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丸花跟往常一样,把头天晚上的剩菜从冰箱里拿出来摆在餐桌上。作为一个每天为老公做饭的家庭主妇,她根本没有特意为自己做一顿午饭的心情,该买菜的时候就在附近的超市里买点儿现成的。昨天刚买过,所以今天冰箱里还有不少。午饭吃昨天的剩菜,已经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打开密封容器的盖子,用微波炉把冷冻的米饭热一下,然后把米饭盛在饭碗里,就可以吃了。昨天晚上她故意把菜做多了一点儿,虽说是剩菜,也说得上丰盛了。法式黄油炸鲑鱼、煮茄子、生菜色拉、日式冷奴……
一个想减肥的人吃这样一顿午饭,应该说有点儿多了。五十多岁的田丸花从小就比较胖,减肥对于她来说就好比买彩票,不能说绝对不可能中彩。她不是没有试一试的想法,不过从来没想过会成功。
“奴”指日本古代贵族的家奴,这些家奴穿的衣服上有豆腐块模样的图案,所以豆府就被称为“奴豆腐”。日式冷奴的做法很简单:将一块正方形的豆腐放在盘子中央,豆腐上堆放适量姜末和葱末,淋上日式甜酱油,最后撒上木鱼花(柴鱼花片,把经过多次烘烤的深海鲣鱼削成薄片加工而成)即可。——译者注
饭菜摆好以后,田丸花坐下来,把视线转向刚才打开的电视。
电视上的综合节目变成了午间新闻。那个一脸认真又带着几分傻气的很受主妇们欢迎的女播音员,正在用她那特有的郑重其事的语调念新闻稿。
好像没有发生什么重大事件。田丸花根本就不感兴趣的政治新闻播完以后,开始介绍全国各地的话题。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棵大树。女播音员介绍说,这棵大树的树龄已经超过了八百岁。综合节目的主持人听了女播音员的介绍,接着说道:“八百年以前应该是镰仓时代。”此话一出口,电视上以中老年妇女为主的嘉宾们立刻发出了惊叹声,田丸花也不由得跟她们一起惊叹了一声。
女播音员继续说道:“有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要在这里盖一座高级公寓,所以这棵八百多年的古树就要被砍伐了!”女播音员就像在报道一个重大事件似的眉头紧蹙。
综合节目的主持人则发出了非常夸张的愤慨的声音:“已经活了八百多年了吗?有什么必要砍伐呢?”
“那棵古树赖以生长的地皮是私人的。地皮被卖给了开发商,砍伐与否就是开发商的自由了。”
“话虽如此,可如今日本树龄八百岁的古树还有几棵呀?就这样砍掉,合适吗?”
“就是!本地居民的想法跟您的想法完全一样。为了使那棵古树保留下来,居民们正在向市政府反映,找开发商交涉。开始只是一小部分人在行动,后来赞成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发起了一个保护古树的运动,终于使开发商同意修改建设计划,在保留古树的前提下盖公寓。”
“是吗?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已经活了八百多年的古树,不能就这么被砍伐了!这件事真叫人拍手称快呀!”
“真叫人拍手称快!”田丸花看着电视画面,随声附和着。这个综合节目的主持人太理解老百姓的心情了。没有向那家只顾赚钱的大型房地产公司屈服的居民们,确实值得在电视上加以表扬,他们成就了一番伟大的事业。田丸花停下筷子,频频点头。
就是的,只要不屈不挠地进行交涉,那些只考虑经济效益的大企业就不能不屈服。田丸花她们面临的问题还没有被解决,但她坚信,她们正在从事的运动一定能有好的结果。综合节目的主持人所说的话给了田丸花勇气,她再次下定了决心。
吃完午饭,田丸花立刻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她烂熟于心的号码。对方就像在等着她似的,立刻拿起了电话。
田丸花嗓音清脆地说了声“我是田丸花”,便马上进入了正题:“喂,刚才我看了一段电视新闻,你看了吗?”
“看了。是那个经过居民的请愿运动保住了一棵古树的新闻吧!看了这样的新闻,真受鼓舞。”
电话那头是一个叫阿部昌子的家庭妇女,她的声音里充满痛切之感。在阿部昌子家那座独门独院的房子前面,正在计划盖一座高达十五层的公寓。
以前那里是一座六层楼的市营住宅,由于房子太老了,住的人越来越少。附近的居民都认为,就是盖新住宅,也应该由市政府出钱。没想到由于财政困难,市政府把那块土地转让给了一家民间房地产公司。不幸的是,那一带属于准工业地区,法律上不禁止盖高层建筑。开发商理直气壮地制订了盖一座法律允许的最高层的公寓的计划。
这个消息对于周围的居民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居民们根本不知道市政府已经把土地转让给了民间企业。当接到开发商的通知,让周围的居民去参加拆毁市营住宅、建设高层公寓的说明会时,他们全都傻了眼。说明会就是说明会,根本不是交涉的场所,最多只是对建设计划的“说明”而已。
最早发出反对建设计划的声音的,是要建设高层公寓的那块地皮北边的居民。如果在他们住的房子南边盖一座十五层高的公寓,他们就很少能见着太阳了,有的房子甚至一年四季见不到一丝阳光。在说明会上,居民们拿出连他们自己都不太清楚的被称为“日照权”的权利,跟开发商交涉,希望他们重新考虑建设计划。结果,开发商连跟居民谈判都没答应。从那天起,居民们跟开发商的斗争就开始了。
田丸花跟这件事情根本就没有关系。她家离她的好朋友阿部昌子家走路需要十五分钟,盖多高的公寓也挡不住照射她家的阳光。
但是,她替阿部昌子感到义愤填膺。田丸花从来就不是一个置别人的困难于不顾的人,她的这种性格是天生的。在她看来,随便把地皮转让给开发商的市政府也好,不惜跟周围居民发生摩擦也要坚持建设计划的开发商也好,连最起码的常识都不懂,这怎能不让她感到义愤填膺呢?在义愤填膺的同时,田丸花拍案而起。
田丸花的老公在一家国内外知名的大企业工作,虽然距离董事级还差那么一点点,但也算是公司的一个重要干部,工资高得都不好对外人说。有这样一个老公,田丸花在经济上一点儿困难都没有。不愁吃、不愁穿又没有工作的田丸花,整天闲得要命。为了打发时间,她去学手工艺,去体能训练俱乐部参加洲练,结果都因为没有毅力半途而废了。年轻时为了养育三个孩子整天忙得不可开交的田丸花,忽然发现自己竟是一个没有任何爱好的女人。
就是这样一个田丸花,参加志愿者活动是再合适不过了:又体面,又有满足感,还能让别人高兴。田丸花心想:这么大岁数了,不必再为自己投资,只要把自己的剩余时间贡献给社会,就尽到了一个公民的义务。
田丸花最初的想法是,当一名居民委员会的民生委员。可是一打听,得知了民生委员工作的具体内容,她马上就退缩了。民生委员可不是想干就能干的工作。居民区里的独身老人要一个挨一个地看望,生活上有什么不便啦,有没有孤独死的危险啦,都得放在心上。民生委员的工作还不止这些。父母的生活态度有问题,他们的孩子是否受到虐待,也要尽早发现,并及时报告。要对别人的生死负责的工作,绝对不是田丸花干得来的。田丸花从心里尊敬那些基本上等于不拿工资的民生委员,自己呢,还是干一些比较轻松的吧,太勉强了肯定干不长久。于是,田丸花决定参加去小学校给小学生念书的活动。这本来是正在那所小学校里上学的小学生的父母们参加的活动,田丸花以自己的孩子们都是这个小学校毕业的学生为由,要求参加这项活动。家长委员会正觉得人手不够呢,于是非常高兴地满足了田丸花的要求。
后来,田丸花参加了去敬老院慰问老人,以及去幼儿园慰问孩子的活动。她在敬老院里帮助眼睛不好的老人缝缝补补,在幼儿园里给孩子们做布娃娃。田丸花觉得老人说话哕唆,跟老人在一起没意思;幼儿园的孩子很可爱,跟孩子们在一起很快活。不过她没有说出来,只把这些想法隐藏在心底。经常听到别人说“田丸太太真是好人”,活着才有意义。
当她知道了她的朋友阿部昌子卷入了高层公寓建设的骚动之后,觉得自己卖力的时候到了。她并没有想过站在最前面,做反对运动的领袖,因为那是骂事者的事情。她只打算从侧面伸出援手。
蛮不讲理的开发商就是“邪恶”,田丸花当然要站在“邪恶”的对立面,维护社会正义。为了正义,她不惜付出辛苦。
跟开发商的交涉没有任何进展。开发商那边的负责人要么支支吾吾、闪烁其词,要么就来一句“一切依照法律办事”。不懂法律的居民们开始学习法律,做好了“万一打起官司来”的准备。田丸花打定主意,一旦到了“法庭上见”的地步,她只要有时间就会坐在旁听席上。
“如果我们这边的事情也能上电视,得到主持人的同情,开发商会重新考虑的吧?”
阿部昌子的话只不过是一种乐观的说法。不管怎么说,就算那边的开发商同意修改建设计划,跟那边没有任何关系的阿部昌子这边也不一定发生同样的事情。田丸花虽然不认为自己精通世事,但她觉得阿部昌子也太不了解社会上的事情了。阿部昌子的话叫她感到有些吃惊,她心想,这样一些人跟开发商交涉,有戏吗?田丸花为别人的事担起心来。
“你们家附近要是也有一棵古树什么的就好了。你们也找一个类似的反对在那里建设高层公寓的理由吧。”田丸花向什么都不懂的阿部昌子建议道。
阿部昌子连连说道:“是啊,是啊,真是个好主意!”她对田丸花充满了敬佩之情。
于是田丸花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感到心情十分舒畅。
田丸花在电话里跟阿部昌子围绕着高层公寓问题聊了一个多小时。只在电话里聊天虽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至少对减轻阿部昌子的不安有用。田丸花心想:“这也是一种很有意义的志愿者活动呢。”想到这里,她为自已的博爱精神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