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程隐约听见一阵“滴滴”的响声,他在迷迷糊糊中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他的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的声音。现在几点了?谁会来电话?应该不是老爸老妈,晚上九点多的时候,他们才通过电话,局里的领导应该也不会,下午他们就来看过他了。那会是谁?他伸手去拿手机,翻开一看,是一个陌生来电,他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现在是深夜12点半。这时候会是谁?他的心陡然紧张了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局里现在安排了两名警察在医院里保护他,岳程知道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响动。
“岳探长,有事吗?”
“没事。”他道。
警察又退了出去。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接了电话。
“岳程。是我。”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他顿时整个都松懈了下来。“原来是你。陆劲,怎么这么晚打过来?”
“当然是有事找你。你现在怎么样?”
“可能会在医院里待上几天吧。医生说,一周后可以出院。”
“那就好。——你父母都转移了吗?”陆劲问道。
他一惊。
“为什么这么问?你觉得对方会……”
“我告诉你一件事。”陆劲声音低沉地说,“今天下午,元元和她的母亲在家里被人打了。对方在元元的衣服口袋里留下了一张你的打印照片。”
“你说什么!?”他大惊,几乎喊起来,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在医院,他低声问,“她们现在情况怎么样?”
“元元的手骨折了,还被用了麻醉药……”陆劲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下去,“元元的母亲,头上受了点轻伤。”
“这么说,她们已经脱离了危险,那就好!”他松了一大口气,又问,“还有什么?”
陆劲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他好像在生闷气,口气略有些不耐烦。
“还有什么?!当然有了!警察刚刚来过邱家,他们在客厅、书房、元元的房间一共找到六个窃听器和四个摄像探头。”
“那他应该就在离房子不远的地方。”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警察发现第一个摄像头时就冲上了街,可是什么都没发现。他应该有辆车,可是他们没发现,他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陆劲又停顿了一下,“所以,我建议你尽快把你父母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他能用那么短的时间找到元元的住处,找你的住处一定不费吹灰之力。也许,你出院的那天,他就在会在你家等你,他会用枪指着你父母的头,迫使你放弃抵抗。”
岳程本来不想惊动父母,因为他觉得不应该让他的事影响到父母的生活,可是现在看来,情况比他想象得严重得多。可是,他能把他们转移到哪儿去呢?
“岳程。”陆劲在叫他。
“我听着呢。”
“你如果暂时不知道该把你父母送到哪里,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就是元元家所在的这条弄堂。这里刚刚出过事,现在警察增加了巡逻的人数,所以相对安全一些。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在这里给你父母找一个暂时居住的地方。”
岳程并没有觉得这提议有多好。
“陆劲,我得告诉你一件事,这案子现在由F区的反黑组负责。今天去元元家的人可能也是黑帮的人。”
“这事我已经听说了。”
“消息传得可真快。好吧,既然你知道了,你就该明白,现在我们对付的是一个组织,他们人多势众,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我们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什么时候会再来,所以……谢谢你了,”他心想,谁知道增加的那些警力够不够用,“还是让他们集中力量保护元元他们吧,我父母的事,我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刚刚忘记跟你说了,一个小时前,邱源找了两百多个保镖,安插在这条弄堂的各个角落和附近的街道上,他们会24小时监控进入这个区域的任何人——别担心有人会假扮警察蒙混过关,目前在那片区域执勤的警察都已经被记录在案——所以,现在那个区域是相对最安全的地方。”
两百多个保镖?岳程暗自吐了吐舌头,这笔开销一定大得吓死人,也只有像邱源这样的亿万富翁才能负担这笔费用。
“……话说回来,难道你真的认为是黑社会的人想杀你吗?”他听到陆劲在跟他说话。
“不然还能有什么解释?”他努力把思绪从“两百个保镖”上面拉回来,“那个朝我开枪的侏儒就是黑帮的人……”
“那么车里的三个人呢?”
“他们都受了伤,我估计得等明天才会去审他们——怎么?有什么问题?”岳程听出陆劲有话要说。
“如果黑社会要杀你,只要搞清楚你平时会在哪条路上出现,然后给你一枪不就行了?他们有几百个机会可供选择,为什么偏偏等到监狱门口才动手?——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也是岳程心里的疑惑。
“今天早上,他们一共动用了六个人,两部车,其中一辆车被扣押,三人受伤被捕,坦白说,我觉得我真不值得他们这么大动干戈。”
“你最后联系你父母是什么时候?”陆劲问道。
提到自己的父母,岳程的心又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九点一刻左右,怎么啦?”
“他袭击元元的时间是下午三点。”
“你在强调时间。”
“不,我是在强调顺序。如果对方的目标是你,在第一个计划失败后,他应该首先对你的父母动手,而不是去查我的底细,然后跑到邱家去袭击元元和她妈。这顺序完全弄颠倒了。——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还记得刚才我说什么了?他在元元的口袋里塞了张纸,那上面是你的照片。你说那是什么意思?”
岳程倒抽了一口冷气。“难道他们是在要求你……”
“对,他以元元一家的生命相要挟,让我杀了你。不过,不是他们,而是他。”陆劲说最后一个字时,加重了语气。
“什么意思?”岳程不明白。
“我们查了监控录像,他是一个人。”
“一个人?你是说,暴力袭击,装窃听器和摄像头,这都是他一个人干的?”
“是的。一个人来,一个人去。所有的事都是他一个人干的。”陆劲道。
这确实有点反常。
“黑社会的人通常不会单独行动。”他道。
“没错。”
“那会不会是第一次谋杀计划失败后,某黑帮决定派一个精兵强将过来解决问题?”
“那也应该先把你解决了,再来报复我。毕竟你才是目标,哪有派精英分子先解决次要问题的?岳程,他是在绕弯子。”陆劲道。
“好吧。顺序的确弄颠倒了。”岳程表示同意,又问,“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
“只有单独行动,并能掌控一切的人,才会在行动中将自己的兴趣发挥到极致。如果是一个组织,没人会允许他舍近求远。”
“可是今天早上那么多人……”
“我怀疑今天早上出动的所有人,都被他以各种方法控制了。他不是也以元元一家的性命胁迫我吗?可见,他在这方面很在行。”
“这只是你的猜测。”岳程道。
“我会去查。你也可以去查一下,他们是否来自同一个组织,他们是否彼此认识。岳程,你可能不小心得罪了一个黑帮,但不可能同时得罪两个到三个黑帮,而且黑帮之间多多少少都有些过节,他们很少会合作。”
岳程不得不承认陆劲说得有道理。
“好吧,我去查。”他道。
陆劲继续道:“其实今天早上在车里,打电话给他的同伙,让那人别让我上车的男人,应该就是下午袭击元元的人。”
“我会把你那边发生的事告诉负责的警官,到时候他会请元元到局里去作个面部拼图。如果再见到他,她还能认出他吗?”他问道。
“这恐怕很难。那人脸上粘了络腮胡子,很明显他化了妆。”
“除了我的照片之外,他还留下什么?”
“没了。”陆劲笑了笑,“当我看到你的照片时,你猜我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我觉得他在雇用我。他把我当成了一个职业杀手。”
“还真的有点像。”
“知道吗,他在试探我。”
“怎么说?”
“他想试试我是不是够格跟他抗衡。如果我听命于他,真的杀了你,他就会觉得我是个孬种,在我干掉你后,他马上就会解决我。可是,假如我不理睬他的威胁,反而开始追捕他,他就会觉得,事情开始变得好玩起来……”陆劲感觉到了岳程的疑惑,继续道,“其实说白了,他是在向我挑战,对他来说,这已经不仅仅是个杀人游戏,还是一场竞技赛。所以岳程,我们的对手不是一个黑社会组织,而是一个变态杀手。而且,这个变态杀手还非常的了解我。岳程,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到元元的住处,这一点很值得玩味。”
“只有查阅警方的内部档案才能找到囚犯的家属。”他立刻想到了这点,“你的档案里有结婚申请,那上面应该有有元元的姓名地址和身份证号。”
“什么人能查看到档案?”陆劲问他。
“一般来说,只有内部的人。我立刻找人去查。”岳程道,这时,电话背景里传来一个女人小声说话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元元,蓦然,他想起元元是怀孕7个月的孕妇,糟了!不知道她今天下午的遭遇对孩子会不会有影响。怪不得陆劲提到元元受伤的时候,情绪有些烦躁,难道孩子……
“岳程,”陆劲又回到电话前。
“我在。”他连忙道,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元元肚子里的孩子。天哪!如果孩子有什么问题,元元会不会恨他一辈子?如果那孩子生下来是个白痴怎么办?他眼前晃过一个小白痴的笑脸,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岳程,”陆劲在说话。
“我在我在。”
“我刚刚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什么?”他刚刚完全没在听。
“你想什么呢!我说,元元跟我明天会到医院来看你。”
“她能走路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能走。我们还有事要问你。对了,你到底要不要我去接你父母。”
“好,那就麻烦你了。我马上打电话通知他们。”
“行,你父母平安到达后,我让他们打电话给你。”
“谢谢。”
陆劲挂了电话。
岳程很想问问孩子的情况,可话到嘴边,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邱源又查看了一遍书房的门,等他确定门已经锁好后,才慢腾腾地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了电话。
“喂,老陈……”他低声道,同时瞄了一眼墙上的钟,现在是午夜三点,他确定这时候老陈还在台球房。这老家伙近几年几乎夜夜都泡在台球房,直到天亮才回家,可身体还像田里的水牛一样壮。
“呵呵,又是你,”对方笑了出来,“怎么着,那两百多人你都验收过了吧?刚刚他们那边的老大还问我,人要得那么多,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办,我说,妈的,啥大事啊,就是给个有钱人把门——你都安顿好了?”
“都安顿好了,你放心吧,我知道规矩,你就是介绍个工作,出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明天我就把剩下的钱给你打过去。”
“哈哈,行。”老陈乐呵呵地答道。
电话那头声音很嘈杂。邱源几乎能看见老陈腆着肥满的大肚子站在台球桌边,嘴里叼着香烟,跟他说话的情景。
邱源捏着电话不出声。老陈感觉到了。
“喂,你还有什么事?”
“老陈,你说咱俩认识多少年了?”他问道。
“呵呵,少说也有五十年吧。打穿开裆裤的时候,咱不就在一块了吗?只不过,你老兄脑子灵,运气又好,我呢,大老粗一个,除了玩,什么都不会,”老陈清了清喉咙,电话背景里的嘈杂声渐渐轻了,显然他是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邱源,你半夜三更打电话来跟我叙旧,这可不一般哪。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确实有点事要麻烦你。”
“你说说看。”
“老陈,你旁边有没有人?”他低声问道。
老陈大概朝身后看了看。
“没有。什么事?”
“老陈,今天我家里出了点事……”
“我知道,要不然你也不会找那么多人了。”老陈又清了清喉咙,“这事到底是谁干的?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不是我得罪了什么人,是有个祸害在我家,这麻烦是他招来的。”
“谁啊。赶他走不就行了?”
“他是我女儿的……”说起这个人的身份,真是让他难以启齿,“这么说吧,六年前,他绑架过我女儿,现在又把我女儿的肚子搞大了,想霸占她,跟她结婚,我女儿也是鬼迷心窍死活要跟着他。我想让你……”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下去,“老陈,我想让你帮我找个人,把他做了。”
“做了?”老陈的声音立刻绷紧了。
“我女儿比他小整整15岁!老陈,你也有孩子,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女婿,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他叹了口气。
“我怎么没想过?可是,老陈,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就别再计较自己的得失了,我们还能活多久?老陈,这事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想让我女儿这辈子都毁在一个罪犯手里!”
老陈笑了笑。
“好吧,你既然已经定了,我也就不说废话了。这事说容易不容易,说难也不难。你什么时候要?”
“等等,听我说完,老陈。”他凑近话筒低声道,“我要一个神枪手。”
“神枪手?”
“对,必须远距离射击,所以,得是个神枪手。”
“这要求太高了。邱源。”老陈在电话那头吧嗒一声,点起一支新的香烟,“干这行,可不比外面应聘,谁也不会傻到把自己的底细透出来。说白了,我找的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我也不清楚,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干过什么,所以,你可别指望我能找到什么神枪手。”
“我明白。老陈。我只是想找个能干的人,一次解决问题。”
“当然一次。你在穷担心个什么!”
“老陈。”他不经意朝门口瞥了一眼,他总是担心陆劲会突然开门进来,“他不是一般人,他过去杀过人。脑子又精得很,当年我就被他骗得团团转,今天早上,他还一个人对付三个拿枪的匪徒,救了一个警察,所以,这事办起来不容易。”
“走到他面前,砰!”老陈嘴里学着枪声,“这也不行?”
“他现在整天跟我女儿在一起,我怕误伤我女儿,再说,这小子对陌生人很警觉,我怕你找的人万一失手,要是他落在警方手里那就糟了……”
“那你说怎么办?”老陈道。
他低头想了几秒钟,有了一个主意。
“他现在要自己找出那个仇家,就是今天闯到我家的人,我答应给他找帮手。老陈,你帮我找三个人,他们或多或少得有点破案的经验,或者对黑帮有所了解,或者有功夫,随便是什么人,只要他们能给他提供些象征性的帮助就行。”他加重语气,“我要你把杀手藏在那三个人中,去接近他,等获得他的信任后,再找机会动手。”
老陈低声笑起来。
“呵呵,到时候你女婿死了,就赖在仇家的头上,你女儿也没话说,你可真是只老狐狸……只不过,邱源,干这行的人,都喜欢速战速决。再说,你这活费时费力的……”
“钱不是问题。事情办成后,我会重谢你。”他又道。
老陈喉咙沙哑地笑起来。
“得了,你等我消息吧。”
陆劲回到元元的房间时已经接近凌晨三点了,他发现她仍没睡。
“把他的父母都安置好了?”她缩在被窝里,轻声问。
“是啊。你怎么还不睡?”他走到床边摸摸她的额头,还好,她没发烧。他知道她是在等他,“我洗完澡就过来。”他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又问,“你平时用哪间浴室?”
她朝他眯眯笑,“二楼最后那间,你又不是没来过。”她的眼睛朝床边一溜,“衣柜最后两格抽屉里是我给你买的新衣服,但我没想到你那么瘦,估计都买大了。”
“没关系,我先穿自己的。”他弯身去找他从监狱带回来的大布袋,他记得他把它放在她的书桌下面了,可现在那里却空空如也,“我的包呢?”他问道。
“那个布袋啊,我烧了!”她没好气地说,“什么‘重新做人,回头是岸’,太不吉利了!还有你的那些旧衣服,我都扔了,”见他皱起眉头,她又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骗你的!干吗那么紧张,你的衣服我都放进衣柜了。”
他打开衣柜,果然发现自己的衣服都被乱七八糟丢在衣柜上方的一个大空格里,这地方大概是她特意腾出来给他放衣服的。他连忙把衣服都拿出来,放在书桌上,一件一件叠了起来。她从床上勉强撑起身子。
“你在干吗?明天再叠吧。”她道。
“不用了,马上就好了。”
她看着他。
“你生气了?”
“没有。”
“因为我没替你叠衣服?”
“我没生气,元元。”他笑了起来,“你的手都骨折了,怎么还能指望你干活?我只是养成习惯了,喜欢把衣服叠好才睡觉。”
她打了个哈欠,问道:“这些衣服都很旧了,为什么还留着?”
“别问了,快点睡吧。”他加快了速度。
“哈!这件毛衣,我过去见你穿过。”她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指着他手里的黑色毛衣嚷道,“记得吗?你总在过节的时候穿,有一次,我故意把番茄汁撒在上面,你还发火了呢。你还威胁我,说要是我再敢弄脏这件衣服,你就把我的手砍掉。记得吗?那时你好凶哦……”
他当然记得,印象中,当年,这好像是他唯一一次对她发火。
“没想到,它还在。”她望着他手里的毛衣,轻声道,“那时你气得要命,然后就跑出去了,我问你这毛衣是哪儿来,你也没回答。我后来也没敢再问。”
“你那时有什么不敢做的?”他笑了起来。他还记得那时的感觉,他真的气疯了,有种临近崩溃的感觉,他真想把她的头按在水里,让她窒息而死。他不想听她说话,不想再看见她,也不想再跟她耗下去了。如果那时他没有立刻摔门出去,他想他很可能真的会做出令他自己一辈子后悔的事。
“我真的不敢问。我怕你生气,因为那时……其实,我已经喜欢你了,可是我自己不知道,我以为我恨你,其实不是……”她斜靠在床架上,闭上眼睛轻声道。
他朝她笑。
“睡吧,元元。别等我了。”
“我睡不着。”她叫了他一声,“喂!”
他回头看着她。
“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件毛衣的秘密了吗?”她小声问。
“哪有什么秘密啊。”
“这是谁送你的?你的初恋情人?”
“不,是我妈。”他将叠得方方正正的衣服一一放进衣柜,“我考上大学后,对她说我可能那一年冬天不回家了,她就去城里买了毛线,织了三天,她说她买的是最贵的羊毛毛线……”
“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轻声问。
“那时你整天都在骂我,我怕你骂我妈,我怕我忍不住……其实我的脾气并不好……”他别过头,瞥了一眼衣柜里面,不知不觉,他的手又伸过去,轻轻摸了摸那件泛着淡淡樟脑丸味的黑色毛衣,“她说买毛线用了380块,她根本没有收入……”他轻声自言自语,关上了衣柜门。
“陆劲……”她轻声叫他。
他转过身,看着她,又笑了笑。
“快点睡!”他催道。
“你过来。”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如果你妈知道你有了宝宝,一定会很高兴。”她道。
他没回答。他们还能有孩子吗?他很怀疑。
她看出了他的心思,伸出左臂搂住了他。“我们会有宝宝的,陆劲,我们很快就会有。以后我们带着宝宝去给你妈妈扫墓吧?”她在他耳边呢哝。
他没说话,只是把头靠在她的怀里,她的体温慢慢包围了他,他仿佛又看见了母亲的脸,多年来,她总是搬着小木椅坐在家门口等他,现在,她终于不用再等了,她再也没什么可等的了,她不必再考虑怎么筹措他的学费,不必再考虑他回家后给他做什么菜,更不必再为周围人的指指点点而烦恼,现在,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有时候他想,假如母亲从来没生过他,对他们两人来说,会不会都是一件好事?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正伸展四肢泡在浴缸里。
这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他喜欢把自己浸泡在整缸的清水里。他喜欢倾听水流进入他耳膜的咕咕声,喜欢那种短暂的窒息感,更喜欢那种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空间的宁静和放松。
他觉得一天中,只有那水下的几十秒,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他痛恨这个世界,痛恨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的自己,而只有当他赤身裸体地躺在水里时,他才能找回那个如同新生儿一般单纯的自己。所以,与其说,他是在享受洗澡的乐趣,倒不如说,他是在通过水流隔断他跟现实世界的联系。他不想听见人世间的噪音,也不想看见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植物、物体或者人。他只想在水里寻找自己,那个失踪很多年的,会笑着唱歌的自己。
水流声常常会把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带向远方,飘向他从小生长的小镇,慢慢的,他耳边听到的不再是水声,而是一个女人咿咿呀呀的歌声,“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坐在歌厅的角落里听她唱歌。她是歌厅最美的女人,有着一头长长的黑卷发,化妆师替她做了一个复古的造型,她看起来就像月份牌上那些婉约动人的旧时代女人,每个人都叫她小邓丽君,每个人都向她微笑,每个人走进歌厅都是为了看她。那一次,还有人将一张钞票扔上台,她穿着旗袍一扭身假装没看见那张钞票,继续唱: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再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等她唱完最后一句,她假装弯腰行礼,顺手捡起了那张钞票。一个男人冲了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一个信封……
有时他想,假如那一年,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会不会现在还在那里唱歌?
嘀铃铃。嘀铃铃,手机就在浴缸旁边响个不停。
他慢慢浮出水面,透了口气,一边接了手机。
“喂。”
“你刚刚到哪儿去了?我打了你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对方气急败坏。他眼前浮现一个老年男人的脖子,松垂的皮肤,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和一颗黑痣,真奇怪,看他当年的照片可说是玉树临风,想不到上了年纪就成了这副猥琐样。
“手机,我刚刚开。”他静静地说。
“你刚刚去哪里了?事情办得怎么样?”对方稍稍缓和了一下口气。
“岳程没死。”
“什么?!”对方大怒,但提高的嗓门随即就低了下来,显然,他是怕被别人听见,“你跟我说万无一失的!”
“来了一个高手。这始料不及。”他冷冷地说。
“那辆车呢?”老土焦急地问。
“有个侏儒开车去了郊区。他把车烧了。”
“侏儒?”
“他是帮手之一。”
“那他现在……”
他没回答。可是他想,答案应该是不言自明的。
“那现在怎么办?”老头又问。
“岳程被送到了C区的慈心医院。只要知道他在哪儿,事情就好办了。”他冷冷地说,目光扫向角落,那里有一个手提箱,里面放着急需处理的“物品”。
“你觉得这东西还在他身上?”
“就在他身上,我亲眼看见的,后来他没去过别的地方,直接去了监狱。”他问道。
“你得抓紧。”对方急迫地说,“如果这东西公开的话,我就完了。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
他冷笑。
“我明白了。”他仰头望着天花板,心想,老东西,我要的可不止这些,“你还有什么事吗?”他问道。
“小心点。”对方絮絮叨叨起来,“现在警方一定加强了对他的保护,你去医院的话,一定有不少人盯着,到时候……”
他猛地按断了电话,关了机。
他又在浴缸里,闭目养神躺了几分钟,随后才从水里爬出来。
这间屋子有一百多平方,他从来没划分过空间,他觉得不需要,因为这里只有他一个真正有呼吸的生命。
他披上浴袍,径直走向角落。手提箱安静地在那里等他。
他打开箱子,一张女人惨白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她的整个头部都被裹在透明塑料纸里,她的嘴张得很大,几乎可以竖着伸进去三根手指。这是他一个多小时前的杰作,非常简单轻松的活。当时,她像猫一样凶悍地挥舞爪子,可惜连他的衣服都碰不到。他只用了几分钟就用一个塑料袋解决了她。随后,他放了她的血,并乘她的身体还没完全僵硬,将她分成几块,放进了手提箱。他的技艺正日臻娴熟。整个过程,他只用了不到45分钟。干完之后,他急着赶回来,因为半夜两点,电视里会播放卓别林的无声片,他不想错过开头。
这女人最初是他在火车站附近发现的,当时她在兜售她的摩托车。虽然除了讨价还价外,她什么都没说,但她的脸却暴露了她的经历。他知道她是个穷途末路的瘾君子,他还知道她已经结婚了,有个女儿。那女孩就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等她。女孩大约10岁,很瘦,卖茶叶蛋和烤玉米的小贩经过她时,她不自觉地把手指塞进了嘴巴,他猜她已经很久没吃过饱饭了,而她的父亲也许早就离开了她——或许死了,或许被抓,或许离婚有了新的家庭。
当时他并没有想过,这女人能有什么用,他只不过想多搜集一只鸟罢了,他有许多空着的鸟笼。
他知道她很脆弱,很容易对付,她还会骑摩托车,她的手臂上有个蓝色斧头的纹身,说明她曾有着彪悍的过去,另外,除了毒品之外,她仍有在乎的东西,她有个女儿。他买下摩托车后,一路跟踪她,发现她跟女儿进了一家小饭店。她给女儿买了不少食物,女孩很开心。他想,她为了女儿也许什么都肯干。
那女孩现在被关在他的秘密工作室里。只要打开监控器,他就能看见她一边拍门,一边哭喊的情景,可惜,她不是第一个被关在那里的女孩,没人会听见她的声音。
他已经找到了买家,三天之后,她就会像狗一样被卖给那些嗜食花蕾的男人。
这样的事,他已经干过无数次。她们都一样。一开始,她是个新鲜的小玩意儿,她会倍受宠爱,她会过上她想象不到的好日子,她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可是几年后,等她长大了,她就会像破烂的洋娃娃一样被扔在街上,除了地痞流氓,下三烂的男人,没人会理睬她。到那时,她就会像她母亲一样,成为一个靠吸食毒品才能活下去的废人,当然也许更糟,谁知道呢?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别要求太高,就能轻松活过一辈子。
他从不认为自己就是那个葬送她们一生的人。如果她们在自己家里能得到足够的爱,也许就不会遇到现在的变故。其实她们中没有一个曾经拥有过完整的家。
有些事是注定的。从小在不安全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有的早早沉沦,有的变成尸体,有点则变成了魔鬼,就好比他。
他又重新拉上包拉链,心里盘算了一下明天该干的事,首先,处理这女人的尸体,其次,去岳程住的医院打探一下。
今晚剩余的时间,他决定交给陆劲。他得重新看一遍陆劲的档案。
在六年前,陆劲的口供笔录里,警察问他有没有同伙,陆劲答:“一个合格的杀手是不需要帮手的。”
这句话,他看了足有五遍。他觉得就算再看五遍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