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韶一抖,将头往地上磕,“奴,奴才不敢……”
他一个无名小卒,杀了人谁会保他,即使现在不死,后面也会被上边抓起来,左右是死,他根本逃不过。
姬姮微倾身到他面前,他们的眼神一对上,他立刻闭住唇,呆呆瞧着她。
距离这么近,那股香萦绕在鼻尖,她的脸比陆韶见过的任何贵人都出彩,纵然那脸上尽是厌烦和肃杀,也掩不住这个女人的美貌。
“你不敢,本宫就让你干爹陪你一起去死,”她轻启唇,艳红的舌抵在下唇处,说的很慢,声音也很细,像是情人间呢喃。
陆韶霎时怔忡。
“本宫只给你三日,”姬姮拍一下他的面庞,起身出了暖池。
四周宫女全数都撤走,只剩他一人跪在原处发呆,过良久,他爬起身抹了一把脸,飞快跑进了侧门。
暖池外的御道里,姬姮仰头数天上的星星,京墨悄悄走出暖池,对着她欠身道,“殿下,那个太监走了。”
姬姮说,“找人盯着他,他若暗地有小动作,就杀了。”
——
隔日晌午,皇帝召姬姮进紫宸殿。
她入寝殿时,御马监掌印刘乾也在场。
皇帝脸色很差,手按在书桌上叹气,“姮姮,昨儿你不该那样说。”
姬姮皱起眉,“父皇,姬辕明摆着是抢占国土,儿臣不说话,莫非真将关外让给他们?”
皇帝压了压太阳穴,横她一眼,“这是政事,容不得你参与。”
姬姮垂眸,半晌眼尾红了一片。
皇帝也知语气太重,放软声说,“你是朕的女儿,朕自然知晓你向着朕,但如今的情势你不懂。”
他看一眼刘乾,刘乾谄媚笑过,“这次齐王击退入侵关外的女真人,立下大功,自个儿没上京,反倒让世子爷过来,他也怕在京里被陛下诛杀,世子爷过来好歹是表了忠诚,送一个人质,给他换国土,他的藩地再大,明面儿还是臣。”
“照你的意思,关外白手送给他?”姬姮反问道。
刘乾翘着兰花指咯咯笑道,“那哪儿成啊?就像九殿下说的,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谁也不能沾边儿,辽北卫所离关外近,等咱家这边从腾骧四卫营中分出几万人来,直接成立关北卫所,还怕他齐王狮子大开口吗?”
姬姮瞥他一眼,敷衍的笑了笑,皇城禁军全数掌在他手中,西厂也被他掌舵,谁叫父皇倚重他。
皇帝抚摸姬姮的头,柔声道,“朕叫你来,是要叮嘱你,姬辕在京的这段时日,你私下不要跟他接触,朕总觉得姬昭送他来不仅仅是当质子这么简单。”
姬姮眨一下眼眸,“父皇忌惮他们,就不能随意找个理由斩杀了吗?”
刘乾弓着身道,“九殿下快别为难陛下了,这人岂是说杀就能杀的?”
姬姮拧紧眉心。
皇帝叹一口气,“这些藩王都是朕的兄弟,当初父皇设立藩王,原是想镇守四方,给他们兵,也是防止动乱,朝廷出兵不及时,由他们来清理,谁知竟成了鸡肋,朕现在若废掉藩王,他们必定不愿,到时他们齐心,朕就只能从龙椅上退下来。”
姬姮扣住手,眼底黑雾凝结。
皇帝耷拉下肩膀,冲两人挥手,“都下去吧。”
刘乾和姬姮缓缓朝外退。
“你母妃病了好几日,朕现下不得空,让她照顾好自己,”皇帝轻声说。
姬姮抿了抿唇,到底没说其他,旋身走了。
去黎翠宫和御马监顺路,姬姮坐着厌翟车,刘乾随在车旁,姬姮摇着团扇笑道,“难得能和刘掌印同行。”
这会子出了大太阳,热的人出汗,刘乾捏着粉帕子擦了擦脖子,冲她抛媚眼,“能跟九殿下一道,是咱家的福分。”
他身上应该抹了粉,汗一出,裹着粉香汗臭还隐约能闻到一股尿骚味,直冲姬姮的鼻子,姬姮这时也不知怎的想到先前在暖池里遇见的小太监,他身上倒没有这些令人恶心的脏味儿。
刘乾没等来她说话,眼瞧要分道,突然低声跟她笑,“咱家听皇后娘娘说,丽妃娘娘病的有些重,前头皇后娘娘还想叫咱家去探望,没成想咱家空不出时候,今儿个将好跟九殿下一路,可还是没得去,咱家这样卑贱的奴才,进了娘娘殿里都是玷污,哪比得上昨儿个娘娘宫里呆着的人呢。”
姬姮摇扇的手一顿,寒着面盯他。
刘乾手拿着拂尘挥挥,拱手道,“咱家还得替陛下去检兵,就不随九殿下一道了。”
说完就走。
姬姮闭上眼又睁开,心头火气无处发,连扇了好几次风才勉强镇定。
厌翟车停下来,她下了车进黎翠宫里,骤然听到一声孩子嚎哭,她匆匆入内,就见内殿左边阁房里人影晃动,她的母妃搂着半大孩子在哄,眼眸温和慈爱,完全看不出背地里的龌龊。
姬姮走到她跟前柔笑道,“母妃,皇弟怎么了?”
丽妃拍了拍姬焕,“你父皇也不过来看他,他想见父皇谁还拦得了。”
姬姮把团扇给京墨,侧身坐到杌子上,摸一下姬焕的小脸,“你闹什么?还有没有体统?”
姬焕乌溜溜的眼珠子朝丽妃瞄,“不是我想哭的,母妃掐我,我疼……”
丽妃一瞬难堪,松开他让嬷嬷抱了下去。
姬姮阴恻恻的瞪着她,“您做什么?他是您的儿子,您也下得了手?”
丽妃身体微颤,“连你也不体谅本宫吗?”
“父皇宠爱您,皇弟是父皇唯一的皇子,您有什么不满的?”姬姮问道。
丽妃睁大眼,“那他为什么不立焕儿为太子?”
“立太子不是父皇一人决定的,您在宫里这么多年,难道还要儿臣来明说?”姬姮甚为不解,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把这种事怪到父皇头上。
丽妃眼底泛泪光,未几抬袖抹去,她凉声道,“你真是你父皇的好女儿。”
姬姮翕动着唇,“儿臣也是您的女儿。”
丽妃低笑,“我们黎国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你怎么就不一样呢?”
姬姮沉默住,倏忽起身道,“母妃糊涂了,这里是大魏。”
丽妃嗤的一声,“本宫告诉你,你向着你父皇,他却只念着他的江山,你不过是他养出来巩固统治的工具,如有必要,他也会将你送出去。”
大公主和四公主远嫁鞑靼和亲,二公主嫁给了吏部尚书的儿子,三公主嫁去了高句丽,皇家的公主生来就由不得自己,一生也只能在权势中沉浮。
“母妃若顾念儿臣,就安分的呆在宫里。”
姬姮踱出门,远远见到几个太监抬着花木往殿后去,她伸手掐断挡在眼前的枝桠,红唇紧抿。
那个叫胡苏的太监赫然在其中。
——
陆韶在监栏院一宿未睡,早起就直奔内官监后苑,那院里做着个守门的老太监,正靠在门前嘬烟袋。
陆韶蹲到他跟前,“干爹。”
陆富贵拿烟袋敲他头,“灰头土脸的,不是犯了太岁吧?”
陆韶面露纠结,片晌还是将事情原尾告诉了他。
陆富贵被烟呛得连连咳嗽,好半晌才平息道,“也是你的造化。”
陆韶闷声不语。
陆富贵将烟袋放旁边,给他分析,“跟了九公主是享福去的,旁人几辈子也修不来,你就偷着乐吧。”
陆韶想起姬姮淡漠潋滟的脸,愁眉不展,“我只怕她过河拆桥。”
陆富贵点点头,“富贵险中求,你这次得机灵点,好歹这些年也教了你拳脚功夫,不动声色的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不被揪到小辫子,九公主也没法把你踢出去。”
陆韶说,“干爹认识叫胡苏的太监吗?”
陆富贵搓两下手,回忆道,“这名儿取的怪,我倒有些印象,十几年前黎国曾送来一个贡女,那贡女就是九公主的母妃丽妃,当时随贡女一起的有十来个人,里边儿多是姓胡的,那些男人很多在入宫前就被阉了,经我手查过没一个落下。”
陆富贵年轻时是净身房的刀儿客,经他手里的就没子孙命,现在老了,眼睛花,刀也拿不稳,才被调到内官监衙门当个看门的,再过些时候就得出宫去了。
陆韶沉目,“我得找出胡苏在哪儿。”
“我在马厩找了半天,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院外跑来王欢,插着腰喘气。
陆韶冷着脸道,“我还当你要明天才病好,没想到现在就活蹦乱跳了。”
王欢手提着一袋子零嘴塞给他,赔笑道,“咱们弟兄,你还为这事跟我置气。”
陆富贵哼一声,“你个皮猴儿,我乖儿子差点就因为你没了命。”
陆韶瞧他一眼,将零嘴给他,他板着脸没再往下说,扒开袋子自顾啄瓜子。
陆韶推一下王欢,“你在暖池做洒扫,各处都熟吗?”
王欢拍拍胸口,“这后宫就没我王欢不熟的。”
陆韶问他,“太监胡苏你认得吗?”
王欢哎呦道,“这不凑巧?我今儿个才跟他做过事。”
陆韶从陆富贵手里抓来一把果子给他,道,“你和他一处的?”
“什么一处不一处的,我平日里也闲,黎翠宫要是忙起来,我还得帮着搭把手,这不早上黎翠宫栽种花木,我就帮着胡苏他们一起去埋土了,这会儿估摸还在浇水呢,”王欢也不嫌地上脏坐到陆富贵旁边,剥掉果子皮吃的津津有味。
陆富贵倒掉烟袋里的灰,叮嘱陆韶,“不早了,回去喂马吧。”
陆韶点着头,抬脚离开了内官监。
——
陆韶到黎翠宫后门时,胡苏一个人挑着水桶往井边打水。
陆韶站过去和他搭话,“你累的满头汗,我帮你挑吧。”
胡苏的脸上都是汗,他岁数不小了,长时间挑水桶也觉得累,可是黎翠宫里的太监宫女都瞧不起他,没有谁愿意和他亲近,陡然有个人过来给他帮忙,他还犹豫起来。
陆韶看出他迟疑,主动接过他的水桶舀水。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陆韶替他挑了几担子水,他跟在后面感激不尽,只等他把园里的花木都浇了才谦意道,“这都午后了,饭堂可能也没饭了,劳你累的,倒让你大中午没饭吃。”
陆韶露出憨笑,解下腰边小袋子,“我这里还有早上剩下的包子,我分些给你吃。”
胡苏不好意思的笑笑,随他一起坐到井盖旁。
陆韶分了两个包子给他,看他吃的缓慢,没有那种饥饿时露出的狼狈感。
“宫里人都不帮你吗?”
胡苏怔了一下,看向他。
陆韶温声说,“你瞧起来比我干爹小不了几岁,我干爹过些时候就能出宫享清福,你再过几年也能过好日子。”
胡苏露出诡异的笑容,“我的好日子不用出宫也能过。”
陆韶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也没再问。
他们很快吃完了包子,胡苏收拾东西准备回殿。
陆韶帮他提好桶,站在一旁道,“你有没有亲人?”
胡苏点头又摇头,转身要走,后颈骤然巨疼,还不待他转身,就晕了过去。
陆韶两手直颤,倏尔蹲下身托住他扔进了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