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米川治昭正要打开护士帮他买回来的盒饭的时候,手停住了。
这种盒饭是在大商场的地下一层才有卖的特制盒饭,跟便利店卖的那种400日元一盒的盒饭比起来,外观和味道都要高出好几个档次。经过大肆宣传,一家老字号饭馆在商场地下一层开设了一个专柜,价格虽然令人瞠目结舌,味道却是一流的。每天吃这么贵的盒饭是吃不起的,但久米川允许自己一个礼拜奢侈一次。盒饭的内容每周都有变化,每次把盖子掀开的时候心总是扑通扑通地跳,那真是别有一番幸福滋味在心头。
忽然,久米川的注意力从盒饭被吸引到电视上去了。原来,晚间新闻正在播送一条让久米川心情不愉快的事情。久米川的手停在了盒饭盖子上。他把脸转向电视屏幕。电视播音员正在用没有任何感情的语气念新闻稿。
“啊,那件事果然打起官司来了!”四十多岁的护士羽鸟在一旁看着电视说道。羽鸟在这家医院当了二十多年的护士了,经验丰富,办事果断,比起只能算是在这里打工的久米川医生来,各方面都要精通得多。久米川跟羽鸟一起当班的时候,按照羽鸟的判断处理问题,没有失败过一次。
“这世道,真叫人讨厌,动不动就打官司!什么都跟美国学,您说这是好事吗?”久米川跟羽鸟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依赖的口气,像个爱撒娇的孩子似的。久米川觉得羽鸟并不烦他用这种口气说话,不但不烦,甚至可以说是喜滋滋的,所以他一跟羽鸟说话就撒娇。不过,什么事都管的护士长在的时候,久米川从来不敢撒娇,跟羽鸟说话完全是用公事公办的口气。现在休息室里只有久米川跟羽鸟,没有必要公事公办。
“站在患者的角度上看,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闹到打官司的地步,会产生多大的影响,也不知道有关方面想过没有。”羽鸟皱着眉头,不安地说道。不过,这种话只能在久米川医生面前说,当着患者的面就不能这样说了。羽鸟那样说过以后,好像有点儿内疚,她对患者还是充满爱心的。很多护士由于一天到晚忙个不停,顾不上和和气气地对待患者,但羽鸟对待患者的态度始终特别好。只要有她在,患者周围就会洋溢着柔和安详的气氛。久米川也很喜欢羽鸟这个优点。
当然,久米川对羽鸟的感情不是爱情。羽鸟比久米川大十岁,看上去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妈了。说句对羽鸟不礼貌的话,羽鸟就是久米川理想中的慈母。久米川的母亲整天督促他学习,动不动就打他的屁股,一点儿温情都没有。大概性格不好对长相会产生影响吧,久米川觉得母亲长得就跟童话里的妖怪似的,看上去就叫人害怕。
久米川现在还不是任何一家医院的正式医生,分别在好几家医院上班,就跟小时工似的。他不想成为某家医院的正式医生,因为他害怕那样的话跟母亲接触的时间就长了。他把自己的缺点和不得志,都归罪于母亲对他没有感情,母亲让他感到厌烦。久米川喜欢身材丰满的女人,这无疑是对他那干瘦干瘦的母亲的一种抗拒。就连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都是由于母亲的反面影响,这叫久米川感到郁闷。
身材微胖的羽鸟长着一双外眼角下垂的眼睛,面容和善,说话温柔,工作上也值得信赖,是久米川理想的母亲形象。久米川常想:如果有这样一位母亲,自己的人生一定很幸福。不过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羽鸟已经结婚了,还没有孩子,只比久米川大十岁。如果对她说,她就是久米川理想中的母亲,她听了以后不一定高兴吧。所以,久米川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只是在单独跟羽鸟在一起的时候撒撒娇而已。
“您说得太对了!要是为这事也打官司,以后就没有人敢当医生了,就是当了医生,也不敢收治那些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患者了。”久米川把盒饭的盖子掀开放在一边,叹息着表示同意羽鸟的说法。
电视上报道的是围绕着一起救急治疗引起的诉讼。一天晚上,两辆车撞在了一起。一方的司机说手腕疼得受不了,被送进了医院。另一方的司机胸部撞在方向盘上,撞得也不轻,但事故是他引起的,也就没嚷嚷有多难受,不过也到同一家医院做了检查。他说觉得没什么问题,要求回家。值班的医生呢,给他拍了一张X光片,骨头未见异常,就让他回家了。没想到回家以后他病情加重,死了。验尸结果,死因是外伤引起的急性心脏病。死者才三十四岁,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和一个刚刚出生的儿子。
丈夫的突然死亡,妻子当然接受不了,于是要求医院说明一下当时治疗的情况。当她了解到值班医生只给拍了一张X光片的时候,非常气愤。
“胸部受到撞击就会有死亡的危险,如果认识到这种危险性,做精密的检查,我丈夫也许就不会失去生命。”这是妻子的主张。
不幸的是,那天晚上值班的是个内科医生,对于救急治疗并不是十分精通。这一点媒体虽然没有报道,但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传了出来。值班医生不懂救急治疗,不了解医院里的情况的人听了肯定会大吃一惊。其实这绝对不是什么稀奇事,日本的医疗界缺少人手,就缺少到这种程度。久米川是个四处打工的内科医生,也没有多少救急治疗的专门知识,有时候还值夜班呢。久米川认为,那个医院里的值班医生并没有什么过错。
医院方面也认为值班医生没有什么过错。一般来说,造成死亡的胸部撞击通常都会有骨折等异常现象。X光片未见异常,本人又要求回家,医生总不能强行把患者留下做精密检查吧。但是,对一个抱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走投无路的妻子说这些道理是说不通的。妻子认为这是医疗事故,医院的说法是逃避责任,她一纸诉状把医院告上了法庭。
突然变成了寡妇的女人接受不了不讲理的命运,是可以理解的。那天晚上如果是一个精通救急治疗的医生值班,也有可能使她的丈夫免于一死,但那也只能说是一种可能性。凡是了解医疗界现状的人,谁也不会认为医院有责任。久米川认为,如果发生了这种事情都要被送上法庭,一个医生就是有多少个身子也不够用。当然,这话不能在公开场合讲。
“现在不愿意接受救急患者的医院越来越多,这场官司医院方面要是打输了,愿意接受救急患者的医院就更少了。真叫人担心哪。”羽鸟一边整理材料,一边忧虑地摇着头说道。
“就是,就是!”久米川立刻表示赞同。只主张自我权利的患者,到头来只能是使自己远离适当的治疗。他们怎么意识不到这一点呢?久米川对人们的愚蠢既感到气愤,又感到焦躁不安。
久米川不想当正式医生,也是因为怕担责任。在这个动不动就会被送上法庭的医疗界混饭吃,傻瓜才当担责任的正式医生呢。不能随便休假,劳动环境恶劣,没白天没晚上地工作,在睡眠不足的状态下诊治患者,搞不好哪天因为判断错误出个医疗事故,就得被送上法庭。医生不是机器,如果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只能自己想办法保护自己。
久米川在三个医院里打工当医生,三个医院都是每周去一天。也就是说,他每周只工作三天,月收人达六十万日元。收入虽然不能说特别高,但想想实际工作时间只有三天,也可以说收入不菲了。他还没有结婚,一个人过日子富富有余。
而且,一个打工的医生,不用负什么责任。遇到比较难以处理的患者,就说“先观察一下”,然后移交给正式医生。偶然也有像今天晚上这样被院方委托值夜班的时候,但值夜班有夜班费,在久米川看来,这就是奖金。有适度的收入,也有适度的自由,而承担的责任几乎等于零,久米川喜欢这样的工作。
因此,久米川在被电视上播放的那桩有关诉讼的新闻触动的同时,再次感到自己的活法是正确的,从而产生了继续这样生活下去的勇气。如果自己值班的时候有需要外科医生治疗的患者被送进来,绝对不予收治,让他到别的医院去。不管怎么说,久米川是个彻头彻尾的内科医生,外科是门外汉。如果他傻乎乎地以博爱之心收治了病人,万一出了医疗事故,就会被送上法庭,那损失可就大了。拒绝收治,建议患者找专门的外科医生去诊治,这是为患者着想。
“我看咱们这家医院最好也不要在夜间收治患者了,那样的话,像您这样的护士就轻松多了。不实施救急治疗,是患者方面引起的,这是他们自作自受。”当久米川把心里想的用语言说出来以后,发现自己的话里包含的意思比心里想的还要辛辣。久米川是个医生,治病救人的心情还是有的。但是,如果患者不信任医生,甚至把医生当做敌人,他久米川对他们也就不客气了。久米川希望社会上的人们能够懂得这样一个道理:过分主张自己的权利,到头来受损失的是自己。
对于久米川那过激的语言,羽鸟只是暖昧地笑了笑,没有发表意见。久米川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了,但羽鸟没有批评他,而是一笑了之,他从心底里表示感谢。羽鸟就是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人,所以久米川觉得跟羽鸟在一起聊天心情特别舒畅。跟那些年轻的护士聊天,绝对不会有这种感受。
电视播音员开始播报别的新闻,这个话题也就打住了。久米川终于拿起筷子,开始吃他的高级盒饭。这盒饭,真堪称绝品。吃着这样的盒饭,幸福感油然而生。但愿今天晚上没有一个急诊患者来就诊,能安安静静地混过这个夜班——久米川在心里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