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重逢

水底似乎彻底沸腾了,无数刺耳的声音在水下裂响,惊得水族纷纷逃窜。

珊瑚礁粉碎了,水草地夷平了,无数的贝壳被砸烂成肉泥,里面凝结了百年的珍珠在水底的污泥中发出黯淡苦痛的冷光。

战争残酷而激烈。巨大的机械一分一分地推进,将所有一切化为齑粉。

然而,四十架螺舟,却在巨石阵里困了将近一个时辰。舱里蓦然霹雳般地响起了一个声音,伴随着重重的踢打声:“他妈的,你神游去了么?怎么还卡在这里?”

“将军,这石阵……这石阵不知用什么筑成,连精铁都割不动!”从背后挨了一脚,舱房里的士兵痛得跪到了潮湿的地面上,断断续续地分辩。

“少跟我叫苦!”那个声如霹雳的将领却有着瘦削如山鹰的外貌,眼神凶恶,“时辰快到了,银砂燃尽之前不冲出阵去灭了那群鲛奴,这次行动必将功亏一篑!他妈的不给我快点,回到帝都后老子灭了你满门!”

跪在地上的士兵全身一哆嗦,惨白了脸拼命点头,将身体拖着靠近了机械一些,用力掌控着那些翻飞跳弹的机簧。

巨石阵在颤抖,轮叶切割的声音令人齿寒。

终于,那一根巨石倒了下去,震得水底的腐土飞扬飘散,夹杂着无数鱼类和女萝的断肢。那个士兵隔着水晶磨制的镜子看去,只觉得心里一阵恶心。然而,前方还有数根巨石拦在前头,轮叶击打在上面,发出空空的声音,转动的速度已然明显放缓了。

“加脂水!快加脂水!”他回过头去对着同伴大呼,满头大汗的同伴连忙抬起一桶脂水,倒入了槽里。脂水流入了乌金的炼炉,发出轰然的响声,带动了机械的转动。轮叶再度加速。

然而,即便是这样,在银砂燃尽之前恐怕还是无法冲出阵吧?

士兵眼里布满了血丝,绝望地四顾,忽然看到了右侧前方的巨石阵里有一处出现了缺口。他大喜过望,将眼睛贴在镜上往外细看,却忽然对上了另一双眼睛——那双碧色的眼睛,就这样在一寸开外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他大骇,来不及惊呼,却只听一声裂响,一道白光刺穿了水晶的镜子,从外壁刺入,将他钉死在舱壁上!

“右权使,快撤!”外面有复国军战士的大呼。

趁着方才脂水燃尽、轮叶速度减缓的瞬间,他们一行人逼近了这架螺舟,宁凉冒着极大的危险从飞旋的轮叶中游过去,贴上了螺舟的外壁,一剑将组织进攻的沧流战士格杀当场。

然而一击得手后,失去控制的螺舟逐渐下沉,可轮叶的速度却已然重新加快!

宁凉双手攀住了螺舟外壁,沉下心凝视着飞旋的锋利轮叶,想在短短的瞬间找到可以脱身的空隙——然而,身体里的血似乎在沸腾,那火在心头燃起,烧得他心神不定。

这……这是怎么了?

已经四五天了,这个身体怎么一直有这样奇异的感觉?

他深深地呼吸着充满血的水,耳后的鳃开阖着过滤血腥味,心却止不住地越跳越快。他想静下心来,却发现根本作不到!

“右权使!”周围的战士看到他迟迟不返,惊讶地一起呼喊。

而巨石阵的外延又起了一阵喧闹,无数的腐土从水底腾起,巨石不停倒下,螺舟纷纷让路,似乎沧流那边又有什么援兵来到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

觑准了轮叶击到石柱上的一刹那停顿空隙,他双臂蓄力,整个人如一支绷紧的箭,闪电般地向着这短短一瞬出现的空隙飞掠过去。

然而他在掠出的刹那,变了脸色:不对!根本发不出足够的力量!

用尽了力气,这一跃所能达到的速度,却远远低于平日。连日身体里一直发热,手足好像忽然乏力。他的上半身准确地穿入了轮叶的间隙,然而穿越的速度却不够,在没来得及穿出之前,锋利的轮叶已然拦腰斩到!

他下意识地转过手腕,用剑去格挡那可怕的巨大利刃。

薄薄的剑和利刃相交,发出了清脆的断响,铮然落地。只是阻拦了短短一刹那,他身体尚未完全游离出来,轮叶已然切入了肌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最后力气对着外面的同伴发出潜音:“走!别管我!去天眼!”

然而,就在那个刹那,他看到一道白光轰然掠来,割裂了黯淡的水底。

——是沧流的银砂?

那道光却不止是照明的,随着光激射而到的,还有某种剧烈的力量。在照亮他眼眸的一瞬间,击中了高速旋转的轮叶,轰然四射开来。

轮叶在快要切入他小腿的刹那停止了转动,将他卡在了下面。

“快!”他听到一个声音急切地说,然后一只手伸过来,将他从沉没的螺舟下一把拉起。然后,仿佛是不小心被锋利的轮片割到了,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惊叫。

那是一双温热纤小的手,掌心传递来人类才有的温度。

是谁?是谁?在努力从耀眼的白光中辨认来者的时候,宁凉的心再也止不住地震动起来,完全顾不得此刻腿上剧烈的疼痛——难道……是她?竟是她?怎么会是那个丫头!

“臭手,快过来!快过来啊!”果然,耳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喊,将他从地上半扶半抱拉起,已然带了哭音,“宁凉、宁凉的腿被斩断了!怎么办……怎么办?你快过来!”

那一瞬间,他眼前一黑——真的是她!竟然真的是被她救了!

他宁可死,也不要受这个中州丫头的恩惠!

那么多年了,他一直这样默默地和那个人并肩战斗,没有去想复国以外的任何事情。那个人保持着作为一个战士的彻底的纯洁和高贵,发誓将毕生都奉献给复国的大业。那么,他也只能跟随他一起,将自己的一生祭献——因为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在心底里发过誓,自己这一生都将和这个人生死与共。

按照海国的风俗,如果两个都未曾变身的鲛人相爱了,就必须要双双去禀告族中的大巫。大巫将为他们主持一种名叫“化生”的仪式,通过占卜,让上天来决定这两名鲛人哪一方该成为男子,哪一方该成为女子,然后成为夫妇。

——但是,因为百年来那个人始终没有选择性别,所以,他也没有成为任何一种人。

二十年过去了,无数的同伴倒下,无数的战士尸骨湮没,他却伴随着那个人一路血战至今。他一直是那个人的战友,同伴,是他身边最亲近的朋友——他的心底一直存着希翼:希望能在某一日,和那人并肩杀出一条血路,一起回到那片浩瀚的碧落海去,自由自在的生活。

到了那个时候,那个人应该可以放下复国的大业,来想想别的事情了吧?那个时候,他就会注意到百年来这样默默跟随等待着他的自己了吧?

然而,所有的一切希望,却被这个蓦然到来的异族少女打碎!那个人居然为了一个外人而背弃了昔日的誓言,动了古井无波的心意,选择了变身——这,怎能让他不一想起来就恨入骨髓?

然而,在这一次激烈的战斗里,自己却是被她救了性命!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他宁可自己就在那一瞬死在螺舟下,也不愿此刻这个少女扶着自己惊慌地哭叫,仿佛割断的是她的腿。那样纯净坦荡的眼眸,让他有一种无所遁形也无法报复的苦痛。

那个人爱上的是一个这样的女子,让人无可挑剔,也无从憎恨。

可是,难道连他心底那一点自傲和恨意,也要被剥夺得一干二净么?

那一瞬间,空前强烈的愤怒从心底涌起。宁凉忘记了腿部剧烈的痛苦,他站起身,猛然一推那个扶着自己的人!那笙被推得一个踉跄仰面跌倒在水底,宁凉的身体却凭着惯性,在水中向着相反方向漂开来。

“跟我走!”宁凉顾不上断腿的疼痛,低低用潜音吼着,对周围的战士发出最后的命令,狠厉疯狂,“跟我去天眼!立刻!”

是的,战斗吧!战斗到死吧!到了如今,也只有不顾一切的战斗才能让他找到自身存在的意义——他将以血来证明自己这一生的奋斗并未落空。他宁可死在天眼里,也不愿承受这个外族女子的恩惠!

他向前游出,头也不回,有一种赴死的坦然。

在冲向蜃怪沉睡禁区的刹那,望着前方那些影影绰绰浮起的可怕幻象和毒瘴,他的嘴角却浮出一丝平日惯有的讥诮——这样的结局,其实也很好。

否则,他实在是想不出自己变成了女人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虽然一直静默地眷慕跟随着那个人,但他不能想象炎汐成为一个女人是什么样子——从小到大,他们两个的性格都是一样的坚毅刚强,好像任何一方变成女子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在听到炎汐已然成为男子的消息后,他身体的变异却已然无可改变地开始了。

那是他们一族无法解除也无法阻拦的魔咒吧?即便是力量强大如新海皇苏摩,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朝着内心的愿望变化。

幸亏自己能及时地死去,否则,炎汐那个家伙如果看到自己出落成女人,不知道会有什么样奇怪的表情啊……嘴角那一丝讥诮越发深了,宁凉再不多想,只是朝着那一处深蓝游去。

复国军战士们看到右权使拖着断腿冲出去,不由个个为之动容。年轻的战士们眼里放出狂热的光,齐齐低首,随着宁凉往巨石阵打开的缺口外奔去,将生死置之度外。

背后的螺舟看到了这边复国军撤退的景况,立即纷纷涌了过来,追杀而去。

那笙从水底踉跄站起的时候,宁凉已然带着复国军战士远去,只留下伤腿上沁出的两缕鲜红血色,在碧波中萦绕不散,一路蜿蜒消失在远处。

她怔怔望着宁凉远去的方向,忽然间觉得心里有某种澎湃的激情,一时热泪盈眶——他们……都不怕死么?每一个鲛人,都是这样不怕死?他们有着比人类长十倍的寿命,然而,他们却比一心奢望长生的人类更舍得毅然赴死。

那个阴阳怪气的宁凉,原来是这样令人尊敬的好男儿。

“小心!”刹那的出神,耳边却忽然听到一声厉喝,一股大力涌来,她被推出了一丈几乎又是一个嘴啃泥。她踉跄着爬起,怒:“臭手,你在干吗?”

但还没回头就听到一声巨响,潜流轰然激射而出,巨石散乱了一地。那一瞬间,那笙手中蓦然发出一道白光,笼罩了她的全身,将所有飞来的尖锐石头全部反射回去!

“你躲开一点,站在这里发什么愣?”真岚从碎裂的巨石中穿行出,手上拿着那把龙牙制成的辟天长剑,微微喘息。一架螺舟被他劈中,轮叶支离破碎,机械残骸连着人的肢体碎末铺满了水底。

宁凉一行的奋不顾身,只吸引了一半的螺舟紧跟而去,而剩下的一半奉命留守原地,继续着清剿复国军大营的任务。而此刻的营地里只余下了老弱妇孺,正在用尽仅剩的力气,朝着海魂川入口处方向奔去。

“涓,你赶快拿着钥匙走!”炎汐夹在逃难的人流中,竭力维持着秩序,让长老和妇孺们先走,而自己和一些伤病的战士留下来断后。

螺舟发出了无数小艇追击奔逃的鲛人——然而那些乘着小艇出来的军人都被半路杀出的对手拦截了。

一个披着斗篷的男子从女萝森林里闯出,长剑纵横,将所有追出来的沧流战士都斩杀当场;而他身边那个少女也在帮他抵挡,手上也不时放出闪电一样的光,将那些小艇一一焚毁。

一刹那间,靖海军团起了微微的骚动,显然一时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混杂喧嚣的人流里,炎汐发现了那一边追兵速度的减缓,诧异地趁乱回头看了一刹。

忽然间,他的眼神凝了一下,露出了惊喜的表情:“那笙?!”

听得左权使的惊呼,很多双眼睛一起注视过来,带着不同的表情。

“天啊……这、这不是皇天么?”螺舟里,靖海军团的另一名将军看清了方才少女手上戴着的放光之物,失声惊呼——难道,这就是前些日子征天军团没截获的皇天神戒?连破军少将带了那么多人去,都没有将神戒带回。机缘巧合,这一次居然被他们的大军在镜湖万丈水底撞上了!

如果夺到皇天,这个功劳可比剿灭复国军大营更大!

螺舟上的靖海军团看到半路又杀出这一行援军,为少女手上的至宝吸引,当下掉过头将真岚和那笙包围,希望能夺到皇天回帝都领功。

二十架左右的螺舟,从各个方位紧逼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一瞬间,激烈翻涌的水流似乎都停滞了,那笙看到那样乌压压的大批军队,那些飞快转动着的锋利刀刃,有些害怕地往真岚身侧靠了靠:“臭、臭手……他们有好多人。你……打不打得过啊?”

真岚笑了笑,执剑侧身,嘴里却道:“打不过又怎么办呢?”

那笙跺脚发急:“打不过的话,就赶快逃啊!”

真岚严密地防守着周身,目光逡巡着辨认这一行螺舟中的旗舰所在,却看似漫不经心地回答:“我逃了,你呢?”

那笙嘟起了嘴,执拗:“我要去找炎汐。”

顿了顿,又道:“不过不用你跟着。”

真岚微微一笑,然而眼底的神色却是逐渐肃穆——那么多的螺舟锁定了他们两个人,要对抗绝不是容易的事,而后援尚未到来,看来是不得不试着用那个法子了……希望,那种力量可以帮到他们,避开这一次的大难。

他的目光逡巡着,最后定在了其中一架螺舟上,忽地道:“把皇天还给我。”

那笙吃了一惊:“什么?”

“先把皇天给我!”真岚加快了语气,将辟天长剑插在身前的水底地上,眼睛却一直看着前方不停压过来的螺舟编队,伸出手来,“快!”

那笙不解地瞪了他一眼,有些不情愿地伸出手来。

“等下我一出手,你就用轻身术冲出去,越远越好。”真岚低声嘱咐着,手指向上微微一收,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枚紧紧扣着那笙手指的指环自动地铮然掉落他手心。真岚倒转手腕,手指竖起,皇天神戒仿佛有灵性一样,跃入了他的无名指,贴住了他的肌肤。

“啊?!”那一瞬间,那笙发出了低低的惊呼。不止是她,在场的所有的人:沧流战士,鲛人复国军,女萝嘴里,都发出了同样的惊呼!

戒指一套上手指,空桑的皇太子身上轰然盛放出一层金光,照彻了整个湖底——金光一闪即逝,然而真岚的眼睛蓦然睁开,眼神闪烁,却含了说不出的汹涌力量!

仿佛只是短短一瞬间,他的身体里有什么苏醒了。

“那笙,快走。”真岚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嘴里淡淡地吩咐着,却抬起手,握住了插在身前的辟天长剑,“也让鲛人们躲避。”

“啊?”那笙有些诧异地望着真岚拔出面前的剑,感觉他整个人都有点不一样了——这还是这个臭手自慕士塔格复苏以来,第一次戴上皇天戒指吧?

“快躲!”真岚蓦地怒喝起来,显然对于力量的控制已然到达极限。那笙吓得一震,下意识地足尖一点地面,闪电般地朝着后面鲛人营地掠去。

就在那个瞬间,真岚拔出了那一把辟天长剑,贴住了眉心,侧转剑身——雪白的龙牙长剑将他的脸庞分成两半。而剑两侧的两只眼睛,却闪出了完全不同的两种表情:一种是狂,而另一种,则是痛!

手腕微震,一阵阵龙吟从长剑上发出,真岚的眼睛转成了璀璨的金色。

“长剑辟天,以镇乾坤。

“星辰万古,唯我独尊。”

他倒转手腕,以剑指地,垂目吐出四句话。

“这是、这是…空桑的……帝王之血?”迫得最近的螺舟上,传来将领惊惧的低语,“啪”地一声,仿佛有什么摔落在地,“天啊……这是空桑的帝王之血!”

“快后退!快后退!”将军在舱里大呼,严厉的语气里充满了恐惧。

然而,坚不可摧的螺舟行动缓慢,在设计出来时就是有进无退的。无论将军在旗舰内如何嘶声下令,无论操作机簧和转舵的战士多么敏捷,螺舟的轮叶急速旋转着,可后退的速度却是依然缓慢。

真岚手腕一分分下垂,剑尖忽然吞吐出了闪电般的光华。在剑尖接触到水底的刹那,仿佛有巨大的雷霆在地底爆发出来,镜湖震了一震,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

那一道裂缝从辟天剑尖延展开来,直直切割过去,将那架作为旗舰的螺舟居中一剖为二!

指挥三师会战的沧流将军来不及起身,就被连着座位切成了两半。坚不可摧的螺舟有如一只巨大的蚌壳,被看不见的巨手一掰而开。

惊呼和惨叫响彻了水底。

在螺舟被切开的刹那,里面大多数沧流战士还活着,在水流汹涌而入的刹那他们来不及穿上外出在水底行走用的鱼皮衣,拼命地挣脱支离破碎的机械,从中挣扎着游出。然而水底强大的压力挤压着他们的胸腔,让没穿上鱼皮衣的战士们窒息,血从他们的肺部不断沁出来,但求生的本能却让他们不停地挥着手足向上浮去。

然而,没有游多远,一朵朵暗红色的烟火便在水底绽放开来。

脂水在炼炉里爆炸,将整个螺舟连着尚未来得及逃离的沧流军人一起化为灰烬。

那笙刚刚跑出巨石阵,背后的潜流随着爆炸汹涌往外迅速扩张,她觉得背后仿佛被人猛地推了一把,眼前一黑立足不稳,惊叫了一声便是往前栽去。

“小心!”在她额头快要撞上一支尖锐的珊瑚时,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拦腰抱起。那笙奔出了那么远,还被外围潜流冲击得眼前发黑,只感觉到有人忽然冲出,带着她顺着潜流急速地往外退去,借此消减受到的冲击力。

她的脸颊贴在一个金属般冰冷的东西上,黏黏糊糊的好生难受。她攀着那人的肩膀,挣扎着想站起,却听到那人在耳边低声道:“别乱动,我要抱不住你了。”

那一瞬间,她全身触电般地一震,睁大了眼睛。

“炎汐!”

她抬起头,望见了头顶上那一张朝思暮想的脸,不由狂喜地欢呼。

几个月不见,炎汐果然变了。以前她曾把他错认成清秀女子,然而此刻这一张脸上却已然悄然转变了另一种气质,那种隐隐在内的沉静刚毅气质,无论谁在第一眼看见,都认为会是一位俊逸和沉着的年轻男子。

啊……他变得多好看呀!

“你来找我了?你没有不要我,是不是?炎汐!”那笙欣喜若狂,不自禁地张开手臂,一下子抱住了对方的脖子,将脸贴了上去,高声欢呼着他的名字,直到炎汐停止了后退,苦笑着摸摸她的头发示意她安静。

“我刚才只是没时间来找你……”低头望着怀里那个小兔子一样闹腾的少女,那一瞬间,从腥风血雨中杀出的战士的嘴角也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微带腼腆的温柔笑容,“对不起。”

在火光熄灭后,一团淡淡的红色雾气弥漫开来,带着血腥味。

真岚站在那一朵血红色的花的中心,执剑指地,眼神肃杀——那一双璀璨的金色眸子,宛如神魔再世,令人望之失神。

“天……这、这是空桑帝王之血的力量!”

虞长老停住了奔逃的步伐,回望着远处嚣战不休的军队,又将目光投注在阵前提剑指地的独臂皇太子,喃喃自语,他身周的长老们都停住了脚步,脸色苍白——那样璀璨的金色眼眸,和空桑人传说中的破坏神一模一样!

七千年前,就是有着这样眼睛的星尊大帝,戴着同样的皇天戒指,提着同样的辟天长剑,一击劈开了云荒大地,在镜湖和九嶷之间割裂出深不见底的苍梧之渊,将他们海国的神袛生生囚禁!

所有鲛人都停止了奔逃的步伐,望着那一个提剑默立于镜湖水底鲛人祭坛上的空桑人。炎汐一刹间忘了去和怀里的那笙继续说话,也只是抬起头凝望着那个孑然的背影,眼里闪过无数复杂的光芒,手微微一颤。

那个人站在万丈深的水底,一人一剑,镇住了汹涌而来的沧流军队,缓解了复国军的压力——然而,所有鲛人在望着那个空桑皇太子的刹那,眼神都是极其复杂的。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样的危亡时刻,居然是一个空桑人来帮助了他们?!

少主呢?他们……他们的海皇,又是去了哪里!

“你们的王,此刻带着龙神前去寻找如意珠,”仿佛知道这一刻鲛人们的心情,真岚一字一句吐出一句话,声音响彻镜湖,“而空海既然结盟,海国有难,空桑必不会置之不理!只要有我在这里,绝不容沧流进犯复国军大营一步!”

真岚单手握着辟天剑,重新缓缓抬起,再次将剑立于眉间。

璀璨的金色眸子映在雪亮的剑身上,辉映出令天地胆寒的光。

“撤!快撤!”看到那样的杀气即将再度爆发出来,每一架螺舟上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这个念头——面对着这种力量,除非十巫到来,否则谁敢抗衡?

统率已死,无人再组织下一步的进攻。那些庞大的机械纷纷掉转了头,重新往零落的巨石阵里撤回,无数的飞索被收回,小艇上的战士被迅速地召唤回了螺舟腹中,停止了对营地里鲛人的厮杀。

然而,他们刚一回头,就又变了脸色——万丈深的水底,影影绰绰的波光里,忽然如雾气一样浮现出大片披甲的战士!

那些战士居然在水底策马而来,汹涌逼近。那些纯白色的马肋下伸出双翅,在当先一匹额心长有独角的天马带领下,在水底如游鱼一样地飞驰而来。马上的战士手持武器,大氅铁面,面具后的眼睛都是黑色的洞,仿佛是个空心人。

“冥灵军团!”一贯铁血无畏的沧流战士,终于发出了惊惧的叫喊。

一声呼啸,天马吉光飞落真岚身侧。背后,赤王红鸢、紫王紫芒、黑王玄羽策马而来,带来了大批的冥灵军团,从后方包抄战圈而来。

“诸王,将靖海军三师全歼于此!一个不许放过!”

真岚举起了辟天长剑,眼里涌动着璀璨的金色,对着冥灵军团厉声下令。

听得那样的声音,那笙在炎汐怀里颤了一下,也忘了表达自己重逢的热情,只顾回头看着那个忽然变了的人:臭手的声音里充满了战意和杀气,再也不同于以往那样的轻松调侃,油滑而又风趣。

而仿佛,是可以一语翻覆天地的神魔!

“是!”听得皇太子吩咐,赶来增援的军队发出了震动水域的声音——领到了皇太子的命令,三位王者旋即带着下属分散,只见一片大军瞬间如同雾气一样四散开来,在水里织成了罗网,将屡受重创的靖海军团残留部队包围。

厮杀再度开始的刹那,真岚手中的长剑垂落下去,身子忽然晃了几晃。

“臭手,你……你怎么啦?”那笙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从炎汐怀里跳下地,奔了过去——她看到有一朵小小的血花,在真岚身侧的水里绽放开来。

“先别过来!”然而,不等她奔近,真岚却蓦地横出手来厉喝,皇天在他手上闪出妖异的光,眩住了所有人的眼睛:“等……等我身上煞气消了再……”

语音未落,他眼里金色的光转瞬即逝,恢复了平日的深黑色。然而也就在那一个瞬间,他再也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水底的鲛人祭坛上。

“你怎么啦?”那笙跳过去想扶起他——然而触手之下,真岚的身体忽然间四分五裂!他披着的那件大氅忽然就软掉了,手脚如同断线的木偶一样散开,头颅骨碌碌地掉了下来,沿着祭坛一路滚落,最后在一堆女萝里毫无生气地闭上了眼睛。

皇天戒指从他右手上掉落,“叮”地一声滚落在她脚边。

那笙吓得发呆,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那只臭手……那只臭手不是说,在拿到了左腿之后他的力量已经增加,可以不分昼夜地保持自己的外形了么?何况,后来他又拿到了右腿啊!现在怎么会这样呢?就像是一只散了线的木偶一样掉落了!

就在她出神的刹那,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了——

“杀了他!快些杀了他!”

白袍的长老拖曳着鱼尾冲过来,从远处捡起了一个东西,对着那一群女萝嘶声大喊:“快!趁着他衰竭,杀了他!”

女萝们怔了一怔,然而一眼看到空桑王室的血脉,心里的仇恨很快就燃烧起来了——无数苍白的手臂立刻纠缠过来,将那颗暂时失去意识的头颅抓起,扯住了长发悬吊在指间。

可是……要怎样才能杀了这个空桑皇太子呢?

“把他的头,关到那个石匣里去!”虞长老大声喊着,把手里捡起的空石匣扔过去,眼里光芒闪烁,“把头颅封印进去,扔回鬼神渊,他就再也不能动了!”

那个装过右腿的封印石匣在水中划出了一道弧线,然而却没有落到女萝手里。

一个人如同惊电一样掠过来,劈手将石匣夺去!

“炎汐!”那笙认出了那个半途截去石匣的人,不由脱口惊呼出来。

“右权使,你要干什么?!”虞长老厉声叱喝,用力顿着拐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嘶声力竭,“你没看到么?那是魔!是破坏神!是千年前灭了我们的星尊大帝!——此刻不把他封印,日后海国难逃灭顶之灾!”

然而炎汐苍白着脸,静默地望着那一行长老们,手里微微一用力——

“喀喇”一声,那只石匣在他手里成为齑粉!

“你……”虞长老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一旁的那笙,“你、你为了这个妖女,要背叛海国吗?所有人都在战斗的时候,你竟然背叛海国!”

“不,”炎汐将手里的碎片洒落水中,眼神也慢慢锋利,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只是不准备背叛刚结下的‘空海之盟’!”

空海之盟。

这四个字瞬间让激怒的长老们冷了一下,握着拐杖的手顿了顿。

炎汐霍地转身,指着沉睡于女萝手臂中的那一颗孤零零的头颅,声音也高了起来:“我相信我们的王!——如果真岚皇太子是星尊帝那样的魔君,海皇是绝对不会和他结盟的!”

“难道你们不相信我们的王了?”炎汐的手转向了远处滚滚的战场,指着那些和靖海军激烈交战着的冥灵军团,厉声:“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要从背后偷袭一个帮我们挡住了敌人的朋友!虞长老,你要我们海国背负这样的耻辱吗?”

“左权使……”长老们在气势上被他压住了,涧长老仿佛要分辩什么,然而炎汐却只是回过头对着犹豫不决的女萝再度厉喝:“放下他!”

女萝们吃了一惊,手臂一颤,真岚的头颅掉落下来。

那笙连忙张开了手接住,然后蹲下身把真岚的头颅和其余散落的手足放在一起,用大氅卷上——那一包断裂的肢体宛如散了线的木偶。刚才那一剑,是用光了真岚的力气吧……不然他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

生怕鲛人们再对真岚不利,她连忙捡起那枚掉落地上的皇天戒指,重新戴上,然后抱着真岚的肢体躲到一边,警惕地望着那些女萝和鲛人。

炎汐站在双方中间,仿佛一个坚定的缓冲带。那边的厮杀还在继续,然而很明显,慌乱中连遭重创的靖海军已然不是冥灵军团的对手。

炎汐一直一直地望着身后那些族人,与那些谅解或是愤怒的眼神对峙,然而身体里的血缓缓流走,逐步的带走他的力量。此刻,无论哪个族人只要有勇气站出来,哪怕轻轻推一根手指头,他就会轰然倒下。

他唯一还能维持着的,就只有眼神。

“你先带着真岚皇太子赶快走。”炎汐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对着那笙说了一句。那笙扁了扁嘴,很想上去和他一起,然而想了又想,还是恋恋不舍地抱着真岚的肢体躲到了一边。

看目前的情况,如果真岚落到了海国这些人手里,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呢!——自己还是先用隐身术带着他先用轻身功夫逃走吧……虽然是万般舍不得炎汐,但也不能让这只散了架的臭手就这样莫名其妙送命在这里啊!

这些鲛人真是太蛮不讲理了!

她这样想着,身体慢慢往巨石阵里挪动,眼里却满是留恋的光。似乎要在这短短的重逢里,把眼前这个人的模样烙在心里——一直到现在,她还没来得及和他好好说上一句话呢!

那样难得的重逢,却又转眼面对着分离。

“我会来找你,”在她慢慢地退入巨石阵空桑人那里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句低低的嘱咐,简洁而又坚定,“等着我。”

“嗯!”那一瞬间,她脱口答应,止不住地满脸笑容。

然后一回头,再也不看他,一溜烟地在水里消失了踪影。

看到皇天的持有者带着空桑皇太子消失在水底,那一边被镇住的鲛人里再度发出了一阵骚动——无数不甘的眼神蠢蠢欲动,已然有年轻的族人往前踏出了一步,想越过炎汐追过去。

然而,看到前方为了他们而和沧流军队激战中的冥灵军团,又迟疑了一下。千古以来两族之间的恩怨情仇,一瞬间交织在所有海国人的心头。虞长老重重顿了顿手杖,仿佛要发出怒斥,然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看到虞长老叹气的瞬间,知道已然安全,炎汐松了一口气,眼前忽然便是一黑。

长老们朝着炎汐奔过去,手挽着手结成一圈,将他围在中心,开始念动咒语。

“左权使,你必须休息了。”虞长老望着炎汐胸前那一团始终萦绕的血气,低声道,“在整个‘变身’的过程里,你一直在战斗,已然严重影响了你的健康。”

他的手轻轻按在炎汐肩头。

那样轻的力量,却让炎汐嘴里蓦地喷出一口血来。仿佛再也无法强自支持,他盘膝跌坐于祭台之上,任凭长老们各出一手,按在他的身体上,用幻术催合他的伤口。

然而,五位长老的力量加起来也无法和苏摩抗衡,这一次重伤的身体愈合得缓慢非常。炎汐听得那一边的战争已然接近尾声,两军都开始逐步撤走,却不知道那笙是否带着真岚和冥灵军团的三王顺利汇聚,不由心下焦急。

仿佛遇到了什么,身后的冥灵军团发出共同的呼啸声,准备齐齐撤走。

他再也忍不住地站起身来。

战斗刚进入尾声,为何冥灵军团就要这样急速撤走?莫非是真岚下令让三王带兵返回,不再相助?他心里闪电般地转过无数念头,脚下却忽然一震——就在同一刹那,整个镜湖的水忽然发生了剧烈的回流!

那样广袤而深邃的镜湖之水,居然在一瞬间变成了巨大漩流,仿佛有什么忽然打开了水底的机关,极其强大的力量将水流吸入地底,形成了可怖的漩涡。

炎汐重伤之下,猝不及防竟然被汹涌而来的潜流整个卷了出去。就在瞬间,无数复国军大营里的妇孺老弱,都立足不稳地被卷走——幸亏有女萝在,无数雪白的手臂伸了出来,将那些被急流如草芥一样卷起的鲛人拉住。

整个澄静的水底忽然间变成了修罗场——水被彻底搅动,剧烈地回旋和呼啸。无数腐土、尘埃、草叶、鱼类和断肢一起扬起,将水流弄得一片氤氲。

一尺之外,已然看不到任何东西。

耳畔只听得无数断裂的响声,巨石阵在急流中一根接着一根倾倒,仿佛草梗一样滚动。而那些原本卡在巨石阵里的螺舟不能像冥灵军团一样瞬间转移,如硬币一样被抛起,吸入了漩涡,翻滚着消失在潜流的尽头。

“天眼!是天眼开了!”虞长老被一只女萝扯住了胡子,身体如同一片叶子一样在巨大得漩流里浮沉,然而却望着漩涡最深处那一点幽蓝色的光,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大喊,“小心!天眼开了!”

那是水底蛰伏多年的蜃怪被惊动后张开了巨口,准备将一切吸入它的腹中!

蜃怪是虚无飘渺之物,身体无形无质,不喜光,沉默而独来独往。传说中,它居住在虚实两界的交替之处,在地底吐出蜃气,结出种种幻象,诱骗生灵进入腹中。蜃怪没有形体,也没有思维,吞噬是它唯一的生存目的。然而幸运的是它的食欲有限,平日也非常的懒惰,吃饱后便会在地底下一睡一年,绝不到处游弋。

而今日又到了十月十五,是它开眼进食的时候。

方才……是宁凉领着人闯入了它沉睡的地方,提前将这个可怖的魔物惊醒了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来犯的沧流靖海军团覆灭!

炎汐顺着潜流漂起身体,然而也感觉到那些飞快掠去的水流平整得如同光滑的刀子,几乎在切割着水底的一切——这一次被提前惊醒,蜃怪只怕是在狂怒。这个天地之间,除了神袛,从来没有东西敢惊动它的沉睡!

宁凉……宁凉已经葬身于水底了?!

他望向漩涡最深处,那里闪烁着一点幽蓝色的光,仿佛真的有一只眼在静静凝视着他,带着一丝熟悉的不以为然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一瞬间,心里有一道细微却深切的震颤流过。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水流在地底轰鸣,发出猛兽吞噬一样的吼声,无数螺舟仿佛硬币一样翻滚着,跌跌撞撞地被吸入最深的天眼里。碎裂的声音和惨叫在水中此起彼伏。无数断肢残骸在水流中翻滚,无数鱼类翻着白肚子成为牺牲品。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天眼深处却依稀传来缥缈的歌声——

“这世间的种种生死离合,来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爱过你,那我就永远不会忘记。

“但,请你原谅——

“我还是得,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

那,似乎是宁凉最喜爱的一首歌。

潜流的汹涌中,无数往事也如同洪流铺天盖地而来。

二十年前那一场被沧流帝国镇压的大起义之后,无数族人被屠戮,尸体被吊在伽蓝城头,竟然绕城一圈!

然而即便是受到了这样几乎是致命的重创,还是有一些侥幸生存下来的鲛人在镜湖的最深处重新聚集,重新创建了复国军大营,胼手抵足,并肩奋战,在腥风血雨中共同前进。

那个时候……每个人的血里都燃烧着火一样的激情吧?

在重建大营的时候,他们五个人曾割破自己的手,相互握在一起。五个人的血融入镜湖,飘渺地随着潜流远去。他们一起对着那一缕流向碧落海的血,起誓:将为复国献出一切,有生之年一定要带着族人回到故土!

那之后,又是二十年。

二十年,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已然是一个时代的过去;然而对于他们鲛人的生命来说,只不过一生里的短短一段。这二十年里有过多少次的血战和抵抗?同时,又有过多少的背叛和死亡?

五个人的血誓,至今仍言犹在耳。

然而,他们几个人却奔向了不同的道路。内心最初的那一点热血和执念,与流逝的时光相互砥砺着——那样巨大而无情的力量,让一些执念更加坚定锐利,如新刃发硎;然而,也有的只是在光阴中渐渐消磨和摧折,终至完全放弃。

湘失踪,寒洲战死,碧身陷帝都……最初的五个人里,剩下的只有他和宁凉了吧。

很多年来,他最好的战友一直是这样的阴阳怪气,言谈里总是带着讥刺的语气,仿佛对一切都看不顺眼。然而不知道为何,每次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宁凉的眼里却会浮出隐约的茫然,仿佛不知道看到了何处,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之前他满心都是复国,心无旁骛,也不明白宁凉的古怪脾气由何而来。直到几个月前在桃源郡遇险,遇到了那个中州来的少女——在生死边缘打滚过来,他心底某一根弦忽然就被无形的手拨动了一下。

仿佛是一架喑哑已久的琴,终于被国手弹出了第一声。

那之后,仿佛是心里的第三只眼睛打开了,他慢慢地明白了很多以前并不了解的事情,特别是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情感——从鬼神渊回到镜湖大营后,他开始渐渐地觉得:宁凉的心底,应该也是藏着一个秘密的。

然而,却一直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地问他。

直到今日蓦然发觉宁凉已然开始变身,才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宁凉心里应该也藏着一个人。可是,没等询问,他却已然带领着战士们奔赴绝境而去。那个未曾说出来的秘密,只怕会成为永久的谜了……

炎汐默默地望向天眼的最深处,忽地腾出一只手,摘下了肩甲上那一朵被扯得支离破碎的水馨花——那,还是日前为悼念寒洲而佩上的。手指一松,那朵花被急速的潜流卷走,向着漩涡的最深处漂了过去,随即消失不见。

巨大的漩涡里,无数鲛人被女萝们用长臂束缚着,抗拒着急流。水流在耳边发出可怖的轰鸣,相互之间已然无法交谈一句。然而,在看到左权使这一举动时,不用任何言语,所有的鲛人战士都纷纷摘下了别在肩甲上的水馨花,默默地扔入了急流。

一道雪白的光,向着地底最深处卷去。

宁凉……我对你发誓:在有生之年,我一定会带着族人返回那一片碧落海!

请你,在天上看着我们吧。

巨大的漩涡外缘,那笙被赤王红鸢抱在天马上。

冥灵军团没有实体,可以自由穿梭于天地和水下。然而幻力凝结成的战士毕竟不是鲛人,在那样深的镜湖水底,凝结而成的灵体也无法长时间地承受如此巨大的水压,战斗进行了一半,便渐渐地感觉到了衰竭。同时,无色城里那一具具白石的棺木乍然裂开,里面那些沉睡水下的空桑人嘴角沁出了血丝——那是提供灵体的族人,已然无法承受。

在水底风暴初起的瞬间,所有冥灵军团已然携带着皇太子的身体在瞬间退回了无色城。然而,那笙这样的活人却无法进入这座虚无之城。所以只好留下了赤王带着她,躲在风暴所不能到达的角落,等待风暴平息。

两人相对无语,天马静静在水中扑扇着翅膀。

那笙望着湖底那个幽蓝色的天眼,感受到身周无所不在的呼啸,天不怕地不怕的心里也有了战栗的感觉。

“真是不怕死啊……居然去惊动蜃怪来消灭靖海军团!”美丽的赤王勒马俯视着巨大的漩涡,眼里也流露出敬畏的神色,“实在是让人佩服。”

“鲛人一直很了不起啊!”那笙望着水底,却是自然而然地附和。

“是么?”红鸢望了望怀里这个小姑娘,不由笑了起来,“也是,我在空桑族里长大,心里怎么都脱不开那个樊篱。”

“当然,”那笙转过头望着红鸢,认真地道,“你看,鲛人长得美,活得长,能歌善舞,连眼泪都能变成珍珠!——哪一样不比陆地上的人好啊。”

红鸢勒马微笑:“可惜尽管他们有千般好,就是不会打仗,所以亡了国。”

“为什么要打仗呢?”那笙蹙眉,露出厌恶的表情,“他们本来活得好好的,谁也不得罪,为什么要逼得他们打仗!”她转过脸,认真地望着赤王:“你喜欢鲛人么?听真岚和白璎说,空桑族里有很多人不喜欢鲛人——你也是这样的么?”

“我……我——”一下子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赤王身子微微一颤,那两个字到了舌尖,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禁锢。

没有听到回答,那笙有些失望地噘起了嘴,对这个漂亮的女人起了抵触。她转过头去看着天眼,喃喃道:“鲛人还有一点比人好——他们喜欢了谁,就会为那个人变身。不像人那么虚伪,骗自己也骗别人……”

话未说完,她忽然觉得背后一震,赤王猛地抓紧了她的肩膀,吓得她忘了下面的话。再度骇然回头,却正对上了一双微红的眼眸。

“怎么、怎么啦……”她怔怔地望着赤王,发现赤王的眼睛里蓦然涌出晶莹的泪水,“哎呀,我说错话了么?”

“我、我——”赤王用力抓着那笙的肩膀,仿佛生怕自己会忽然间失去控制。那两个字一直在她心里挣扎了百年,如今正要不顾一切地挣脱出来。最终,她还是说出来了——

“是的,是喜欢的……我喜欢鲛人!”

那句话不顾一切地从嘴里冲出,仿佛暗流冲破了冰层。赤王眼里的泪水终于随着那句话悄然坠落,她带着苦痛的表情凝望着天眼深处,喃喃:“对,爱——确实,我是爱他的。一百多年了,我从来不敢说出来……”

那笙吃惊地望着马背上那个高贵优雅的女子——这个已然成为冥灵的赤王心里,原来埋藏着如此隐秘的过去,如火一样压抑着燃烧在心底。

仿佛尘封多年的往事忽然被触动,孤身站在水底,望着那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漩涡,赤王喃喃地说着——不知道是对身前这个异族的少女,还是对自己一直故意漠视的内心坦白:“整个云荒都没有一个男子比治修他更温柔……可是,我不敢。我不敢说……我不是没看到白璎的下场。”

“那个鲛人,叫治修么?”那笙在她再度沉默的刹那,忍不住问。

“治修……对,治修……”赤王唇边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多少年了,我从不敢说出这个名字——就像是被下了一个禁咒。”

她仰起头,望着上空荡漾的水面,眼神恍惚。日光在镜湖上折射出璀璨的光,巨大的白塔将影子投在水面上,仿佛一只巨大的日冕。

那些光阴,那些流年,就这样在水镜上无声无息地流逝了么?

然而,就算过去了百年,成为了冥灵,连身体和后世都没有了,她还是不敢说出来——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分属不同的种族啊……这是什么样的禁咒,竟然能将人的感情禁锢到如此!

“那么,后来他怎么了?”红鸢说了一句又沉默了,那笙忍不住继续问。

“在我大婚的那天,他沿着海魂川走了,”赤王望着水面,默默摇了摇头,“其实他早就可以走了的,因为我已烧掉了他的丹书——我知道他为什么留下……他希望我能跟他一起返回碧落海。”

“多么美丽的幻想啊……”回忆着的女子蓦然笑了,“一起返回碧落海!”

“但我是空桑人,我会淹死在那片蓝色里啊……

“而且,我是赤王唯一的女儿,会成为下一任的王。

“我怎么能够走呢?

“在他走时我不曾去挽留,那之后,我甚至都不敢对任何人说起他的名字……我害怕这个秘密会成为我们这一族被其余几族耻笑和倾轧的借口——就像当年白族的白璎郡主迷恋那个傀儡师一样。

“我没有白璎那样的勇敢。

“我怕被人耻笑,我怕族人都会因此离弃我,赤之一族分崩离析。”

赤王忽然举手掩面,虚幻的泪水从指缝间流下,却是炽热的:“甚至在白璎被定罪那天,我都不敢站出来替她说一句话!——哪怕那时候我心里是绝对站在她那一边的,可我竟不敢站出来反对青王对她的迫害……”

那笙怔怔地望着这个历经沧桑的女子,轻声道:“不怕了——如今臭手当了皇太子,没有人会再来耻笑你……”

那笙抬起手想去擦她的眼泪,安慰她。可是,她的手却穿透了红鸢的面颊。那笙怔住——她忘记了,眼前这个女子已然死去。所有爱憎,都已经是前世的记忆。

她举着手,望着赤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天马拍打着翅膀,轻轻打着响鼻,仿佛在安慰着主人。周围的呼啸声在沉默里渐渐减弱,水流的速度也缓慢下来,仿佛风暴终于过去。

“看啊——”那笙忽然叫起来了,指着深处那一点渐渐闭阖的蓝光,“天眼关了!”

她一个鲤鱼挺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我要去找炎汐——”

顿了顿,她回头望了红鸢一眼:“你……跟我一起去么?去找那个治修?他不是逃走了么?大概就在复国军大营里啊!你跟我去问问说不定就能找到!”

然而,红鸢迟迟没有回答她,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我已经死了……还去做什么?”她望着镜湖的最深处,喃喃道,“说不定,他也已经忘记我了——而且,他们连戴着皇天的外族人都敌视,何况是空桑的赤王呢?”

看到赤王摇头,那笙赌气:“好,你不去,我自己去了!”

她转身沿着水底,奔出了几步,忽然间觉得后颈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喂!干什么?”她大怒,在水中悬浮着转动,想去踢那个揪住她的家伙。

然而一转身,就遇到了一张僵尸般苍白木然的脸,她吓得一声尖叫。黑袍的老者悄然出现在无色城外,骑着天马,一手拎住了她的衣领,拖了回来。

“黑王,你做什么?”赤王也不禁有点怒意,斥道,“放开她!”

黑王玄羽却只是将苍白枯瘦的手臂平平伸出去:“在下奉皇太子之命,送那笙姑娘去叶城。”

“什么?为什么要我去叶城!”发现了这个僵尸一样的老者原来也不过是个冥灵,那笙大叫起来,用力去踢,却忘了冥灵的身体是虚幻不受力的,“我要去镜湖大营!我要去找炎汐!”

“那笙,别闹了。我的左手如今被霍图部的遗民带到了叶城……需要你去解开封印。”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叹息,“唉……而且,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是别去给炎汐添乱了。”

熟悉的语声过后,虚空里仿佛烟雾凝结,一个头颅凭空出现在水里。

真岚显然尚未恢复到可以支持形体,急切间只好让大司命用金盘托着他的头走出无色城。他望着那笙,苦口婆心地劝告:“如今复国军遭到袭击,人心浮动,刚才他们对空桑的敌意你也是看见了——你如果去了,我怕炎汐也保不住你。”

那笙哼了一声:“不怕,我有皇天!”

真岚却忽然正色,厉声道:“可你总不想让炎汐和族人闹翻吧?!”

“……”那笙怔了一怔,想起那一群鲛人果然是对自己深怀敌意,她一下子被问住了,但很快又恼怒地跺脚,“可是!难道你想让炎汐不要我么?——他说要我等着他……他迟早会和族人闹翻的!”

“我不是让炎汐不要你。”看到小丫头动了真怒,真岚的脸色缓和下来了,带着微微的疲惫,道,“只是要你等一等。”

“有什么好等的?”那笙不服气,“等等等……我一共也只能活一百年!”

“等苏摩回来吧……”真岚翻起眼睛,望向镜湖水面上空,“他是海国的王,如果他出面支持你和炎汐,长老们定然不再好反对下去。”

“嗯……”那笙迟疑了一下,却很快就想通了,欢喜地用力点头,“你说的也对!”

真岚笑了笑,将视线从天空中移开:“如果想一辈子在一起,就不能急在一时啊……小丫头,你不要太要强,非逼得炎汐在你和族人之间作选择——那是很不好的,知道么?”

“嗯。”那笙被说服了,乖乖地点着头。然后很快又急不可待:“可是……苏摩他去了哪里?他什么时候回镜湖来啊!”

“他……”真岚再度将视线投向天空,却轻微地叹了口气,“他应该去帝都追白璎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成功,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那笙愣了一下,想起真岚曾经说到白璎此去凶险异常,那么,苏摩这一次一定是去救她了?脑子里终于将事情理出了一个大概,她不自禁地脱口大叫:“什么?臭手……你是不是疯啦?”

她跳了起来,几乎要去敲金盘上那颗头,“你脑壳烧坏了?你让他去追太子妃姐姐,自己却来这里替他和沧流人打仗!你不要你老婆了么?”

“哪里。”真岚微微侧头,躲开了那一击,嘴角却浮出一丝苦笑:“我可清醒得很……丫头,你不明白。有些事情,他能去做而我不能;所以,另一些事情,我就不妨替他承担。”

“……”那笙这一次没听明白,然而心里不知怎么的也觉得不好受。

“你……你的身体散架了么?”半晌,她才想起该说什么,望着金盘上那颗孤零零的头颅,问,“还能拼起来么?”

“放心,我没事,”真岚点了点头,难掩眉间的疲惫:“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恢复。刚才那一剑实在过于耗费力量了。”

“刚才那一剑……”想起方才劈开地底的一剑,那笙忽然打了个寒战,“厉害得叫人害怕……”

“当然厉害……我召唤出了血脉里的那种力量。”真岚苦笑起来,望着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六体未全,血脉未通,我强行使用了帝王之血的力量,所以只能出一击而且迅速衰竭——小丫头,等我稍微恢复一些,就陪着你去叶城。”

“嗯。好吧,我等你好起来,去找你的左手——”那笙乖乖地点头,望着真岚,“这样你就只缺身体了。身体在哪里呢?”

“在白塔底下。”真岚微笑着回答,望向水面。

那笙吓了一跳,大叫起来:“什么!压在白塔底下?——那怎么拿得出来?”

“先不去想这个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真岚只是笑着,不急不躁地安慰这个受惊的少女,“一样一样来,我们先去找我的左手吧。”

“嗯,好。”那笙点头答应,很快却又在那里碎碎念,“等找完了左手,苏摩也该回镜湖了吧……他一定会帮我的,是不是?如果他不肯,我再去求太子妃姐姐好了……”

她打着自己幸福的小算盘,天下苍生暂时被搁到了一边。却没有看到一旁金盘里那双眼睛,透出了越来越多的苍凉和沉重,一直一直地望着镜湖水面上白塔的倒影,眉间锁着深刻的愁绪。

苏摩,你是否追上了她呢?

这边的战斗,我会替你挡下,而你,能否将她从必死的境地里带回?

开境之夜过后不久,自从皇天出现后就一直动荡不安的泽之国出现了新的转机。

位于息风郡的东泽首府越城里,忽然出现了两位神秘人物:一位是中州来的青年男子,成为了总督的心腹幕僚,对其言听计从。而另一位是军人,得到了高舜昭总督的任命,成为东泽十二郡兵马的元帅——据泽之国的军队里传言,那个胡子拉茬的中年人竟然是刚刚诞生的新剑圣,前朝空桑的名将西京!

不管这个说法是不是真实,但所有士兵们都确实地看到了那个陌生男子在用兵上的帅才,在他的指挥之下,本来如同一盘散沙,战斗力远远逊色于沧流镇野军团的泽之国军队,居然开始能够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晔临湖一役,西京和桃源郡总兵郭燕云相互配合,出奇制胜,第一次重创了镇野军团的第三军!

自从发起反抗以来从未取得过一次大胜的泽之国军队得到了巨大的鼓舞,原本开始涣散的军心再次凝聚。十二郡的总兵都开始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这个新任命的陌生将领的领导,将自己的军队带到帐下听从调配。

那些因为一直对沧流军队的欺压掳掠深怀不满,从而借机起来反抗的东泽军队终于有了一个统一的将领,从而渐渐扭转了和沧流军队交手总是落败的局面。渐渐地,在西京的带领下,泽之国的军队仗着对当地地形的了解,甚至可以开始反守为攻,和镇野军团打起了游击战。

帝都原以为能在三个月内平定的泽之国的动乱,竟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息风郡越城的总督府里,高高的紫檀木座位上,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傀儡。

手握着双头金翅鸟的令符,穿着和十巫一样的黑袍,带着高高的玉冠——这,赫然是帝都元老院委派往东部泽之国的最高首脑:总督高舜昭。

然而,面对着堂下聚集的部下和幕僚,这个男子的眼睛里却已然没有了神采。

他的嘴巴不停开阖着,吐出一句又一句的指令,然而每一句话的语气都是平板的,毫无起伏。身侧的白衣青年不时递上文卷,让他盖上玉玺,令指令生效。当盖下玉玺的时候,他的双手硬得如同僵尸,几度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仿佛关节都已经生锈——没有人知道,总督现在已然是一具行尸走肉!

傀儡虫种到了他心里,蚕食了他的神智。

一面绣着东泽十二景的华丽屏风逶迤地延展在他身后,隔开了后堂里操纵的一切痕迹。如意夫人严妆坐在屏风后,倾听着堂下各方下属的意见,然后隔着薄薄的屏风,和那一位侍立于总督左右的白衣青年低声议论着。

也幸亏有了慕容修在一旁谋划,这一切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顺利进行——这个来自中州的年轻珠宝商,有着罕见的野心和胆略,敢于插手云荒大陆的兴衰更迭,想以“谋国”来做成这一笔一本万利的生意。

然而,他也有着与此相当的谋略和手段:自从桃源郡和空桑皇太子有了约定以后,他拿着双头金翅鸟令符辗转于泽之国十二郡的滚滚战火中,冒着被沧流军队发现的危险,一个又一个地方地奔波。从策动民众动乱,到逐一鼓动十二郡军队叛变,再到在颓势里一力不让军心溃散……慕容修展示出了一个普通珠宝商所没有的沉着和深谋远虑,做事周全,心思缜密,令人叹为观止。

正是有了慕容修的谋略和西京的用兵才能,她才能以一介女流的身份坐镇总督府,通过操纵高舜昭总督牢牢地控制住了东部泽之国的局面。

他们三个人在全力合作,所有的举措,都只为了一个目的——推翻沧流帝国的铁血统治。那,是他们海国和空桑遗民的最终愿望,也是空海之盟的唯一基础。

如意夫人示意那个傀儡抬起手,取下案上的玉玺,在慕容修拟定的文卷上盖下大印。堂下神木郡的总兵得了手谕,立刻叩首告退,回去准备一千艘木兰舟,以便和镇野军团在青水上展开血战。

傀儡的手臂僵硬地放下,将玉玺放回案头。

如意夫人隔着薄薄的鲛绡望着那个人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神黯淡。高舜昭,帝都委派的东泽十二郡总督,她多年的恋人,终于还是变成了她手底下的一个傀儡……

没有办法。谁要舜昭他不肯背叛帝国,不肯站到海国一边?所以,她只能听从了苏摩少主最后的安排,将傀儡虫种到了恋人的心里。

她听着西京和慕容修在堂下和十二郡的总兵商量着如何对付沧流军队,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够了,以她的缜密,慕容修的谋略,西京的将才,泽之国这一边局势应该可以逐步地得到控制!

可是……舜昭啊,你我这一生的相爱,却只能得来这样不堪的落幕。

我知道你身体虽然被我控制,可心里却依然似明镜——我借你之口发动叛乱的命令,煽动泽之国的军队和你的国家对抗。你……恨我么?

没关系,恨吧,尽管将那些憎恨都积累在心底吧!

等海国复国,等那些孩子们都回到了碧落海,到时候我便会解了你身上的傀儡虫,将利剑倒转递到你手里,让你将所有的愤怒都尽情宣泄。

那也是,我们之间恩怨的最后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