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的晚餐是一份芹菜拌面和一盘蒸茄子。这是他的常规晚餐,从他杀第一个人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吃素已经有15年了。这倒不是为了赎罪,只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他越来越讨厌同类,越来越喜欢动物。而他的导师,最初囚禁他,虐待他,同时又教导他,训练他的男人,也有过相同的感受。
“如果动物能够反抗,还有多少人能留在这个世界上?”那个男人经常对他这么说。
有一次,他问那个人,“你为什么把我锁在笼子里?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那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本87年版的《英美经典诗集》。
“我对朋友感到愤怒,
我说出这愤怒,它消失了,
我对敌人感到愤怒,
我没说出,它滋长了……”
他抑扬顿挫地念着,慢慢将目光移到他身上,“威廉布莱克的《毒树》——你说什么?”
“为什么把我关在笼子里?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他又问了一遍。大部分时候,他的提问都得说上两遍,甚至更多,因为他的“导师”大部分时候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得先唤醒他,才能开始跟他交流。
“我只是想让你体验一下动物的感受。”他丢开了那本书,脸上恢复了之前的恶毒和幸灾乐祸,“你先是迷惑,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梦还是真,你不知道你面对的是敌人还是朋友,接着,你感到恐惧,你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已经落入他人之手,你不知道自己将会遭遇什么,你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这时候,你开始盘算逃亡,你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即便身陷囹圄,你仍然有可能逃出去,然而随着你的计划日复一日地失败,你渐渐失去了信心,你开始哀怨,你开始假装放弃敌意,哀求那个掌握你命运的人放了你,而当那个人拒绝你后,你就完全绝望了,你知道,你的末日已经不远了……呵呵呵,那些被关在笼子里,随时会被屠杀的动物都会经历这样的心理过程……”他忧郁的眸子闪动着灵光,他似乎在怜悯他,又似乎在嘲笑他,“……呵呵,你们都一样。”
他知道他不是第一个。正对他的一堵墙上,挂着28张照片,每个人都被关在笼子里。他们大部分都是成年人,男女都有。其中有个女孩他认识。她曾经是镇上最漂亮的姑娘。三年前,她失踪了,谣言说,她被一个马戏团班主骗上了车。可警察没能找到那个马戏班主,几个星期的调查一无所获,这让他们最终放弃了搜索。她从此杳无音讯。现在,他终于明白,她哪儿也没去。她就在这里。这里是两个镇的交界处,离她家不过10里地。
“她在哪里?”有一次,他忍不住问那个男人。
“她?”他转身望向照片,蓦然皱起了眉头,紧接着,他大发雷霆,怒气冲冲地朝笼子冲来,他将他拽出笼子,扒光他的衣服,用绳子捆住他的手脚,开始用皮带抽他,一直抽到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才罢手,“你想问她在哪儿?”
他能听见对方在说话,却已经无法开口回答。
那个男人凑近他的脸,好像在观察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他看见一张灰白的脸,上面挂满了水,只是不知道那是汗水还是泪水,接着,他听见这个男人开始低声说话,声音中混杂着痛苦、悲伤、无奈和一点点悔意,“她在山里。我没法烧死她,她怀孕了,那孩子是我的,我本该让她把孩子生下再杀了她,可你知道,孩子有多吵闹,他会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她求我饶了她,她说她愿意当我的妻子,她说只要让她活下来,让她干什么都可以……我知道,我如果答应了她,我的死期就到了,她根本不懂我的诗……妈的!”这个男人蓦然站起,“你听好了,你这个混蛋!”他大声咆哮,口水喷到他脸上,“……你是笼中之鸟……只有我才能决定你的生死……你休想逃跑!你快死了!你死定了!我这就宰了你!我已经厌倦你了……”
那时他想,这个人已经杀了28个人,而他将是第29个。
那个男人丢下皮带,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床边,大哭起来。
他以为这个人会马上冲过来把他杀了。可是他错了。那个男人在痛哭中怒骂了一阵后,就把他丢回到了笼子里。等他再见到这个人时,已经是第二早晨了。这个男人已经恢复了常态,他把药和食物递进笼子的时候,声音轻柔地说道:“你不该恨我,因为我给你食物,是我在养活你。”
他发现房间的中央多了一个麻袋。麻袋还在动。
“那是什么?”他问道。
“动物。”
那个男人将麻袋透开,里面是个女人。她大概三十多岁,双手和双脚都被捆绑着,嘴上还贴着胶布。那个男人拉开笼子,将他拽了出来。他浑身都是伤,几乎无法走路,可那男人一直将他拽到女人的身边,随后,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刀。
“如果你杀了她,我就答应让你多活一个月。”那个男人道。
他低下头,朝那个女人望去。蓦然,他发现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她是个孕妇?这就是他找上她的原因吗?他是为了纪念另一个女人才找上她的吗?
她抬起头,恐惧地注视着他,不断地摇头,他仿佛能听见她的恳求,“不,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们无冤无仇,你不要杀我,求求你,求求你……”泪水打湿了她的衣服。那一刻,他真的很想放过她,他真想拿着尖刀转身插入那个混蛋的心脏,但他明白,这是不切实际的,这个杀人如麻的家伙,恐怕在递给他刀的那一刻,就已经在防备他了,只要他稍有什么不对劲,可能就有另一把尖刀朝他的喉咙割来。不,也许还不会让他死得那么容易,屋子的角落里就有一把电动锯子,“如果我恨你,我就会把你活生生锯成两半。”那个男人曾经对他这么说过。那不是玩笑。
如果今天他不动手,他跟她两个人都得死。
他在恐惧和战栗中握紧了那把刀,他知道他别无选择。
至今他仍然记得那女人的眼神。当他把刀插入她的心脏时,他感觉就像扎在一块松软的沙地里,她的身子抖了一下,她仰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痛楚和愤怒,她可能无法相信自己真的会死,在最后一刻,她企图跟死神抗争,她企图挣脱捆绑她的绳子,然而,她所有的努力最终都是徒劳的。她的身体扭动了好几分钟,骤然停住。她呆滞地望着他,恐惧慢慢从她眼中消散,她知道她快死了,她知道她已经解脱了。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
事实证明,这件事是个良好的开端,同时也是他人生的分水岭。如果他当初没有杀死这个女人,他后来便不会有勇气杀死那个囚禁他的男人。而如果他没有杀死那个男人,那他或迟或早都会成为这个人的刀下鬼。其实,一旦他开了杀戒之后,再杀多少人,就都无所谓了。
“干得不错。干得不错。”那个男人尖声笑起来,“好——现在,你已经杀了人,告诉我,下一步,你该怎么办?”
“我想,我们可以埋了她,或者烧了她。”他道,他身上的伤痛几乎让他站不住,可他的声音无比冷静。
那个男人看着他,神情有些迷惑。他猜想,这个混蛋在怀疑他是不是过去杀过人,要不然,这孩子怎会如此冷静?他才13岁。他应该哭鼻子不是吗?他应该精疲力竭地倒在尸体旁边,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在那里唠叨,我杀了人,我杀了人,不是吗?可是,他却站在那里,低头望着尸体,冷静地考虑该如何消灭证据。
他们两人在沉寂中度过了十几秒钟。最后,那个男人打破了沉默。
“我看,我们还是先把她丢到后面去。然后,我们吃点东西,要不然,你哪来的力气干活?”
那个男人将女人的尸体拖出了房间。他猜想他可能将她扔进了外面的柴房。过了会儿,那男人回来了,他手里拿了个竹篮子,里面有黄瓜、番茄、芹菜、豆干和鸡蛋。
“会做菜吗?”那个男人问他。
他摇了摇头。
“那你得学。你来摘芹菜,我来刨黄瓜,我们可以做一顿像样的午饭,”那个男人心情愉快地说,“别指望吃什么鱼啊,肉的,如果真的想吃,我们就把那女人吃了……”
他吓了一跳,那个男人嘿嘿笑起来。
“得了,我不是食人魔。我只是想告诉你,吃那个女人,跟吃鱼,吃肉,没什么两样,它们都是有情众生的躯体……知道佛教吗?”
他又摇摇头。
那个男人将一把芹菜丢在他面前。“我从小喜欢佛教,小时候,我还拜过一个师傅,可我没办法皈依,因为我不够格,我父亲开了一家屠宰场。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逼迫我学习如何杀死动物,教我怎么分解它们的尸体,当我开始对它们的眼泪和绝望感到麻木的时候,我的技艺就越来越纯熟,他们都夸我能干……”他轻轻摇头,“在我6岁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一头小猪,它是我的伙伴,它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曾经发誓要保护它,可是,一年后,它就被我父亲宰了……”
他在桌子对面慢慢坐下,开始摘芹菜。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芹菜的清香,但这无法掩盖屋子里的血腥味和尿骚味,那女人死的时候小便失禁了。
“我们家的屠宰场口碑不错,附近的人都到我们这儿来买肉,这是我们家的生计,我们家就靠这个发了点小财。知道我说的屠宰场在哪里吗?”
他摇头。
“这里。我父亲死后,我就把它关闭了。”那个男人语调轻快地说,随后又夸张地笑了起来,“我父亲可不是我杀的,他太喜欢吃猪内脏了,这让他的血管里塞满了脂肪,有一天,他出门的时候,突然摔倒了。脑溢血。——对了,你叫什么?”
那是他被绑架后,他们两人第一次开诚布公地交谈。
“李怀恩。怀念的怀,恩情的恩。”他道。
“我也姓李。我的名字不怎么样。我就不说了。不过,从现在开始,可以叫我李哥。你是所有那些人中,年龄最小的,也是唯一被允许跟我一起吃饭的——你喜欢芹菜吗?”
“还行。”他道。
“你是那个小邓丽君的儿子?”
他一愣。
“是的。”他答道。
“我很抱歉。”姓李的男人道,歉疚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烧死她吗?”
他的心一阵狂跳,他感觉血液正在血管里跳动沸腾,几乎就快喷涌而出了,他真想扑过去杀了这混蛋,但是他忍住了,“为什么?”他的声音异常冷静。
姓李的男人盯着他的手,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他手边的芹菜还有一大堆。
“她侮辱我。”姓李的男人道,“我给她写了诗,可她拆开信封后,竟然问我,那是什么……她以为信封里会是钱……她说‘哦,原来你是个诗人’……听她的口气,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后来她把我的信撕碎了,丢进了垃圾桶。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从那一刻起,我就判了她死刑。”
他把自己脸上的表情控制得很好,但是他的手却背叛了他。他的手在颤抖,一片芹菜叶子,他扯了十几次,才把它扯下来。
“可是……可是你杀死的不仅仅是她……”过了好久,他才开口。
“晚上,我等了她好几次,她都不是一个人,她总是跟男人在一起……她大概就靠这个挣钱吧?他们总是去吃夜宵,吃很多很多的猪肉串,很多很多的酒和鱼,还吃烤乳猪,我虽然不是个好人,可我至少没杀过婴儿,乳猪和婴儿没什么区别,它们生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们烤着吃的,它们也有生存的权利……懂吗?”
“那家烤乳猪店在我们那儿很有名,几乎家家户户都吃过它家的乳猪……”他大着胆子说道,“难道,你能把吃过的人都杀了?”
“你终于开始像个成年人那样跟我交谈了,”那人一点都没生气,反而还有点高兴,“是,几乎家家户户都吃过烤乳猪,所以,杀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冤枉。他们活该。这就是我在舞厅放火的原因,能杀几个就算几个,反正谁都不是好人……”他做了个鬼脸,“在他们当中,你妈是唯一侮辱过我的人,她是我的首要目标。所以,我在她的房间放了火,然后我把前门和后门都锁了起来……死了12个。这是报纸上说的。我从来没一次消灭那么多人。这是我人生的里程碑。”
“12个。”他喃喃道。
“我在火灾发生前的一个小时就溜进了你妈的房间。先是你,然后是你妈,最后是那个男人……对了,你干吗躲在床底下?”
他眼前又浮现当时的情景:他偷听到母亲跟贝司手的对话,知道他们会回到母亲的房间,于是他就偷偷跑进那个房间,躲进了床底下。他万万没想到,那里面,已经有了一个人。那个人一看见他就把他掐昏了。等他醒来时,这个人正在狠揍那个光着身子的贝司手,而她的母亲则赤身露体,口吐鲜血倒在床边。那时候,她还没死。她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
“喂,说话……你干吗躲在床底下?”
“我,我想坏了他们的好事。我不喜欢他,他有老婆孩子,他总是说一大堆甜言蜜语,我妈常给他钱……”他说不下去了。现在他们都死了,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李哥同情地朝他微笑,“女人多半都是傻瓜,就好像我妈,我爸几乎每天晚上都揍她,可她就是不肯离婚,说得好听点是贤惠,可实际上,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有的人就是天生被人揍的。——我们今天吃芹菜拌面。知道为什么吗?”
“你喜欢吃芹菜。”
“呵呵,也对,也不对。以后你也会喜欢的。知道为什么吗?”
他没说话,李哥自己说了下去。
“因为芹菜能治愈你的心理创伤。杀人之后,你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些被你杀死的人,他们的眼神,他们挣扎的样子,他们的血,甚至他们屁眼里流出来的大便,都会不断出现在你眼前,你好像还能闻到它们的味道……你会很痛苦,因为你从小受到的教育是,杀人是错误的——这当然是狗屁,很多人本来就该杀——你会谴责自己,你会认为自己是魔鬼,在一段时间内,你会极度痛苦和愧疚,你无法原谅自己,你体内的免疫细胞会大量死亡,你几乎想自杀,你可能因此会罹患忧郁症、梦游或者别的什么心理疾病,所以,你得治疗。芹菜特殊的香味能够抚慰你的心,它能让你忘记那些画面……其实,你就是在不断受伤的过程中成就自己的……”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芹菜,禁不住拿起来闻了闻,果然,他觉得身体舒服了一点。
“你也需要治疗吗?”他问道。
“对。我们都一样。我也有第一次。”李哥开始切番茄,眉毛突然向上一扬,“你是很特别的孩子,你从来没求我放你,为什么?”
“我想……”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越是求你,你越是瞧不起我。你就越是不会放我。而且,就算你放了我,我也没地方可去。”他道,其实他想逃出去都想疯了,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他尽力将这番话说得够真诚,“我爸结婚了,那个女人替他生了两个儿子,我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李哥脸上露出几分同情。
“该怎么说呢?人生不如意事常有八九——你有没有想过干掉你父亲和那个女人,当然还有你的两个弟弟?”
他一惊,芹菜差点从手里掉下来。
“嘿,我是说,既然你这么恨他们,干吗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你可以杀了你弟弟,让你父亲和那个女人痛苦一辈子。”
“我不想这样。”他道。
李哥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敌意,那仿佛在告诉他,嘿,看来我们不是同类人,既然如此,我还是把你干掉算了。
“我是说,如果马上就会被抓住,那还是别干了。”他定了定神,说道,“到目前为止你杀的都是陌生人,不是吗?”
李哥没说话。
“再说,”他继续道,“杀了弟弟,他们会再生,杀了那女人,我父亲会再娶,只要有希望,他们就能从头再来,倒不如……切了那女人的乳房,这样,她就再也不是女人了,再也没男人会喜欢她……”
他母亲曾经在镜子前把胸衣勒得紧紧的,露出深深的乳沟,“你以为那些男人是来听歌的吗?得了吧,他们是为了这个来的。他们都一样。”她骄傲地托起自己的乳房转圈。
李哥眯起眼睛看着他,好像他站在五里以外的某个地方,可其实,他们中间只隔了一张桌子。
“很好。”他道,“你有天赋,你有想象力和决断力,而且你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看来你比我强。”他用近乎妒忌的口气说道。
他将切好的番茄和黄瓜一起倒入一个干净的碗。
“现在,我去厨房。”他走到门口时说道,“这屋里有本书,你去找找,可能对你有用。”
李哥走了之后,他在墙角的小书柜里找到一本50年代出版的旧书,书名是《巧治外伤》,后来,他在李哥的帮助下,用书里的方法治好了他的鞭伤。
“如果你想变得强大,就得不断练习和学习。”当他再度被锁进鸟笼时,李哥对他说,同时,又丢给了他一本书,“好好看看。你会有启发的。”
那同样是一本旧书,书页已经泛黄,书名是《麻醉药的使用方法》。
他吃了半份芹菜拌面之后,开始把注意力转向电脑后面的纸包。自从他看了陆劲的审讯笔录后,就一直想尝尝布朗尼的滋味。他还记得那家店名叫,松屋。他事先通过网络查到了这家店的地址,今天下午,他迷昏吴启南后,便开着车直奔那家店。他买了一份核桃布朗尼。
他打开了纸包。
看起来,它非常可口,巧克力里混杂着碎核桃。
可是,吃过三口之后,他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到底有谁能忍受这么甜腻的味道?他想把它扔进垃圾桶,但又一想,干吗不用它来喂喂那个女人?
他将那半块布朗尼从地牢的小窗送了进去。几分钟后,他通过监控器,看到她在那里狼吞虎咽。她的确是饿坏了,自从把她抓来后,他就没给她吃过任何东西。他又递了一瓶矿泉水给她。
“觉得好点了吗?”他用麦克风跟她说话。
她朝麦克风瞥了一眼,立即扑了过来。
“你放了我吧,”她喘着粗气说道,“我妹妹是不会在乎我的,你用我来要挟她是没用的,我们是仇人,她巴不得我早点死……你放了我吧……我保证不报警……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她大声喊着,并靠在墙上哭了起来。
他厌恶地皱眉。他从来就讨厌女人的眼泪。
他也不太可能放她回去,除非有足够充足的理由,或者他难以抗拒的交换条件。
现在看来,这两者都不太可能。由于他的计划改了,现在的她,对他来说,已经分文不值。他再也不需要胁迫裴欣言或者岳程了,他们已不是他的目标。所以,她最终的结果就是死。只不过,既然随时可以判她死刑,他很乐意慢慢来。
“或许今晚,或许明天,我会让你跟她通个电话。”他道。
女人止住哭,望着麦克风。
“可是……我跟她……”她的嘴在蠕动。
“我看过你们的聊天记录,看得出来,你们的关系不怎么样。”
“是的,她恨我,我也恨她……你放我走吧,她不会为我做任何事的,她不会为我付赎金的……她巴不得我死,你放了我吧……”女人又抽泣起来。
“你在跟她聊天的时候,曾经说,你最恨她。”
“是的,是她把爸爸送进监狱的,她做了伪证!”
在将她带回地牢之后,他曾经将她们父亲的案卷翻出来,作为晚餐伴侣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所以现在他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怎么知道她做了伪证?或者她说的是真话呢?”他道。
“她一直恨我们的父亲……她恨他……而且,当时有人看见是我妈自己跳的楼,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那个人就住在我们家的对面,他是个酒鬼,常常在楼下喝酒,有一次我无意中路过,他对我说了这些……可他只说了一次,后来我再去问他,他就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没过多久,这个人就病死了,这件事就变成了死无对证……爸爸,爸爸就这样含冤死在牢里……”女人号啕大哭起来。
“可她说,你们的父亲经常揍你妈。”
“她……她在胡扯。”她反驳得不是很坚决,他想,她也许知道那是真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那时候你一直住校,对不对?”
“是的……”女人茫然地望向摄像头,她可能被搞糊涂了,她一定在琢磨,他为什么要问这些?他究竟想干什么?他心里暗自好笑。杀人狂都有自己独特的娱乐方式。别人也许沉迷于虐待和杀戮,可他,可能更高级一点,更文明一点,他喜欢剥开他们的心,看个究竟。他跟很多“猎物”聊过,最终他发现,他们中没有一个是纯洁无瑕的。正如当年李哥对他说的,“不必惋惜,不必内疚,人人都是魔鬼化身,杀了他们又何妨。”
“你在家的时候,你父亲揍过你妈吗?”他问道。
“没有。他从来没打过她,他曾经对我发誓过。他是个好人,他从不撒谎……”
“那你有没有见过你母亲身上或脸上的伤痕?”
“她说是她自己碰伤的!”这一次,她答得很快,语调坚决,他还注意到她脸上掠过一丝轻蔑。有趣,难道她从来没考虑过父亲殴打母亲的可能性吗?母亲的伤为什么丝毫没能引起她的同情?
如果那是一个坏母亲,那另一个女儿应该会跟她态度一致。可是,裴欣言却作了伪证——他现在相信裴欣雨说的是真话——为了把父亲送进监狱,这个女孩不惜在警察面前说谎,而且,从头到尾没有改过口。他相信在他们的父亲被判决前,警察一定无数次地跟她谈过,是什么支撑她把这个谎话说到底的?毫无疑问,是她对父亲强烈的恨。一个女孩如此恨她的父亲,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一定目睹过母亲被殴打的惨状。也许他不曾把她们的母亲扔下楼,可在她心里,他就是杀人凶手。
“你跟你母亲处得好吗?”他问道。
她不说话。
他按下按钮,地牢的墙角立刻喷出一团火柱。“啊!”裴欣雨惊叫一声,从地上跳起,躲到了墙角边,“别这样!”她喊道,“把火灭了!啊……它要烧到我了……”
他按下按钮,火柱瞬间消失。
“记住,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他道。
她含泪点头。
“好的,好的,我什么都回答,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你比你妹妹大几岁?”
“4岁。”
“这么说,你母亲出事的时候,你17岁。你妹妹13岁?”
“是的。”
“我看过你们的照片。你比你妹妹漂亮。——你跟你母亲处得好吗?”
她摇头。
“她经常骂我,她对我做的任何事都不满意,我做什么她都反对。而且,我念书没裴欣言好,她经常拿她跟我比较,是她让我去住校的……”
“说起住校,你初中好像也是在那儿念的,可你是从高二开始住校的,为什么?”
她再度陷入沉默。
“你不想再被火烧吧?”他提醒道。
“不!”她嚷道,“她,她,她不喜欢我在家里,她讨厌我呆在家里……”
“为什么?”
“因为我会跟她吵,而且,爸爸总是帮我的忙,爸爸什么事都站在我这边,所以她才恨我……”他注意到她使用“爸爸”这个称呼时,显得特别亲昵。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我发现你妈是个护士。她应该经常上夜班吧?”他道。
“是的。”
他在电脑屏幕上移动鼠标,很快,他查到了一段当初看到的口供笔录。
“警察当年也问过你的外婆,你的外婆说,她发现你母亲的身上和脸上总是有伤,怀疑是你父亲打的,她担心在你的母亲上夜班的时候,你们的父亲也会对你们姐妹俩动粗,所以,经常把你们两姐妹接到自己家去,可每次,去她家的只有你妹妹一个人。你总是说,你要留在家里做作业。”他注视着屏幕里的她,她正在簌簌发抖,“你们一家四口,你母亲上夜班,你妹妹去了外婆家,你们家就只剩下了你跟你父亲……告诉我,你跟你父亲单独相处的那些夜晚,你真的在做作业吗?告诉我——”
她沉默。
“快说!”他喝道。
她吓得差点跌倒。
“我……”
“不然我就烧死你!”他威胁道。
“我……我跟我爸……我们……”她的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她怒气冲冲地盯着摄像头,似乎想破口大骂,然而很快,羞耻就取代了她脸上的愤怒,“他……他说他喜欢我超过喜欢我妈……他说他想跟我过一辈子……我妈后来,后来发现了,从那以后,她就决心要分开我们,她逼我住校……我爸想跟她离婚,可她不肯……”她呜咽起来,她看起来软弱无力,好像快瘫倒了。
可是,他却心情愉悦。他又猜对了。人人都是魔鬼,这话一点都没错。
“好精彩的乱伦故事。”他突然心里有了一个主意,“——我说,裴欣雨,你想活着出去吗?
那女人蓦然抬起头,“你放了我吧……我不会报警的,我发誓,我,我会把什么都忘记,我不会报警……”
“听我说。”他打断了她的话。
她泪眼蒙蒙地看着摄像头。
“之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会让你跟你妹妹打个电话,到时候,假如你肯向她坦白你跟你父亲的事,我就考虑放了你。你还得向她道歉。”他一边说一边笑,他发现这么做比杀了她更过瘾。她恐怕宁愿面对死亡,也不愿意面对自己可耻的过去。
她张嘴瞪着他。有那么一会儿,她好像要疯了。他早就想好了,如果她拒绝,他就马上杀了她,然后在逃离这个城市之前,把他们说话的录音寄给裴欣言,如果她接受,他就刺瞎她的眼睛,把她扔在街上。没有眼睛,她将永远无法指证他,而他履行了诺言。
“我给你三秒钟时间考虑。现在开始计数,一……”
她还没决定,仰头看着他。
“二……”当他叫到三的时候,她突然大声嚷道:
“好吧,好吧!我答应你,我跟她说……”
“OK!我来安排。”
他忍不住格格笑起来,他好久没笑得那么开心了。
裴欣言,等着收这份大礼吧!你将永远不会忘记你姐姐对你说过的话,你会为她感到羞耻,你脑子里会不断闪现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而更糟的是,你还不得不照顾她,因为她将失去生活能力,你将一辈子照顾这个跟你父亲乱伦的女人。只要你跟她相处一天,你就会时时刻刻想起那些烂事。也许有一天,你会因为精神崩溃自己动手杀了她。
他仿佛看见裴欣言偷偷走进裴欣雨的房间,将一根绳子套在裴欣雨的脖子上,裴欣雨在挣扎,在反抗,她的手抓着绳子,拼命想扯掉它,她的脚在踢打,身子在扭动,然而,她终于力单势薄,她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终于,她不动了……
哇,天哪,这安排真是太妙了。
他关掉了麦克风。
好啦,娱乐结束,该干点正事了。
他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电脑上,脸上仍挂着笑。写有陆劲手机号码的那张纸片就在电脑桌上。
电话局的电脑系统虽然有人维护,但丝毫不能挡住他。他很快就查到了陆劲手机的通话记录。他找到一个手机号,就时间判断,他感觉那是岳程最近正在用的手机号,不过,光凭猜测可不行。他启动电脑里的电话装备接通了这个号码,
“喂?”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播放事先录好的录音。
“这是法院给您的传票,您的电话欠费2100元……”
电话猛然被按断了。
虽然对方只说了一个“喂”,但他仍然立刻听出了对方的声音。就是岳程。
他敲击键盘,重新进入电话局的电脑系统,很快,手机机主的名字跃入他的眼帘。裴欣言。时间显示,岳程在一个多小时前,曾经打过某人的手机,这个电话持续了12分种。在这种时候,除了陆劲之外,岳程还会跟谁说那么久?他很快就找到了答案。手机的机主名叫李中汉,现任警察局局长。他是岳程的上司。
其实,他现在已经不必再追杀岳程了,因为他跟吴启南的合约已经结束了。现在他原先的雇主吴启南才是他的目标。但他明白,如果他现在收手,就等于给了岳程喘息的机会。他可不想白白把时间和机会送给敌人。
办理护照需要15个工作日,他必须尽快将吴启南的钱全部转到他帐上,然后买好机票,远走高飞。他不希望在这段时间内,岳程来找他的麻烦。所以,他必须给岳程找点事做。只要岳程以为,自己仍是他的目标,他就会花大量的时间逃跑和防卫,这样,查案的精力自然就花得少了。
他用周荣的手机给李中汉发了条短信。
“事情有变,我发现谁是凶手了,我在跟踪他。别给我打电话,今晚9点,码头巷口见。岳程。”
几秒钟后,李中汉的回信来了。
“你小心点。到时候见。”
他回复,“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