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乐陵黄昏

楚铮顾曦一行人自建康北上,一路风尘,于广陵换船横渡大江。登船前,楚铮本欲辞别殷仲文,但这小子比殊人坊的姑娘还要难缠,今天要问他兵书,明日要缠他比武,白日要他评点兵阵演练,夜里还要搬了棋盘到他舱里折腾楚河汉界。殷仲文武艺虽算不错,但毕竟年纪太小,又未真正上过战场,每每自觉精彩之处,也逃不出兵书所述,楚铮与之比斗,拼得毫无兴致,赢得兴味索然,偏这孩子屡败屡战,乐此不疲,勉强算有可取之处。

这日,楚铮好容易摆脱殷仲文的纠缠,却想起有四五日未见顾曦,耳边少了他的聒噪,倒也不习惯起来。暗道自己真是给殷仲文缠得烦了,竟然想念起这个更难缠的。信步走上甲板,眼见水天一色,远处的地平线虽还仅是朦胧的灰影,但他知道,那已是他燕北的地界。

日光洒在江面上,掀翻闪着金星的雪浪,打在船边溅出脆弱的细沫。船队在江中排作一排,江面上倒映的帆影如鲲鹏之翼。天边不时飞来几只水鸟,有只胆大的落在楚铮背后的破月枪缨旁,发出声声清鸣。它遍体碧蓝,唯有嘴是红的,倒是十分可怜可爱,连素来冷着一张脸的楚铮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潮湿的翅膀,心里升起几分暖意。

只有如此单纯的生命才不去理会银枪锋锐累聚的血光,仍保持着最纯真的亲近。

楚铮蓦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了,殷仲文也许并无恶意,不过是一个热血的少年而已。只是他历经沙场凶险,朝堂诡谲,早已不习惯这简单的亲近。念此不由奇怪,为何顾曦更为无赖,更为聒噪,更为缠人,自己却从未想过要躲着他?似乎冥冥中他对顾曦的种种行径极为熟悉,乃至——有些思念。

可明明,即使在顾曦于西山求学的七年前,他二人也并不算十分熟识。

楚铮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正自想着,忽然身后一个清灵柔美的声音道:“将军还是离那鸟儿远些的好。”

楚铮猛地一颤,心底警铃大作,慌忙回头,但一见却愣住了。说话的确是个女子,一袭淡青色的纱罗裙,长发松挽,在微风中俏然独立。她眸清若初雪,凝神有意,顾盼含情,正好整以暇地倚在下舱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楚铮不由得有些失望,她的确生得秀雅娇媚,惹人怜爱,却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念此握枪的手微微松了松,方才他为声音所惑,现在想来,除了刚开口那声将军透着些似曾相识的温柔,其实与那人并不相像。

楚铮这才定神瞧那女子,不禁又疑惑起来。瞧她的容貌,似乎还有那么点儿眼熟。不由蹙眉道:“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将军记性真差”,女子笑着福身行礼道:“相思见过将军。”

楚铮听到她自报闺名,想了起来,疑惑道:“你怎会在此?”

相思笑道:“我是天子送给燕王的良家子呀。”

楚铮了然,微微点头,看向那鸟,问道:“这鸟不过寻常翠鸟,何以碰不得?”

相思道:“此鸟名为翠羽流离,与寻常翠鸟相似,只是身形略大了些,生于南国水草之间,颚衔红丹,堪比牵机之毒。”

楚铮一愣,慌忙扯手拉枪,那鸟儿受惊立时飞了出去。楚铮微一尴尬,对相思拱手道:“多谢。”

相思点头回礼,十分的娴雅端庄,这时那只翠羽琉璃又飞了回来,恰好落在相思肩头。

楚铮低喝道:“姑娘别动。”说着横枪朝那鸟儿挑了过来。

相思低声道:“是将军别动。”说着右手轻轻放在左肩旁,那翠羽琉璃微微晃过头,跳到她手心。

楚铮一愣,见那鸟儿确无伤害她之意,方慢慢收回破月,低声问道:“这鸟儿似乎对姑娘很是亲近。”

相思笑了笑,伸出手指逗弄着翠鸟的小嘴。她的手指距离鸟下颔的红丹只有豪厘之差,看得人胆战心惊。

相思见楚铮一脸紧张,冲他笑道:“将军莫怕,草木尚且有情,何况禽兽?你待它好,它自然不会伤害你的。”

楚铮点头:“姑娘似乎对鸟儿很熟悉,倒不是一般闺阁女儿所擅的。”

熟悉它的习性,甚至熟悉它身上的毒,楚铮的脸上登时浮现出一丝异样之色。

相思却连抬头瞧他的空暇都没有,只低头逗弄着翠鸟,柔声笑道:“我养了一只仙鹤,样子古怪,脾气也古怪,除了我谁都不理睬,身子又娇贵得很,为了养活它,不得不学着些。”

楚铮道:“姑娘到燕北去,那鹤怎么办?”

相思一愣,蓦然想到什么,眼中寒意一闪而过,笑道:“我托付给教坊的姊妹啦。”

楚铮道:“姑娘方才不是说,那鹤除了姑娘谁也不理睬么?”

相思眨了眨眼,怅然道:“有人疼惜的时候,自然可过得娇贵;但真到了孤苦无依的那日,为了能活下去,也不得不放下心中的一些坚持。”

楚铮心中微微震动,忽地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我记得那夜初遇,姑娘说过不愿到燕北去的。”

相思走近两步,望着碧蓝的水面,眸中有几许动容,缓缓道:“将军的话可笑,我等教坊官伎,就是这乱世中的浮萍,风吹到哪儿,便飘到哪里去。我愿不愿,又有谁会在意?又左右得了谁的心意?”

楚铮听她说得感伤,也轻叹了声,忽然道:“铮若放姑娘走呢?”

相思闻言有些愕然地回头望着他,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半晌,幽幽叹道:“我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楚铮无言,是啊,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到哪里去?到哪里,也免不了漂泊的命运。楚铮蓦地想起来时遇到的秦女,她虽在贫家,然父母皆在,人生本算安稳,但不过是因使团过路家门,下场却惨不可言。楚铮不敢去想象假若相思流落在那些奔逃的饥民,盗匪抑或强兵手中,会遭遇怎样的命运。未上战场前,他尚还年幼,那时的他还与挚友信誓旦旦的约定,自信凭着手中的银枪便可扫平天下,为这乱世中离乱的百姓杀出一条生路。

然而如今的他虽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却发现这世上仍有太多太多他救不了的人,做不到的事。

当初约定的人已不在,只有他仍在苦守那可笑的坚持。

“将军似乎有心事。”相思挥手送走翠鸟,朝他柔声问道。

楚铮望着远处的浅山,沉声道:“到乐陵了。”他面迎着风,眸间竟恍惚有些湿润。

相思觉出他神色中的感伤之意,道:“乐陵有将军的故人么?”

楚铮未答,只微微点了点头。

相思道:“既是故人,难得路过,将军该去见上一面。乱世之中,见一面便少一面,错过了便永远都错过了。谁能想到昨日还活生生人,转眼就不见了。”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凉意。

楚铮默然点头,却叹道:“见不到了。”他声音低沉,半晌方道:“很久之前,他便过世了。”

相思愣了愣,福了福身劝道:“想不到将军与相思同是伤心之人。相思听说,古人挂剑陇上,以示不忘故交之情,将军何不效仿,以寄哀思。”相思说着,目光已经飘向楚铮背后的银枪。

楚铮却摇头道:“没有了,无碑,无灵,无坟茔,连尸骨都没有,又能挂剑到何处呢?”他摸着枪缨上的挂珮,望着渐渐靠近,又渐渐远去的乐陵群山,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

那挂珮上镌刻着两个秀挺的篆书——

宣英。

楚铮抽气抬头,不想再去想,转头看向相思,见她亦是一副伤怀之色。他识得她日浅,不知他有什么亲人好友,蓦然想到一人,问道:“那位舞萝姑娘……”

“她自尽了。”见楚铮一怔,相思缓缓道:“熬不住活着的辛苦,死更为一种解脱。”

楚铮愣住。

他一直想那个人能活着,可现在想来,当年发生那样的事,他若活着,又怎么熬得下去?

那样明丽张扬,桀骜肆意的一个人,让他安居田野,隐姓埋名,消磨时光,泯然于众,岂非比让他死更要折磨?

风乍起,不知何时,日已西垂,原本尚有些温度的微风也瞬间冷了下来,楚铮难得柔声道:“燕北风寒,不比江南,姑娘还应多穿些,时艰世易,更要善自保重。”

相思不知给他的感伤勾起什么,神思也有些索然,福身拜谢,便随他返回舱中。

二人行至舱口,见船舱与舱厅相连的门是开的,舱厅中不时传出少女娇美的嬉闹笑声。

此乃女子居处,楚铮不敢久留,刚欲告辞离开,却听那少女的笑声中却掺杂着一个明朗清越的笑声,不禁一怔,那笑得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那是个男子的笑声。

楚铮眉心一皱,看了相思一眼,反握了枪便下了舱,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遵军法,在此胡作非为,非要打得他说不出话来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爱的人明明就在身边,却偏偏不知那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