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建康燕使行馆后院,合卺正带着一群卫兵收拾一顶蓝花描银的软轿。
“不够,不够,再加些。”
“还不够啊,一层毛毡,一层虎皮,又加一层蚕丝锦缎软被,明日这下面还要烘上红炭暖炉,我说合卺小哥,你这轿子里的家伙事儿都快比人重了。”一名副将打扮的年轻将军冲他笑道。
合卺这些日子跟他们混惯了,知道军营里并不似大家府邸那么多规矩,当即冲他仰头道:“你懂什么?我家公子自幼体弱畏寒,不暖和些怎么成?”说着又垫了一层软雀裘在上面,抬头便见那日的玄衣公子黑着脸从正房往院中来。
合卺并满院的卫兵立马跪地行礼:“将军!”
那玄衣公子今日不曾戴斗笠,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仍是少年形容,却生得龙筋虎猛,眉浓而黑,一对眼睛尤为明亮。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鼻子挺直使他的脸看来愈发棱角分明,背负一杆笔直的银枪,枪刃裹在银丝枪袋里露不出一丝锋芒,却衬得他整个人英伟不凡。正是燕国的使团护卫将军,燕帅楚燎之子,燕廷殿前指挥使,那所谓的大燕第一高手——
楚铮。
楚铮还未叫众人起身,他身后的正房内却传出男女调情之声,男子轻浮放纵,女子宛转吟哦。
众将脸上都是一阵尴尬。
使馆正房住的是大将军长史刘翔,亦是此番的赴晋正使。
楚铮皱了皱眉,眼底划过一丝鄙夷之情,问道:“沈祁,部署如何?”。
方才那副将立即上前禀告:“使馆内外已按将军吩咐部署妥当,万无一失。”
楚铮闻言脸色才微微好了些,吩咐道:“再去察看,不能放一人进来。不论发生何事,听到什么声响,都不得擅离职守。”
沈祁应诺,带人离去。
合卺见楚铮如此装扮,忙起身问:“少……额,将军怎么现在就要出门,不是明日才上山去接我家公子么?”
楚铮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等人。”
将军要等人,属下自然不敢多问。于是满院的将军守卫外加一名小厮,便站在南国冬日的寒风里,陪着他从黄昏等到深夜。
一更响,无人来,只有房内琵琶声愈发地轻快;
二更响,仍无人来,房内的琵琶是息了,却换作了腰铃的轻响;
三更响,合卺打了个喷嚏,道:“少……将军,我看那什么谷定是怕了你,不敢来了。”
的确仍无人来,但房内却也没了声音。
楚铮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朝房门走了一步,忽听数声脚步响声,浓眉一拧,反手握住枪身。
院门闪出一个人影,众将刚拔剑出鞘,楚铮枪尖已寒光一闪,冲着那道人影掠了过去。
然而枪到人身前半寸,却停了下来。
只见是沈祁一脸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结巴道:“将……将军,是我!”
楚铮皱眉,当即收回枪道:“你进来作什么?不是让你在院外把守么?”
沈祁忙道:“我听见里面没了声音,不太放心,所以……”说着脸上也划过一丝尴尬,看了房门一眼,问道;“将军是否进去询问一下长史大人?”
楚铮闻言皱起眉,瞥了一眼那对烛光下昏暗的人影,显然对敲门一问十分排斥。
想起白日将军黑着脸从房中出来,众将一时都不敢言语。
他们都不敢说话,合卺更不敢多一句嘴。
这时沈祁却站出来十分贴心道:“将军,不妨让属下进去看看?”
果然楚铮如蒙大赦地点了点头。
沈祁上前敲了敲门,里面“嗯”了一声,却没人说话,只好抬头看了楚铮一眼,硬着头皮推门进去。不过眨眼时分,他又喘着气从门缝中钻了出来,对楚铮道:“启禀将军,大人正在……,咳,夜里危险,将军是否带属下等人入内守卫?”
楚铮虽从军多年,少年老成,但毕竟尚未娶妻,仍是少年心性,听他这样说,立马翻脸道:“守什么?这里不够你守?”
沈祁忙支吾着告罪,便站在他身后守了起来。
四更响,合卺舒了口气,道:“十四过去啦,应……应该没事了罢?”
楚铮怔了怔,刚欲点头,夜风中忽然传来一声呜咽,像是有人在哭,且哭得十分凄婉幽怨。
但在这样的夜里,不但没有让人觉得同情,反而令人不寒而栗。
楚铮一愣,那声音却越来越近,众人这才听真,那并非什么哭声,而是箫声,如泣如诉般凄美柔软的箫声。
那箫声若断若续,时缓时急,忽而慷慨高昂,仿佛悬崖激瀑沧海龙吟;忽而低沉幽怨,恍若江城飞花小楼夜雨。在这样静谧的夜里,一时超脱世外得如隐者对江长啸,一时辗转缠绵得如情人望月私语。
这曲子仿若吹箫人信手拈来,竟是从未听过流传,但箫音却似沾满了魔力,让每一个听到的人不自觉得勾起内心最深藏的往事,或喜或悲,有思念,有悔恨,有不甘,有一时年轻气盛的春风得意,亦有韶华不再的黯然喟叹。
世间浮华转瞬逝,唯有情深最销魂。
众人都听得痴了,不意这世上真有天籁之音。
忽然间,一声急促的金属尖鸣刺破这已将人们引入幻境的箫曲。
众人一个机灵,只见是楚铮拔出身旁沈祁的佩剑,靠着自己的银枪刮擦出刺耳的声响。众卫回过神来,见他如此,立马警惕起来。
合卺在旁发着抖道:“将……军,这是那……那个风?”
楚铮瞪了他一眼,目光犀利如鹰,叫人望而胆寒,合卺吓得当即缩了脖子,猫在沈祁身后不敢说话。
沈祁道:“将军要不要去看看?”
楚铮冷笑了声:“这等调虎离山的拙策,也想瞒我?”说着吩咐众将道:“按兵不动。”
众将应诺,那箫声却越来越近,几乎要到头顶。
箫声蓦然一转,忽然变缓,那人似乎已转了曲调。楚铮静静听着,竟听得几分耳熟。那人反反复复只吹了一句: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
是汉时李陵的《别歌》。
楚铮一介武痴,半生只爱骑马射箭,带字的非兵书不看,乐曲非战鼓不听。若是这吹箫人吹首旁的曲子,他还真可能不知,但此曲为军中别调,颇具悲凉之势,虽词意不祥,但调子却是他自少便喜欢的。心中不禁疑惑,不知这客居之所,怎会有人作军中别曲?
正自想着,箫声调子再变,杀伐之气忽增。
楚铮听得莫名其妙,这已不是《别歌》的曲调,却仍是耳熟,不知在什么地方听过,不由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众将都是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这时合卺方探出头,心道他这小书童没准儿才是这群人里鉴赏水平最高的那个,忙道:“小的听得像《广陵散》,我家公子最爱的那个,从前好容易得了,却给将军抢走了,送给了,送给谁来着?”
楚铮闻言浑身一震,问道:“你可还记得广陵散讲的什么?”
合卺抓头道:“小的哪里记得那么清楚,好像是谁杀了个大官来着。”
楚铮一愣,当即转头冲向正房,连敲都不敲,踹门就冲了进去。
他说过,广陵止息,乃是述说刺客聂政刺杀韩相,功成自己毁容而死。方才的那段箫声,吹的正是刺杀功成,若是功成,那么……
楚铮一把推开屏风。
众人不明所以,只听屏风咣当一声倒地,跟上前却见房内屏风后一男子半仰着倒在榻上,颈上似有血痕,满床的鲜血触目惊心。踏脚一女子衣冠不整,人却已昏死过去。
合卺瞪直眼睛叫道:“大人!”
那倒地的男子便是大将军长史刘翔。
楚铮立即皱眉肃然道:“封锁行馆,搜索贼人!”说完人影已窜出正房,一个翻身腾挪跃到房顶。
楚铮虽动作迅速,心中却已不抱什么指望,有他进出的功夫,吹箫人恐怕早已从容离去。
然而到房顶来,却见一人手持白玉箫仍立在碧瓦之上,正静静地望着自己。青衣萧萧,环带轻飘,饶是楚铮这等不解风情之人,也觉他站在月雾迷离中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那人头戴斗笠,柔和的月华如流水般在他笔直修长的肩背上倾泻而下,映得他整个人清俊绝伦,风神如玉。他的手细长而白,与白□□箫几乎分不出彼此,洞箫晶莹若秋水霜痕,他的手却清冷如漠风拂雪。箫下坠着一个雕刻地十分精致的银铃,在风中微微摆动,却没有发出半分声响。
楚铮上下打量着他,沉声问道:“阁下何人?可有见到凶手?”此人在案发前后一直箫音未绝,楚铮自问无人可在他严守下无声无息地出入身后的房间,莫说神月流风,就是洬魂谷主亲来也不行。
这人吹箫的本意应是提醒自己屋内人已被杀,但用意却值得深思。
那人听他说完,嘴角上浮,发出一声悦耳的轻笑,伴随着他的笑,白□□箫上的银铃微微地响了一声。
像阳春的薰风拂过窗棱。
那人看了看他,将箫插回腰间,指了指头顶。楚铮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夜空微雾疏云间,只有一轮还剩一小块缺憾便可圆满的明月,虽然迷蒙,却皎然独照,银辉流淌间美得令人动容。
只是这鲜血淋漓暗藏杀机的深夜,任何美好的事物他都没有心情去欣赏。
青衣人却不再理会他,似乎责任已尽,转身就要离开。
楚铮岂容他走,当即银枪侧翼而出。他从不背后偷袭,枪弧拐了个弯,仍从那青衣人正面斗笠下的面容直刺而来。
又是一声银铃响起。
楚铮微微一震,只见那人伸手轻轻拂了一把银枪枪身,枪尖一划便指往一旁。楚铮转枪一抖,人已闪至,当即挥掌相拦。
那人伸手与他对了一掌,退了两步。楚铮只觉他的手掌软绵绵的全无力道,却偏偏化去了自己掌中的劲气,心知他所习必是至柔的功夫。正讶异间,枪尖已弹了回来,从那人背后直钻而入。
“小心!”楚铮出言提醒,此为他家传枪法的转轮式,虽表面被对手挪开枪尖,但一转枪稍后便调转回来,他这一转并不快,那一掌他亦试出青衣人武功不弱,想来经他提醒,怎都不至丧命。
然而青衣人却一动不动。
就在楚铮以为他要给一枪贯胸时,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只见月光之下,那人竟从他的枪势下倏然消失,如雾散冰消,没有一丝痕迹,仿佛方才站在那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夜霜凝聚而成的幽灵。
然而下一瞬,青衣人却又完好无缺的出现在左邻的屋顶上。但那里的距离,已与他方才消失的地方差出五六丈远。
银铃又响,楚铮却已分不清是铃响还是他在笑,但见他身形,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追之不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神秘人如风掠影般时而消失,时而又出现在距离之前更远的地方,转瞬间便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楚铮站在房顶,头顶的明月幽幽地隐于云后,似是不想去承受这年轻将军失利的茫然与愤怒。
楚铮回至行馆,出去搜捕的守卫大部分已经回来,别说人影,街上连条狗都没有。
沈祁见他亦空手而归,脸上有些惊讶问道:“那吹箫人如此厉害,连将军都失手了?”
“追不上”,楚铮的表情并没有太多懊恼,只是摇了摇头:“那人懂得隐风回雪步。”
合卺问:“那是什么?”
沈祁解释道:“一种绝妙的轻功,传说为魏文帝甄后所创,可将身形隐于风中,乘风而行,无所不至,曹子建记曰‘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世上无人可及。”
合卺道:“那大人定是他杀的!”
楚铮摇了摇头,走出正房。即使那吹箫人行动如风,也不能不呼吸,不心跳。事发时他就站在门口,但凡多出任何一人的呼吸声,他都不会错过。
他忽然想起那吹箫人临走时指向明月的动作,却猜不到他究竟何意。忽觉眼睛有些刺眼,楚铮仰头一看,却见明月出云,光如明镜,已无半分缺憾,五更响,已是十五了。
十五……
他忽想起一事,疾奔回书房,在一堆丢弃无用的文书旁找到一封红绣暗封的请柬:
上元之夜,玄于淮水楼船略备薄酌,盼将军拨冗一聚,万望勿辞。
桓玄敬上。
---
此时,晋大司马府书房。
一只信鸽扑闪着翅膀飞落案头,一双略带薄茧的手从信鸽足筒中取出信帛。
只见上书:
正月十四,燕大将军长史刘翔于驿馆被刺身亡。
洬魂谷。
作者有话要说:楼风来撩楚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