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出现匿名信,七月下旬省委才派出调查组,显出政治运作的沉着。
罗成也预先在小道上得到消息,他打电话给老同学省纪检委书记吕光雷。吕光雷说:“这已经不是秘密,对你说说无妨。调查组组长由组织部副部长皮定中担任。夏光远迟迟没有批示,等寄到北京有关部门的匿名举报信纷纷批转回来,他才谨慎行动。”罗成问:“北京有关部门有何批示?”吕光雷说:“匿名信寄了多头,大多是一般性的批转省委处理,有个别批示比较严厉。”吕光雷说:“夏光远等北京的批转都到了才决定派调查组,是常规的平稳做法。这次让组织部出面,使调查显得中性。要是省纪检委出面或者省纪检委也参加,那一上来就有点查你的意思。你要领会夏光远的苦心。”罗成又问:“皮定中这个人如何?”吕光雷说:“这个人刚调来,夏光远很信任他,很可能要接任省委组织部长。人比较正,但好像对你很有保留。”
罗成拿着电话沉默了。
吕光雷最后告诉罗成,皮定中和天州市干部大多没什么旧交,但和副书记许怀琴是表兄妹。
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皮定中领着调查组到了天州。
皮定中长着一张菩萨脸,可以说很和善,也可以说很严肃,沉沉稳稳地一出现,龙福海及常委一班人都知道迎来了一个地道的组织部干部。握手寒暄,他的手很软,笑也很温和,对下榻在天州宾馆的房间,还颇说了两句过于豪华。坐下闲扯起天州风物来,饶有兴致,经常开怀而笑。
但当晚饭后龙福海又专门同许怀琴去看望他,想谈几句举报信时,他温和地摆手了:“明天我们上常委会一块儿谈吧。”
罗成再不愿意跑官,平时不烧香,临时也要抱抱佛脚。他来到天州宾馆,田玉英迎面告诉他,龙福海、许怀琴刚走。他推开了皮定中的房门,皮定中正坐在沙发上看材料,温和地招手让坐。罗成扯了两句闲,就想进入主题。皮定中也是温和地一摆手:“明天上常委会先一块儿谈,需要个别找你的时候,会找你谈。我们和常委成员还包括其他一些相关干部,都会安排个别谈话。”罗成没话了。皮定中倒是显得漫不经心地问:“你女儿被车撞以后,留下后遗症没有?”罗成多少有些诚惶诚恐地回答:“有些轻微的脑震荡。”皮定中点点头,打开电视看起天州新闻来,罗成也便起身告辞了。
罗成回到家中,罗小倩知道他去看望皮副部长了,坐在他身边拍着他的手问:“怎么样?”罗成搂了搂女儿肩膀说:“正常。”罗小倩问:“到底怎么样?”罗成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步,站住说:“只要真正公事公办,爸爸就不怕。”
第二天,皮定中主持了天州市委常委会。他向常委一班人介绍了调查组其余几个成员,省委组织部处长、副处长还有秘书。龙福海介绍了常委一班人。皮定中很端庄地坐在长圆会议桌顶端,讲了省委常委何以做出派调查组的决定,讲了调查组的任务,他说:“罗成是天州市委副书记,天州市市长,举报信所举报问题又事关重大,调查组经过调查做出明确结论,对于天州市委常委、市政府工作是必要的,对于罗成同志本人大概也是必须的。”然后,他请常委一班人发表各自的意见。
龙福海没坐在当家的位置上,超大号的大盘脸也就一多半恭敬一小半当家了,他一指常委一班人说:“举报信最初出现,我没有太重视,以为这是个别人的意见,一家之言,听听就算了。后来,书记办公会上罗成提出要召开常委会讨论此事,我当时的意见是不急于召开常委会,等省委来了调查组我们再讨论更妥当一些。大家对举报信各有各的看法,今天当着皮部长畅所欲言就是了。”
罗成等静了静场,就决定发言。一篇文章的开头常常决定全篇,他应该率先将自己的义愤充分表达。他说:“我个人认为,这封匿名信是对一个负责工作的领导干部的诬告。我在书记办公会上已经陈述了自己的观点,要求尽早调查,搞清是非,做出结论。昨天,我已经将我当时给常委会的书面报告和书记办公会的记录备忘交给了皮部长。”
皮定中点点头:“我看了。”
龙福海和马立凤等人交换了一下目光。
罗成说:“我今天再次重复我的申诉,这封匿名信是诬告信,要求组织为我调查正名。”罗成停了停说,“一封上上下下散发、仅在天州就多达百封的匿名信,信纸上没留下写信者的指纹,就充分说明他们是几个别有用心的人。”
皮定中稳着菩萨脸端坐在那里,静了静场说:“说诬告信,言之过早。是好信还是坏信,是举报有理还是诬告无理,要在调查后而不是在调查前做出结论。”罗成一下堵在那里。龙福海、马立凤、许怀琴都睁大了眼。贾尚文和孙大治都扶了扶眼镜。龚青琏、纪简明坐得离皮定中较远,都侧过脸来望着皮定中。范人达和蒋政和坐得更远一些,远远望着皮定中目不转睛。皮定中接着说:“写举报信不留指纹,不是诬告的证据,也可能说明举报者害怕。”
龙福海有些兴奋地握了握拳,和坐在对面的马立凤相视了一下。
皮定中慢慢整了整面前堆放的文件材料和笔记本,又慢条斯理说道:“举报信没有指纹,听说是市公安局去做的鉴定,公安有什么理由做这种鉴定?举报是每个干部每个群众都有的权利,一有举报信就动公安去查,这种做法未必正当。”
罗成觉得自己喘不上来气。
龙福海对面瞄了瞄他,若无其事地听着。
贾尚文很高胖地坐在那里,眨着眼迅速思索着。
皮定中看了看眼前的材料:“天州日报、天州电视台做了详细统计,罗成同志在宣传中占版面与龙福海同志是一比三,这个数字如果可靠,倒确实能说明举报信说罗成一个人的宣传版面超过常委一班人是毫无根据的。”这下轮着龙福海、马立凤、许怀琴等人提起了心。皮定中接着说:“这样统计当然也很庸俗,但是举报有统计在先,我们再做统计在后,这大概还是必不可少的。”罗成透出一口气来,琢磨这个皮副部长是什么角色。皮定中看着眼前材料接着说:“说罗成同志使用小保姆反复挑剔,这种举报没有实质意义。用小保姆是个人自由,小保姆现在也市场化,他们和主人家是双向选择。这是市政府办公厅洪平安等人写下的证明,说罗成同志没有挑剔过小保姆,那这个证明起码有一点意义,就是举报信这一条与实际不符。”
皮定中穿云透雾地扫视了全场,有板有眼的论述很权威。
皮定中又接着说:“根据罗成同志给市委常委的汇报和我这里看到的有关材料,罗成六点钟召开全市二十个县区参加的现场会,并未出现一例翻车伤人事故。”皮定中从材料中拿出那封举报信,指点一处说,“那么‘翻车伤人屡有发生’就是不实之词,而且这里用词不当,它指的是一次现场会,只能说多有发生,不能说屡有发生。另外,我还看了昨天罗成同志交来的市长办公会记录,如果这个记录属实,那么,起码与罗成同志工作关系最密切的四个副市长、市政府办公厅主任都不曾听罗成讲过他是夏光远派来的,夏光远对他言听计从。另外,从市长办公会记录看,与会者虽然没有如同罗成同志所说那样认定这封举报信是诬告信,但都表示,目前没发现举报信上所举事实有一例与实际相符。”皮定中指着贾尚文:“你兼副市长,出席了市长办公会,是这样吧?”
贾尚文脸上现出十足的困难,他扶了扶眼镜“啊”了两声。
天州常委一班人都看不透这位皮副部长了。
龙福海有点发懵地咬住下嘴唇。
罗成在估量事情是不是在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其他人也都有点提着气吊着神看着皮定中。
皮定中往下慢条斯理地讲了一大段话,他说:“刚才讲的几点,并不能证明举报信全部或者大部失实,更不能随便下结论说它是诬告信。第一,举报你罗成专权,那么,你是否专权,要由天州常委一班人及天州市大多数干部评定。第二,你是否突出个人,光靠统计宣传版面不能说明问题,也要听常委一班人和天州市广大干部来评价你。第三,举报信说你作风粗暴,你现在拿出副市长文思奇的说法驳斥,我们只能说,举报信所举文思奇一例事实不妥当,但说你作风粗暴是否有道理,也要听常委一班人和天州大多数干部评定。第四,举报信说你带领小分队突然袭击,视各级政权为敌,小分队不小分队不是实质,当市长的下乡检查指导工作,当然不能带大部队去,关键你是否让市县乡各级干部感到你与他们为敌,‘防火防盗防罗成’到底是赞誉,还是批判,这要分清楚。第五,你是否标新立异,离开统一宣传口径搞个人的一套,”他拍了拍眼前的一摞材料,“你把几个月来的全部讲话都整理上交了,这很好,调查组和省委会审查做出结论。第六,说你把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当作干部条例,六点钟召开全市二十个县区参加的现场会,干部三四点钟摸黑起身,对于这种做法,你也没有否认。那么我们就要来考察,你为何这样做?是所谓的勤政呢,还是确实存在五八年大炼钢铁那种违反科学的盲动,或者就像举报信所说显示一下个人的权威。第七,关于拉大旗做虎皮,我们要调查广大干部,你是否说过夏光远对你言听计从,或者用其他暗示的方法使别人形成这样的印象。第八,关于花花市长这一条,小保姆一事刚才已被剔除,举报信中所举其他几个事例是否存在,起码罗成本人应该思索。第九条,说到什么龙生龙凤生凤,涉及省委主要负责人夏光远的孩子,这一条不调查,你说过也好,没说过也好,都不是原则问题。第十点,举报信对你经济上提出怀疑,这并无不对。每个干部都应该受到监督。何况举报信并没有妄下结论,只是提出怀疑,这是完全允许的。”
一番话讲得整个会场空气像块石头。
龙福海下意识地摸出烟来,又觉不对,塞回口袋里。
常委一班人都在体会皮副部长每句话中含的调子,现在这调子似乎显出来了。马立凤振笔疾书的兴奋,是石头一样僵化气氛中的一个活动点。她的兴奋印证了皮定中讲话调子的定向。
皮定中看着罗成:“听说你前几天还在市政府新闻发布会上公布了自己的财产和收入状况,是吧?”罗成沉默不语。皮定中说:“我个人认为,你这样做精神是对的,但是不是又是一种标新立异和突出个人呢?你这样做,会不会造成其他领导干部的被动呢?敢于公布就是光明磊落的,没公布的社会舆论会如何看待呢?”皮定中最后扫视了一下全场,沉稳地说:“我刚才讲这些话,是帮助大家把已经能够澄清的事实梳理一下,把需要讨论的问题突出出来,这样就不必在一些不成问题的问题上浪费时间。大家是否在我刚才所说的这些问题上畅所欲言,发表各自的意见?”
会场安静了,往下的发言才具有实质意义。
罗成干顶着准备受审查,他能够觉出会场中所有人都在紧张地抉择和期待。
龙福海一遍又一遍扫视常委一班人。
终于,许怀琴放下手中的笔清了清嗓子发言了,她的话每字每句都如空谷回音:“我个人认为,举报信所说第一条罗成专权,第二条突出个人,第三条作风粗暴,罗成有这些倾向。我不一定举多少具体事实,总的来讲,他给人这个感觉。关于第四点,说他带领小分队搞突然袭击,可以一分为二,有他工作深入的一面,也有他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广大干部的一面。第五点标新立异,搞个人标语口号,罗成有这倾向。第六点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搞什么六点钟召开现场会,我觉得即使有勤政的一面,也不值得提倡,如果是为了显要个人权威,就更应该否定。关于第七点,是否拉大旗做虎皮,我没有听他讲过夏书记对他言听计从,但是我和周围的同志都有这种感觉,他之所以这样盛气凌人,是因为他直通省委主要负责人。”许怀琴最后说:“我估计常委其他人也有这种印象。”
龙福海等静了静场,跟着说:“我就有这样的印象。”
马立凤也停住笔,跟着说:“我也有这样的印象。”
龚青琏西装笔挺领带崭新,在离皮定中较远处说话了:“我基本同意许怀琴同志刚才的观点,我认为举报信虽然有些具体事实不很确凿,因为某些干部不一定能够掌握全部背景资料,但是所提出的罗成那些问题,从总的倾向上讲是有道理的。反过来说,为什么常委其他人没有被这样举报呢?像专权、突出个人、标新立异、作风粗暴这些条款,一般很难加到其他人头上。无论是老龙,还是许怀琴、贾尚文、孙大治等几位副书记,都不可能受到这样的举报。”
皮定中面对会场:“其他同志呢?”
一时没有人发言。孙大治扶了扶眼镜,低着脸也在本上写开了字。
贾尚文眨着眼,似乎在竭力寻找思路。
罗成束手待毙一样坐在那里。
许怀琴打破冷场,补充道:“罗成对常委其他同志有压力,”她还很同志地看着罗成,难能描述地一笑,“我们平常都不敢给你提,下面的干部肯定更是敢怒不敢言。”
龙福海开始半当家了:“罗成工作是积极的,但作风上可能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省委夏书记问过我罗成的情况,我对他讲,罗成工作很猛,但大家不太习惯,我尽量做工作,这是我当时的原话。”他一摊双手,“我只能说,我的工作没做好。当然,这也包括对罗成同志应该做的工作。”
罗成没想到,头一天接受调查就遭遇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