧,于是便慢慢地弯下腰捡狗粪。
突然一阵剧痛,就像是从尾骨插进去一根长针,一直扎到天灵盖,痛得他“嗷”地叫了一声,手扶树干动不了了。剧痛使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呼吸也乱了。他就那样手扶树干站了好一阵。
他的额头冒了冷汗。忍耐了几分钟之后,他的身体渐渐恢复了感觉。他第一次认真地考虑去看医生的问题了。脚底下的狗粪虽然没有被捡起来,但他再也不想捡了。
“回家……喽!”
幸造勉强从嗓子眼儿里挤出这句话来,松开了扶着树干的手。
阿熊担心地仰起头来看着主人。
“现在关心我的只有你这个小家伙了!”幸造心里想着这句话,牵着阿熊慢慢地向回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