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见天宇寥廓,莽莽尘寰,沙海极目之处,一道笔直劲拔的青烟升入天空,直指苍穹。斜阳似火,孤烟如柱,气象萧索,一幅雄奇画面。
沙漠浩瀚无边,有沙漠就会有辽阔壮丽的奇景——平沙漠漠,绵延无尽,弧状的天际空旷静谧,气势磅礴,雄浑壮阔。阳光轻轻抚慰着柔软的沙子,沙子却抗拒般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而一旦风暴来临,风沙狂野暴戾,咆哮着,怒吼着,如同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手,残酷地撕扯着一切。莽莽沙雾下,只有无边的肆虐与压抑。这是一个粗犷野性的世界,不肯沾染丝毫的红尘温软气息。
希盾率领大军离开楼兰数日后,楼兰王储傲文也带着问天国王亲自交付的秘密使命上路了,只不过这次他扮作了一位普通行商,身边也只带了大伦、小伦以及阿库、刀郎四名侍卫——大伦兄弟是他自幼的心腹;阿库和刀郎则是从王宫卫队中精挑出来的老侍卫,均已年过四旬,阿库在大漠绿洲中长大,有着丰富的沙漠生活经验,刀郎年轻时当过向导,曾有穿越塔克拉玛干的经历。
这并不是傲文第一次踏上大漠,可当他不像从前那样左呼右拥而是有了时间来留意身边的一草一木时,他才真正发现大漠的无情和美丽。
小伦笑道:“王子可有听人说过,‘沙漠美丽,因为沙漠的某处隐藏着一个美丽神秘的女人’。”傲文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道:“这样的地方,再美的女人也变得不美了。”
大伦道:“塔克拉玛干这么大,我们要到哪里去找王子殿下要找的东西?阿库和刀郎不是都从来没有听说过轩辕之丘这个地方么?”傲文道:“嗯,我们暂时只能往大漠深处走,等待海市蜃楼出现,然后沿着蜃景的线索寻找。”
五人便继续西行,风餐露宿。对傲文这样养尊处优惯了的王子来说,此番大漠之旅自然要吃不少苦头。临行前刀郎本建议乘骑骆驼,但傲文不同意,坚持骑马出行。在西域,骆驼是商队最常使用的乘坐和运载工具,贵族和达官偏好骑马,尤其是大宛国产的骏马。然而骆驼有“沙漠之舟”之称,马匹在耐力和抗风沙能力上远远不及,因而愈深入大漠,脚程愈发减慢。
尤其糟糕的是,这一带所找到的水源都带有咸味,根本无法解渴。幸好刀郎极有经验,带了一袋生面粉,放在水中煮开,可以吸掉大部分的盐分。
四周荒无人烟,晚上只能寻找背风处宿营。有一日,小伦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两个死人骷髅,分给兄长一个,夜晚睡觉时当做枕头枕在头下。到了夜半时分,忽有绿色鬼火闪耀,那两个骷髅竟然如同活人一般,蠕蠕掀动。大伦兄弟吓得跳了起来,瞪视那两个活动的骷髅半晌,大叫一声“有鬼”,各自拔出佩刀便朝骷髅斩去。
余人早被惊醒。刀郎忙叫道:“千万不要动手!不然它们的冤气就缠上你们了。这不是有鬼,是这两人死得冤枉,是被人斩断首级而死。因一刀来得太快,死时生气未能散尽,郁伏于首级中。适才你们兄弟枕着它们睡觉,人气温蒸,激发了它们内中生气散发出来,所以它们会自己跳来跳去。但其中生气有限,很快就会耗尽了。”果见那骷髅又滚动了几下,便彻底顿住不动了。
小伦吓得不轻,再也不敢拿骷髅当枕头用,当即在营地边上挖了个坑,将骷髅仔细埋好,合十鞠了一躬,这才作罢。
路途虽然越来越艰险,然而总有许多从未经历过的新鲜体验,众人倒也不觉为苦。
这一日,终于抵达阿库生长的垓下。这是一个不小的村落,建在一块宽一里、长十余里的狭长绿洲上。一条地下河神奇地从村首冒出地面,穿越了整个村子。轻灵缥缈的景色里,林木葱翠,绿草如茵,透露出浓郁的生命气息。一些不知名的花儿吐出淡淡芬芳,令人心旷神怡。
绿洲之民最为好客,更不要说阿库还是生长在这里,一行人受到了最热烈的欢迎。村民虽不知道傲文是楼兰王储,然而见他气派十足,阿库等人对他极是尊敬,料来他大有来头,也将其奉为尊客。
阿库去向村里最年长的老人打听轩辕之丘所在,一无所获。但却意外得知前几日有两个中原汉人来过垓下,也打听过这个地方。傲文闻报,大吃一惊,仔细问明中原人外貌身形,居然很像是曾有过两面之缘的萧扬和笑笑生。一时间惊疑不定,心道:“姨父说轩辕之丘埋藏着破解黄帝诅咒的神物,是我楼兰最最机密要紧之事,只在历代国王中相传,那萧扬和笑笑生如何会知道轩辕之丘?莫非他们也想得到神物,好以此来掌控我们楼兰国的命运?于阗黑甲武士当日追杀这二人,莫非也是跟神物有关?”一想到轩辕之丘涉及整个楼兰国的命运,不免十分后悔不该两次将萧、笑二人从自己眼皮底下放走。忙叫来大伦低声嘱咐一通,命他和阿库立即折返回楼兰,将情况禀报国王。
大伦道:“我们走了,王子身边只剩下两个人,大漠茫茫,如何能让人放心。”当即请阿库从村民中挑了两名可靠的精壮男子阿勇和阿峰,护送傲文王子继续西行。
这次傲文听从村长的建议,换骑了骆驼。这是因为前面的道路越来越艰难,充满不可预知的危险,骆驼比马匹更能适应环境。而且人乘坐起来平稳舒服,远较骑马节省体力。
骆驼长着小脑袋、大眼睛、长睫毛,身上棕黄色的绒毛不但很厚,而且与沙漠浑然一体。驼掌扁平,既宽又厚,走路时脚趾分开,不会陷入松软的沙里,因而特别适合在沙漠中行走,然而在戈壁这样的硬地上却很容易损伤蹄子。它的脚上还有一大片厚实的胼胝,等于脚下有块又厚又软的肉垫子,能很好地隔热,行走在滚热的沙石上也不会觉得烫。驼峰则是个贮存养料的仓库,只要让骆驼一次吃饱喝足,在沙漠中可以不吃不喝坚持行走十几天。它还是茫茫沙海中的“向导”,它对风沙敏感,鼻孔会开闭,一遇风沙,就会紧紧闭合。在风暴未来临之前,它会有所预感,自行趴下,提示主人预先做好防备。
唯有一点不足,骆驼脚底柔软,到冬天不能像马匹那样刮去草地上的冰雪吃草,完全得靠饲料喂食。不过现在既不到冬季,沙漠上也没有草地可吃,这缺点完全可以忽视。
走了几天,傲文渐渐喜欢上了骆驼,虽然它长得憨态可笑,然而有着伟岸的躯干、稳重的步伐以及坚韧不拔的毅力,最适合任重道远的艰险路途。
一路深入大漠。瀚海无垠,萧条万里,别说人影,就连活的动物也没有遇上半只。沙丘的前面是沙丘,后面还是沙丘,处处是沉重的单调,挑战着途人忍耐的极限。在这样浩荡的天地中,人像一叶孤舟踽踽飘浮,不免感到格外渺小,格外孤寂。而沙漠的神秘和可怕之处在于——即使它是寂静无声的,也绝不是空无一物,寂静的背后充满难以想象的企图以及难以抵挡的阴谋。威胁时时刻刻如影随形。
某日夕阳时分,忽见到几只苍鹰在一架陡峭的沙梁上飞上飞下,空旋徘徊,甚至远远能望见它们眼睛中锐光发亮。刀郎忙道:“那边一定有尸首。”
驰得近些,便看到前面沙丘下半坐着一名灰头土脸的汉子,下半身都埋在沙中,似乎人还活着,所以那几只苍鹰尽管馋涎欲滴,还是不敢冒险扑下去啄食。
刀郎忙翻身跳下骆驼,抢过去将那汉子挖出来,却见他腹部被捅了两刀,尽是凝固的黑血,已然活不成了。
傲文见他一身中原汉人打扮,很是惊奇,问道:“你是中原人么?”那汉子勉强点了点头。傲文道:“是谁伤了你?”汉子道:“宝藏……周穆王宝藏……”身子一挺,就此死去。
阿勇道:“这一定是结伴来大漠寻宝的中原人,起了内讧,他是被他同伴杀死。”傲文道:“你怎么知道?”阿勇笑道:“从我爷爷那代人开始就听说这种事,见怪不怪了。王子,你真相信有周穆王宝藏这回事么?”傲文道:“我可不关心这个。”
刀郎道:“属下以前当向导的时候听过宝藏的故事,据说最开始是一个商人发现的,他因为财物被马贼抢走,欠下了一身的债,后来被债主逼得没有办法,只好逃入大漠,预备埋骨黄沙,安安静静地死去。哪知道无意中走进了一座废弃的古城,发现了成堆的金银财宝,他不但还清了债,还一跃成为大富翁。之后无数人去寻找那座古城,却都是有去无回。”他讲得兴起,旁人也听得入迷,只有傲文对所谓的宝藏之事不以为然。
几人任由汉人的尸体留在了原地,无须人力来刻意安葬他,大漠风沙很快会吞噬他的肉体,直至剩下一堆白骨,供后来的寻宝者生火取暖。
夕阳下的大漠有种特别浓沉的璀璨,金灿灿的辉煌铺天盖地。小伦忽远远见到前面有异动,忙道:“王子,快看,那边有户人家。”
果见天宇寥廓,莽莽尘寰,沙海极目之处,一道笔直劲拔的青烟升入天空,直指苍穹。斜阳似火,孤烟如柱,气象萧索,一幅雄奇画面。五人精神大振,忙循烟而去。
行了大约十几里,眼前蓦然出现一小块绿洲——一潭泉水呈现出蓝宝石一般的光泽,水面上浮着几只黑头鸟,水边则生有一片胡杨和红柳,几匹马和一群羊正在林间悠闲地吃草,静谧恬淡,生机盎然,一派诗情画意。
更不可思议的是,树林边上建有一座黄色土房,围着低矮的土墙。墙体以红柳、芨芨、芦苇、罗布麻等天然植物混合砂土、碎石叠压夯筑而成,比石墙还要坚固,能够抵御大漠最厉害的狂风,正是大漠中独有的“苇墙”建筑。
院子中只有一棵柽柳树,余处晒满供烧火用的马粪,以致房子四周弥漫着浓厚的马粪味道。一名年轻的蓝衣女子挽着衣袖,正在树下的水井处打水,听到马蹄声靠近,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又冷漠地低下头去,提了水往屋里去,腰肢一扭一扭如水蛇般灵活。
眼前所见,尽为美景,如同梦寐,又仿佛是生命中的奇迹。
小伦笑道:“原来传说是真的,沙漠的某处真的隐藏着一个美丽神秘的女人。”刀郎见傲文点头示意,便翻身下驼,走进院中道:“我们是路过此处的行商,想进来喝口水,暂作歇息,可以么?”
那女子又提着空桶出来,冷冷道:“水可以随便喝,歇脚、吃饭、住宿都要加倍算钱。”刀郎道:“原来这里还做客栈的生意。”
蓝衣女子道:“来这里寻宝的人这么多,白吃白住你受得了么?”刀郎便掏出两枚金币递过去,问道:“这个够了么?天色不早,我们想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再走。”
他出手如此阔绰,原以为多少能赢得蓝衣女子的青睐,不料她只是接了金币,道:“够了,你们先自己进去坐。”依旧形容冷淡。
刀郎问道,“姑娘怎么称呼?”那女子道:“梦娘。”傲文心道:“当真是人如其名,这里的一切还真是像做梦一样。”
阿勇、阿峰自牵了骆驼去马棚拴好,卸下鞍座、行李,往水袋中灌满水。小伦、刀郎先护着傲文进屋。厅堂并不大,可居然也摆了三张桌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傲文道:“想不到大漠中还有这种地方。”
过了一会儿,梦娘提水进来,面带绯红,一缕卷发被汗水粘在额上,让她显得更加娇媚动人。自到厨下烧水,为五人端来热水洗脸,态度虽然冷淡,照顾客人倒也算周到。
到晚上天黑时,梦娘做好饭菜端上来,热气腾腾,味道也不错,居然还有一罐羊奶和一瓶香气扑鼻的葡萄酒,酒虽不多,可在这样的地方有这样的美酒,足以解解馋了。
这石屋除了厅堂外,只有两间小房,一间梦娘自住,一间给傲文几人。五人酒足饭饱,傲文带着侍卫进来客房,阿勇、阿峰则去马棚打地铺。客房里面只有一个石块砌成的大通炕,上面铺了一层羊皮褥子,其他什么也没有。好在傲文几人自己带了上好的毛毡。
这些毛毡产自楼兰最高明的工匠之手,制作工艺极为复杂,要先将一条称做“母毡”的旧毛毡浸水后在地上铺平,然后在上面铺上三层羊毛及一层蒲草,每一层都要用水浸透,然后用兽皮包起来,紧紧捆住,压实后再摊开,取走蒲草,这样得到所谓的“女儿毡”。再在女儿毡铺三层羊毛及一层蒲草,重复上面的过程。一条上好的毛毡往往要重复多次。傲文等人使用的毛毡的毛更是未曾剪过毛的羊的绒毛,不仅金贵,而且异常暖和,搭在身上,总算可以勉强将就入睡。
到了半夜,傲文忽然觉察到头顶有异动,蓦然惊醒,本能地去抓身边的佩刀,手不及举起,寒光一闪,两柄刀已经指住了他的胸口。
屋内火烛大盛,小伦和刀郎都不见了,两名面目狰狞的大汉举刀站在炕前。梦娘站在门口,手中正抚摸玩弄着傲文的佩刀。
傲文恨恨道:“原来你这里是家黑店。”梦娘笑道:“不错,就是黑店,专门捕捉你们这些贪心的寻宝人的黑店。”忽然间变得爽朗起来,笑得十分放荡,完全没有之前那种冷若冰霜的姿态。
原来梦娘引诱过不少寻宝人入住,她在饭菜中下了迷药,到半夜时再将这些人制服绑住。昨晚她放倒了三个中原来的汉人,人绑在地道中还没有送走,本来傍晚放青烟是要召唤同伙半夜来运人,哪知道竟被傲文一行看见,寻烟上门,又成了送入虎口的肥羊。
傲文怒道:“你可知道我是谁?”梦娘笑道:“本来不知道,可我手下阿色刚刚认出了你,你是楼兰王子傲文,值钱得很。”
那叫阿色的大汉道:“傲文王子,你不认得我了么?上次你带人护送车师粮队经过白龙堆,我们见过的,你和你手下杀光了我兄弟,只有我一个人侥幸活了下来。”
傲文虽不认得他面貌,却也反应过来他就是上次在白龙堆遭遇战中逃脱的马贼,不由得很是吃惊地望着梦娘,道:“你……你居然是马贼?”梦娘道:“很意外么?王子,我得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我就是马贼首领赤木詹的女儿,哈哈哈。来人,带王子出去。”
两名马贼不由分说,上前将傲文从褥子上拉起来。傲文还要反抗,梦娘笑道:“王子,你中了我的迷药,暂时动不了啦。”
傲文这才发现浑身乏力,一阵酸疼,手指虽然能动,却连举起手臂的力气也没有。马贼取出绳索,将他反手绑上,搜走身上所有物品,这才扯出屋子来。
却见院中站有数名彪形大汉,各举火把。另有数名男子跪在干马粪中,均是双手反剪,嘴中塞了什么东西,“呜呜”叫不出声来。除了小伦、刀郎、阿勇、阿峰外,其余三人都是中原人打扮。
阿色将傲文重重掼在地上,道:“今日要为我阿弟和那些兄弟复仇。”举刀就朝他背心斩去。小伦、刀郎“呜呜”怪叫连声,却各自被身后的马贼按住,无力援救。
刀光一闪,阿色手中的弯刀被磕得飞了出去,竟然是梦娘出手救了傲文。
阿色道:“梦娘你……”梦娘道:“杀了他,你弟弟就能复活么?于阗跟楼兰是死敌,咱们把他交给于阗,肯定能换到大批金银珠宝。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阿色不敢再辩,只得应道:“是。”
梦娘道:“阿色,你去把地道封上,咱们这就回去。有了傲文王子,咱们也不用继续留在这里开黑店啦。”走到一名中原人面前,托起他的下巴,无限惋惜地叹道:“你们这些傻瓜,哪里有什么周穆王宝藏,都是历代马贼编出来好诱骗你们这些贪心的寻宝人来送死。我得告诉你实话,在你之前到这里的那些寻宝人,不是变成肉羹,就是被卖去北方给那些野蛮人当奴隶了。总之,你已经是我的肉奴,这辈子是别想回去中原了。”一边说着,一边咯咯大笑起来。那中原男子恐惧得浑身发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此时天光微亮,傲文被蒙住双眼,倒坐着扶上一匹黑马,为了防止他逃逸,马贼又将他双脚捆绑在马腹上。其他俘虏也各自被绑好,各自由一名马贼牵了坐骑。
傲文本难以辨明方向,等到太阳升起,才能从光影判断是在往西南方向行驶。忽听到一名马贼叫了一声,随即一片惊叹之声,他猜应该是出现了海市蜃楼,想到自己这次寻找轩辕之丘的任务须得靠蜃景提供线索,可惜双眼被蒙住,根本无法瞧见四周景色,心中焦急万状,可又不愿意开口恳求那蛇蝎般的美人梦娘。
到晌午时分,众人到达一片胡杨林,梦娘下令停下歇脚。傲文等人被放下马来,取下蒙眼的黑布,分绑在胡杨树上,大约已经接近目的地,梦娘已经不惧怕俘虏们知道方位位置。马贼们在一旁大吃大喝,却不肯给傲文等人一口水喝。
傲文又饿又渴,想到自己堂堂王储,居然沦落到如此境地,又气又怒,大声问道:“你们要带我们去哪里?”梦娘笑道:“当然要请王子去马鬃山了。难道王子没有听过么?”
西域人都知道马鬃山是马贼巢穴,但却从来没有人能说出它到底在什么地方。因为马贼习惯在白龙堆出入,常人均推断马鬃山必然在东部沙漠的一处隐秘之地,谁知道竟会是在塔克拉玛干的腹心之地,这实在是令人意外了。
又走了五十多里,遇到一大片枯死的胡杨林,一片浓郁的惨白色昭示着大漠风沙的无情和残酷。
胡杨林过后,是一道长七八里、宽五六百丈、高二三丈的土梁,梁上梁下到处堆集着多为指甲盖大小的或白色或灰色的贝壳,因此这里有“贝壳梁”之称。贝壳梁过后二十里地,陡然出现一大片戈壁,戈壁的尽头就是大漠中人闻名无不色变的马鬃山。
马鬃山远看像一个镂空的悬在半空中的岩洞,约有五六十丈高,宛若一轮满月刚刚爬上山巅,所以又有人称它为“月亮山”。天气晴好的时候,若有浮云飘来,如薄纱般笼罩在马鬃山上,半遮半掩,更为它陡添了诗意。只要领略过月亮山的风情,无不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神奇造化所感动。马鬃山不但自产石脂,山下还有地热,四季如春,可谓是大漠中的天堂。但就是这样一个传奇而美丽的地方,却从来没有外人能轻易靠近,因为这里聚集着大漠中最凶悍最残忍的马贼。
马鬃山的入口是一道峡谷,宽处不过数丈,窄处仅容一人一骑通过。才刚刚走进峡谷,已经可以听到里面的呼喝欢笑声。真实的马鬃山并不是人们想象中那样恐怖,山谷中总是热闹得很,终日飘荡着酒香肉香,洋溢着单纯而野性的快乐。在寂静孤绝的塔克拉玛干中,唯独这里有喧闹的狂欢,有放肆的叫骂,有浪荡的笑声,有女人的安慰。
十数名马贼喽啰已闻声迎接出来,笑道:“梦娘这次捉的肉奴真不少。”梦娘笑道:“货色也相当不错呢。这一位,就是楼兰王子傲文。”
马贼们先是一愣,随即大声欢呼。一人上前解开傲文脚上的绳索,将他拖下马来,扬手给了他两巴掌,扔在地上。旁边有人哄笑道:“想不到不可一世的傲文王子也有今天。”
傲文努力坐了起来,往地上“呸”一口,冷冷道:“除非你们杀了我,否则他日我必定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梦娘笑道:“我们可舍不得杀你,谁叫你是楼兰王子呢。”
马贼们登时哄笑不止,纷纷嚷道:“王子发怒了,好害怕呀。还不快些拿出好酒好肉招待傲文王子。”
阿色的弟弟被傲文部属杀死,早有心报仇,闻声忙道:“让我来。”取出绳索,打了活结,套到傲文颈间,随即翻身上马,催马立行。傲文被拉着走了几步,即仆倒在地。阿色非但不停,反而打马继续加速。这一路被拖进去,傲文的身上擦伤无数,口鼻中尽是尘土,呼吸喘气都异常困难。
马贼听说抓到了楼兰王子傲文,均蜂拥而出去看热闹。马鬃山山中是一大块平地,北面石壁下有一座高约两丈的土台,傲文一直被拖到土台下。阿色跳下马,命人扶傲文站定,取下颈中绳索,伸手就去解他的衣服。
傲文惊道:“做什么?”一名马贼指着土台旁边笑道:“王子,你眼下已经不是王子身份了,而是肉奴。你看,我们这里的肉奴,都是要剥光衣服供人观看消遣的。”
傲文这才发现土台左侧挖了一个大坑,上面架着一个漆黑铁笼,不及一人高,长约十丈,宽仅一丈,里面蜷缩着几名赤身裸体的男子。稍微靠近铁笼,便是恶臭阵阵,想来被囚禁的男子是就地便溺,秽物拉在了大坑里。
小伦等人也被押到铁笼边上,马贼先拖过一人,解开绑绳,扒光衣服,只留下脚上靴袜,再将其塞入铁笼中。
阿色正要对傲文如法炮制,梦娘走过来笑道:“这些肉奴都是要给人贩子挑选论价的,傲文王子本身就值大价钱,可以区别对待。阿色,去叫铁匠过来。”转头问道:“西术人呢?我有事找他。”一名喽啰道:“西术说是闷得发慌,带人出去打牙祭了。沙其库倒是在后山上,梦娘要去看看么?”
梦娘“嗯”了一声,走出几步,又回头叮嘱道:“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拷打傲文王子。”
马贼大声答应,数人一拥而上,将傲文推到土台石壁下,强迫他跪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来了个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汉,一手提着一副粗重的镣铐,一手提着个大铁锤,大约就是梦娘口中的铁匠。铁匠命看守的马贼割断傲文绑缚,用镣铐锁了双手,从怀中取出一根带有圆环的铁锥,将锥尖自镣铐中间的链孔穿过去,再用力锤击铁锥,钉入石壁。傲文一天滴水未沾,体力耗尽,又被数只大手强按在地上跪下,空有一身武艺,丝毫反抗不得,忍不住破口大骂。铁匠也不理他,将镣铐钉好后就带着马贼离去,任其孤零零地留在那里。
傲文双手镣铐被固定锁死在石壁上,只能高举着双手,勉强倚壁而坐。他是楼兰王子,自小在王宫中长大,富贵荣华,享之不尽,哪里吃过这般苦,大骂了一阵,始终无人理解。还是土台旁侧铁笼中的小伦呜呜哭叫道:“王子殿下!王子殿下!”
傲文心中怒极,可当此境地,又怎能有办法脱困?梦娘说要把他高价卖给于阗人,显然尚不知道于阗与楼兰已经联姻结盟,可他若当真指出了这一点,对他的处境又会有好处么?马贼利字当头,若不能将他卖给于阗牟利,多半要卖给墨山,那他可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山谷、山腰马贼的房屋中都亮起了灯火。囚禁肉奴的铁笼前也燃起两堆马粪用以照明,马粪上所淋之物即是马鬃山一道山沟中自产的石脂。
傲文又饥又渴,更挡不住疲累的侵蚀,刚沉沉睡去,忽又听见呼哨声大起,有人高声叫道:“西术回来了。”
只见十数骑飞马驰进山谷,领头的三十多岁的汉子正是西术。他飞快地驰到土台下,翻身下马,几步登上土台,将怀中的物事丢在地上,喜滋滋地道:“这是老子今日在大漠中白捡到的,大伙儿来看看货色怎么样。”又转身叫道:“举火,好让大伙儿瞧个清楚。”
那被西术扔在地上的是个身材窈窕的姑娘,年纪不过二十,只穿着一件雪白的紧身衣,在火把的映照下,腰肢楚楚,丰满的胸脯正一起一伏,显得格外肉感。围观的马贼不免露出了垂涎之色,可知道西术武艺厉害,不敢跟他当面争抢,只得说些赞扬的奉承话,道:“真是个美人!瞧那脸蛋粉嫩得能拧出水来!”
西术愈发得意,他命人取来酒袋,吸了一口酒,喷到那女子脸上。那女子轻哼一声,缓缓睁开眼睛,随即坐起身来,茫然不解地望着四周。马贼们哄笑道:“果然是个美人儿!”
那女子道:“我这是在哪里?我……我不是在沙漠中迷路了么?”西术凑到她面前,一本正经地道:“是我救了姑娘,你该怎么感谢我?”那女子道:“谢谢……”蓦然发觉周围全是双眼放光冒火的男子,眼前跟自己说话的那人也飞快地脱去了上衣,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来,这才意识到不妙,“啊”了一声,西术却已经扑了上来,将她压在身下,直接伸手去解她的裙子。
忽听得“啪”的一声,西术背上不知如何吃了一鞭,火辣辣作疼,登时大怒,回头一看,却是梦娘,火气顿时消了下来,爬起来笑道:“梦娘回来了。”梦娘道:“你不是已经有两名女奴了么?”西术笑道:“那两名女奴我早玩厌了,这妞儿可是新来的。”
梦娘道:“西术,我来是告诉你,从今日起,我要在马鬃山长住。”西术道:“好呀,那再好不过。”梦娘道:“不过我也需要一名侍女。”指着地上那女子道:“嗯,就是她了。”
西术脸色一变,但还是强行压制了怒色,道:“不如我将我自己的两名女奴送给梦娘如何?她们来马鬃山也有二三年了,熟手熟路,保管伺候得你舒舒服服。”梦娘道:“不,那两名女奴你还是自己留着,我想要这个。既然已经是我的人,你可不能再动她,你们谁都不能再动她。”
西术见事情难以挽回,只得赌气道:“好,就听梦娘的。”悻悻跳下土台去了。四周马贼见一场好戏风消云散,也顿觉无趣,各自散去。
梦娘上前扶起那女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道:“小菊。”梦娘道:“小菊,你从此以后就是我的女奴,只要你听我的话,好好服侍我,我保证这里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毫毛。”小菊低声应道:“是。”梦娘见她温婉柔顺,很是欢喜,道:“你先去那边厨下吃些东西,然后取一碗羊汤,去喂那边石壁下的男子。”
小菊这才发现石壁边上插有两支火把,亮光下坐着一个人,影影绰绰地看不清面孔。
梦娘道:“你不用害怕,他被铁链锁住了,动不了。你要好好服侍他,他可是楼兰王子,性命值钱得很。”小菊道:“是。”当真从厨下端了一碗羊汤,摸着黑,小心翼翼地走到石壁下,叫道:“傲文王子,汤来了。”
傲文被锁在土台边,早看到小菊险些被马贼当众强暴的一幕,此刻见她脸色煞白,全身发抖,显然惊魂未定,不觉生出几分同情来。
小菊见他不应,问道:“你不是傲文王子么?”傲文道:“是我。”勉强坐直身子。小菊便将汤碗凑到他嘴边,喂他喝了下去,问道:“王子如何会落入马贼之手?”傲文道:“说来话长。你是楼兰人么?”小菊道:“嗯,所以我认得王子。”站起身来,正要离开。傲文道:“等一等!”慢慢扶着石壁站起身来。
小菊道:“王子还想要什么?”傲文神色犹豫,似乎矛盾得厉害,交织徘徊,一时还不能下定决心,见小菊转身要走,还是不得已说了出来,道:“我要解手,我双手被锁住,够不到腰带,劳烦姑娘帮我解开裤子。”
小菊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幸好天黑无人看见,她咬咬牙,转身飞一般地跑下土台。傲文不觉懊恼异常,颓然坐下。可这人内急起来当真是件要命的事,越是强行忍耐越是有那方面的意念。
正当傲文几近绝望之时,小菊居然又回来了,双手捧着一只瓦罐,奔近石壁,一声不吭地将瓦罐放在他脚边,扶他站起来,转过头去,解开他裤带,将裤子褪下来。等他蹲下来往瓦罐中解完手,她又重新上前帮他穿好裤子。
傲文不敢去看小菊脸上的表情,但他自己早已经噪得脸面发烫。虽然他在王宫是被无数侍女服侍着长大,也不是第一次在女子面前袒身露体,但像今晚这样得靠不相识的女子帮助才能解手的窘迫局面,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心中一直惴惴不安,直到小菊端着瓦罐转身离开,他才想起来没有道谢,低声道:“谢谢你。”
小菊只是沉默地迅速离开,大概她也极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望着她瘦削的身形没入黑暗中,傲文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眷念。
次日一早,晨曦映红了马鬃山。小菊又提着篮子和瓦罐来到土台。阳光洒在她美丽的脸上,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一双精灵闪亮的眼睛像泉水一样清澈,仿佛也沾染了她的温柔。
这还是傲文第一次看清她的面容,不觉一愣,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小菊道:“怎么会呢?小女子卑贱低微,怎会有机会让王子看到?不过王子出行时,我倒是在路边望过。”当即上前服侍傲文吃喝拉撒。
傲文很是过意不去,低声道:“如果我能活着离开这里,一定设法救你出去,再好好补偿你。”
小菊蓦然睁大眼睛,问道:“王子预备如何补偿我?”傲文道:“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小菊面色蓦然一沉。傲文道:“怎么,你不相信我么?”小菊甚是冷淡,却不肯回答傲文的话。
傲文心中大是不解,不知道如何惹得她生气,有心问个明白,却又放不下王子的面子。小菊默默喂他吃完东西,收拾了东西便自行离开。
大漠温差极大,白天骄阳似火的时候,都能把人烤化。傲文被锁的位置从早到晚都能被太阳照射到,直将他晒得昏昏沉沉。土台的边缘生有几棵小小的仙人掌,日光挑在每一根细小的刺尖上,仿若毒辣无比的利箭。他根本不知道一天都是怎么过来的,只觉得时间过得极慢,是前所未有的度日如年的感觉,唯一的安慰就是一日三餐见到小菊的身影了,即便自从傲文问过她想要什么补偿后,她再也不肯跟他说话。
时光慢慢流逝,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日子,傲文脸上的胡须都已经长出二三寸长。天气也在明显转凉,尽管马鬃山有天然地热御寒,但遇到有大风的晚上,气温还是会剧降,冰冷刺骨,以致马贼不得不给俘虏们各发了一件羊皮外套御寒。
这一日傍晚,小菊照旧带着食物来照顾傲文,西术忽领着几名马贼踱上土台,不无嫉妒地道:“啧啧,到底是王子出身,成了肉奴也照样有如此美丽的女奴伺候。傲文王子,你艳福可真不浅。”傲文冷冷道:“你也可以来尝尝被绑在这里让人伺候的滋味。”
西术大怒,伸手便去拔刀。一名马贼忙劝道:“梦娘有话,这个人万万动不得,他全身可都是金银财宝啊。”
西术恨恨地还刀入鞘,朝地上“呸”了一声,仍是怒气难消,命道:“去带两个肉奴出来。”
马贼便随意到铁笼中拉了两名肉奴,带上土台,一人是名中原汉人,另一人却是垓下村的村民阿峰,受托护送傲文一行。西术命人将二人衣服重新剥光,各丢了一把钢刀在面前,道:“你们两个人中只要谁能杀死对方,我就放他走。这就动手吧。”带着马贼退到一旁,凝神观看。
那中原汉人哆哆嗦嗦地先捡起钢刀,却不敢上前动手,只四下张望。他浑身上下被剥得一丝不挂,那情形煞是可笑。一旁马贼见他有心无胆的样子,已先自大笑了起来。阿峰忿然大叫一声,用脚尖挑起钢刀,抄入右手中,扬手一挥,便朝那汉人扑了过去。汉人料不到他说打就打,一时骇住,竟连本能的闪避也忘记了。钢刀即将砍到汉人身上时,阿峰陡然转身,直奔北面石壁方向而去。
小菊忽见到一名全身精光的男子举刀朝自己奔来,骇异地大叫一声,本能地往傲文身上靠去。傲文早已经站起来,他料到阿峰冲过来是要营救自己,可锁住自己的镣铐粗若小孩臂膀,非神兵利器难以斩断,如此局面之下,岂不等于白白送死?还不如先杀了那汉人,设法离开马鬃山,然后再设法回来相救。忙叫道:“阿峰,不要来救我,杀了那汉人,你自己逃命去吧。”
阿峰从小到大未远离过垓下村,心思单纯,一时哪能想到这么远,他一心要救出王子,只凭一股蛮力冲到石壁前,道:“王子殿下,阿峰救你来了。”举刀用力朝镣铐斩去,“铛”的一声火星四溅,镣铐毫发无损,刀却被磕掉一个大口子。正待砍第二刀,忽听得傲文惊道:“小心背后!”阿峰只觉得背心被火猛烈地炙了一下,剧痛瞬即波及全身,他的手臂慢慢软了下来,就此仆倒在石壁下。小菊登时吓得双手捂住脸,尖叫起来。
那中原汉人一呆,随即欢声笑道:“我杀了他……我杀了他……”西术道:“很好,你这就离开马鬃山吧,我保证绝不会有人拦你。”汉人道:“那么,请归还我的衣服马匹。”西术厉声道:“你想跟我讨价还价么?要么就这样走出去,要么就回去铁笼。”汉人忙道:“我走,我走。”抛下刀,飞快地奔下土台,往山谷口赶去。
西术摇头道:“为什么傻子这么多,没有马,没有水,连件衣服都没有,能走出多远?”虽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肉奴拼死搏杀,心情总算好了很多,命人将阿峰尸首拖下土台,丢在铁笼前,狠狠瞪了傲文和小菊一眼,这才回屋去饮酒作乐。
小菊一直紧紧抓着傲文的手,将头扭转过去,连多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问道:“他们……他们走了么?”傲文道:“嗯。”小菊道:“我好怕。”其时两人相距甚近,彼此呼吸的气息都能感觉到。傲文见到一个绝色少女如此依恋自己,不由怦然心动,涌起无限柔情来。
铁笼中的阿勇等人见到同伴惨死、横尸眼前,无不悲愤异常。小伦转过头去,狠狠瞪着剩下的两名中原汉人。其中一人神色冷淡,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另一人则慌忙解释道:“不关我的事……你们可别冲我动手……”
不久后梦娘赶来,听说肉奴死了一个、走了一个,不觉叹道:“又少赚了十个金币。”
傲文本来也是个冷酷的人,但见到这些马贼视人为动物,百般虐待蹂躏,不由得也义愤填膺起来,心中暗暗发誓道:“阿峰是为我而死,今生不荡平马鬃山,我傲文誓不为人。”
夜幕降临时间,马贼提了一桶石脂淋在阿峰尸首上,举火点燃,竟是将人体当成了燃料照明。小伦忍不住放声大哭,阿勇将头往铁栏上撞得出血,只有刀郎一直沉默着。
这一日,梦娘领了数名打扮怪异的人来到铁笼前,捂着鼻子叽叽咕咕讲了一通。一名头上缠着灰色头巾的中年男子举手指了指,梦娘便示意马贼开了铁笼,将那人指到的肉奴叫出来,剥下羊皮外套,执住手臂,拖到前面站定。
头巾男子一共指中四人,小伦、刀郎、阿勇均在其中,还有一人是跟傲文一样被梦娘下药擒获的中原汉人。头巾男子前后反复看过,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随从立即从包袱中取出一堆戒具,却是个黑色铁环,开口两端连着两条一尺余长的铁链手铐。他用力将铁环开口处掰开,朝前套到肉奴颈中,再用手铐铐环锁住双手。肉奴双手被吊在胸前,无法伸缩,再也难以反抗。
轮到小伦时,他不愿意像牲口般被拴住,挣脱掌握,将面前的随从推倒在地,却最终还是寡不敌众,被几名马贼围殴一阵,反拧双臂强按倒在地上。
头巾男子见这最年轻最能卖出高价的肉奴反而最不驯服,打个呼哨,随从便将刑具开口朝后套入小伦颈中,两只手反铐在背后。他手臂重量拉扯着铁环,紧紧勒住前颈喉咙,呼吸顿时为之阻塞,长途跋涉下,少不得要比别人多吃许多苦头。
等手下用戒具将肉奴一一锁好后,头巾男子这才从怀中取出一袋金币,点清数目,付给梦娘。
梦娘道:“你辛苦跑这么远一趟,就只相中这么几名肉奴?”头巾男子笑道:“不瞒梦娘说,我来这里的路上撞见四个落单的寻宝人,向我讨水喝,被我顺手下药放倒,白得了四名肉奴,这趟可是一点都不亏。”示意随从用绳子串了四名买下的肉奴颈中的铁环,牵出去拴在马后。
小伦不舍得傲文王子,频繁回头大哭大叫不止。傲文心头也是一片恻然,小伦是楼兰贵族子弟,自幼跟在他身边,跟他的亲弟弟一样,不知道会被该死的人贩子卖去何处。此去一别,是否还有相见之日?只是他实在不愿意在马贼面前示弱,有意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来。
头巾男子奇道:“这被单独锁在一旁的肉奴居然就是傲文王子?”不由得好奇地走上土台,仔细凝视着眼前这个神情木然的年轻人。
梦娘笑道:“如何?虽然在这里被锁了多日,样子有些狼狈,但却是货真价实的楼兰王子。”
头巾男子见傲文虽然衣衫不整,风尘满面,料来吃过不少苦头,受了不少折磨,但还是不失贵公子的傲气和做派,不禁啧啧称赞道:“呀,奇货可居,奇货可居。梦娘,傲文不仅是楼兰王子,而且已经被立为王储。”梦娘又惊又喜,道:“当真?那么可以让楼兰国用重金来赎回他们的王储了。”
头巾男子摇头道:“不妥,就算能得到金钱,却是后患无穷。梦娘想想,楼兰国王肯干休么?傲文王子肯干休么?而今于阗跟楼兰正要打仗,梦娘若是将傲文交给于阗国王,既能得财,又能借于阗人之手除去后患。”
梦娘道:“我本来早有这个打算,可派出去的人半途折返回来,说于阗和楼兰已经联姻结盟,难道是假的么?”头巾男子道:“联姻结盟倒是不假,只不过双方都是利益之徒,楼兰急着从墨山王宫救出他们的王子,于阗生怕腹背受敌,想借楼兰国境回国,所以弄个盟约假意休战,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又该撕毁盟约重新开战了。梦娘,现在正是你将楼兰王储卖给于阗的最好机会,大可以坐地起价。”梦娘登时笑靥如花,道:“多谢老财指点,就这么办。”
老财笑道:“而今梦娘不仅发了横财,还是马鬃山新的头领,日后可不要忘记关照老朋友。”梦娘爽快地应道:“行。老财,这笼子里还剩下好几个肉奴,我也不想要了,全白送给你。”
老财又惊又喜,道:“当真?”梦娘道:“你不知道,马鬃山的规矩,卖不掉的肉奴都不能白养着,得给大伙儿消遣。”
老财不免十分好奇,道:“这些都是男肉奴,如何消遣法?”梦娘道:“很简单,将这些肉奴都放出来,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后的幸存者可以活下来当苦力。”老财咋舌道:“如此岂不可惜?这些肉奴虽不及刚才那几个,可若带去西方,也还是能卖得出去的。那我可就全部带走了,也好给梦娘你省点心。”
他二人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一番,傲文听见不禁暗暗心惊,见那老财转身要走,忍不住叫道:“喂!”老财道:“王子是在叫我么?”
傲文道:“你刚才说于阗和楼兰正要打仗,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老财笑道:“不用打听,西域人都知道,而今楼兰和于阗各自往边境聚集重兵,楼兰国王问天甚至亲自率军赶往南部边境,马上就要爆发一场旷世大战呢。”
傲文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老财声称的于阗和楼兰大战在即的消息,因为他离开楼兰时,于阗希盾国王参加完扜泥王宫的盛宴,才刚刚离开楼兰不久,于阗与楼兰和谈已成,楼兰公主与于阗王子联姻,又从哪里冒出来一场旷世大战呢?当即冷笑道:“你这话,骗骗三岁的小孩子还差不多。”老财见他不信,也只一笑置之,赶下土台去张罗免费肉奴的事了。
梦娘见铁笼已经清空,便命人叫来铁匠,用巨斧砍断铁锥。那铁锥是生铁铸成,遇重力立即崩断。傲文双手虽然仍然戴有镣铐,但再也不用被锁在石壁上不得动弹。只是被锁日久,手臂已然僵直,完全失去灵活性,竟没能推开过来扶他的马贼。两名马贼一左一右抓住他,将他拽入铁笼中囚禁。
原以为铁笼多少有些活动空间,哪知道也不好受——傲文身材修长高大,比铁笼高出许多,根本无法站直,只能或坐或躺。而那铁笼下的大坑中尽是以前肉奴们拉出的黄白之物,铁笼底部也不可避免地沾有污迹,傲文看都不愿意看一眼,更不要提坐在上面了。还真不如被锁在石壁上,有小菊伺候。
一想到小菊,他心头便有些茫然起来,这女子在他人生最困境的时候帮助了他,挽救了他,是他的大恩人,他一定要报答她。可她为什么不肯说出想要什么补偿?莫非她不相信他还有逃出魔窟的机会?
到天黑掌灯时分,傲文正坐在铁门边上闭目休息,铁笼中只有那块落在地上,没有屎尿的痕迹。小菊忽然跌跌撞撞地跑近来,迭声叫道:“王子,救救我,快救救我。”
傲文道:“出了什么事?”小菊道:“梦娘还没有回来。西术他……他闯进来,说梦娘今晚不会回来,他想对我……我……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不认识别的什么人,只有王子你……”傲文明知道眼下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她,还是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我绝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却见西术浑身酒气,跌跌撞撞地追了过来,嘻嘻笑道:“小菊,小美人,快过来。”扯住小菊就往外拖。小菊放声大哭,死死抓住铁栏杆不肯放手。西术威胁道:“你再不听话,我就剥光你的衣衫,将你关入铁笼中,跟那些肉奴一样。”
傲文喝道:“马贼不是该横行大漠、杀人越货吗?你就会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冲我来。”
西术一呆,问道:“其他肉奴呢?怎么就剩了你一个人?”傲文道:“就我一个人就能打赢你。你放我出来,若是我赢了你,你不准再动小菊一下。”
一旁赶来看热闹的马贼登时大声起哄,纷纷嚷道:“哈,王子向西术挑战了!西术是我们马鬃山第一勇士,你居然敢向他挑战?西术,让王子见识见识厉害。”
西术酒劲正浓,受激不过,气往上冲,一把将小菊推开,道:“好,放他出来,今日就看是傲文王子厉害,还是我马鬃山西术厉害。”
土台上登时燃起无数火炬,亮如白昼。傲文被带了上来,有人往他手中塞了一把单刀,他手上镣铐长不逾尺,体力也没有完全恢复,明知道会吃很大亏,还是摆开架势,道:“来吧。”
西术生怕被占先机,拔出腰刀,抢身上前,拔刀便向傲文斩来。傲文听见刀风飒飒,不敢硬接,侧身疾避,转一个圈子,手中的刀一激,瞅准空隙,反斩西术腰部。他武艺曾得名师指点,本来这招巧妙无比,后发先至,立时可重创敌人,却因为他双手被镣铐拉扯住,比往日慢了许多。西术慌忙躲开,刀锋擦着腰侧而过,惊险之极,吓得酒全醒了,这才知道眼前这位王子并非绣花枕头,当即脱掉上衣,凝神对敌。
傲文挥刀径向西术手腕斩来,西术挺出兵刃迎上,劲力十足。两人兵刃相交,火光四射。傲文被囚禁日久,身心备受折磨,气力远远弱于西术,连退数步方才站定。西术哈哈大笑,挥刀上前追击。他武功虽不甚高明,却过惯了刀头饮血的日子,极为凶悍狠辣,加上臂力沉猛,所用腰刀也是从中原行商护卫手中抢来的环首刀。这种是中原武士惯用的兵刃,刀直背直刃,刀背较厚,刀柄呈扁圆环状,长不到一丈,便于抽杀劈砍,比寻常钢刀要重数倍。傲文被西术逼住,勉强硬接了数招,虎口震得发麻,半边手臂酸软无力,额头、鼻上微有汗珠渗出,细细密密。忽听得小菊惊叫一声,不禁转过头去,刀光一闪,西术的腰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击得他钢刀脱手飞出。
西术笑道:“王子,你输了。”
傲文手中已无兵刃,情急之下,便用脚勾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向西术砸去。西术挥刀一磕,即将砖头磕飞,却被砖头屑弄了一脸,不禁怒火冲天,大骂一声,扬刀便向傲文砍来。傲文退无可退,只得将双手一挥,拿双腕间的铁链去格那柄重刀。西术这一招出尽全力,傲文只觉得手臂剧烈一震,千斤大力就势压来,铁链虽没有被斩断,但也未能挡住重刀,先是铁链磕上他的额头,刀锋也随即跟到,他能清晰听到重刀砍进额骨的声音。鲜血汩汩流下,蒙住了眼睛,眼前一片红色。重刀余势不尽,他甚至来不及挪动脚步缓解对手攻势,便已经被压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西术杀得兴起,赶上前来,飞起一脚将傲文踢翻,举刀便朝他胸口插去。小菊忽然扑了过来,遮住傲文身子,哭道:“求你放过他,我……我愿意伺候你。”
西术大感意外,随即喜道:“美人开口,有何不可?”抛了重刀,拉起小菊笑道,“小美人,我想得到你已经很久了!今晚咱们就大战三百回合,包管叫你欲仙欲死!”
一名马贼笑道:“西术,干脆就在这里替美人宽衣解带,也好让我们都开开眼界。”立即引来群声附和。西术当即应道:“好,就在这里!”
傲文满面是血,几近昏迷,喃喃叫道:“不要……不要……”然而马贼笑闹吵嚷声正浓,又有谁能听到他微弱的呼喊。
喧闹声蓦然停了下来,梦娘虎着脸走上土台,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西术,还不快放开我的女奴。”
西术垂涎小菊美色已久,每次快要得手时都为梦娘所阻,心中一直愤愤难平,忽听到梦娘当众呵斥他,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梦娘可不要欺人太甚!这小美人明明是我从大漠中捡回来的,按照规矩就是我的女奴,你强行夺走不说,还不让我们大伙儿占有她,马鬃山可没有这个规矩!”
马贼阿色是梦娘心腹,闻言很是不平,上前道:“上次梦娘捉到两个女肉奴,本可以卖出比男肉奴高出数倍的价钱,却被你糟蹋作践而死,又怎么说?”西术道:“女人不就是被糟蹋的么?不然你以为这里的有些人是怎么生出来的。”
他虽没有明说,然而马贼都知道他指的是梦娘——梦娘生母也是马贼从大漠中掳掠来的良家女子,被前马贼头领赤木詹看中后强行占有,后来才生下了梦娘。
梦娘面色阴沉得厉害,正要接话,忽转头见到傲文倒在地上,惊道:“你们杀了傲文王子?西术,又是你做的?你坏了我大事!”西术道:“你一个女流之辈,有什么大事?不错,你老爹赤木詹是马鬃山的头领,咱们大伙儿都服他。可你凭什么发号施令?杀父深仇,不共戴天,可自从你老爹被游龙射死,你不但不思报仇,还成天摆出一张笑脸,跟波斯人张罗着什么肉奴买卖,丢死我们马鬃山的人了。”
梦娘一张红扑扑的圆润脸庞仿若熟透的红石榴,也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火光的缘故。她环视了一圈,才缓缓道:“咱们当马贼抢劫商队,那是因为没有钱花。虽然是无本的买卖,可每次抢财抢物,咱们也会损失人手。肉奴买卖可不一样,自古以来就是极为赚钱的买卖,一本万利。尤其这位傲文王子,只要将他卖给于阗,就足够咱们所有人下半辈子吃喝。我可全是为大伙儿着想,难道你们还愿意过那种刀头舔血的日子么?”
土台上下静得出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梦娘身上,但却没有人答话。忽有一名汉子挤过人群跳上台来,怒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想要造反么?梦娘是咱们马鬃山的新头领,这是大伙儿早就商量定了的事,谁敢不服,我沙其库第一个砍下他脑袋!”转身走近西术,冷笑道:“亏你还敢自称马鬃山第一勇士!当日你我均跟随头领前去白龙堆截击楼兰粮队,头领被游龙意外射死后,你连还手都不敢,跳上马逃得飞快!”西术脸涨得发紫,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沙其库道:“还围在这里做什么?各自回屋睡觉去!”等马贼四散,这才丢了一瓶金创药给小菊,护着梦娘去了。
小菊用衣襟擦去傲文额头污血,见伤口甚深,血流如注,泪水忍不住就滚落下来。傲文一直强提一口气,好不失神志,忽见小菊落泪,心中激荡不已,终于昏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是躺在一间低矮阴暗的土屋里,额头疼痛如裂,伸手一摸,才发觉裹了厚厚的药布。过了一会儿,小菊端着碗浓汤进来,扶他坐起来,细心喂他喝下。
傲文见她泪眼婆娑,不停用衣袖拂拭眼泪,忙问道:“他们又欺负你了?”小菊摇了摇头。傲文道:“那是因为什么事?”小菊道:“我偷听到梦娘跟马贼的谈话,说要将你卖去于阗,今日就要送你走。”
原来梦娘之前意外捕捉到傲文后欣喜若狂,一心将王子高价卖给于阗,可派去于阗的人在半路听人说到于阗跟楼兰正联姻结盟,因而又返回来禀报。梦娘心中有所迟疑,直到从老财口中得知于阗跟楼兰正要开战,这才重新下定决心。她厌恶西术总是无事生非,决意将傲文先带离马鬃山藏在稳妥之处,再派人去跟于阗国王谈判。
傲文早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闻言也不惊讶,他心中更关注的是那波斯人贩老财提到的于阗和楼兰大战在即到底是真是假。正想开口问问小菊有没有从梦娘那里听到这类消息,忽见梦娘大笑着走进屋来,道:“咱们马鬃山虽好,却并非久留之地。王子,你该上路了。”
两名马贼抢上前来,将傲文拖下土炕。傲文挣扎着扭转头去,却见小菊正呆呆望着自己,不禁对这个女子产生一种奇妙的不舍感觉……
梦娘瞧在眼中,笑道:“王子是不是有些舍不得小菊?我这女奴真是人见人爱呢。”傲文只觉得胸口一股气直往上冲,忍不住大声叫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救你出去。”
梦娘惊讶地道:“我们高傲的傲文王子是在跟你说话么?小菊,你可真是了不得,傲文王子自身难保,竟然还说要来救你,可见是对你动了真心呢。”表面虽然嘲笑不止,但内心深处却竟隐隐起了一丝嫉妒,挥手命道:“快带王子走。”
两名马贼一左一右挟了傲文手臂,往山谷谷口走去。傲文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小菊也追了出去。却见她正凝视着他,深邃的眸子中满溢忧伤,露出沉重的悲哀来。他喉结动了动,内心深处突然升腾起深深的眷念,想要再说点什么,却被马贼不由分说地拖走。那立在山谷中的单薄的身形越来越渺小,当转进谷口的时候,她便彻底从视线中消失不见了。
傲文依旧倒骑在马上,双脚被缚住,前后左右共有十名马贼押送,领头的就是曾在土台上竭力维护梦娘的沙其库。
这群马贼脚力甚快,不多久马鬃山便隐没在地平线上。近晌午时,众人发现了一具精赤着身子的尸首,脚上只剩一只靴子,手中则紧紧握着另半只靴子,半埋在黄沙中,已然腐烂发臭。
沙其库皱眉道:“这一定又是缺粮缺水死去的肉奴。”
傲文见那尸首后颈有颗大大的红痣,知道就是当日杀死阿峰的汉人男子,虽不如何同情死者,但想到侍卫小伦、刀郎也被卖做了肉奴,不知道他们眼下命运如何,也许跟这肉奴一样,饥饿到不得不啃食自己的靴子,也许早已经毫无尊严地死在大漠中,不禁忧虑愤恨不止。
一名马贼忽道:“快看那边。”却见到西面沙丘上远远有一人在拼命招手,离奇的是那人竟然也是赤身裸体。
沙其库立时便留意到了,道:“说不定是从波斯人手中逃脱的肉奴。伐那,乌巴,你们去带他过来。”
那两名被点到的马贼应了一声,策马朝那男子驰去。那男子见到人过来,转身奔下沙丘,瞬即消失不见。伐那、乌巴驰上沙丘,又径直冲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两匹空马奔上沙丘,主人却是消失不见了。那裸身男子竟又奔上沙丘,在那里挥手示意,情状极是诡异。
沙其库命道:“请傲文王子下马。你们两个留下来,若是王子敢有异动,立即斩下他双脚。”拔出兵刃,大声发令,率领剩余马贼朝沙丘攻杀冲去。那裸身男子“妈呀”惊叫一声,照旧奔下沙丘躲藏。
只听见利箭破空之声,队伍中落在最后的两名马贼背心各中一箭,跌下马来。沙其库忽闻背后有异,这才知道是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忙勒转马头。东面沙丘中忽站起一名黄衣人,持弓连射,箭无虚发,沙其库和剩下三名马贼相继中箭落马。
那神射手埋伏之地离傲文的位置极近,两名留守的马贼本可以立即上前夹攻,缓解危机,然而惊见如此神箭,竟是骇异得呆了,半晌才颤声道:“游……游龙来了……”
他二人的注意力全在那个令所有马贼魂飞魄散的神奇人物身上,不防身后的傲文早悄悄爬起,伸脚一勾,绊倒其中一人,又用镣铐勒住另一人脖颈。迁延片刻,游龙已然赶到,一刀结果了那爬起来正要暗算傲文的马贼。傲文松开手,马贼颓然歪倒在地,双眼鼓出,竟已经被勒死。
傲文道:“你就是游龙?”惊喜之外更有几分钦佩。游龙道:“是。王子请站开些。”举刀用力斩下,红光一闪,镣铐应声而断。又将铐环斩断,均如摧枯拉朽。
傲文双手得脱束缚,喜不自胜,一边抚摸手腕伤破处,一边问道:“游龙君如何会认得我?”
那游龙正是萧扬假扮,闻言不禁一愣,知道不经意间已露出破绽。他本可以推托是听到马贼称呼“傲文王子”,但想到曾两次与傲文照面交谈,怕是难以继续伪装下去,万一被拆穿,结果反而更糟糕,当即答道:“我们见过面的,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游龙,只是游龙的替身。”还刀入鞘,伸手揭下面具来。
傲文果然惊然失色,道:“啊,你不是萧扬么?如何又变成了游龙?”萧扬道:“当日我来西域,在大漠里幸运地遇到游龙,受他嘱托,以他的身份去解救车师危机。事情办成后,还没有来得及归还面具和兵器。”这是笑笑生为他编的一番谎话,好在露出破绽时使用,想不到今日当真用上了。
傲文道:“你身负如此神奇箭术,难怪当日能将墨山主帅康宁一举射毙在交河城下。那么当日在扜泥城中,于阗黑甲武士追杀你,也是因为你假扮游龙而起?”萧扬道:“不错。不过于阗人并不知道车师的游龙是我假扮,他们只知道我曾与游龙在一起,游龙曾多次破坏于阗国王希盾称霸西域的计划,他派人围捕我,其实也是想要追踪游龙的下落。”
傲文心中再无怀疑,点头道:“原来如此。萧扬公子,劳烦你将游龙的割玉刀借给我看看。”
习武之人,任谁看到割玉刀这样的神兵利器都会赞赏心仪不已,萧扬便拔出长刀,递了过来。傲文伸指在刀身上一弹,“嗡嗡”之声绵延不绝于耳,不禁赞道:“好刀!当真是好刀!”蓦然挺出刀尖,对准萧扬胸膛,喝问道:“你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萧扬先是满脸愕然,随即醒悟过来,道:“莫非王子以为我是贪图什么赏赐?我认得这领头的马贼,见他带人押着一名俘虏,料来有所图谋,所以才起心营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俘虏就是王子你。”
傲文道:“不是关于这个。”他见识过萧扬箭法出神入化、武功高明不凡,丝毫不敢大意,喝道:“抛下弓箭,慢慢转过身去,跪下,手交叉放在肩上。”萧扬不明究竟,见对方声色俱厉,如临大敌,不似作伪,只得照做。
傲文厉声道:“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救我,我一点也不感激你。现在我问你话,你得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然我就将你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懂了么?”
萧扬道:“王子想知道什么?”傲文道:“你来大漠做什么?”萧扬道:“找一件东西。”
傲文道:“什么东西?”萧扬道:“这个……跟王子无关,恕我不能奉告。”只觉得背心一紧,刀尖已经刺破肌肤,生生作疼。
傲文道:“我再问你一次,找什么东西?”萧扬道:“不知道王子为何敌意如此浓重?我找的东西本是中原之物,跟你们楼兰毫无干系。”傲文冷笑道:“谁说毫无干系?你想找的地方,不是轩辕之丘么?”
萧扬大惊失色,问道:“王子如何会知道轩辕之丘?”傲文道:“这是我应该问你的话。说,你是怎么知道轩辕之丘的?你那个傻乎乎的道士同伴呢?适才那脱光衣服的男子是……”忽觉得背后微风飒然,不及回头,只觉得后脑勺剧烈一痛,登时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正仰面躺在沙地上,萧扬和笑笑生坐在一旁争论些什么。傲文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手脚并没有被捆绑住,不觉很是奇怪。
笑笑生侧头叫道:“哎,醒了!王子,你可是大错特错了!先生我虽然出卖色相吸引马贼注意力,立下大功,不过说到底还是靠萧扬老弟的箭术救了你,你不感激不说,还恩将仇报,对他拔刀相向。尤其不可饶恕的是,你居然在背后骂先生我傻!你……你到底是不是个正常人?”
傲文站起身来,见割玉刀已经被萧扬取回,料来以自己目前的体力非其对手,当即冷笑一声,俯身拣了死去马贼的兵器挂在腰间,转身去牵马匹。
萧扬问道:“王子要去哪里?”傲文道:“回马贼的老巢马鬃山救人。”笑笑生奇道:“什么?”随即嚷道:“瞧,我就说他不是个正常人了,刚刚脱险,额头还有伤,又要回去送死。”
萧扬却道:“等一等,我跟王子一起去。”站起身来,将手指抿在嘴唇上一吹,打了个呼哨,一匹黄色骏马蓦然出现在不远的沙丘上,欢快地向主人奔来。
傲文大感意外,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萧扬淡淡道:“我自然不想去,也很想劝王子不要回去送死。可你是王子,言出如山,是断然不会听旁人劝的。那么只好我陪王子一起去送死了。”
傲文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萧扬道:“因为游龙一定会这么做。”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深深打动了傲文,也令他对眼前的中原汉人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任,他始终警觉的面色终于松弛了下来,道:“就算是游龙,也没有必要如此冒险,马鬃山中可有上百名马贼。”萧扬道:“如此,我更不能让王子孤身涉险。”
傲文也是果决之人,微一沉吟,即道:“好,那我们走吧。”翻身上马,走出几步才想了起来,转头道,“多谢。”他是高高在上的王子,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专横霸道,傲气十足,从他口中对并不熟识的人说出一个“谢”字,可谓相当不易了。
笑笑生大叫道:“喂,要去你们两个去,我可不想去马贼的老巢。”傲文冷冷道:“先生大可不必跟随傲文冒险,请自便。”策马便行。
萧扬道:“笑先生是嘴硬心软,一会儿自然会追上来的。王子,你不是好好在扜泥城中当王储么,如何会落入马贼手中?”傲文道:“这事说来话长。”他心中疑虑还是不能解开,便坦白地道,“适才我对萧扬公子多有冒犯,不过也是情非得已。不瞒公子,此次我来大漠也是为了寻找轩辕之丘。”
萧扬极是意外,问道:“你们楼兰也想要得到轩辕剑么?”傲文更是惊奇,道:“公子是在寻找轩辕剑?”萧扬道:“不错。”
傲文想起来姨父曾提及楼兰与中原本是一脉相承,难道他要找的神物和轩辕剑本就藏在同一处地方?一时难以弄清这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关联。越想越是心惊,忙问道:“你找轩辕剑做什么?”忽听得背后有人道:“他本是黄帝后人,轩辕剑是黄帝遗物,本来就该归他所有。”
原来笑笑生不知如何又骑马来了身后,仿佛鬼魅幽灵从地下冒出一般,倒让傲文吓了一跳。他听说萧扬是黄帝后人,又想起黄帝的诅咒来,一时间,心头分外沉重。
萧扬早习惯了笑笑生的神出鬼没,可突然听到他张口称自己是黄帝后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显是困惑之极。
笑笑生忙道:“老弟别那么瞪着我,怪瘆人的,我是开玩笑的啦。炎帝和黄帝是华夏始祖,咱们中原人都是炎黄子孙,都可以说得上是黄帝后人。”嘻嘻一笑,又换了一副神情,转头问道:“傲文王子,莫非你也是在找轩辕剑,想用它来控制我们中原?”傲文摇头道:“不是。”
萧扬见他不愿意多提,便道:“此去马鬃山凶险异常,还请王子将所见到的地形、布防都详细指出来。”笑笑生插口道:“你是楼兰王子,身边应该有不少侍卫,他们人呢?”
傲文便详细讲述了到大漠和马鬃山后的种种奇遇,本来他被马贼捕获,更是被当做肉奴一样贩卖,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他也不愿意外人知道,但对方既肯跟他同生共死,又是鼎鼎大名的游龙所信任的人,情形格外不同,是以毫不隐瞒,唯一只不提他一度双手被锁连方便都要靠女奴帮助之事。
萧扬道:“如此说来,此处距离马鬃山已然不远,咱们不能这么过去,不然很容易被进出的马贼发现。”当即改变方向,预备兜大圈子先绕到马鬃山山后再说。
笑笑生嘻嘻笑道:“听王子的讲述,那些马贼并不如何服梦娘当头领,若是能挑拨他们自己内讧,咱们救人可就容易多了。”他历来爱瞎出主意,这次也不例外。傲文眼前一亮,道:“笑先生提醒得好,我倒有个主意。”当即说了自己的计划。
笑笑生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连声道:“不行!绝对不行!先生我不会武艺,王子想让我打头阵,不是让我去送死么?让萧扬去,他最擅长冒充了,冒充游龙不是把车师上下那么多人都骗过去了么?”
萧扬道:“不是我不想去,而是赤木詹被游龙杀死的那一战我也在场,许多马贼见过我的本来面目,更不可能用游龙的面具混进去,只有先生你一人是生面孔。”
笑笑生道:“那你为什么不用游龙的身份?马贼一听到游龙的名字不就吓得屁滚尿流么?”萧扬道:“游龙威名虽盛,可马鬃山是马贼根本之地,若是听到游龙到来,即使害怕,也会拼死反抗。还是傲文王子这个法子胜算最高,只是需要先生冒些险。”
笑笑生道:“你们这是把先生我生生往火坑里推。傲文王子,你已经是楼兰王储,身边的女人数都数不过来,干吗非要冒性命危险去救一个女奴?”傲文正色道:“她不是普通的女奴,而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我宁可自己不要性命,也要救她出来。先生若是怕死,大可自行离去。”
笑笑生嘟囔道:“谁怕死了?怕死又怎样?让我打头阵,还不让人发牢骚么?最重要的女人,哼哼哼,回头你就知道当你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下场。”傲文大怒,道:“你胡说些什么?”
萧扬忙道:“王子息怒。笑先生有口无心,不必与他计较。”傲文也知道笑笑生疯疯癫癫,怒气稍解,也就算了。
夜色降临时,三人终于到达马鬃山。黑黢黢的夜中,那里看起来只是影影绰绰的轮廓,只有谷口隐隐有火光透出。
萧扬从行囊中取出一块白布,一圈圈地往笑笑生头上缠好,笑道:“先生还真有几分波斯人的样子。”笑笑生“哼”了一声,跨马朝峡谷走去。
傲文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不免很有些忧心忡忡,问道:“他能行么?”萧扬道:“嗯。笑先生是有些怪诞,但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从来没有坏过事。而且屡次在重要关头,他都能帮上大忙。王子可能还不清楚,当初在玉门关外解救楼兰商队危机的人就是笑先生,内中具体经过,王子可以等回国再召向导阿飞询问。”傲文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惊奇不已。
笑笑生单骑来到峡谷,未及靠近,便听见弓弦之声,忙叫道:“别射,千万别射,老财派我来的!波斯人老财!”黑暗中有人笑道:“老财还真是个小心人。白日才刚刚把肉奴运回马鬃山,千叮咛万嘱咐的,晚上又派人来查看点数了。”言下之意,竟是那人贩子老财将昨日买走的肉奴又送回来了。
笑笑生不免吃了一惊,可又不敢询问究竟,生怕露馅,只得下马讪笑道:“是啊,是啊。”蓦然火光一亮,有人举着火把到他面前,随意照了照,便道:“跟我来吧。”笑笑生慌忙道谢,紧随那马贼进来山谷。
那马贼喽啰径直来到谷中土台下,道:“肉奴都在铁笼里。”笑笑生举火一照,见铁笼里关着十名全身上下精光的男子,正冻得瑟瑟发抖,争相往铁笼前的火堆凑,只是人头太多,朦朦胧胧看不清面孔,忙道:“暂时不必了。嗯,我有要紧事,想求见西术。”
马贼很是意外,道:“马鬃山眼下是梦娘当家,老财不是一向跟西术合不来么?”笑笑生神秘地道:“你小毛孩子懂什么?我家主人派我来,是有要紧事要告诉西术。”
西术虽不是头领,在马鬃山地位却是相当高,马贼喽啰不敢再问,领着笑笑生来到一间屋子外,道:“就是这里了。”笑笑生见房门大开,便直接进来。
房中燃了一堆淋了石脂的枯骨,既能照明又能取暖,热气腾腾,烟雾弥漫。西术正坐靠在榻上在喝闷酒,脚边跪着两名女奴,正一人抱着西术的一条大腿轻轻揉捏按摩。其中一名年纪大些的脸上尽是青紫淤痕,显是新近遭过殴打。
这两名女奴都是马贼先后从大漠丝路上劫来的良家女子,被西术奸淫后又充做女奴服侍他起居,只穿着一条皮裙,裸着上体,露出双乳。她们自被掳到马鬃山后便一直被迫如此装扮,早已习惯,也不再以为耻。笑笑生乍见之下却仿若挨了一记闷拳,“哎哟”一声,匆匆转过头去,道:“这里的人都是不穿衣服的么?”话一出口,便知道露出了破绽,心道:“老财的那些肉奴都被剥光了衣衫,我明明是扮他的随从,不该为这两个不雅的女子大惊小怪。”
幸好西术根本没有留意,他见一名波斯男子不打招呼便径直闯进来,微微一愣,即不耐烦地问道:“你来做什么?”笑笑生忙笑道:“老财派我来告诉头领一件机密大事。”
一句话正踩中西术痛处,当即将手中酒杯重重一顿,斥道:“什么头领?你不知道马鬃山新头领是梦娘么?”笑笑生笑道:“可在小的和我家主人眼中,西术你才是真正压得住阵的头领。”
西术心下大悦,抬脚将女奴踢翻,喝道:“都给我滚远点!”两名女奴慌忙爬起来,双手遮住上身,躬身退了出去。西术这才扯了扯衣领,咳嗽了声,问道:“老财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笑笑生道:“头领可知道梦娘为什么要一心维护傲文王子?”西术道:“她不是要把王子卖去于阗赚大钱么?”笑笑生嘿嘿一笑,故作高深地道:“决计不是,头领不信可以立即派人到于阗去问,绝没有买卖王子这回事。”
西术狐疑道:“那梦娘要做什么?难不成她看上了傲文王子,想嫁给他做楼兰王后?”笑笑生道:“傲文王子知道一个巨大秘密,得到了它,就可以称霸西域,可比什么大钱厉害多了。”
西术道:“你怎么会知道?”随即蓦然醒悟,道:“啊,老财买走的肉奴中有王子的侍卫。我就说呢,他堂堂楼兰王子,不在王宫里享福,来大漠受罪做什么?梦娘一定早就知道,所以才派沙其库押送。”忽然又警惕起来,问道:“你主人老财折返回来,该不会也是为了这件事?”笑笑生道:“是。主人担心凭一己之力办不成这件事,所以派我来告知头领,将来头领得到这个秘密,雄霸西域,也希望能分一杯羹。”
西术毕生愿望就是能当上马贼头领,哪知道突然冒出个人称他将来也有雄霸天下的一天,一时不觉飘飘然起来,那情形好像真的已经将西域踩在脚下一样,当即拍案而起,道:“好,若是我将来成了西域霸主,就封你家主人当楼兰王。”急速冲出门,大声叫道,“来人!快来人!”意欲召集心腹人手,连夜去追赶押送傲文的沙其库一行,转头问道:“老财现在人在哪里?”却不见了笑笑生踪影。
西术一时不明究竟,忙一边派人找寻波斯人,一边带人赶来土台铁笼,命人开了笼子,将所有肉奴拉出来跪成一排,问道:“你们谁是傲文王子的侍从?”却是无人回答。
西术便命马贼往每人颈后架一把弯刀,喝道:“再不说就一起死。”一名中原男子忙指着小伦和阿勇道:“他们……他们两个是……”
西术道:“王子怎么会只带两人出来?”中原男子道:“本来有四个。其中一人被杀了,就是上次想砍断铁链营救王子的那个。还有一个叫刀郎的,被波斯人带走了。”
西术道:“你还知道些什么?”中原男子道:“好像是刀郎要带波斯人去找什么宝,波斯人嫌我们累赘,就将我们又送回来放在这里,等找到那个宝……”
小伦正跪那中原男子边上,蓦然大叫一声,伸手掐住那男子。他背后马贼举刀欲斩,西术道:“留他性命!这两名肉奴留下,其余的关起来。”
笑笑生突然不见后,他本来已开始起疑,然而此刻见到眼前情形,便再无任何怀疑,命马贼拖开小伦和阿勇,胡乱套上衣服,捆住双手,正要带二人一起去追赶傲文王子,忽见梦娘领着数名马贼赶来,喝问道:“西术,这肉奴已经被老财买下,你可不要再捣乱。”
西术见梦娘身后的马贼个个全副武装,手扶刀柄,神色警觉,心中有数,道:“我可没空跟你捣什么乱。梦娘,你不知道老财已经出卖你了么?你花那么多心思在傲文王子身上,敢把你的目的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么?”
梦娘冷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要造反。”西术道:“我不是要造反,而是要当马鬃山的头领。我们这么多弟兄都是男人,难道要听你一个女流之辈的号令么?你不用往后看,沙其库人不在这里。他不是被你派去押送傲文王子了么?梦娘,你不配做头领,但你可以做头领夫人。只要我当上头领,你从此就跟着我,包你吃香喝辣,再也不用去做什么肉奴买卖。”梦娘大怒,道:“你好大胆……”
马贼群中忽然有人射出一箭,正中西术左臂。西术当即道:“臭娘们,老子今日非杀了你不可。”拔刀朝梦娘砍去,却被她身后闪出的两人横刀挡住。忽听得有人大叫道:“火拼啦!火拼啦!谁杀死西术,梦娘就嫁给他当老婆!”
西术愈发怒气冲天,回头叫道:“死人,你们还在等什么?”他的心腹如大梦初醒,这才拔出兵刃加入战团。
土台附近聚集了不少马贼,争斗一团,登时一片混战。夜色正浓,虽有灯火,毕竟还是瞧不大清楚,误杀误伤导致越来越多的马贼加入战团。
小伦和阿勇本来被缚在一旁,见马贼陡起内讧,忙缩到人群后,混乱黑暗中也无人留意到二人。正待设法磨断绳索,抢两匹马逃走,忽闻背后有人轻叫道:“喂!”惊然回头,不由得又惊又喜,竟然是傲文王子。身后还跟着两人,小伦竟也认得,是在蒲昌海桑紫夫人精舍外见过的萧扬和笑笑生。
傲文拔刀割断二人绑索,轻声问道:“刀郎人呢?”小伦愤然道:“刀郎已经投降了波斯人。不仅如此,他还要领着波斯人去寻宝呢。”傲文一时不明究竟,便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萧扬见马鬃山局面乱七八糟,完全失控,不禁叹道:“可惜咱们人太少了,若是有一支一二百人的奇兵,趁此机会全力出击,尽必然能全歼马贼,彻底荡平马鬃山。”
傲文道:“也许有别的法子。我听小菊说过,马鬃山有一条流出石脂的山沟,这里的照明取暖全靠它。小伦,阿勇,你们二人跟着笑先生去寻找那条山沟,将它点燃,说不定能连根烧掉马鬃山。我和萧扬赶去救小菊,一会儿咱们在山外会合。”
小伦连日被剥光衣服像牲口一般囚禁在铁笼中,受尽马贼污辱和折磨,早憋了一肚子恶气,闻言大喜道:“遵命。”
傲文便与萧扬往梦娘住处赶来,只听见山谷中不断有人乱喊道:“杀!杀死西术!杀!杀死梦娘!”显是笑笑生的声音,片刻后又加进来小伦的声音,到后来竟有不少马贼呼喊应和,此起彼伏。二人觉得有趣,相视而笑。
上山道走不多远,便有一条纤细的人影从树丛中钻出来,哭道:“王子,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救我。”径直扑入傲文怀中。原来小菊听到外面厮杀声惊天动地,预料有大事发生,赶出来想看看究竟,听见人声便躲进树丛,直到认出来人是傲文,才出来相见。
二人相别还不到一日,却感觉已经经历了漫长岁月。傲文心中无限爱怜,抚摸她的秀发,轻声叫道:“小菊!”萧扬见这对男女紧紧拥抱在一起,始终不肯放开对方,忍不住催促道:“王子,咱们该走了。”
三人便一道往谷口赶去。土台上下正展开一场热血酣战,有人义愤填膺地要杀西术,有人受到鼓动想杀梦娘,也有人什么目的都没有就加入了战团,反正马贼横行大漠就是杀字当头。激烈的内讧导致谷口都无人放哨,三人轻而易举地闯出关口。
回头却不见山中火起,傲文以为笑笑生、小伦、阿勇三人还未得手,正忧心忡忡之时,忽见小伦从黑暗中钻出来,叫道:“王子!”傲文见阿勇和笑笑生也跟在他身后,问道:“点燃石脂沟了么?”小伦道:“我们本来找到了那条沟,笑先生却坚决不肯让我放火。”
傲文愕然问道:“这是为何?”笑笑生忙道:“山后住着不少女人孩子,火一烧起来,最先遭殃的就是他们。”
傲文勃然大怒,道:“那些女人孩子都是马贼眷属,根本不值得同情。笑笑生,你坏了大事!”笑笑生见他发怒,也伸长脖子抗辩道:“孩子都喊马贼‘阿爹’没错,可那些女人都是被掳来的,并不是真心要嫁马贼。王子,你别跟我发这么大火,马鬃山尚有生机,命不该绝,日后你自会知道。到那时,你还要千恩万谢地感激我呢。”
傲文气极,斥道:“小伦,阿勇,你二人亲眼看见马贼如何对待阿峰,不仅惨死,而且被烧得尸骨无存,你们难道也愿意就此罢手?”小伦道:“当然不是,属下恨马贼入骨,恨不得将他们都烧死才好。我本来是要去点火的,不知怎的火灭了,我和阿勇迷迷糊糊地就跟着笑先生出来了,他肯定会妖法。”
傲文瞪视着笑笑生,手抚刀柄,恨不得立即要将他斩在刀下,一想到这次脱险笑笑生多有功劳,足以功过相抵,勉强松开了手,恨恨道:“若你是我下属,我这就以违抗军令的罪名将你当场斩首。”笑笑生嘻嘻笑道:“亏得我不是。”
萧扬见傲文又要发怒,忙道:“事情已是如此,难以弥补,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王子想要报仇,日后总有机会。”
六人遂翻身上马,连夜赶路,一口气奔到次日大亮,马匹疲累不堪,直吐白沫,遂寻了处水源歇脚,敲冰烧水供应人马。傲文这才有空细细问及刀郎背叛经过。
原来波斯人老财带着肉奴们离开马鬃山离开后一路往北,来到一处山峦,山洞里有两名波斯男子持刀看守着另外四名被剥光衣衫绑在一起的中原男子。两路人马会合后继续上路。老财见这次肉奴人数不少,均是结实的男子,便命手下人给他们灌下混了幻药的汤水,好让他们迷糊过去,分不清东南西北,也没有力气挣扎反抗。哪知道刀郎坚持不肯喝,还连声喊叫要投降,极其肉麻地称呼那波斯人老财为主人,还说有重大机密相告。老财心生好奇,便命人将他带出来,问道:“你有什么机密?”刀郎道:“小的愿意带主人到大漠寻宝。”老财一听就哈哈大笑道:“是周穆王宝藏么?那是假的。你们这些寻宝人都上了梦娘的当了,若不是贪心,也不会沦落到当肉奴了。”刀郎道:“先不要笑。主人想想看,傲文王子已经被立为楼兰王储,也就是将来的楼兰国王,身份何等尊贵,财富应有尽有,他怎么可能为了所谓的周穆王宝藏亲自来大漠涉险?王子这次是为了别的宝贝,他虽然没有告诉小的是什么,但一定非同小可。”老财盘算了很久,命人解开刀郎绑绳,取来衣服为他穿上,道:“好,你带我们去寻宝。”可他还随身带着一群肉奴,多有不便,而且这些肉奴都是精壮男子,随时都可能挣脱绳索反抗,当即决意折返回马鬃山,除了带走刀郎外,将余下的肉奴暂且寄存在铁笼里,对梦娘只说有要紧事得去楼兰王都一趟。
小伦讲完经过,恨恨道:“刀郎背叛王子,等于背叛国家,势同谋逆,该诛三族。王子,等你回国后,就立即派兵逮捕他家人。”
萧扬摇头道:“不,是刀郎救了你们两个。”小伦道:“什么?”萧扬道:“如果不是刀郎假意投降,你们所有人早被带离大漠,说不定去了西方,怎么可能凑巧在今晚得救呢?”
傲文道:“你如何能肯定刀郎是假意投降?”萧扬道:“几位侍从均已经知道王子在找轩辕之丘,这是关键信息,但刀郎却没有告诉老财,只模棱两可地说什么非同小可的宝贝,不过是要引诱老财上当,好寻到机会逃脱。老财也不是傻子,他当然已经想到能劳动傲文王子亲自出马寻找的宝,一定价值巨大。”
笑笑生嘻嘻道:“不错,这招先生我也对那马贼西术用过,我告诉他说谁能得到王子寻找的宝贝,就能称霸西域。”
傲文本就对他一肚子怨言,闻言怒气又生,道:“我不是特意告知先生要强调我是来寻周穆王宝藏的么?你又如何编造了称霸西域的宝贝出来?万一那些马贼信以为真,消息传扬出去,无数人赶来大漠,拼了命去寻找,岂不麻烦得紧?”笑笑生吐舌笑道:“我就是爱灵机一动,信口胡编,王子又不是不知道。”
萧扬忙道:“寻宝一事并不新鲜,那梦娘专捉寻宝人当肉奴,周穆王宝藏如何能取信马贼?笑先生不过是随机应变。况且他只告诉西术一人,马贼混战,西术未必就有命活下来,还是我们自己尽快找到轩辕之丘才好。”
一行人遂继续上路,一直到傍晚日落后才找到一处背风处落脚,拣了些粪便、枯骨,阿勇又拿出自己的马鞍,勉强升了堆火取暖。众人身心疲惫,劳累异常,各自倒头睡下,不久便听见小伦鼾声大起。
萧扬当值第一班,坐在营地边上。夜凉如水,仰望着迢迢银河,想到明日不可预测的路途,不禁神魂飞越。恍恍惚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极大的湖泊,湖水清似明镜,不论深浅去处,尽能一眼望到底。岸边长满绿草和优昙钵花,鲜华可爱。一名雪衣女子坐在湖边,正痴痴迷迷地盯着湖面——一泊静水,清风涟漪,仿若那里面盛满了前世今生的回忆。蓦然大风拂过水面,掀起的巨浪仿若一柄长剑,又仿若一件裙裾。萧扬惊然转头,去寻找雪衣女子踪迹,她原来还坐在那里,依旧只是深沉地凝视着湖水……
蓦地里,一颗彗星曳着长长的光尾,自东而西划过黑幕天空,转眼消失不见,萧扬顿时从幻梦中惊醒,一时不知道适才所见是梦是幻。忽听得背后笑笑生道:“彗星不是吉兆,一定有什么不祥的事发生。”走过来一屁股坐在萧扬边上。
萧扬问道:“先生睡不着么?”笑笑生叹道:“实在是冷,冷得睡不着啊。”
萧扬这才意识到已经是秋季,沉默半晌,轻轻吟道:“袅袅桂花香,娉婷五彩乡。素娥享静谧,玉兔守苍茫。尘俗欢娱少,高天酣咏长。清风明月夜,独坐慰情伤。”笑笑生拍手道:“好诗!好诗!想不到萧扬老弟能文能武。”萧扬道:“随口胡诌几句,让先生见笑了。”
笑笑生道:“好就是好。这诗可有名字?”萧扬道:“名字嘛,就叫《天上人间》吧。”笑笑生道:“好个《天上人间》,恐怕是有感而发吧。我也来一首。”顿了顿,拉长声音吟道:“夤夜倚高楼,情天独唱酬。玉盘浮碧汉,卿我结诗俦。蕙质芳心淡,琴声胜境幽。淹留挥落寞,煮酒宿芳洲。名字就叫《望月遥寄》。”
萧扬默一吟诵,只觉得意味深长,便道:“先生果然才情高远。”笑笑生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爱玩玩这个。”他回头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傲文几人,摇摇头道:“可惜,咱们中原的风雅玩意儿,他们西域人不懂。喂,你小子先去睡吧,我来守夜。”
萧扬便回来火堆边找了块空处躺下,却是难以成眠,不仅仅是透骨的秋凉驱之不去,还有适才那幅幻象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忽听得身后有轻微动静,转过头来,见傲文正脱下外衣,轻轻搭在小菊身上。傲文见萧扬仍未睡着,便打了个手势。二人一道到营地边上替下笑笑生。
萧扬问道:“王子一直没有睡着么?可是有心事?”傲文道:“嗯。萧扬,你觉得明日咱们该往哪个方向去?”萧扬思忖道:“如今已是深秋,马上就进入冬季,我们衣衫单薄,难以抵御寒冬,不如先去绿洲补给,再行上路。”
傲文一心要尽快找到神物,完成使命,不愿意花费时日返回绿洲,正要一口否决,忽然又想到小菊是女子,身子单薄,经不起风霜雨雪,微一迟疑,便改变了主意,表示赞同萧扬的意见,道:“好,咱们这就返回垓下去。”
萧扬道:“还有一事,虽然并无把握,不过我还是想告诉王子,我想我可能知道轩辕之丘是处什么所在了。”傲文又惊又喜,连声问道:“轩辕之丘在哪里?快告诉我它在哪里!”萧扬道:“嘘,请王子小点声。”傲文不以为然地道:“这里总共就六个人,又不是外人,听见也无妨。”
萧扬道:“其实我还不知道轩辕之丘在哪里,但我猜想它应该就是天女的住处。”
他虽然口中这么说,心里却不能肯定——当日游龙濒死前曾亲口告诉过他,故剑难寻,那位有神力的朋友也感应不到轩辕剑所在。脑海中登时又浮现出那个忧伤的雪衣女子惊鸿来,他时常梦见她,总觉得她离自己并不远,虽然她想陪伴的人是死去的游龙,可有了她的身影,他独自行走在茫茫大漠中的时候,总会生出一些勇气来。
傲文闻言大奇,道:“我们楼兰也有神殿,供奉着天女。你如何能知道轩辕之丘跟天女有关?”萧扬道:“我见过天女,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她跟我要找的轩辕剑有关。”
傲文不免又惊又疑,道:“天女是神仙,你是说你见过神仙?”萧扬不能泄露真游龙已死,自然也无法详细讲述这段际遇,只略微点点头,道:“是,我见过她本人一次。王子信得过我的话么?”傲文道:“当然信得过。”
萧扬道:“我适才产生幻象,看到了天女,也看到了轩辕剑,我想这应该是一种有意的暗示。”傲文道:“你还看见了什么?”萧扬道:“我不能十分肯定。如果王子信得过我,就请将所寻找的神物的来历告诉我,我才能帮上忙。”
傲文一时踌躇起来,他曾一度以为这名武艺高强的中原男子是敌人,不惜拔刀相向,虽然在马鬃山一战结下了惺惺相惜的友谊,但终究二人的相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两天。他当然信得过萧扬的为人,可对方毕竟是中原人,是炎帝黄帝的子孙,而那笼罩在楼兰头上的千年诅咒的始作俑者,正是黄帝。他久久凝视着萧扬的眼睛,却没有发现有一丝不轨的痕迹,回想起大漠共驰骋、同闯马贼巢穴的激扬意气,他想不出有任何理由来怀疑这个人,甚至他认为他与这位游龙替身的相遇相识相知,本身也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
傲文终于下定了决心,道:“这件事,说起来很有些匪夷所思,老实说,若不是我亲眼看见神镜中的预象,我自己都不能相信这些是真的。”当即详细讲述了昔日黄帝在轩辕台上用鲜血诅咒楼兰的三位先人,先人虽幸运避祸,诅咒却被辗转带到楼兰国头上。
萧扬自到西域来后不断遇到各种奇闻怪事,但听了傲文一番话后,还是愣住,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当然是不相信的,或者说不愿意相信华夏的先祖会因为嫉妒和误解而诅咒了一个无辜的国家,但他也很清楚如果不是与楼兰国运休戚相关的大事,傲文王子又怎么可能涉身大漠?
傲文见萧扬神色变幻不定,知道他一时难以接受这一切,深深叹道:“你现在该知道为什么我听到你也在找轩辕之丘后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了,那里关系到楼兰未来的命运,我不能让其他人得到,不然楼兰将会就此消沉,永不复存。”
萧扬沉默许久,才期期艾艾地问道:“那么王子要寻找的东西也是跟黄帝诅咒有关?”傲文点点头,道:“先人曾得到天女神示,称黄帝去世前有所悔悟,请天神以神力在西域腹心之地修建了轩辕之丘,内中藏有一件法力无边的神物,可以破解对楼兰的诅咒。”
萧扬迟疑道:“那件神物……是不是一件女子裙裾?”傲文惊道:“这是我楼兰国的机密,天下人只有国王和我二人知道,你……你怎么会……”萧扬道:“我在幻象中看见了它,适才我看见轩辕剑的时候,也看见了它。”
月亮终于露出来了,一边孤独地徜徉于天幕中,一边泻下无边的清辉。大漠也热切地回应着,放出清冷的寒光来,几分诡秘,几分清奇,几分阴冷。
天地依旧一片沉寂。这是一种最浩渺最深沉的沉寂,静得令人决计不敢起心去惊扰它。
次日一早,傲文当众宣布要暂时返回绿洲垓下。阿勇闻言很是激动,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欢喜马上就可以回到家乡,难过的是他与阿峰两人一道护送王子出来,却只有他一人回去。
本来傲文还想回去梦娘诱捕他的那间石屋,放一把火烧掉,免得再贻害别人,但竟再也没有寻到那块绿洲,只得悻悻作罢。
一路往东走了几日,阿勇认出地形,禀告离绿洲已经不远。果然到了傍晚,垓下村又神奇出现在众人眼前。村长听说长子阿峰为救王子而死,虽然难过,但还是道:“这是阿峰该做的,能为王子而死,是他的荣幸。”又告知十余日前阿库和大伦也回来过垓下,还领着一名叫未翔的男子,据说是王宫卫队侍卫长。
傲文意识到事情不妙,问道:“未翔来大漠做什么?”村长道:“说是来找芙蕖公主。”
傲文登时明白过来,定然是他离开王都扜泥后,芙蕖不知如何知道他来了大漠,所以偷偷溜了出来。她即将出嫁于阗,就此失踪当然非同小可,所以国王派了最为精干的未翔前来寻找。
村长不知道芙蕖订婚又逃婚之事,还以为是小女孩淘气出来玩耍,见傲文脸上深有忧色,忙安慰道:“王子不必担心,未翔侍卫长和阿库他们三人已经出发去寻找公主,我们村里也派了精干人手四处搜寻,应该很快就有消息。”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道:“这是未翔侍卫长留下来的,说是如果再见到傲文王子就交给你。”
那信封粗糙厚实,一望便是树皮所制。当时造纸术为中原所独有,在西域,即使是麻纸也尚不普及,来自中原的蔡侯纸更是被视为等同丝绸的奢侈品,因而书和信主要书写在贝叶上,其实就是蒸煮加工的桦树皮。信封的封口处盖有一个胶泥的印戳,胶泥边缘插有一根小小的白色羽毛,那是楼兰王族的标志。
傲文神情立即严肃了起来,双手接信,飞快地拆开,凑近灯火,仔细读过一遍,面色愈发凝重,转头告诉众人道:“原来楼兰和于阗真的要开战了,国王将要亲自率领大军攻打于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