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
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
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
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
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
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
上元之夜,月华如水,建康城特免宵禁,不论豪门贫家,华灯处处,街道上人影参差,妖僮曼姬,丝竹杂进,热闹非常,丝毫未被昨夜燕使行馆的刺杀有所影响。
中街之上,行人赏灯而游,大多谈论上元佳节金陵台的诗赋盛会。
“今年斗酒会上是谁家公子占了鳌头?”
“不外乎王、谢两家的小公子们,也就谢安公子不在,不然谁还能跟他争去?”
“听说不是,此番金陵台爆出个大冷门,夺魁的是个外乡人,好像叫顾……哎呦!”正说话的人给人一撞,整个人便歪出大道,捂着肩头叫道:“谁这么不长眼?”
这时一只手将他扶起来忙不迭道:“抱歉抱歉,请让让。”路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扶自己的人小步跑走了,气得他当街叫道:“跑什么啊?爷又没说叫你赔!”却见那人前面一个高大的人影,登时捂住了嘴。
同行人见状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一玄衣少年龙行虎步在闹市中穿梭而行,行走如飞,目不斜视。身后小厮疾步方跟得上,走得气都有些喘,却不敢出声叫他慢一些。
那小厮正是合卺,前方走着的便是楚铮。
昨夜使节被刺,今日去迎自家公子的计划只得搁置,但合卺也不知怎么回事,佳节年下,又逢丧事,不但行馆来往宾客繁多,该去赴宴的各类请帖也将书房塞了个满,但楚铮却在房内闷了一天,将琐事全权交给沈祁打理,甚至连刘翔封棺都未出席。幸而他初来建康便在校场大发神威,将晋廷满朝武将挑战了个遍,若非对上殷仲堪时略放了放水,勉强给他拼了个平局,只怕要逼的大司马桓温亲自下场了,不然现在定有人说他这保护不力的大燕第一高手浪得虚名。
合卺见他走的急,只能闷头猛追,听见前方马蹄声响,脚下却停不住。忽然哎呦一声,不知前面撞到何物,刚欲叫骂抱怨,却见是那宽肩窄腰的背影,当即吓得傻了,忙不迭道:“合卺失礼,少将军恕罪,啊,不,将军恕罪!”
楚铮并未理会,反而抬头看向迎面马上的人。
合卺这才瞧见原来是有人先骑马撞了过来。
楚铮一只手抵着马头,似是没出多少气力,却已将奔驰中的骏马拦下,马声长嘶,却无法寸进。
他当街拦马,如此神力,行人见之大异,见那楚铮不过二十出头,生得又极为高挑,即便此刻站着面对马上的少年,气势上也丝毫不弱,四周有好事者窃窃私语,似乎有人认出了他,毕竟他那尚无一败的战绩早已名震建康城。
“呦呵,我说此来建康怎么觉得风寒气杀,原来是楚少将军大驾光临,小弟真是有失远迎了。”马上说话的也是一位少年,看年纪比楚铮还小些,似是道遇故人,一阵寒暄。他声音朗越轻佻,却透着一股亲近之意。合卺却一阵奇怪,从未听过面前这煞神有如此交好之人,不禁抬头打量来人。
楚铮眼带迷惑上下打量他一番,待了半晌,方出声问:“顾曦?”
他的声音似不确定,那马上少年神色立即颇为黯然道:“区区七年不见,屈云便不识得我了,可真叫人伤心。真是枉费昔日一起偷鸡摸狗,掀瓦上房的总角之情。”
楚铮望着他有些发懵。他那时胡闹不假,但顾曦少时三日一小恙,五日一大病,风一吹就倒,日一晒就化,哪里来的精神气力跟他去偷鸡摸狗,掀瓦上房?
何况已是七年未见,他们都由髫龄稚子长成英伟少年,他好意思说区区二字?
身旁小厮合卺听他二人答问,立时瞪大了眼看着眼前这个红帛束首,腰挂长剑,洒然坐于马背上的俊逸少年。那少年虽也约莫双十年纪,一般的桃花眸子淡薄唇,生得俊秀出尘,一身红衣金带正应佳节,穿在他身上不单不显得庸俗,反而愈发衬得他风流飘逸,任何人见过都不由得朝他看上两眼,不知是谁家的俊俏公子骑马游玩。
但其打量人的目光却异常放肆,嘴角的微笑又显得轻浮,给他这样看着,合卺生出一种楚馆名伶被恩客观赏的感受。这般明丽张扬,实在不能和十二年前那个白衣瘦弱却文雅谦和的少主合并为同一个人。
合卺看了看侧前方那高了自己足有一头的伟岸身躯,想到自己都觉得如此,只怕这位小爷更不好受,于是十分识趣的躲在他身后问:“将军,您确定没有认错人?这,这真是我家公子?”
楚铮浓眉瞬间一拧:“你家的人,却来问我?”
他声音洪亮,平日说话也跟军中答令一般,吓得合卺往后一缩,只好仰着脸学足青楼揽客的媚笑,冲马上的少年问道:“公子可识得小的么?”
马上的顾曦扑哧一乐,扬起马鞭佯怒道:“合卺,你小子是否皮痒了,我又没瞎!”他声音虽是发怒,但脸上仍带着笑容,他的笑仿若春风化雨,好像这世上压根儿没什么值得他伤心,更没什么值得他生气。
合卺一听他唤出自己名字,当即再无任何怀疑,扑到他马前抱住他的腿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边哭边道:“我的公子喂,我可想死你啦!”
他哭得声泪俱下,引得路人一阵观看,看得却不是他,而是马上的少年。晋人多爱名士风流,虽惊于楚铮神力,但终究还是顾曦的卖相更叫人动心。顾曦见状,朝前来凑热闹的行人招招手,特别是好奇的少女们。他模样清俊,一时将姑娘们都瞧得娇羞而去,刚欲纵马去拦,但腿却给合卺紧抱着不放,只得伸腿踢他,却甩不掉,只好由他抱着哭,嘴里却道:“哭归哭,若是鼻涕口水染了我的新衣裳,可要赔我!”
合卺听着还拿他的衣摆擦了擦眼泪,仰头道:“小的哪儿赔得起?”
顾曦吓唬他道:“自然是卖身抵债!在建康你这模样的小倌儿那些达官贵人可都爱得不得了。”
合卺一听,连忙松了手,闪到楚铮背后,偷偷探出头道:“公子来建康学的都是什么呀?我要告诉老爷去。”
顾曦眉挑了挑道:“噢,原来你特意来帮老家伙盯着我的,那还是快些脱手的好。”
合卺当即吓得一呆。
楚铮看到他躲在身后的窝囊样,扬眉冷峻道:“怕什么,他有你的卖身契?”
合卺一想对啊,卖身契还在老爷手里,公子怎么能卖我?当即朝顾曦讪讪一笑:“老爷怕公子同少将军十多年没见,认不得了,才叫小的跟着来伺候公子的。”
顾曦油然道:“是么?好像你比人家还记不得你主子长什么模样!”
楚铮似是有要事要办,顾不得他们寒暄聒噪,当即上前扯起马缰道:“回去说。”
“哎哎哎,可不敢当“,见楚铮上前给他牵马,顾曦忙从马上跃下来,将马缰丢给合卺,冲楚铮笑道:“怎敢劳烦咱们少帅爷,岂不折死我了?”周围的人这才发觉他身量也不过略逊于楚铮,晋人中少有长得如此高大的,何况一见便是两个,不禁啧啧称奇。
楚铮听他称呼,当即脸一僵,不悦道:“莫要乱叫。”
顾曦浑然未觉他不适,仍道:“大帅爷的公子不唤少帅爷唤什么?”
楚铮面无表情:“我自有官职称谓,谁要用他人称呼?”
顾曦闻言扭头看他,短啸一声,凑近他低声道:“你这便错了,少帅爷做到头便成了大帅爷,你这指挥使坐到头,能去干禁军统领吗?”
禁军统领总管禁宫禁军,身系皇帝安危,不论哪国都由皇族同宗中挑选,楚铮便是军功再炽,也轮不到禁军统领之位。
楚铮亦心知肚明,但他自幼与父亲不睦,后来在军中亦多有争执。自七年前,楚帅便不许他再随军征战,只得干些守卫宫廷,护送使臣的“小事”。此番小事都办砸了,还不知回去会遭遇何等处罚,闻言冷哼了一声道:“听说你在西山作的好文章。”
顾曦撇撇嘴不以为然:“斗鸡游猎炼丹卜筮寻花问柳,你说的是哪一篇?兄弟绝不藏私。”说着颇为无奈的望了眼周围似对他有心但脸嫩害羞的少女,十分遗憾道:“晋人迂腐,大好闺女教的老老实实,还是咱们燕女最为爽利热情。”
楚铮哼了一声,似觉得自己误交损友,招呼也不打,径自向前行去。
顾曦讨了个没趣,却不生气,仍旧笑呵呵地跟在后面。
合卺心中却对顾曦的师父骂了个遍,将他好端端谦恭文雅的少主教成了个风流轻佻的纨绔子弟,跟上去问道:“将军还预备去接公子,公子怎么倒先自己寻来了建康?”
顾曦道:“干么来接我?难道我不认得路?”
合卺暗道你这路痴都七岁了在自家院子尚寻不着回屋的路,好意思说自己认得路?这话自然不敢出口,只是笑道:“合卺也沾了公子的光,建康可真是繁华,少爷不知,咱们大燕将国都迁到龙城去啦,日后也定这样热闹。”
顾曦似是早知此事,眼睛闪了闪,却并未追问。合卺继续没话找话:“公子不知,你的家书传到,老爷大发雷霆,说你故意扯谎辍学,幸亏老夫人拦着,否则老爷要遣人捉你呢。”
顾曦道:“谁扯谎了?再说他不是已经派人来捉我了么?“说着朝楚铮努努嘴。
楚铮闻言停住,回头冷冰冰道:“我奉命出使,非是来接你。”
顾曦扬眉:”是,顺道来捉我!”
楚铮眯起眼睛,合卺见他二人之间火药味儿甚浓,忙岔开道:“少爷,你家书中说你拜的先生成仙了,是真的?”
顾曦一呆,当即笑道:“可不是。”
楚铮不屑:“胡说八道。“
顾曦道:“人不见了,不是得道飞升,能是怎么?”
楚铮眼露寒意:“许是死了。”
顾曦嘴角微笑:“全家四十二口,连鸡带狗,一齐不见了。”
“鸡犬升天?”,合卺惊掉了下巴,大叫:“我也要去旌阳先生家做下人!”
楚铮白他一眼,沉声道:“全家灭口自然也是鸡犬不留的。”吓得合卺一阵哆嗦。
顾曦哈哈大笑:“你自觉利害,可灭得了许老头的口?”楚铮当即一噎。
顾曦的师父乃西山许逊,世称旌阳先生,不但文辞卓尔,才堪治世,还曾剑斗恶蛟,镇锁孽龙,据传有倒海翻江之能。这样的人说给人全家灭门,自是无人敢信,楚铮虽自负,却也有自知之明,但要他相信一个活人得道飞升,更觉荒谬。料想旌阳先生多半是觉得自己误收孽徒,寻他处归隐了。
顾曦见他无言以对,大为得意。楚铮不欲与他争辩,一时瞥见他腰间长剑,见那剑通体漆黑,朴实无华,却生出一股凛然剑气,叫人望之心折,不禁问道:“这是镇妖之剑?”
顾曦点头:“此为瘗(yi四声)剑。”用手拔出半截剑锋,那锋刃黑中隐现血色,颇为瘆人,楚铮望之心动:“瘞者,埋也。既为瘞剑,为何在你手里?”
顾曦笑道:“许师父埋,不许徒弟挖么?”
楚铮当即将枪反手握在手里,压迫之感徒然而增:“会使么?”
合卺吓得一呆,暗道他俩不会闹市中就要动手罢?却见顾曦一笑——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