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头一次感到他们的心灵这般亲近,而身体却再也无法靠近。他们之间,经历了那么多的曲折和悲怆,却最终还是要面对日日相对的分离。
经历了接踵而至的瘟疫、内讧和入侵之后,楼兰王都扜泥终于平静了下来。这座饱经沧桑的城市,在经历了万千苦难后,还要在喘息中继续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阿曼达和桑紫在同一天葬入了王陵。跟中原皇帝选取山川秀丽的风水宝地作为身后之地不同的是,楼兰王陵选在西部的沙漠中。墓穴直接开挖在沙丘上,长方形的沙坑四角立有木桩。胡杨木制成的箱式棺木已放入墓穴中,棺木为彩色,用红、白、黄、绿、黑五色绘有花卉纹和朱雀、玄武图案。阿曼达和桑紫并排躺在内中,二人仰身直肢,头枕鸡鸣枕,尸首均用毛毡和羊皮仔细包裹住,脸上各遮盖有一块羊皮,羊皮上覆盖有枝条编成的小筐。胸前及左手腕处各放着一件尺寸很小的冥衣,这是楼兰习俗中专为死者制作的象征性的衣服。身子上则覆盖满了芦苇秆和红柳枝。楼兰王室从来不兴以贵重物品陪葬,陪葬品甚至不及民间普通平民丰厚,以此来彻底杜绝盗墓之患。
等到众人一一躬身告别后,侍卫上前合上棺盖,在外面覆盖上一条长方形的彩色狮纹栽绒毛毯,再将棺木周围以苇草、麦秸等充填结实,最后用沙土掩埋。
于阗国王希盾一直等到墓穴完全被填平,才默默转身,走过来拍了拍楼兰国王问天的肩膀。问天为王后之死悲不自胜,竟然有些哽咽了,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抬起了手,轻轻握了一下希盾的手臂。二位国王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立下所谓的盟约,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楼兰、于阗两国之间终于开始了真正的和平之旅。
送走希盾,问天招手叫过傲文,命道:“你跪下。”傲文不明所以,还是依言跪了下来。问天道:“今日我当着阿曼达和桑紫的面,传授楼兰权杖给傲文。傲文,从今日起,你就是楼兰王储,全权代掌国王之责。等你找到楼兰新娘,你就是正式的楼兰国王。”
傲文本来以为身世揭开,毫无疑问会被剥夺王子名号,不料却重新得到了王储位子,大是意外,期期艾艾地道:“可我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甚至可能连楼兰人都不是。”问天道:“我知道,不管你是谁的孩子,不管你的身世如何,你就是真正的楼兰王储。我错得太多了,不能再错下去。傲文接杖!”
傲文仍然不知所措,回头去望萧扬等人。笑笑生催道:“王子还等什么?在我们中原,抗旨不遵可是要掉脑袋的。”萧扬也道:“王子,这是你的使命。”
傲文还是迟疑不决。问天叹道:“傲文,你难道要姨父跪下来当面求你么?”傲文道:“不敢。傲文遵命便是。”双手接过权杖,高举过头顶,侍卫们齐声欢呼。
问天走到惊鸿身边,低声道:“天女,我一直想问你真正的楼兰王储到底是谁,你却让我问自己的内心。而今我总算明白了,真的王储就是真正能拯救楼兰的人。”惊鸿欣慰地笑道:“不错,陛下明白得还不算太迟。”
傲文却并不如何兴奋,转头朝约素望去,她也正怔怔朝他望着,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心头顿时沉重了起来。
回来王宫,傲文跟随萧扬几人一起回来别苑,道:“如果我是真正的楼兰王储,那么楼兰新娘为何不是约素?她是我爱的女人,按照偈语所言,应该是跟我最有缘分的人才对。”
萧扬道:“王子之前迟迟不肯接过权杖,就是因为怕娶不到约素么?”傲文反问道:“换做你是我,天女是约素,你要如何做?”萧扬看了惊鸿一眼,叹了口气,道:“就当我没问过王子这话。”
笑笑生道:“迄今为止,只有天女和约素试穿过神物。天女是神仙,自然可以穿上,可约素确实穿不上彩裙,也许其中还有什么其他的禁制。王子,你派人将神物取来,我再好好看看。”
傲文一听有所希盼,大喜过望,忙道:“我这就取出神物,派侍卫送过来。”
出来别苑,正要赶去密室,心腹侍卫大伦领着一名侍卫阿定赶过来道:“殿下,阿定有要事禀告。”傲文皱眉道:“新的侍卫长还没有任命么?”阿定忙道:“有副侍卫长代行侍卫长之职,不过这件事只能向王子殿下禀告。”
傲文道:“到底什么事?”阿定上前一步,低声道:“事关芙蕖公主。”
问天国王早已经发布告示,说明瘟疫是由芙蕖公主带来,公主已经伏法,在宫中被处死,尸首也被烧成了灰烬。傲文听闻后虽然多少有些伤感,然而瘟疫害死了成千上万的人,芙蕖死有余辜,国王若是执法不公,势必给王室带来更深重的危机。此刻他一见那侍卫神色,多少有些会意过来,问道:“芙蕖人在哪里?”
阿定道:“奉王后命令,公主被秘密关押在冷宫里。国王不知道这件事,可眼下王后故世,公主又不停地大吵大闹要出来,怕是瞒不过去了。万一被国王知道,不但公主性命不保,还有我们这些执行王后命令的侍卫,怕都难逃一死。”
原来问天国王得知瘟疫真相后,拔刀要亲手杀死芙蕖以谢天下,却被阿曼达王后拦住,表面说父亲杀女儿不祥,让侍卫带出芙蕖缢死,其实暗中救了她,命人秘密囚禁起来。
傲文闻言,只得先赶来冷宫中。却见芙蕖被关在一个大铁笼中,披头散发,双手反缚,嘴巴也被麻布堵住,再无半分昔日公主丽色。
阿定见傲文面露不豫之色,忙道:“关在铁笼中是王后的意思。”
芙蕖听见有人进来,立即起身扑来笼边,认出是傲文后,更是“呜呜”怪叫,不停用头去撞栏杆。傲文慌忙走过去,掏出她口中麻布。芙蕖喜道:“表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父王喜欢你,最终还是不会杀你。”傲文道:“公主,想来你已经知道,我不是你的表哥。”
芙蕖道:“表哥不愿意要我了么?”随即哭道:“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表哥,求你跟父王和母后说说,不要把我关在这里,不要让他们绑我。”
傲文听她提及王后,不禁心头一酸,命道:“放公主出来。”阿定迟疑道:“王后有令,就算死,也绝不能放公主离开笼子,不然……”傲文厉声道:“不然怎样?你敢违抗我的命令么?”
阿定打了寒战,躬身道:“不敢。”取钥匙开了铁笼,放出芙蕖,解开绑绳。
芙蕖立即扑入傲文怀中,叫道:“表哥,你真好,就你和母后对我最好。”傲文轻轻推开她,道:“表妹,你不能再露面,不然国王会杀了你。我派人送你去家父……泉苏大将军旧宅,你好好待在那里,千万不要出来。”芙蕖道:“不,我哪里都不要去,我要留在这里陪你。”
傲文道:“你乖乖听话。我答应你,有时间就来看你,好么?”芙蕖道:“那你得天天来。”
傲文也不回答是否,道:“你先留在这里。”转头命道:“阿定,等天黑时,你带一队侍卫悄悄护送公主出城,不要让人看见。”阿定道:“遵命。”又迟疑问道:“王子人在这里,公主才会清醒些。万一王子一走,公主又发疯怎么办?”傲文“哼”了一声,道:“这还要我教你么?之前连关带绑的事你不是都已经做了么?总之,你给我把公主看好了。若让别人知道她还活着,我就砍了你的脑袋。”拂袖而去。
芙蕖大叫道:“表哥,你别丢下我!”待要追上来,却被阿定抢上来抱住,半拖半拽地重新关入铁笼中。
傲文出来冷宫,经历芙蕖一事,心情愈发不好,转头问道:“未翔人呢?”一名侍卫忙答道:“侍卫长还被关在塔狱中。他已经承认罪名,国王说他身为王宫侍卫长,却公然引刺客进宫,该从重处罚,未经公开审讯便亲自判他绞死。但游龙君说怕另有内情,要等捉到刺客梦娘审问清楚再行刑不迟。国王本来就要将未翔交给游龙君全权处置,所以同意暂缓处死,但颁下严令,不捉到刺客,不准放他离开塔狱。可刺客早逃回大漠,一时又怎能抓到,侍卫长等于被判了终生监禁,而且被囚禁在塔狱那种地方,日子应该很不好过。”
傲文取了神物,亲自送来别苑交给笑笑生,又将萧扬叫到一旁,道:“我最好的朋友除了你之外,就是未翔,他导致你当日在王宫遇刺,罪不可恕。不过你也知道他为人,不会没有来由地带刺客进宫。”
萧扬道:“这我当然知道,未翔为人精明谨慎,他早已经知道梦娘是马贼头领,怎么会平白无故带如此危险的人物进宫?只是国王派侍卫反复盘问,甚至我自己也去过塔狱,他就是不肯开口说话,只一心求死。”
傲文听说,便决意自己当面问明究竟,遂出宫赶来塔狱。
塔狱是军事监狱,就在军营塔楼之下。地牢里不见天日,侍卫先进去将火把一一点燃,这才请傲文进去。
未翔闻声站了起来,他虽未受到刑讯,但样子着实狼狈,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按照塔狱惯例,他手足均戴了重铐,双脚镣铐的铁链上还拴着一个径长尺余的石球,限制他随意移动,右脚迈出半步便被扯住,只得就地站定,叫道:“王子殿下。”
侍卫道:“傲文王子已经重新被立为王储,得国王亲授权杖,代掌国王事务。”未翔道:“恭喜殿下。”
傲文喝道:“未翔,你可知罪?”未翔单膝跪下,低头道:“是,臣知罪。”
傲文素来与他交好,见他如此模样,既痛心疾首,又怒其不争,喝道:“起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未翔既不起身,也不肯回答。傲文大怒,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道:“瞧你这副自暴自弃的样子!”
他虽然怒气冲天,终究还是爱惜与未翔的情分,出来军营,折道来到未翔家中。
未翔祖父白庆卧病在床,听说傲文王子到来,忙爬起来相迎。白庆原也是王宫侍卫,傲文小时候被他抱过,对他很是尊敬,忙扶他躺回床上。
白庆叹道:“王子是为未翔之事而来么?唉,那个叫梦娘的女子待人实在很好,我万万料不到她会是马贼头领。未翔不过是受她蒙蔽,一时不察。不过大错既然铸下,他也活该受到国法制裁,我不敢妄求王子救他。”几句话说完,已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傲文见他病得着实不轻,想来未翔被捕下狱之事对他打击甚大,只得安慰了几句,命他安心养病,即告辞出来。院子中植有两棵高大参天的胡杨树,傲文陡然想到少年时曾与未翔在这里比赛攀援过,心中一动。
侍卫小伦曾与傲文一道落入马贼手中,备受折辱,恨马贼入骨,当即道:“原来梦娘入宫行刺前就住在未翔家里,这可是他勾结马贼的明证了。王子,我知道你跟未翔是好朋友,可这次他犯下大错,绝不能放过他。”
傲文道:“果真是未翔有心勾结马贼作乱的话,我一定亲手杀了他。”但还是想不通堂堂王宫侍卫长为何会突然与马贼串通。
出门时正见到一名黑脸壮汉在向仆人打探未翔情形,小伦大叫一声,上前扭住那汉子。黑脸汉子吃了一惊,正要挣脱去拔兵刃,却被数名侍卫团团围住。小伦取出绳索将他牢牢缚住,押到傲文面前,道:“王子还记得他么?他是马鬃山的马贼。”
傲文道:“不错,我记得见过你好几次。你好像叫阿色,是也不是?”阿色道:“是又如何。当初在石屋,王子中了梦娘迷药,正是我亲手绑了你押去马鬃山的。”
傲文道:“那咱们今日要好好算算旧账了。你来这里做什么?”阿色甚是桀骜,扭头不答。傲文便命押他去官署拷问。
小伦道:“何须拷问,他一定是梦娘派来打听未翔下落的,这可是未翔与马贼勾结的明证。”
傲文闻言忙命人带回阿色,问道:“可是梦娘派你来打听未翔的消息?”小伦见他不答,喝道:“你冒犯过傲文王子,也该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只要老老实实回答王子的话,还可以赏你一个痛快。”阿色道:“反正要死,怎么死都无所谓。”
傲文见他倔强,便命人押他来塔狱,带来未翔的囚室,问道:“未翔,你可认得他?”未翔看了阿色一眼,便即低下头去。
阿色叫道:“侍卫长不记得我了么?”见未翔头也不抬一下,急道:“你被困在大漠中九死一生时,是我和铁匠奉梦娘之命送还了马匹,你怎么不记得了?梦娘很挂念你,让我见到你一定要跟你说声对不起。”未翔始终只是默然不应。
傲文问道:“你是想害未翔,还是想救他?”阿色道:“我怎么会想害他?梦娘猜想他已经被捕下狱,派我来打探消息,正是要设法营救的。”未翔忽然道:“不必。”
傲文见阿色神色焦急,不似作伪,而未翔那声“不必”显然是指梦娘不必救他,这才恍然大悟——未翔爱上了梦娘,他带她进宫,原本是要为她求情,而梦娘却不过是在利用他,而且恰到好处地把握机会刺杀了游龙。
想通了其中关节,心中愈发愤怒,命人押阿色出去,怒斥未翔道:“你也太不自爱了。你是楼兰第一勇士,多少女子对你衷心仰慕,你居然爱上一个马贼。”
未翔沉默许久,才道:“未翔第一次见到梦娘时,还不知道她是马贼头领,正如王子初识约素时,不知道她是墨山公主一样。”
傲文大怒道:“你竟敢拿约素跟梦娘比。”未翔道:“是,臣有罪,这就请王子下令处死我,以正国法。”傲文再无话说,只得恨恨出来。
小伦道:“王子不是恨死马贼了么?我有个主意,将未翔罪名张榜公布,然后在闹市公开处死他和阿色。那梦娘派手下打探消息,可见对未翔也很是关心,若真的爱他,必然会赶来营救,咱们事先设下埋伏,便可以一举擒获。就算她不来,咱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傲文沉吟不语,若在往常,他会毫不迟疑地同意这么做,可自从有了约素,他对“情”字多了许多感悟。未翔犯下大错,不过是为情所困,而今又要利用情来对付梦娘,似乎有些过分。
大伦见王子不答,以为他心中矛盾是因为与未翔交好的缘故,忙道:“未翔自甘堕落,死不足惜,若是梦娘赶来营救,他倒也死而无憾。若是梦娘不来,他明白那女人终究是个马贼,水性杨花,之前对他虚情假意不过是要利用他,不是还可以就此挽回未翔的心么?”
傲文想到之前落入梦娘之手后所受的种种难言羞辱,因双手被锁住,不得不恳求约素为他解开裤子好让他大小便,约素甚至不得不撕开他的裤裆露出下体,好让他在内急时自己能解决。虽然比起铁笼中那些终日赤身裸体的肉奴,他的待遇已经算好了许多,可以他王子身份,这还是他终身难以忘记的奇耻大辱。当即点头道:“好,你们兄弟专心去办这件事。再派人秘密将未翔和阿色转押来王宫地牢囚禁。”
回到王宫,傲文又以王储身份召见大臣,安排各种重建事宜,忙碌了大半天,直到深夜,才得以离开大殿,来到约素的临时住处。
约素正在灯下缝制衣裳,闻听傲文到来,欣喜迎上前来,道:“我生怕你会来,所以一直不敢睡。”傲文道:“你困了?那我看一眼就走。”约素忙挽住他手臂,道:“不,你陪我多坐一会儿。”
二人依偎着坐在床榻上。傲文说了要用未翔来诱捕梦娘一事,本以为约素会很高兴,她听了却只是悠悠叹了一声。
傲文很是不解,问道:“难道你不恨梦娘么?”约素道:“本来是恨的,可是仔细想想她也没有对我做什么坏事。我被于阗武士追杀,逃入大漠,最终落入马贼手中,是她几次救了我,保住了我的清白。虽然她对你做了不可原谅的事,可是未翔……未翔在不知道她马贼身份的时候爱上她,这实在不是他的错呀。”
傲文道:“你想为未翔求情?”约素摇头道:“不,傲文,我只想让你快乐。未翔是你的好朋友,杀他容易,要他活过来就再也不能了,有朝一日回忆起你们一起练武的情形,你能保证你不会后悔么?”
傲文一时心头有所感,半晌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天神,才道:“你先睡吧,我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出来院子,问明未翔已经转押到王宫,便又朝地牢赶来。未翔手足间的禁锢均已去掉,剃了胡子,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见傲文进来,便上前跪下。
傲文挥手命侍卫退出,道:“我最后来问你一次,你真的宁死也不肯悔改么?”未翔道:“若是王子说的悔改是要命臣去诱捕梦娘,恕未翔不能从命。”
傲文道:“你为了那样一个作恶多端的女人,就要抛弃你的国家、你的王子、你的兄弟?”未翔道:“不,我没有抛弃楼兰,也不敢抛弃王子,只是我也不想抛弃梦娘。王子,你还是杀了我吧,若是你放过我,我怕我还是忍不住会做错事。”
傲文知道他爱慕梦娘太深,森然道:“我已经给了你出路,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未翔道:“是,未翔死而无怨。”
隔了几日,笑笑生、萧扬、惊鸿几人携带着神物,约请傲文一道来到神殿,说是也许还有新的偈语未能发现。
楼兰的神殿位于扜泥城西北处,修建在千羽湖的灵光岛上。千羽湖因形状略呈多片羽毛形而得名。湖区内林木青翠,湖水清澈似镜,湖光树影,交相映衬,环境优雅,风光极为秀丽,是扜泥城风光最胜之处。湖心则是天然的灵光岛,方圆数里,岛上有拱桥与湖岸相连。
诸人在神殿前被值守官吏拦住,官吏取过一柄拂尘,往各人衣服上拂拭,表示“除秽”之意,除秽完毕,这才放众人进去。
神殿是座高大的庙堂建筑,拱形的房顶高达十数丈,不过装饰极为简单,除了古朴淡雅的青色,没有其他色调,但反而因此显出一种雄壮的美。正中供奉着天女的玉像,天女宽袖大袍,裙裾飘飘,颇似中原的服饰,双目俯视着众人,大概由于玉质的原因,目光中似乎有一丝哀怨。
傲文自官吏手中取过大香——这是特意制作的香,粗如小儿手臂,可以燃烧一天一夜而不熄。取火也不是用普通的火石,而是利用神殿顶部的透明石取日光燃香,象征“天火”。此时正值晌午,太阳穿透庙堂的透明石,在地上投下一个光斑。傲文将大香顶部伸到光斑上,片刻后,大香开始发热冒烟,又等了片刻,“噗嗤”一声,终于燃了起来。傲文轻轻吹灭明火,将大香插在神像前面的祭坛中。青烟袅袅,渐渐弥散开来,散发出一股好闻的草木的清香。
傲文问道:“要如何从神物中发现新的偈语?”笑笑生道:“我本来是不知道的,但见过王子上香,似乎有些明白了。”
取出装着彩裙的石匣,放在透明石的光斑下。等了一会儿,石匣飘起一阵轻烟般的尘粉,石面上出现了两个图案,一枚太阳,一枚如钩弯月,却并没有什么偈语。
傲文道:“日月不可能同时出现,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惊鸿道:“太阳是生命之源,光明则是神力的根本,也许这个图案代表神仙。”
傲文道:“那么月亮呢?”惊鸿道:“这我也说不好。”笑笑生道:“也许这并不是弯月,而是代表一个人形。”惊鸿陡然明白了过来,脸色顿时苍白。
傲文道:“到底是什么意思?”笑笑生叹道:“我们这里只有天女是神仙,她就是那个太阳,王子就是那个人形,只有你们二人结为夫妇,彩裙穿在天女身上,才能激发出神物的神力。”表面波澜不惊的话语下,其实汹涌着澎湃的暗流。
一阵清风不知如何穿进了神殿,吹得香烟左扭右晃,像个摇摆的舞娘。傲文和惊鸿站在神殿祭坛前面,如陌生人那般面面相视,一如初见。
在美丽与哀愁的生命中,有诸多无法摆脱的无奈,任凭如何挣扎,如何抗争,都是徒然。这些尘世中的红男绿女,经历了淡泊与浓烈,卑微与壮阔,以及许许多多的肝肠寸断之后,依旧只是个悲情的传奇。
萧扬默默回来王宫别苑,开始打点行装。笑笑生跟进来道:“你当真要离开楼兰?”萧扬道:“嗯。”
笑笑生道:“就算天女在神殿发誓不再见你,就算她为了大义要嫁给傲文王子,你还是可以留下来的,至少你可以选择留在西域,继续寻找轩辕剑。”萧扬摇了摇头,道:“我不该再羁留在这里。我打算先陪阿飞送古丽的遗物去车师国,然后离开西域,返回中原。”笑笑生见他心意已决,只得道:“那你一路小心。”萧扬道:“笑先生和麒麟暂时先留在这里,看看能不能助天女一臂之力。”笑笑生道:“这是当然。”
萧扬遂来向问天国王辞别。问天尚不知道惊鸿已经被确认是傲文的新娘,以为萧扬只是要陪阿飞前去车师料理古丽后事,忙道:“车师国王昌迈是我外甥,游龙君有需要尽可以找他。如果发现车师和墨山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请游龙君及时告知。”
近来楼兰变故连连,墨山毫无动静也就罢了,与楼兰同气连枝的车师也不见任何使者到来,这沉默的背后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变故,难怪国王会觉得奇怪了。
萧扬道:“遵命。”出来国王寝宫,便来向傲文告别。
傲文自己也是心烦意乱,无奈地问道:“你一定要这样么?”萧扬道:“只有我离开西域,天女才能安心嫁给王子。王子,我衷心祝你们幸福。”
祝一对互不相爱的男女幸福,这话听起来倒像是一种讽刺。傲文却连发作的力气都没有,颓然答道:“幸福……会幸福的……”他就那么呆呆坐着,也不知道萧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侍卫进来轻声禀道:“阿定求见殿下。”傲文猜想又是为芙蕖之事,更加烦闷,却不得不道:“让他进来。”
阿定一进来就告道:“王子答应了公主要去看她,却连着几日没有露面,公主吵着要上吊自杀。”傲文不耐烦地道:“我有空自然会去看她。这些事你自己就应付得来,何必大老远跑来禀告?”阿定道:“属下是将公主绑了起来,不让她有机会伤害自己。可公主不吃不喝,以绝食抗议,已经两天了。”
傲文无可奈何,只得起身命道:“备马,我这就去看她。”
一路驰来城外泉苏大将军故宅。几名侍卫正焦急地等在门前,见王子到来,这才长舒一口气,告道:“公主说见不到王子,宁死不喝一口水。”
傲文径直奔进内室,果见芙蕖躺在床上,双手被布条绑在床柱上,人已经气息奄奄,有明显的脱水迹象,忙命人解开绑缚,扶她起来。
芙蕖眉尖紧蹙,露出了怯生生的表情,柔声道:“表哥,你终于来了!”傲文道:“你怎么又不听话了。”命侍卫端来一碗热粥,亲手喂她吃下。
芙蕖苍白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血色,道:“表哥,我听说母后和阿姨都死了,父王也生病了,是也不是?”傲文本想一直瞒着她,想来还是侍卫不经意间露了口风,只得道:“是。”
芙蕖道:“我不想再过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表哥,你带我回宫,我要见见父王,就算他要杀我,我也要看看他病好了没有。”一边说着,一边怔怔流下了眼泪。
傲文道:“可是国王已经公告天下你被处死,你一旦回宫,非死在国王刀下不可。”芙蕖道:“母后和阿姨都不在了,我就只有父王和表哥了。我宁可死在父王刀下,也不要这般活着。表哥,你若是不答应我,我就绝食而死。”
傲文无奈,只得道:“那好。我带你回去见国王,你一见到他,就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知道么?”芙蕖凄然道:“死就死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傲文料想王后之死对她打击极大,也不好再劝,当即往她身上罩了一件斗篷,遮住面孔和身形,扶她出来上马,往王宫驰来。
刚进宫门,便有侍卫过来禀告道:“王子终于回来了!未翔侍卫长有急事想求见殿下。”
芙蕖道:“我自己去见父王吧。”傲文道:“那怎么行?”命侍卫先带芙蕖到自己住处,等忙完再带她去见国王。
刚一踏进地牢,未翔便抢过来跪下,道:“殿下,还请你高抬贵手,手下留情。”傲文冷冷道:“你不是宁死也不肯悔改么?又找我来做什么?”未翔道:“不是为我自己。听说王子要将我公开处死,以此来诱捕梦娘。王子当真要这么做么?若是还念往日手足情分,求你……求你放过梦娘。”
傲文本来还对当众处死前王宫侍卫长有所犹豫,忽听得未翔开口用手足情分为梦娘求情,登时勃然色变,转身将他一脚踢翻在地,道:“我一定要捉住梦娘,亲手将她碎尸万段,好祭奠死去的阿峰和刀郎。”又连声叫道:“来人,快来人,是谁告诉你们可以不用给重囚上枷锁的?因为他以前是你们上司就可以徇私么?”
未翔担任王宫侍卫长几年,甚得侍卫爱戴,他被王储下令从塔狱转来王宫地牢,人人均以为事情大有转机,因而未给他上戒具。地牢看守见傲文突然发了大火,忙飞奔赶去取来镣铐,锁了未翔手脚。
傲文余怒未消,道:“若是敢徇私放走未翔,你们全部都要处死。”看守战战兢兢,躬身应道:“属下绝不敢徇私枉法。”
傲文愤然出来地牢,走不多远,便远远见到惊鸿牵着约素的手,坐在花树下密密交谈。他一时愣住,既想上前,又不敢上前,既想知道二女到底说了些什么,又害怕见到约素脸上的失望表情。正踌躇矛盾时,约素忽然抬起头来,见到了傲文,便起身站起来,匆匆往后宫走去。
傲文急忙追了上去,叫道:“约素!约素!”约素回转身,勉强微笑道:“有事么?”傲文道:“你躲着我做什么?”约素道:“我没有躲着你呀,我只是赶着去……茅厕……”登时又想起昔日与傲文被囚禁在马鬃山时的种种情形,羞红了脸。
傲文上前握住她的手,道:“想必天女已经告诉你了事情经过,本来我是想亲口告诉你的……”约素道:“王子,我是真的内急。”轻轻挣脱了傲文,飞一般地去了。
傲文凝视她的背影消失,悄立良久,才叫过一名侍卫,道:“你暗中去盯着约素公主,如果她想要离开王宫,就立即赶来告诉我。”
蓦然听到王宫北面锣声响起,那是火警信号。北面是问天国王寝宫和书房所在处,正冒出滚滚浓烟。傲文大惊失色,忙朝北面赶来。失火的正是国王寝宫,所幸千羽湖就在王宫北面,汲水方便,火势没有烧旺就被侍卫扑灭。
问天披衣站在宫前,显是被侍卫从床上救出。傲文赶过来一看即道:“这里暂时不能住了。陛下,不如你先暂时搬去我的住处。”话一出口,才想到芙蕖正藏在那里。幸得问天摇头道:“不过是烧了几扇窗子,我住惯这里,还是住这里好。你去忙吧,不用留在这里陪我。”
傲文本有心试探芙蕖之事,见国王病容甚重,只得暂且作罢。回来住处,命看守的侍卫让开,推门叫道:“表妹,你最好还是……”
房中空空一人,根本不见芙蕖人影。傲文忙叫进侍卫,问道:“公主人呢?”侍卫道:“一直在里面的呀。”傲文见西窗大开,跺脚道:“糟了!你们几个,快去将公主找回来,千万别让国王知道她在宫里。”一面又分派人手去封锁宫门,闭门搜捕。
过了好大一会儿,惊鸿匆匆赶来告道:“王子,神物不见了。”傲文大震,忙跟惊鸿赶来别苑。
却见桌案上石匣大开,里面空空如也,彩裙已经被人取走。笑笑生抚摸着后脑勺坐在一旁哼哼哈哈。傲文怒道:“笑先生,神物归你看管,你现下弄丢了它,要如何交代?”笑笑生道:“我是被你的侍卫突如其来地打晕了,才弄丢了彩裙,怎么能全怪我一个人?”
傲文道:“我的侍卫?是谁?”笑笑生嘟囔道:“说出来怕你不信。”傲文道:“快说,到底是谁?”笑笑生道:“那人穿着侍卫的衣服,却是死去的芙蕖的面孔,脸色青得跟鬼魂一样,我可是吓了一跳。我昏迷中还听见她的怪笑声,说她既然穿不上彩裙,就要彻底毁掉它。”
傲文这才知道芙蕖是有意哀求自己带她入宫,目的就是要盗走彩裙毁掉,登时又惊又悔,这才理解未翔大错铸下无可挽回的心情,料想火灾也跟芙蕖有关,目的就是要趁乱出宫,急忙派侍卫四出追捕。
笑笑生道:“原来芙蕖公主是假死,那么我见的也就不是鬼了。”惊鸿道:“彩裙是神物,不可能轻易毁掉。芙蕖公主内心魔气未散,多半往幽密森林去了。”傲文道:“多谢提醒。”忙派大批侍卫往大漠方向追寻。
手忙脚乱地搜了十余日,也没有任何关于芙蕖的消息传来。傲文愈发绝望,若不是国王无法上殿理政,他就要自己亲自带兵去追寻。
这一日,侍卫小伦急奔进来,道:“梦娘手下马贼铁匠来了宫外,指名要见王子。大概已经知道我们十日后要处死未翔和阿色。”傲文没有心思理会这件事,道:“将他逮捕下狱,十日后与未翔一道处死。”
小伦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铁匠不过是个信使,而且我看他很是有恃无恐的样子。”傲文心念一动,道:“带他进来。”
一会儿铁匠被五花大绑押了进来,一进门便嚷道:“梦娘有口信带给傲文王子。”傲文道:“什么口信?”铁匠道:“神物在梦娘手里。”
傲文怵然变色,道:“梦娘怎么知道神物的事?”铁匠道:“当然有人主动告诉她的,不过不是芙蕖公主,因为公主已经被问天国王下令处死了。”
傲文自然听得懂他话外之音,这才确信芙蕖已经落入梦娘手中,大约是她往大漠去寻幽密森林时正好遇到赶来王都营救未翔的梦娘,当即沉声道:“梦娘想怎样?”铁匠道:“很简单,她想用神物换回未翔和阿色。”
傲文毫不犹豫地道:“好。只要梦娘交出神物,我立即将未翔和阿色完整无缺地交给她带走。若是你有一句谎言,你们所有人都要死。”铁匠道:“好,明日午时,梦娘会亲自带着神物来王宫跟王子交易。”傲文点点头,命人带他出去。
小伦道:“要派人跟着他么?”傲文道:“不必。梦娘做事滴水不漏,她必然是握有神物,才敢亲自来王宫。”微一沉吟,即赶来地牢。
未翔手足颈均戴了枷锁,被禁锢得动弹不得,见傲文进来,便低头道:“恕未翔不便向王子行礼。”
傲文冷笑道:“未翔,你的梦娘可对你好得很,而今她意外得到了神物,要拿它换你出去。只要她手中的神物是真的,明日你就自由了。”未翔道:“多谢王子告知。”
傲文本想出言大大讥讽挖苦一顿,忽见未翔面容沉重,并无喜色,登时想到自己也曾误带芙蕖进宫的事,心头一软,问道:“你可有想过梦娘只是在利用你?”未翔道:“想过。她确实只是要利用我混进宫行刺,但她并非对我全无真心。”
未翔又想起他返回大漠去杀梦娘时她闻声从石屋中奔出来迎接的情形,也许从那一刻起,他心里再也放不下她,以致头脑发热,想到要带她入宫向傲文求情免罪,甚至在被她利用后,仍然不惜屈膝下跪恳求王子放过她。
傲文也是感慨万千,芙蕖落到今日的地步,也完全是因为痴恋他却得不到他的心所致,当即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未翔,我很高兴不用再下令处死你,希望会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转身叫过地牢看守,命道:“除去侍卫长身上的枷锁。”
看守不知道王子为何会喜怒无常、朝令夕改,又不敢多问,只得应道:“遵命。”
次日正午,梦娘果然按时出现王宫门前。侍卫见她单身一人,又无兵刃,便带她来见傲文。
傲文道:“梦娘,很久不见,你可是清减了不少。”梦娘笑道:“彼此彼此,王子重新当上了王储,气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傲文哼了一声,问道:“神物呢?”梦娘爽快地从怀中掏出彩裙,问道:“未翔和阿色人呢?”傲文挥了挥手,几名侍卫将五花大绑的未翔和阿色推了出来。
梦娘道:“咱们就按照约定,一手交人,一手交货。”傲文道:“好。”转头命道,“解开他们两个。”
笑笑生也在一旁,忽然插口道:“小心有诈。”傲文也觉得对方交出神物太过爽快,道:“等一等!”
梦娘冷笑一声,道:“怎么,王子怀疑这神物是假的?”傲文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请梦娘先试穿一下神物。”他亲眼见过彩裙的魔力,只有真正的新娘才能穿上它,就连约素也不能。
梦娘道:“试就试。”抖开彩裙,围在自己腰身上,笑道:“如何?”
傲文脸色一变,道:“我早说过,你若敢说一句假话,立即让你们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来人,将她也拿下了!”梦娘大怒,道:“傲文王子,你如此不守信义,将来如何当一国之君?”
傲文冷笑道:“不是我不守信义,而是你失约在先,用假的神物来骗我。”命侍卫执住梦娘手臂,从她腰上解下彩裙,用力一扯,那彩裙薄如棉纸,却并没有被撕裂,不由得一愣。
惊鸿闻声赶来,叫道:“王子,那是真的神物。”傲文满面惊愕,愣得一愣,才问道:“怎么会是真的?”招手叫过来一名侍女,将神物往她身上套去,那彩裙立即摆动起来,无论如何贴不上侍女的腰身。傲文一时呆住。
笑笑生嚷道:“她……梦娘她穿上了神物!哎呀,王子,我明白了,马鬃山不是又称月亮山么?那月亮不是代表你,而是代表梦娘,太阳则是代表神力,有了梦娘这枚月亮,才能激发出太阳的神力。”
傲文脸色一沉,道:“胡说八道!既然天女说是真的神物,那便是真的。梦娘,现在我履行诺言。来人,放未翔和阿色走。”
笑笑生忙叫道:“不,不准放走未翔。快,快来人,将梦娘一并拿下。”
傲文不愿意见到最不想见到的事情发生,恨不得立即让梦娘从眼前消失,呼吸急促了起来,迭声嚷道:“放他们走,快放他们走。”笑笑生道:“不行,不能放。”
傲文大怒,道:“敢不听我号令者,立斩。”笑笑生道:“斩个屁!梦娘就是未来的楼兰新娘,如何放得?”
众侍卫听二人针锋相对,笑笑生的话语更是匪夷所思、骇人听闻,无不目瞪口呆,茫然之下束手无策。
傲文霸道惯了,见笑笑生当众跟自己叫板,愈发愤怒,命道:“来人,送笑先生回去别苑!解开未翔,立即放他们三个走。”笑笑生气得直跳脚,道:“王子不听人劝,迟早有后悔的一天。”推开来拉扯自己手臂的侍卫,道:“不劳你们动手,我自己会走。”赌气离去。
梦娘也不明白究竟,叫道:“未翔,咱们走吧。”未翔依言走到她身边。
梦娘柔声道:“是我害得你到这个地步,你怪不怪我?”未翔摇摇头,低声道:“你为我冒险来到王宫,如此待我,我死而无憾。”梦娘微笑道:“你是我爱恋的男子,我自然要好好待你。”
未翔道:“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梦娘愕然道:“怎么,你不愿意跟我走?”
未翔不答,退开几步,猿臂舒展,已抢过近旁侍卫的兵刃,划过半个圈子,横刀便朝颈中抹去。刀锋逼近肌肤时,背后抢出一人,握住他手臂,喝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未翔本可以轻易挣脱,但他听出是问天的声音,生怕伤了病重的国王,慌忙抛下兵器,转身下拜道:“未翔犯了王法,铸下大错,求陛下准我以死谢罪。”
问天摇摇头,道:“你是楼兰第一勇士,死也该死在战场上。我以国王的身份下令,不准你自杀。梦娘,请你跟我来。你放心,你是我们楼兰的贵客,我绝不会加害,只是想跟你聊聊。”
傲文忙道:“陛下,梦娘是马贼头领,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问天道:“我知道。傲文,你先留在这里,哪里也不准去。”招手叫过惊鸿,取了神物,三人一道进了内殿。
傲文转头狠狠瞪着未翔,若是目光能杀人的话,早已经将他当场杀死上百次。当日约素试穿彩裙时未翔也在议事厅中,知道事情究竟,多少有些明白过来,他也不愿意看到即将发生的事情,然而也无可奈何,只得干等在那里。
过了一个多时辰,问天终于领着梦娘和惊鸿出来,当众宣布道:“梦娘要暂时留在王宫中,她跟天女一样,都是本王的贵客,谁也不准怠慢。傲文,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傲文心乱如麻,闷闷地跟着国王进来内殿。
问天开门见山地道:“梦娘交出的神物是真的,她能穿上彩裙也是真的,她和天女都是跟你有缘分的女子,你必须得在她们二人中选一个做你的新娘。”
傲文道:“我死也不会娶梦娘。”问天厉声道:“你现在是王储,别动不动像小孩子一样说这种赌气的话。你自己心中很清楚,天女是神仙,梦娘是凡人,显然梦娘更合适些。”
傲文心中更是不服气,质问道:“为什么非得是我?我可以不做王储么?”问天严峻的脸上满是坚毅,沉声道:“这是你的命!或者说这是死去的游龙的命!他完成了你的使命,你也必须承担他的使命!从希盾国王用你换走游龙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有今日的到来。”他叹了口气,语气尽量变得婉转温和了些,道:“你可有想过与你交换了身份的游龙对你的殷殷期望?他离开人世前的最后一刻,提到的是你的名字。”
一个本该是王子的人,因为机缘巧合成为了游侠,孤独地行走在大漠中,与马贼进行着生死搏斗。而一个本该是平民身份的普通人家的孩子,则意外成为了楼兰王子,拥有无限的富贵与权势,也拥有无法自主选择新娘的痛苦。这到底是上天的青睐,还是命运的捉弄?
有时候,人以为重要的,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以为已经拥有了很多,其实失去的更多。
问天见傲文失魂落魄,再无话说,温言抚慰道:“我知道你为难,可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你可以将约素公主留在宫中,我不会阻拦,天女和梦娘也不会阻拦。你这就去吧,跟约素好好谈一谈,再跟天女和梦娘谈一谈,一日之内,我要知道你选择的新娘是谁。”
傲文无奈而无望,沉默了一会儿,才躬身道:“遵命。”声音听起来疲惫而嘶哑,似是走了很长很远的路的旅客。
一名侍卫正等在殿前,一见傲文出来,忙禀告道:“王子命我监视约素公主,她刚才收拾了行装,似乎是想要离开王宫。”
傲文大惊,急忙往宫门赶来,果见约素背着一个包裹,行色匆匆,正要出门。傲文抢过去拖住她手臂,问道:“你要去哪里?”约素埋着头,不敢看他,道:“我……我出宫去逛一逛。”
傲文道:“不行,我不准你离开王宫。约素,你抬起头,看着我,我不准你离开我。”
约素仰起头来,又是凄然又是决然,眼中却渐有泪光盈转,道:“可是你很快就要娶天女或是梦娘做妻子呀。”傲文道:“是,我是要娶她们中的一个做王妃。但无论我的新娘是谁,我只爱你一个人。我向上天发誓,我只爱你约素一个人。如果你离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约素扑入他怀中,泪眼婆娑,饮泣道:“我也不想离开你。”傲文道:“我不想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不想你孤零零一个人上路,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让我天天能看到你,好么?”
约素泣不成声,无法回答。傲文便搂着她回来住处,温言安慰,终于劝得她回心转意,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赶来别苑。梦娘也暂时被安顿在这里,他一时踌躇,最终还是决定先来见惊鸿。
笑笑生与惊鸿正瞪着那具装过彩裙的石匣发呆。傲文见二人神色凝重,心中登时又燃起一线希望,问道:“是不是还有什么偈语没有解开?”笑笑生摇摇头,道:“就算还有偈语,也一定被禁制锁住,不知道该如何开启。”
傲文道:“先生一定有办法的,一定能想出办法的。”笑笑生叹道:“我什么法子都试了,还是不行。王子,你就认命吧。天女是神仙,不是你的良配,你只能娶梦娘做妻子。”
傲文只觉得无形中有一张绵绵密密的大网向自己笼罩而来,虽然轻轻软软,却始终挣不脱、甩不开,他最终被囚禁在宿命的网底,无所遁形。
既然无力抗争,那便只能接受命运。他想到游龙、萧扬那些人的付出和牺牲,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道:“好,我这就去见梦娘。”惊鸿道:“王子先不要进去,未翔在梦娘屋里,给他们一点告别的时间。”
傲文这才想到受到情感折磨的不仅有自己和约素,还有未翔和梦娘。他那么不愿意娶梦娘,梦娘又会愿意嫁他么?
傲文赶到别苑的时候,梦娘正将自己要嫁给傲文的消息告诉未翔。尽管未翔早有预感,但听到话从梦娘口中说出来,还是忍不住一呆,问道:“什么?你……你要嫁给傲文王子?”
梦娘道:“我也不想的。”她的眼睛忽然发亮,上前挽住他的手臂,急切地道,“未翔,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我再也不要做马贼头领,你也不要当侍卫长,我们离开楼兰,离开西域。”未翔道:“我……我……”
梦娘道:“难道你不喜欢我么?”未翔道:“我当然喜欢你,可是……可是……”
梦娘道:“那你怎么能忍心看我嫁给别的男子?”未翔道:“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么?”梦娘道:“没有。是对于你们楼兰而言,没有。只有穿上彩裙的女人才能成为楼兰新娘,破除你们国家的诅咒。”未翔无力回答,只呆呆望着她。
梦娘举起手,温柔地抚摸着爱人的脸庞,道:“你这么为难,是既不舍我,又舍不得你的楼兰国呀。我就是爱你这样有担当的男子,我又怎么能让我心爱的男子为难呢?我要留下来,嫁给傲文王子,做你们楼兰的王后,只有消除这千年诅咒,我爱的男人才能好好活着,是也不是?”
她的神情是难以自抑的孤寂和哀伤。她的眼角里闪耀着晶莹的光泽,宛如平湖里的一轮明月。
未翔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梦娘双眼中滚落下来,她的面目逐渐朦胧起来。这是他头一次感到他们的心灵这般亲近,而身体却再也无法靠近。他们之间,经历了那么多的曲折和悲怆,却最终还是要面对日日相对的分离。
未翔出来梦娘房间时,正见到傲文站在院中。四目相对,都感受到对方难言的痛苦。二人都将要失落至珍至爱的心上人,惆怅,叹惋,心有不甘,而又无可奈何。
未翔欠了欠身,正要出去。傲文叫道:“你留下来,继续做你的侍卫长。”未翔摇摇头,道:“多谢王子美意。只是我犯过大错,不配再当侍卫长,我这就会离开王宫,回去家中陪伴祖父。未翔不能再侍奉王子,请王子多保重。”深深鞠了一躬,昂然出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傲文百般不愿,还是不得不跨入梦娘房中,命侍卫留在门外。梦娘本坐下窗下发呆,一见王子独自进来,立即换了一副面容,笑道:“王子是来找我谈婚事的么?”
傲文冷冷道:“我来不是要跟你谈婚事。我问你,芙蕖人在哪里?”梦娘道:“芙蕖公主释放瘟疫,祸害楼兰,不是早被问天国王下令处死了么?”
傲文道:“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多说这些废话?直接说吧,你想要我怎么做,才肯告诉我芙蕖的下落?”梦娘笑道:“当日我捉住王子,王子宁死也不肯向我屈服。若是你对我下跪,我说不定会回心转意。”
傲文沉默片刻,当真单膝跪下,道:“这下你满意了么?”梦娘道:“哪有下跪求人还这般凶巴巴的?我可是一点也不满意。”
傲文勉强忍气吞声,低声道:“请你告诉我,芙蕖到底怎么样了?”梦娘道:“芙蕖公主用瘟疫杀了我那么多手下,还险些杀死我,可她偏偏生得如此花容月貌,我手下人舍不得杀她,只能带她去个好去处了,那地方王子原也去过的。”
傲文惊道:“你派人带她去了马鬃山?”梦娘笑道:“不错,我特别交代手下,要在马鬃山给公主找个长相英俊的马贼嫁了,最好是样貌跟王子差不多的。”傲文愤而起身,上前抓住她胸口衣襟,怒道:“你以为你能穿上神物我就不敢对付你么?我这就派兵……”
忽听得有人敲了敲门,有侍卫叫道:“王子殿下,甘奇人在外面,有要事求见。”傲文恨恨地放开梦娘,道:“我回头再来找你算这笔账。”
出来院中,果见侍卫领着甘奇及两名仆从站在树下。侍卫禀告道:“他们几个说有急事,事关殿下的外公,一定要立即见到殿下,我只好领他们来这里。”
傲文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森然道:“甘奇,你杀死我两名心腹侍卫,还伪造书信,诬陷我和泉川将军谋反,你明知道官署正在追捕你,居然还有胆到王宫里来。”甘奇道:“王子,甘奇所作所为都是奉桑紫夫人之命行事,殿下要打要杀,甘奇绝不敢反抗。不过要先说阿胡主人的事,这里有一封主人的信,是主人亲笔写给王子的。这两位都是主人的心腹仆从。”
阿胡病重,之前甚至未能赶来楼兰参加两个女儿的葬礼。傲文一向仰慕外公天马行空的生活,虽然身世揭开,并无血缘关系,但他毕竟一直被阿胡当做亲外孙对待,感情极深,当即拆开书信。那信在阳光下一照,竟立即着火燃烧了起来,傲文的双手更是一点点变成了紫黑色。
正错愕间,甘奇已然抢过身边侍卫的佩刀,直朝傲文刺来,刀风鼓荡,凶猛之极。
一名侍卫高叫道:“有刺客!保护王子!快保护王子!”挺身挡在傲文面前,被一刀刺穿胸口。
傲文双手发麻,连去拔兵刃的力气都没有,完全不能抵挡,倒退数步,跌坐在台阶上,大口喘气。
梦娘抢出门来,一看便道:“王子是中了剧毒。”解下腰带扎住傲文两条肘部臂弯处,令血流不畅,阻止毒性蔓延。又从怀中掏出一粒黑色药丸,强迫他服下。
傲文道:“你……你给我吃的什么?”梦娘笑道:“当然是解毒药。放心,你暂时死不了,我还要当王子的新娘呢。”
却见甘奇跟发狂的猛兽一般,凶悍无比,一人力斗数名侍卫,居然大占上风,片刻间就被他杀死两人。他带进来的两名黑衣仆从各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似的东西,一拉管线,便有烈焰喷出。二人并力冲开侍卫的包围圈,直朝惊鸿房中而去。
笑笑生已闻声赶出,见刺客直冲过来,登时惊觉,叫道:“他们是要来抢神物!”忙将惊鸿推出房外,自己回去抱了石匣,却已经来不及出门,被两名黑衣刺客堵在房中。
笑笑生忙将石匣藏在身后,警告道:“告诉你们,我也是会喷火的。”
两名刺客狞笑一声,举起竹筒对准笑笑生,正要拉动管线,抢进来两名侍卫。刺客便转身将竹筒对准侍卫,火焰喷出,登时点燃了侍卫的上半身衣裳。侍卫高声惨叫,忙不迭地扔下兵刃,奔出房去,扑倒在地上乱滚,试图就此扑灭身上的火苗。
笑笑生见那竹筒表面不起眼,却是威力巨大,不由得暗暗心惊。眼见两名刺客一步一步进逼过来,笑笑生威胁道:“我真的要喷火了!”话音未落,一道火焰自门外射入,正打在那两名刺客的背心,瞬间引燃了竹筒,“嘭”的一声绽开,二人登时成了火人。片刻后,火焰和火人都凭空消失了,仿若从来没有出现这两名刺客一般。
笑笑生道:“好险!”赶出来一看,却见麒麟盘旋在空中,正喷出一道火焰射中甘奇的背心。甘奇全身着火,凄厉地尖叫一声,摇摇晃晃中变成了一团黑烟,火焰也跟着熄灭了。
笑笑生道:“这三名刺客都不是常人,已经变成半妖半魔。惊鸿,多亏你及时召唤来麒麟,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惊鸿道:“可是梦娘她……她……”
笑笑生这才看到梦娘背心中了一刀,伏在台阶上,忙赶过来查看伤势。傲文刚被侍卫扶起,叫道:“笑先生,你……你救救她……”
笑笑生见那刀既伤在要害,又穿透至前胸,就算神仙也难以挽救,当即摇了摇头,将梦娘翻过来,头枕在自己膝盖上,问道:“梦娘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梦娘笑道:“那可多了,我……我还没有当上楼兰王后呢。”
傲文挣开侍卫,走过来蹲下身子,问道:“你为什么要舍命救我,替我挡下甘奇那一刀?”梦娘道:“我不是要救你……我……我是要救我的未翔……王子,你赶快娶天女做妻子,破除楼兰的诅咒,我的未翔才能……才能好好地……”她来不及说完最后的话,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笑笑生长叹一生,将她放平到地上。她安详地躺在那里,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这个原本被傲文刻骨仇恨的马贼头领,却在最要紧的关头救了他的性命。他原来以为她不过是在利用未翔,而现在看来,她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这让他除了怜惜和歉意外,还凭空多了几分尊敬。她虽然已经死去,然而她的嘴角却漾着莫名的微笑,仿佛死亡反倒是她的解脱,更为她平添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神秘。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那大概是生命中最后一抹恋恋不舍的晚霞。
那一刻,傲文彻底下定了决心,道:“好,我答应你,我明日就正式娶天女为妻。”
笑笑生道:“王子,梦娘已经去了,她听不到你的话了。”傲文道:“她听得到,一定听得到。”郑重走到惊鸿面前,道:“天女,请你嫁给我,做我傲文的妻子。你我成亲之日,我会正式登基成为楼兰国王,你就是楼兰的王后。我今生今世都会敬你重你,绝不违背你的意愿。”
惊鸿早已经泪流满面,只有点头的力气,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泪眼朦胧中,她的眸子中闪耀出新的光芒,仿佛整个心都在飘飘远去。
月光流泻大地,天籁悠然而至,久违的清净悠悠澄澈着心灵。
彩裙重新装入了石匣,送来傲文住处。明日是王子的婚期,他将在婚礼上亲手为天女穿上神物,解除千百年来笼罩在楼兰头上的诅咒。约素站在傲文旁边,二人双手紧扣,默默凝视着眼前这件决定了他们命运的彩裙,迷茫的脸上写满忧伤,宛如阒然的黑夜里一道最为悲怆的风景。美人如诗,情怀如梦。纵然望断天涯,他们二人之间依旧隔着难以跨越的鸿沟。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约素终于开口道:“我该走了。明日是王子的婚礼,你该好好歇息。”傲文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将她娇小的身子揽入怀中,只觉得心跌在地上,碎了一地,眼泪缓缓流了下来。约素心也是生生作疼,哭道:“不要哭,我不要看见你哭。”
蓦然一道红光闪过,二人吓了一跳,转头一看,那件彩裙忽然变得绚烂夺目起来,裙丝中不断放出奇异的光彩,五光徘徊,十色陆离。傲文“啊”了一声,忙叫道:“来人,快去请笑先生和天女来这里。”
笑笑生和惊鸿闻讯赶来时,彩裙光彩流动不息,仿若星辰闪耀,银光耀眼,宝色映人。石匣上的太阳和弯月标记已经消失不见,替代为彩裙和宝剑。
笑笑生又惊又喜,问道:“禁制已经被打开了!你们做过什么?”傲文道:“什么也没有做过,甚至连话也没有说过。”惊鸿道:“你们哭过,对不对?我明白了,原先的太阳是代表最热,月亮是代表最冷,只有世间最热最冷之物才能打开禁制,激发出彩裙的潜力。”
傲文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笑笑生笑道:“你们二人共过患难,没有什么比你们的爱恋更炽热,可你们无法在一起,没有什么比你们心里的悲苦更冷,所以当你们同时落泪的时候,就是世间最热最冷之物。王子,恭喜你,约素才是真正的楼兰新娘。”
原来人的眼睛有神灵精气,是富有魔力的。眼泪中亦含有自身的元神,所以通常在哭丧时切忌不可将眼泪掉进棺材里去。
傲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握住笑笑生手臂,连声追问道:“先生说什么?说什么?”笑笑生道:“你不用娶天女了,改娶约素做妻子吧。”又埋怨道:“你不是中毒了么?怎么还这么大力气,抓得我臂膀疼。”
傲文大喜过望,转头问道:“天女,这是真的么?”惊鸿笑着点点头,取过彩裙抖开,果真顺利地围上了约素的腰身。
傲文欢呼一声,狂喜之下,上前抱起约素,像个小孩子那般又蹦又跳。他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就如同孩童得到了渴望的糖果一般。
约素羞道:“笑先生和天女在这里,你别胡闹了。”傲文放下她,道:“走,我带你去见国王,这就向他禀报清楚。”扯着约素去了。
惊鸿指着石匣上新出现的图案道:“先生看这柄剑会不会就是代表轩辕剑?”笑笑生呵呵笑道:“一定是的。天女放心,我这就去车师找他回来。”这个“他”,自然是指萧扬了。
萧扬离开楼兰后,与阿飞一路赶来车师。之前他曾以游龙身份领导车师军民力抗强敌,他的强弓至今还被隆重供奉在车师王宫的大殿中,许多人认得他的容貌,为避免节外生枝,他特意取下了游龙的面具。
阿飞问道:“师傅既然打算回去中原,那么游龙的事业该怎么办?”萧扬道:“我本一直有心将游龙衣钵传给你,近来你武艺大进,也有能力来担当。可我还是有一点担心,怕你心中放不下古丽的私仇,会利用游龙的声名来对付于阗国王希盾。”
阿飞沉默许久,才道:“如果我向师傅保证我不会这么做呢?于阗王已经知道上任游龙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派手下射杀了自己的儿子,这已经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萧扬还是有所犹豫,道:“等我们办完古丽的事,再好好商议这件事。”
来到车师邺城古丽家中,报上死讯,其家人自然免不了一番悲恸。二人留下来参加完古丽的衣冠葬礼,这才离开邺城。当晚夜宿客栈,萧扬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西域,心中百感交集,辗转难以入眠,折腾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店家来告知阿飞已在凌晨提前离开,萧扬这才发现游龙的面具、割玉刀以及汗血马都不见了,阿飞居然从他枕边盗走行囊而没有惊醒他,也可谓十分本事了。他料想阿飞是以游龙身份去了大漠行侠仗义,既无处寻找,也无从阻止,只得就此作罢。
到车师与墨山边境时,萧扬见到车师国师无价正站在关卡处与一墨绿长袍巫师交谈。他曾在玉门关前见过无价,当时他还是车师二王子昌迈的私人军师,后来昌迈当上车师国王,他也跟着一飞冲天,成为国师。萧扬一直疑心当日于阗武士在白龙堆沙漠中被杀之事与无价有关,怀疑是他救走了落入于阗人之手的昌迈王子。只是那几名武士死状凄惨,似是非人力所为,萧扬还不能肯定是无价所为,此刻见他与巫师交谈甚密,心中才有定论。
萧扬通过关卡时,那墨绿长袍巫师不知如何留意到了他,转过头来紧盯他不放。无价本要命军士拦下萧扬盘问,却被巫师阻住。萧扬见自己被那巫师盯上,对方又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心知不妙,一路急驰,还是在墨山境内被追上。
巫师挡在他的马前,问道:“你是谁?”萧扬道:“你又是谁?”巫师道:“我是摩诃巫师。年轻人,为何你的身上会有轩辕之气?”萧扬道:“我是中原人,当然有轩辕之气了。”一边说着,一边拔出自己的随身钝剑,凝神戒备。
摩诃“嘿嘿”一笑,道:“除非你手中有轩辕剑,不然你是杀不死我的。”拉开马步,叫道:“变!”斗篷飞扬开来,竟化身成了一只魔兽,怒吼一声,直朝萧扬冲来。
萧扬急忙跃下马来,挺剑迎上前去。然而那魔兽力量极大,只轻轻一挥前掌,便将他连人带剑抡到一边。萧扬身子撞上树干,重重跌落下来,只觉得百骨尽散,再也爬不起来。魔兽一步一步逼到他面前,将锋利的尖爪按在他胸口,沉声问道:“说,轩辕剑在哪里?”
萧扬道:“你杀了我,就永远不会知道轩辕剑的下落。”魔兽道:“你说得不错,但杀了你这个体内有轩辕之气的人,世间再无人能用轩辕剑,有跟没有一样。你就受死吧!”正要用力按下利爪,忽听得背后有人道:“别着急动手,我知道轩辕剑的下落。”
魔兽抬起脚来,转过身去,却见一名脏兮兮的道士正站在背后不远处。萧扬勉强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叫道:“笑先生,你快走,不用管我。”
魔兽道:“你就是笑笑生?你几次三番坏我大事,今日先了结了你。”吼叫一声,便奋蹄朝笑笑生冲去。萧扬无力阻止,惊叫道:“先生快跑!”
笑笑生“哎哟”一声,转身就逃。魔兽高高跃起,从半空直朝他俯冲而下。就在那一瞬间,笑笑生陡然转身,全身放射出金色光芒,仿若一个八卦形状,魔兽一沾到金光,便发出一声惨叫,力道尽消,从半空落了下来,变成一团黑雾散去。
萧扬目睹这一切,瞠目结舌,道:“先生你……你……”笑笑生得意地道:“你当只有你一人来历非凡么?我早说过先生我是伏羲氏后人,你们却都不信。”走过来扶住萧扬,道:“咱们快些走吧,车师国王和墨山国王都已经被巫师完全控制了心智,军队也是一样,很快就有一场大战。”
萧扬道:“我……我不想再回去楼兰。”笑笑生道:“你还对天女要嫁给傲文王子耿耿于怀么?我告诉你,情况完全变了。”当即说了萧扬离开楼兰后所发生的种种事情。
萧扬大出意外,半晌才问道:“傲文王子已经正式娶了约素公主么?”笑笑生道:“还没有。问天国王说了,是你、我和天女助楼兰寻到神物,王子的婚礼,希望我们几个都在场。天女还在楼兰王宫等你,你还等什么?”萧扬遂不再犹豫,折道往南而来。
墨山国正往南部边境集结大军,二人小心避开兵锋,绕道避过关卡,进入楼兰境内。却见处处挂着白幡,就连边关军营亦是如此,打听之下才知道问天国王已经去世了。二人不免大吃一惊,急忙驰回王都扜泥。
傲文已正式即位为新一任的楼兰国王,身上骤然多了许多沉郁和沧桑,人也变得精干稳重起来。他正在服国丧中,一段时间内不能迎娶约素,听说车师和墨山两国联军正赶往楼兰北部边境,不由得很是忧心——楼兰新近才经历了内讧和于阗入侵的事件,王都一度被攻陷,元气大伤,阿曼达王后和问天国王又相继去世,根本无力应付危机。然而既然敌人大举来袭,傲文只得下令全国备战,更是不顾新登王位,打算亲自领军抗敌,以鼓舞民心士气。
这一日,傲文正要出发前往边境,王宫中突然来了不速之客,却是于阗国王希盾,一是来吊唁旧王,贺喜新王,二是表示已经在边境集结了两万大军,只要傲文同意,随时可以过境援助楼兰。
傲文大感意外,道:“陛下想来已经知道车师、墨山军队已被魔气感染,对方的统帅巫师可以变身魔兽,厉害无比,常人难以抵挡,此战凶险异常。”希盾道:“我已经将于阗王位传给须沙,就算战死沙场,也没有什么遗憾。傲文,我不想说什么你我并肩作战的大话,魔军一旦攻陷楼兰,下一个目标必然就是于阗,我们都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而战。”
傲文低声与萧扬、泉川几人商议了几句,即道:“好,我派萧扬跟陛下一道。”希盾道:“不必,我跟你一起赶赴前线,你派侍卫和菃鹰一起去我于阗军中传令。”他坚持跟傲文一起,自是要表示自己心怀诚意,绝无趁机落井下石之心了。
傲文道:“也好。”命心腹大伦、小伦带一队侍卫前去边关传令,南部边军只留下少数人,余众由白其将军率领,引领于阗大军穿越国境,赶赴北部边境。
傲文到达北部边境后,立即命军队在楼兰与墨山之间的沙漠地带布阵,力图将战火阻挡在国境之外。这一片在十几年前还是林木葱翠,而今却是寸草不生,光秃秃一片,当真是沧海桑田,变幻莫测,令人感慨万千。
一日后,车师国师无价和墨山国师无计统帅大军到来,也在沙漠摆开长蛇阵仗。尘土飞扬中,旌旗荡野,金鼓连天,战马嘶鸣声不绝于耳,人数竟有近十万之多,显然是倾两国之力而来。而楼兰不过仓促集结了四万人马,实力对比实在悬殊。
无计单骑来到两军中间地带,扬声叫道:“请傲文国王出来说话。”傲文闻报便要策马上前。萧扬道:“无计是巫师,怕是跟摩诃一样也会变身,陛下还是小心些好。”与笑笑生一左一右护送他来到阵前。
无计道:“傲文国王,我们并非要跟你为敌,我主人是中原人,不过是想要从贵国国境借条道路杀回中原,我们即使不是朋友,也绝非敌人,大可不必兵戈相见。”
傲文问道:“你主人是谁?”无计道:“蚩尤,在中原有‘战神’之称,想来国王也该听过他的名字。其实我们两方有着共同的敌人——黄帝。当年黄帝用诡计杀死我主人的躯体,将他的元神镇压在西域大漠之中。又用鲜血诅咒楼兰的先人,楼兰各种天灾人祸,其实都是因为这个诅咒。而今我主人元神得脱,躯体也即将复活,要回去中原向黄帝的子孙后代复仇,其实也等于是为楼兰复仇。”
傲文一时沉吟不语,楼兰非但军队数量远远不及对手,且国内历经磨难,局势动荡,他新即帝位,根基尚不稳固,对方的话不能不令他动心。
无计又道:“而今车师和墨山两国尽在我们掌握之中,我主人请我转告国王,若是国王肯行方便,等我们重新占据中原,这两国的领土、人口尽可以送给楼兰。不过,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请国王将这两个人——萧扬和笑笑生交出来。”
傲文道:“于阗希盾国王也来了此处,等我与他商议一下,再答复巫师。在这之前,我会先下令扣押萧扬和笑笑生。”笑笑生大叫道:“傲文国王,你可不能过河拆桥!”
傲文理也不理,道:“巫师以为如何?”无计道:“好,我给国王一天的时间。明日正午时分,我们再来这里相会。”傲文道:“一言为定。”策马回来军中,果然下令拿下萧扬和笑笑生,带进营帐。
笑笑生道:“你这是有意做给无计看的,对不对?”傲文也不回答是否,只是挥手命侍卫退开,转头问希盾道:“陛下怎么看巫师提出的条件?”希盾道:“蚩尤从前可能是威风凛凛的战神,而今只是个奸诈小人,他派巫师在西域兴风作浪,先后控制了墨山、车师,楼兰的瘟疫和政变都跟他有关,又骗得我击毁神镜,跟这样的人谈判,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笑笑生插口道:“希盾国王,论奸诈,论阴谋,论诡计,你可绝不在蚩尤之下。”希盾道:“不错,我曾经是跟蚩尤一类的人,所以我非常了解他的野心和为人,虽然巫师强调他只志在中原,然而攻陷中原需要大量的军力、人力、物力,西域就是他最理想的基地。你认为他控制了车师、墨山后,还会放过楼兰吗?这里可是西域通往中原的门户,他可绝对不是那种受制于人的人。”
傲文点点头,道:“我也是这样认为。不过敌众我寡,对方魔气极重,我担心敌人的兵士都已经半妖魔化,会跟当初的甘奇一样,不要命地疯打。我们眼下兵力不足,只能勉强装做考虑对方的条件,拖延时间,等到于阗援兵到来,一鼓作气出击。”
萧扬道:“我有个主意,不如利用这个机会来擒贼擒王。国王可以绑了我和笑先生,当面交给巫师,我们趁机动手。只要击杀了无计和无价,敌军魔气自会散去,那些兵士变回普通人,就会容易对付得多。敌军骤然失去主帅,茫然无措,我们趁机挥军冲杀,必能杀他个措手不及,出奇制胜。”
希盾很是赞成,道:“这是个好主意。”傲文微一沉吟,即道:“好,就这么办。”
众人密密计议一番,做了周密部署和安排。傲文见天色不早,便让大家各自回营歇息,养足精神,明日好放手搏杀。希盾却徘徊着不肯离开,目光炯炯,凝视着傲文。
傲文见他神色有异,问道:“陛下还有事么?”希盾叹道:“如果当初不是我用农夫的孩子换走游龙,今日站在我面前的楼兰国王就是我的亲生儿子。”言语中大有悔恨之意。
傲文沉默良久,问道:“我的父母……亲生父母他们可还好?”
他不知道当年他的亲生父母因为弄丢了希盾的孩子,早被希盾狂怒下亲手杀死。希盾却因为大战在即,不欲他知道此事,答道:“你的父母是我于阗王宫中的园丁,一直都过得很好,不过几年前已经故世了,安葬在昆仑山下。等这里的事了结后,我就带你去拜祭他们的坟墓。”傲文道:“多谢。”
次日正午,傲文带着两名侍卫,押着萧扬和笑笑生来到阵前。无计和无价早等在那里,无计见萧、笑二人双手反剪,当即笑道:“傲文国王果然是个聪明人。”傲文道:“我这就将他二人交给你们。”命侍卫牵了萧扬和笑笑生上前,将绑索递过去。
无价正要接过绳索的一刹那,萧扬陡然脱开双手,从背心拔出锟铻短剑,一剑刺中他胸口。无价怪叫一声,便软了下去,却只是个空空的斗篷,并无尸首。萧扬微感愕然,不及思虑更多,又迅疾挺剑去攻无计,却仿若被什么透明的盾牌挡住,始终刺不到无计身上。
无计哈哈大笑道:“傲文国王,你上当了。我主人早料到你们会如此,已预先施展法术,将这里变成绝地。萧扬,你刺中无价幻影,就等于触发了禁制机关,你们几个连人带马都被无形金刚罩罩住,再也出不去了,就留在这里看好戏吧。”举手一挥,身后鼓声大作,先锋骑兵登时策马向前,潮水般向楼兰阵地涌来。
傲文急忙策马回冲,坐骑却仿若撞上了墙壁一般,生生顿住,嘶鸣声中,前蹄扬起,将他甩了下来。
笑笑生道:“不要乱闯!我们确实被罩住了,这里方圆二十丈之内都变成了绝地,出不去的。”
楼兰一方见计划不顺,傲文几人尚滞留在阵前,敌军已发起了进攻,当即也擂起大鼓,派出精锐骑兵上前迎战,营救国王脱险。两军片刻间接战,厮杀声大起。傲文等人被圈禁在绝地中,只能在二十丈方圆的地带走动,自己既出不去,外人也进不来。
眼见外面瞬间已是血流成河,傲文焦急万状,汗下如雨,连声催道:“笑先生,快想想办法。”笑笑生道:“只能勉力试上一试了,你们都让开些。”
当即朝东盘膝坐下,双手食指合十,举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蓦然间全身发出金光,直射东方,却在前面二三丈处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挡住。过了好大一会儿,金光被挡住之处渐有轻烟冒出,似是罩壁正被金光灼烧。烟雾渐浓,有一处更是冒出火星来。
傲文喜道:“快了,快了,先生再加点力。”
却见笑笑生身子一歪,脱力昏了过去。浑身湿透,如在水中浸泡过一般。萧扬忙扶起他,叫道:“笑先生!”笑笑生睁开眼睛,歉然道:“我功力已经耗尽,再也没有办法啦。”
忽听得空中一声怒吼,麒麟从天而降,张口喷出一道赤焰,正打在笑笑生适才发力处,登时响起“哗啦啦”一片分崩离析之声,仿若瓷器碎裂一般。
萧扬猜想无形金刚罩已经被笑笑生和麒麟合力攻破,忙扶笑笑生上马,叫道:“走,快走!”
金刚罩一碎,敌方士兵立即如蝗虫般包围了上来。幸亏麒麟大发神威,用火焰冲破包围圈,终于护着傲文几人回到阵营。
将军泉川忙上前禀告道:“希盾国王适才亲自带人去救国王,正陷在敌人重围中。”傲文见战场上人影晃动,黄沙滚滚,一时间难以分辨希盾人在哪里,当即挥手道:“召集人马,跟我去救希盾国王。”忽见几名侍卫护着约素到来,不由得一愣,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约素道:“我们早上就到了军中,正好遇到笑先生。他说你们正午要发动攻击,让我先安顿下来,暂时不要露面,怕影响了你的计划。”傲文埋怨道:“这里太危险,你不该来这里。”
惊鸿忙过来道:“是我让约素来的。陛下,此战生死难卜,你应该尽快娶约素做王后,才能破除楼兰的诅咒,我特意带来了神物。”傲文微一踌躇,即道:“不错,这样即使我战死在沙场,也再没有任何遗憾。”
萧扬道:“国王就在阵前与约素公主成亲,我和麒麟领军去救希盾国王。”傲文道:“好,有劳。”
萧扬便上前握了一下惊鸿的手,即转身上马,招呼麒麟,一人一兽,朝战场上沙尘最浓重之处冲去。
按照楼兰习俗,国王、王子大婚要在神殿天女玉像前起誓,但此刻既然身在前线,也只能一切从简,让惊鸿暂时充当天女玉像。二人正要下跪,忽有兵士来禀告道:“陛下的心腹侍卫小伦到了。”
傲文道:“那么援兵也快要到了。”忙命人带小伦过来。小伦受了伤,满脸血污,一见傲文就哭道:“巫师无价带着一大队人马从沙漠绕到楼兰境内,重新施放瘟疫,阻挡了于阗援军,还截断了国王的后路。我方死伤无数,是菃鹰将军拼死力战,才保护我冲过了封锁线,赶来向陛下报信。可是阿兄和菃鹰将军他们都死了。”
傲文不及反应,陡然听到麒麟一声怒吼,天空蓦地暗了下来。笑笑生惊叫道:“坏了,日食出现,蚩尤马上就要重生。我们这些人都难逃大劫,王子,不要再犹豫了,立即娶约素公主做王后吧。”
傲文再无迟疑,拉起约素在惊鸿面前跪下,发誓终生相护相守,随即起身,深深吻过自己的新娘后,自惊鸿手中取出彩裙,亲手围上约素的腰身。就在那一刻,彩裙发出灿烂绮丽的亮泽,流光溢彩,照耀四周。日全食同时出现,天空一片漆黑,如同黑夜骤然莅临,战场上的拼死厮杀也在混沌苍茫中骤然歇止。
正当众人惊奇不已、贪享人间的瞬息繁华时,约素忽道:“我的脸……我的脸……”她的全身笼罩在彩光下,傲文一时看不清她的面孔,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忽听得战场上一声凄厉的惨叫,火球一般的麒麟蓦地从半空中坠了下来,隔得这么远,还是能听见它重重坠地的声音。一条亮烟升上半空,渐渐幻化做一条人形。
惊鸿道:“麒麟的神力挡不住蚩尤元神,日食一旦结束,他就要复活。”笑笑生急得满头是汗,连声叫道:“怎么办?该怎么办?”
惊鸿道:“现在唯一能对抗蚩尤元神的就只有轩辕剑……”蓦然得到提示,忙命军士举火,却见石匣上的裙裾图案轮廓愈发鲜明,轩辕剑则在慢慢变淡,不由得大吃一惊,道:“笑先生,你快来看,轩辕剑的图案就快要消失了。”
恰好萧扬带着受伤的希盾驰回军中,跳下马急问道:“麒麟突然从半空跌落,受了重伤,动不了,现在还困在敌阵中。笑先生,要怎样才能救它?”
笑笑生道:“麒麟是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么?”萧扬道:“嗯,也许是敌人用什么无形的利器伤了它也说不准。”
笑笑生道:“啊,我已经明白了,你看这石匣上的图案,它就是最后的禁制,只要打开它,轩辕剑就会出现。”
萧扬追寻轩辕剑已久,从无头绪,忽听得石匣禁制打开就会找回宝剑,忙问道:“要如何才能打开禁制?”笑笑生叹了口气,道:“你们看约素王后的脸。”
众人转过身去,这才发现约素的容貌起了巨大变化,明媚靓丽的脸变得奇丑无比。傲文见刚才还完好无缺的新婚妻子忽然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惊愕无比。
笑笑生道:“这件彩裙是无上神物,法力巨大,能阻止一切神圣的力量,所以它能破解黄帝的千年诅咒。麒麟不是受伤,而是神力被彩裙的法力削弱。只有除下彩裙,轩辕剑才会出现,才能阻止蚩尤复活。难怪之前巫师派甘奇来王宫夺取彩裙,目的原来是为了阻止轩辕剑的出现。”
傲文忙道:“那么还等什么,赶快解下彩裙就是了。”正伸手圈住约素腰身,笑笑生道:“等一等!国王,你可要想清楚了,彩裙的神力正被楼兰新娘完全激发出来,若是你此刻解它下来,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破除黄帝诅咒了。若是不解彩裙,诅咒被破除,就算蚩尤重生,他一心对付中原,不会将兵力消耗在西域征战上,楼兰还是有很大的存活机会,顶多只会沦为他的傀儡和奴隶。但如果就此放弃彩裙,黄帝的诅咒就会应验,就算没有战争和瘟疫,干旱和风沙也会彻底吞噬楼兰全境。傲文国王,你是要放弃楼兰,还是要拯救中原?”
天空露出了一丝光亮,日全食变成了日偏食。麒麟又发出一声狂吼,充满了悲愤与绝望。所有人静静望着傲文,等着他作出最后的决定。傲文一动不动地呆站在那里,仿佛化成了石像。
在巨大的危机面前,人类终于团结在一起,包括曾是宿敌的楼兰、于阗,包括西域民众的公敌马贼。在许多人的牺牲和付出后,楼兰的诅咒终于要被解除了。但而今又出现了新的问题,蚩尤复活后将无比强大,要越过戈壁沙漠,回去中原向黄帝的子孙后代复仇。要打败蚩尤,楼兰必须承担被诅咒的命运,是灭国,还是旁观,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石匣上的宝剑图案越来越浅。萧扬默默拔出钝剑,翻身上马,预备重返战场,与麒麟一道战死。
傲文喉结动了动,艰难地出声道:“我……我以楼兰国王的身份下令,放弃彩裙。”
他的声音低沉而悠远,仿若来自遥远的九重天,苍灰色的脸上表情凝重,那种大义凛然的慷慨以及惊心动魄的悲悯强烈地震撼了所有人。没有一个人出声,全场陷入了死一般的肃寂,静得只能听到人的粗重的喘息声。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可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就连家乡的亲人也因为诅咒将彻底失去未来。但楼兰将士们的脸上还是没有露出任何惊奇之色,也没有愤愤不平,他们似乎早料到国王会作出如此决定,而他们自己也早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萧扬却是惊在了当场。他嘴唇嚅动了两下,想说“楼兰不一定非要作出这么大的牺牲”,可当他看到傲文脸上的悲情时,内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悸动,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那一刻,他决意要与这位国王与这个国家同生共死。
傲文不再迟疑,伸手去解神物。那彩裙却如生了根一般,贴在约素身上,无论如何都解不下来。原来“彩裙新娘,合二为一,收摄不祥”的偈语是表明当神力被激发后,彩裙将与新娘合为一体,一人一物休戚与共,共存共亡。
约素双手遮住脸庞,哭道:“杀了我,傲文,快杀了我,这是唯一的办法。”见傲文木然不应,便拔出他腰间佩刀,横在自己颈中。傲文抢上来抱紧她手臂,却说不出话来。
约素道:“放手啊,傲文快放手,日食就快结束了。”傲文泪流满面,喃喃道:“约素,我们才刚刚成亲……”约素道:“你放心,我会在那里好好等着你。傲文,你不要再看我的脸,你看着我的眼睛。”
一向柔弱的她再没有哭泣,没有掉下一滴眼泪,而是努力微笑着。她的眼睛在燃烧,目光中爱意绵长,深意无限。她和傲文爱得炽热,恋得纯真,然而其间所经历的磨难令她痛不欲生,又令她时时迷惘——为什么他二人的命运那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总是不断有世俗之箭射来?直到此刻,她方才明白过来,傲文有他的使命,她也有她的命运,他们之间的爱注定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世俗之爱,须得超越人间的凡夫俗子,因而不属于眼前的世界,因而是不朽之爱。
傲文注视着新婚妻子的双眼,明白了她的心意,心旌荡漾中,纵然千般不愿,万般不舍,还是慢慢松开了手。泪水泉流般涌出,她的丑陋的面目模糊起来,仿若又重新恢复了原来清明澄澈的样子。
约素粲然一笑,用力一拉刀柄,锋利的刀锋割破了她的玉颈,登时血溅珠喉,香消残垒,一道血箭射出,正喷在傲文脸上。彩裙的灼灼光华熄灭了,裙裾碎成了一片一片,无奈而不情愿地飘落下来,石匣上的裙裾图案也跟着消失,宝剑图案又重新清晰可见。
只听见麒麟一声大吼,又重新腾空飞了以来,不断喷出火焰,与那道越来越亮的人形烟雾缠斗在一起。
萧扬道:“我去助麒麟一臂之力。”蓦地发现手中的钝剑起了变化,伸展得又阔又长,剑身古朴,仿若是来自遥远的年代。笑笑生惊道:“这不是轩辕剑么?原来只有楼兰新娘的鲜血才能打开轩辕剑的禁制。”
惊鸿也陡然觉得身体内起了奇妙的变化,叫道:“我好像也恢复了神力。萧扬,我跟你一起去,不要让楼兰白白承担诅咒。”萧扬道:“好,我们一起去击溃蚩尤的元神。”拉她上马,一道驰向战场。
傲文似乎没有太多悲伤,举手拂干眼泪,命人取过斗篷盖住约素的尸首,自己捡起那柄沾满妻子鲜血的佩刀,大声道:“后路已经被截断,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努力前冲,跟敌人决一死战!”他的声音铿锵有力,高亢激越。
众将士一起大声应道:“决一死战!”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射出奇异的光芒,脸上流淌着庄严、欣慰的光泽,他们的心正被一股强盛的火焰燃烧着,鼓荡着。
傲文举刀一挥,带头上马,紧随萧扬朝北冲去。
敌人的军队正像一股急骤的洪水,排浪般涌来。复仇的烈焰席卷了一切,刀剑交鸣,流矢飞逐。大地开始战栗咆哮,怒吼声、厮杀声如雷轰响。鏖战似巨澜般汹涌翻腾,震碎了风帆,震碎了桅杆,拖着航船向无底的地狱沉去。飞沙走石,哀号漫天,天地间一片肃杀,生命就像空气中黯淡的灰烬一样。
横流的鲜血染红了沉郁的沙漠,染红了亘古的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