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洬魂追月

燕王慕容皝自称王后,晋成帝司马衍谓历来大将军不处边,异姓不封王,故未封策命。

咸康六年,已称王四年之久的慕容皝势力日盛,与赵一战,尽灭其二十万大军,一时声威无两。

皝自觉已逢其时,使唐国内史阳裕等筑城于柳城之北,龙山之西,立宗庙、宫阙,命曰龙城,以为新都。

七年正月,皝命长史刘翔至建康求大将军、燕王章玺。司马衍迫于形势,只得应允,诏遣大鸿胪郭悕持节北上册命燕王。

咸康七年,正月初七。

晋都,建康。

燕使行馆收到一片奇异的竹简,上无别字,只刻着一弯若离钩般的残月。

世谓之,追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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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广陵东下淮水,便是建康。

建康城东傍钟山灵秀之气,南枕秦淮繁华之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虽自汉后战乱频仍,但依凭长江天险,甚少遭受波及,于这乱世之中,别居桃源之地。自元帝衣冠南渡,更带来了大批南逃的北方士族,一时文人骚客,行商羁旅,汇集于此,刚何况正值佳节年下,其况之盛,可以想见。

北市长街一角,是一个小茶馆,铺面略小,地段却好。临着南北东西两条大街,正对着秦淮河景。北市不及南市挨着乌衣巷口多是达官贵人吟风弄月之地,这里没那么多规矩,贩夫走卒路过扔两枚大钱,伙计便赶出来倒碗粗茶,递盘点心。赶到闲时,茶馆多围满着人,欣赏着跑江湖的各色表演。有时是走街串巷的唱曲班子,也有北来的胡姬献舞,但大多时候,还是听说书先生讲些朝野佳闻,江湖轶事,或是谁家的才子佳人,奇闻妙趣,以此打发时光。

这家茶馆常日说书的是一对父女,女孩不过八九岁,粉琢玉器的小模样,穿着一身嫩绿色的粗布衣裳,站在旁边敲着小鼓,很是招人怜爱;她父亲四十多岁,脸上两撇胡须,一身江湖郎中似的打扮,招牌上拉了个妙手回春的破布条,右手摇着一把破蒲扇,姓乐,排行第三,熟识的人唤一声三先生。每每说得兴高采烈时吐沫横飞,妙语连珠,惹得满座茶客鼓掌叫好。老板有利可图,自然多与他们方便,时常免费供些茶点。

这一日,小茶馆迎来了一个不太一般的客人。

先是穿的不一般,晋人多为宽衣大袖,取其潇洒临风之态,即便是北市的寻常百姓,也只是干活时拿布带将袖子捆缚住,下身仍是长裾。但此人却着一身玄色窄衣劲装,乌冠葛巾,头上戴着灰色斗笠,掩盖面容。虽是奇装异服,但料子都属上乘,伙计也见惯世面,当即点头哈腰地将人迎了进去。

再是气度不一般,北市多为贩夫走卒,便不认识,几句粗话出口,当即就热络起来。但这人气质孤冷,即便坐着,腰板也挺得直直的,一副生人勿近之态,惹的他走进来时,旁坐的客人都微微移动椅子,避瘟疫似的躲得远远的。

最后是身量不一般,这人骨架颀长,宽肩窄腰,站在人群当中显得十分鹤立鸡群,待他进来侧过身,伙计才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个小跟班。

看模样大约是个小厮,生得眉清目秀,大户人家的公子身旁跟的大多是这副模样。他先叫伙计上茶,便先一步上前取出抹布将桌椅先仔仔细细地抹了个遍,才让那高个儿的玄衣公子坐下。待伙计端上茶壶,那小厮又将茶杯冲了四五遍,方倒了杯茶递过去。

伙计本对这玄衣公子极有好感,甫一进门便给了一块银锭子的赏钱,但这小厮实在是太过罗嗦,伙计瞥了他一眼,暗道这么讲究怎么不去金陵台喝贡茶去?

“合卺”,那玄衣公子淡淡道:“坐。”

小厮愣了愣,既不推辞亦不道谢更不拒绝,只端了个小凳,乖乖在桌角坐着。

伙计闻言心道:“原来这穷讲究的家伙名字也穷讲究,合卺,我还交杯呢?”却不由对那玄衣公子更生好感,这样待下人的公子爷可不多见,不由上前招呼道:“公子,听您口音不是本地人罢?”

那玄衣公子还未张口,身旁小厮便叫道:“倒你的茶,莫乱打听。”

伙计吃了个鳖,努了努嘴,摆好点心背过身,冲合卺咧嘴呸了声,转而招呼旁人去了。

这位不一般的客人虽然造成了小馆短暂的静默,但由于他为人实在太过静默,是以过不多时,说书的小姑娘敲了敲鼓,客人们便又大声嘈杂起来。

且听三先生声音低沉,抑扬顿挫,跟着女儿敲鼓的拍子,言道:“说到这洬魂谷,据传百年前黄巾之时,董卓为剪除政敌,命谋士李儒据鬼谷训练一批亡魂死士,可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将大汉的朝堂搅得一片血雨腥风,时人称之为洬魂谷死士。乱世风雨洬洬,离魂皆无归处。待董卓被杀,李儒不知所踪,洬魂谷却并没有因创立者的湮灭而销声匿迹,反而声名日盛,如今各大城邑所设洬魂殿,立碑为契,买魂索命,成为这乱世中的勾魂鬼域。”

底下有听客听到这里问道:“那董卓李儒都死了这么久了,怎么这洬魂谷反倒兴盛起来?”

三先生喝了口茶水道:“洬魂谷为乱世利刃,主人死了,兵器自然会易主,这道理如何不明?”

旁边的女孩问:“爹爹,那他的新主人是谁呢?”

三先生点头道:“兵器不会自己寻主人,但人却会。洬魂谷,有主亦无主,这金银珠宝就是他们的主子。招魂使以收魂为生,不论庶民,名士,将军,中郎,司马,乃至各国主君,只要价钱合理,洬魂谷索魂钩下没有不敢收的人。世上无人知洬魂谷在何处,但招魂使却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不论你躲到天涯海角,只要你出现在洬魂谷往生阁的搜魂榜上,来年寒食的祭酒,定少不了你那一份。”

合卺闻此言叫道:“我可不信,他们胡乱杀人,难道还没王法了?再说,人哪里是那么好杀的?那些大英雄大将军,他们也敢杀?”

三先生摸了摸嘴边的小胡子高深莫测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洬魂谷从未叫他的主顾失望过,只要接下的生意,从未失手。小哥若不信,大可自己花钱去试试。”

合卺朝他吐了吐舌头道:“买谁?买你的命?”

那玄衣公子望他一眼,吓得他不敢再说。只听玄衣公子沉声问道:“敢问先生,可知洬魂谷所在?”

三先生笑道:“公子,瞧您问的,这我哪儿能知道啊?别说是我,这世上恐怕都没人知道。”

合卺道:“可见胡说,难道洬魂谷中的人也不知道?难不成他们都是鬼?”

三先生道:“小哥,咱们生而为人,有亲人家眷,朋居故友,才叫做人。那洬魂谷死士只知杀人招魂,无来历无情感甚至连姓名都没有,不是鬼又是什么?”

又有客问道:“不知如何买命招魂?”

三先生道:“听闻洬魂谷内有个百鬼竹林,深处有一古庙,庙内无神无佛,唯有一八角井,有水,不知几许深。井边一碑,上书“鬼契”。战乱流离,百姓求神卜告不成,便立寄魂殿殿角有井,殿内供奉鬼契碑,正是求神求佛不如求鬼,只要奉上银钱,与鬼为契,鬼神自会替你消灾。若有人有意买魂索命,便将那人的姓名籍贯索魂缘由以及能负担的价格刻在竹片上,绑上石头投入井中即可。”

合卺问:“少……少爷,那洬魂谷主是什么人,竟这样厉害?”说着又低声问道:“少将军,那什么招魂使咱们燕国有没有?你都不管的吗?”

玄衣公子还未答,反倒是三先生听了前半句言道:“传言现任的洬魂谷主是当世第一美男子,武功出神入化,深不可测。不过我听这话时小丫也还未出世,说起来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莫说外人,就是谷中高阶的招魂使也极少有机会见到谷主。倒是他的两位弟子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他身旁小丫问道:“爹,他的弟子也是美男子吗?”

三先生闻言一笑,见众人也来了兴致,乐呵呵道:“传闻这洬魂谷主生平有两大关门弟子,乃是洬魂谷的两位招魂尊使,一名神月,一号流风。

词曰:‘神月出云,天地同寂,月幻千面,静影沉璧;

流风拂处,寸息绝尘,隐风回雪,澜起青萍’。

他们长得什么样子这就没人见过了。但传闻他二人有种特别的习好——在杀人的前七天寄令知会。弦殇追月至,雨翮风翎归。谁要是收到这两样东西,那就是烧再多的高香也不够用了。”

合卺叫道:“那人家得了信儿早跑远了,又上哪里寻去?”

三先生摇扇道:“正因如此才显得二位尊使手段高超,武功卓绝呀。有人说他们此举是尚存人性之念,给人余出七天的时间安排后事;有人说他们对自己太过自信,即使提前通知,对方亦难逃一死;自然,也有人说他们丧心病狂,喜欢看着自己的目标在七天中不断试图逃命却最终失败以致癫狂。说什么的都有,以致人们闻得箫声琴响,却毫无欣赏之意,反而尽皆不寒而栗。”

合卺问:“那又是为了什么?”

三先生道:“只因那流风弄箫,神月擅琴,他二人过处,必有杀伐之乐。这对黑白无常但凡出现的地方,势必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人们听见岂有不惧之理?”

这一节说完,三先生得了赏钱,抱着小丫预备歇一歇,众客却互相聊了起来。

“诶,你听说了吗?燕国使臣收到了追月令。”

“燕王刚刚受封,使臣就收到了追月令,你说是谁给燕王难堪呢?”

“我赌大司马!他老人家听说陛下封了燕王据说气得胡子都白了。”

“呸”,另外一个茶客道:“我见过大司马,他根本就没胡子!”他说话的时吐沫星子都喷到胡子渣儿,显得特别滑稽。

“我三姨舅家的表妹女婿在宣阳门外当差,听说啊,燕王此番不是被封赏的,是燕王派人向陛下讨来的。陛下不肯,燕王就派大军把广陵郡给围了,现在还没退兵呢。我看多半是陛下封了异姓王不甘心,要杀使臣立威呢。”

有人当即道:“那咱们陛下也出手太过小气了,要买也买燕王的命,杀个使臣算什么?”

玄衣公子听到这里偏过头,他手掌宽大,手指极长,指节分明,摸着茶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刺耳得像灶台烧开的水壶。

恰好灶台的水壶真的开了,伙计连忙去端水,倒也掩饰了他的失态。

茶客继续道:“你们猜洬魂谷这次派了多少人来?”

“一个神月还不够?”

“昨晚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听见箫声。”

“你别是把风声听成箫声了罢?”

“呸,箫声就够吓人了,你还敢说风声!”那人说着连忙就捂上了嘴。

“什么?两大杀手齐聚建康城?我要回家!”

“呸,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再说人家来也不是为你啊,你算哪根葱?”先前那人捂着嘴小声道。

那人回道:“你没听三先生讲那洬魂谷,只认钱又不认人!你忘了去年卖肉的老李,他老婆跟人私通把公婆药死了害他入狱,他临死前拿三斤猪头肉到城外寄魂殿买了他老婆和奸夫俩人的命。第二日两颗人头就挂在他那肉摊上了,比他死得还快呢。”

“兴许是那个路过的招魂使分外爱吃猪头肉。”

“管他呢,万一这次来的爱吃我老婆磨的豆腐怎么办?我可要回去了,我那混账婆娘昨天正撞着我与我那相好,大吵大闹要我去死,我可得回去把她看住了。”那人连钱也顾不上找了,抬腿就去了。

“我觉得肯定还得来人”,有茶客道:“我听说使团的护卫将军是他们燕国第一高手。”

“呸”,身旁那人仰头道:“只有弹丸小国才动不动说自己是第一。”

只听“啪唧”一声,玄衣公子手里的茶杯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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