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箫馆闭春寒,幽琴声里斜阳暮。
梅点丹心,烽烟旧路。乱世青春谁与诉?干戈莫怪经年别,葬情曲引相思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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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末年,惠帝痴愚,贾后弄权,以致永嘉之乱,社稷崩颓。元帝司马睿携士族衣冠南渡,于江左重建晋室,定都建康,是为东晋。于此时,北方诸族趁乱起势,各自为政,与晋划江而据。名为臣服,实已纷纷自立,其中以燕,秦势力最强,与晋成鼎足之势,天下重回三分之态。
当此时,晋巴东郡,燕南阳郡,秦上洛郡交界之地,沔水之畔,有一深谷,谷中常年瘴雾弥漫,人畜误入难出,夜半常闻悲号,百里之内皆无人家,行人语之曰:
鬼谷。
百年前黄巾之时,董卓为剪除政敌,命谋士李儒据鬼谷训练一批亡魂死士,秉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训,在东汉朝堂卷起一股血雨腥风,时人称之为洬魂谷死士。
后来,鬼谷便被称为洬魂谷。
咸康六年,除夕夜,洬魂谷青凌台。
九尺高台四角插着青碧色的招魂旗,上摆着香桌几案,各色贡品,案上立一牌位,上书:洬魂首尊徵博士李儒文优之灵位。
台下百多名高阶招魂使尽皆伏首,肃然恭敬,寂静无声。
月移影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台上终于响起微微的脚步声。众人抬头,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缓缓登台,她身形婀娜动人,脸上蒙着面纱,月光洒在她脸上,隐约可瞧见她面纱下的容貌。约么二十来岁年纪,眉目固然清秀,却瞧不出半点儿生气,脸侧隐约可见有几道血痕,不禁叫人见之惋惜。
只见她于台阶上立定,素手微抬道:“都起来罢。今日守岁毋须多礼,儒公灵前尽心就是。”她的声音极冷极淡,还很是沙哑,仿佛嗓子里塞了什么东西,叫人听着甚不悦耳。
众使闻言站起身来,已有人道:“梦姑姑,今日除夕,谷主尊驾怎不出来与咱们同乐一番?”
撷梦尚未说话,便听又一个酸溜溜道:“谷主只怕单与二位尊使守岁去了,顾不上理会咱们。”
撷梦眸中当即一道冷光射向那人,道:“十三,谷主也是你能说笑的?”她声音虽低,却极有威严,众使连忙躬身不敢再玩笑。
正静默间,只闻一声清心绝俗的箫吟长啸,跟着一阵朗月清风般的笑声伴着悦耳的银铃颤动,只听那声音微笑道:“莫冤枉我,便有这等好事也没我的份儿。”只听他的声音,便如那箫音一般出尘,语调却微微上扬,带着几许谈笑的意味。
不识他的人,定以为是个极好相处的风雅公子。
然而,众使闻声容色都是一凛,当即恭敬拜倒,无一人再敢有一言调侃。台上的撷梦身子微颤,眸中增了些微寒意,犹豫了一下才跟着拜了下去,与众人齐声道:“拜见流风尊使。”
隐约听得竹林间仿佛有鸟儿翅动的微响,抬头可依稀见得一个人影远远立在竹梢的夜雾中,容貌却叫人看不真切。众人恍惚那人影方才似乎在台上一掠而过,但转瞬之间便消失了,唯一可作佐证的只有香案上多出的一缕新香与撷梦脸上已消失不见的面纱。
只见撷梦雪白无色的脸蛋上横着两道伤痕,伤痕虽细却又似乎极深,从脸颊一直横到嘴角,伤疤皱起使得半边脸都歪了,样子极为可怖。众使知撷梦虽为侍婢,身份似乎不及招魂使尊贵,但她乃谷主近人,也不敢冒犯得罪,一时都低下头去。
竹梢上人手中的面纱迎风而动,他放在鼻翼前嗅了嗅,果然闻到一股淡淡却幽人的馨香。
那是君影草的香气,是他最熟悉的香气。
“好香啊!”他说着话却背手将一物扔到竹林,清冷的青凌台下便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脂粉香,众使不由奇怪,心中不由嘀咕:“梦姑姑素来不施脂粉,今日怎么例外?”
那人道:“我适才与谷主拜年,方辞别梦姑姑,不知台上这位又是谁呢?”众人闻言当即一凛,心底生出寒意,纷纷站起身来,袖口背后皆露出兵刃,齐齐冷眼看向台上的撷梦。流风的声音仍如玉石罄音般好听,却蓦然透出几分阴冷:“除夕之夜,竟有奸细混入谷中,汝等该当何罪?”
他话音未落,离得青凌台最近的四人已冲上台去。各人俱是资历颇深的高阶招魂使,手段向来老辣,一出手便毫不留情,诸般兵刃暗器齐齐朝撷梦身上招呼。
台上的撷梦冷笑一声,手中银光闪烁,四道银丝朝四人身上卷了过去,不闻兵刃交击之响,只余哀嚎之声,那银丝所经之处,穿胛透骨,血花四溅,只一个眨眼间,四人已给她扔下台去。
她手中的银丝刚露出光芒,台下众人已登时齐齐色变,慌忙跪地道:“神月尊使饶命!”心中却是叫苦不迭,大过年的,这两个煞神能不能安分些时候?
“撷梦”不理睬众人,只冷着脸抬头望着竹梢上的流风。
流风却故作惊讶:“哎呀,是师妹啊。你怎么这样调皮,装成梦姑姑的样子吓人?”他声音含笑,显然并无任何惊讶之意。众人一听皆知是中了他的诡计,成了被借的那把钝刀,但无一人敢显露半分不满,只垂着头希望他二人要打快打,只是千万别殃及他们就行了。
然而事与愿违,只听流风对着倒地的四人啧啧叹道:“都是自己人,怎么出手这样狠?你瞧你把他们吓得,师妹啊,不是师兄说你,也太得罪人了,不怕人家心生怨怼么?”青凌台下的众人又是一阵哆嗦,尤其倒地的四人,只想立即爬起来跟神月指天发誓他们有多么的心悦诚服,绝不敢有半分怨怼。
“撷梦”脸上那对原本毫无生气的眸子灵气流转,冲他冷冷道:“下来!”
流风远远笑道:“瞧你方才拜我拜得很是恭敬,再依样来拜一次,我就下去。”
“撷梦”可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轻移莲步,走下台来。众使慌忙给她让路,只见她走到那竹枝下仰头冲他招手柔声道:“好师哥,你喜欢那面纱,我送你就是,何必伸手来夺呢?”她的声音恢复娇媚,透着一股诱人的轻灵温软,比之方才可谓判若两人。即便仍是那副容貌,但眼角流淌出缠恋之意,仿佛跟兄长撒娇的懵懂小妹,又似对情人娇嗔的热恋少女,任谁见了,也不由心尖颤动。
流风却丝毫不为所动,轻轻叹道:“师妹情真意切,教人感动,只可惜为兄已心有所属,只有辜负师妹这番深情厚意。”他说得甚是惋惜,若不知道的,还真当神月对他心驰神迷,不可自拔。
“是么?那真是可惜了。”,“撷梦”说到最后已听得槽牙摩擦的声响,绷着脸斜他一眼,手指若捏兰花,一道银丝如飞电般缠住竹杆,也不瞧她如何用力,只听“咔嚓”一声,拳头粗的竹杆眨眼间应声而断,眼见竹梢上的流风就要摔了下来。
众使一惊,抬头却见竹梢上已没了人影,不禁奇怪,却听一个声音道:“真是好险啊。”众人闻声回头,却见不知何时流风已出现在台顶的旗杆上,冲着台下的神月含笑道:“师妹,你就是得不到我,也不能毁了我呀。”
“撷梦”脸上含怒,一言不发,当即飞身而起,朝青凌台跃了回来。手中银弦再发,卷上旗杆,刚要用力,却听台下一个沙哑声音道:“神月流风,你们在作什麼?”
神月闻声一呆,慌忙抽了手,银弦瞬间笼回袖内,转身故作无事笑道:“梦姑姑,您来啦。”
只见蒙着面纱的撷梦提灯从台下缓缓行来,旗杆上下分别瞧了他二人一眼,对神月道:“招魂旗若当真断了,神月尊使可吃罪得起?”
神月在旁赔笑,不敢说话。流风却道:“好在姑姑来得及时,否则楼风性命难保。”
“你!”神月蹙眉刚要上前,撷梦道:“他什么?难道这些人是他伤得?还是竹子是他砍的?你当我不识得相思弦造成的伤口?”
神月望了望她脸上面纱下的伤疤,一时理屈,只愤愤偷着抬头瞪了一眼旗杆上的流风,欠身道:“神月知罪,还请姑姑莫怪。”
撷梦哼道:“奴婢岂敢责怪尊使?”说着转身对众使道:“各地洬魂殿鬼契已然送至往生阁,诸位去自领就是。新年伊始,还请诸位多加勉励,勿要令谷主失望。”
众使连忙躬身称是,撷梦挥退众人,方从身上取出两个锦囊,一个丢给半空中的流风,一个递给身旁的神月,说道:“二位也请罢。新年一过,不久便是七载魂祭之期,流火生死之约,二位有的是机会分个强弱高低。”
二人互视一眼,眸中都闪过一丝杀气,方打开锦囊。
撷梦淡淡道:“东海沉银,北域玄珠,二位自选罢。”
流风笑道:“什么金银我可不稀罕,倒是这珠子好看,师尊不要了,拿去博美人一笑也是好的。”
神月挑眉不欲理睬他,问撷梦道:“这两样东西下落何在?”
撷梦道:“北域玄珠乃北燕镇国之宝,自然在燕王慕容皝手中;东海沉银昔年为东吴所得,辗转流传到汲郡苏门先生手里,听说已传给了他弟子,如今的燕国殿前指挥使,楚铮。奴婢所知就这么多了。”
慕容皝与楚铮这两个名字在二人耳边呼啸而过,神月流风的神情都是一滞,皆不言语。
静默的青凌台上笼着竹影,一片浮云飘过,三人眼前俱是一暗。撷梦提了提灯,想要照亮几分,却仍是漆黑一片。
待云影移动,回头再看,只见夜风清清,皓月孤冷,偌大的青凌台却只剩自己一人,伴着青烟一缕,魂消香尽。
夜半,洬魂谷深处,无弦居。
撷梦提灯站在院中,望着屋里灯光映出独坐在琴案前的萧索身影,只见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案上的无弦琴,像在抚摸在世上最宝贵最珍爱的物事,听到她的脚步声,手蓦然一停。
撷梦躬身道:“回禀谷主,燕北传来消息,燕王大败石赵二十万大军,年前已命长史至建康求大将军、燕王章玺了。恐怕此次晋成帝无法再拖延不允,另外……二位尊使也已领命往燕北去了。”
房中人轻轻“嗯”一声,算是答应。
撷梦犹豫着上前一步,想要追问一句,但迈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终归没有问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五胡乱华,魏晋风云,复仇版阴谋史诗,喜欢的亲请收藏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