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州市纪检委书记纪简明这些天日日受龙福海召见。
万汉山被双规后搜查了他的家,结果发现夹墙中、顶棚上藏着现金三百多万,又有几十张存折一千多万,总额近一千四百万。这在天州爆出大新闻,报纸电台没报道,已经传遍全市。到了这一步,龙福海绝不再提保万汉山一个字,省纪委对此案也十分关心。天州市委常委组成以纪简明为组长的特别专案组,突击审查。万汉山最初只交代了一百多万贪污受贿,对近一千三百万巨额财产说明不了来源。司法程序很快开始,对他正式逮捕。随后形势急转直下,他敞开麻袋倒山药蛋,一下交代了一千多万贪污受贿事实,涉及太子县二百多名干部。太子县上下干部差不多全成了热锅蚂蚁乱了套。
纪简明又担任工作组组长,审理太子县买官卖官。
万汉山交代出来的二百多人全成了审查对象。有交代和万汉山一致的,有交代不一致的。有矢口否认的,有部分交代的。纪简明一时成了全市显赫人物。一个五六十人的工作组驻在太子县,他委派副组长在那儿日夜盯着。这边审查万汉山专案组,他也委派副组长天天管着。他宏观调控着两个组的工作,同时坐镇纪检委处理全盘事务。纪检委办公不在市委市政府大院,而在旁边一个小院里。这两天小院成了特别的权力中心,纪简明在小楼二层办公室中人来人往地接受汇报,指东画西地部署,两部电话响个不断。省纪委打来的,市检察院打来的,市委市政府打来的,有程序内的工作,有各种人头出于各种目的的程序外联络。一下班,他的家也成了人们要排队的跑事中心。
没有人敢为万汉山说情,但为与万汉山关联的人说情却在他身边团团转。太子县几百个与万汉山牵连的官员大多数和他说不上话,但最小的官也有一丝半缕通天联系。
结果,纪简明成了天州市许多有头有脸人物争相求见的大忙人。
纪简明头脑不昏,绝不怠慢任何人。级别比他低的他不怠慢,自己也一级级上来的。与自己同级别的他更不怠慢,为官要左右和顺,和同级别的人并排前进是最讲究的,有一天你能超过他们,也要靠你和他们并排时不是众矢之的。比他级别高的人,他自然更明白进退,绝不因为自己一时炙手可热就忘乎所以。罗成这几天也常和他电话联系,关心万汉山和太子县案件进展。纪简明同样周全配合。不到龙福海需要的时候,他也犯不着和罗成对立。现在罗成不张嘴,龙福海就主持常委会并报请省委撤销了万汉山党内外一切职务。纪简明看见这点局势变化,对罗成有了更多的小心。
四面八方的电话和人头再多,他最重视的一是省纪委,二是龙福海。
两个都是顶头上司。龙福海不光是市委书记,还是他纪简明的伯乐。要不,他这个会写两句戏文的酸文人不知要在文化馆长这个位上熬多少年头。
全凭龙福海提拔,他才当上了威风四方的市纪检委书记。
有人说,纪简明在天州威风已经仅次于龙福海,最起码在分管组织的副书记许怀琴之后。他是走到哪儿悄无言就让人哆嗦的威风。一到县里乡里走动,县委书记、县长立刻全班人马出来陪同,乡镇上的书记、乡镇长更是前呼后拥。纪简明只要不说话,对方就有点胆战心惊。纪简明只要给个温和笑脸,他们就都如获大赦。有时带着一班人到国有厂矿转一转,那些厂长更是弯着腰直着眼跑出来迎他,及至他说过来随便看看,对方才搓着手放心一半,另一半悬着。他看完告辞走了好几天,那个国企还打探纪书记到底去看什么了。这时,他这个多少年手脚不得不干净的文化馆长和现在手脚还算干净的纪检委书记就对这些肥得流油又肥得心虚的官员生出一股子冷酷。
他喜欢看他们胆战,剑不出鞘也要吓得他们心惊肉跳。
没有龙福海发话,他这把剑轻易不出鞘。
天州人都说他是个让干部过得去的纪检委书记。
必须办的案都照章办了,穷追猛打的事他不做。平时他又不拉帮结伙,回到家和老婆一起做饭吃饭,看电视看书看文件,是个安守本分的官。
万汉山案发后,纪简明安守本分就难多了。
这天上午,他在太子县委办公楼领着工作组忙碌,全县被万汉山咬出来的二百多名干部都集中起来学习政策、讲清问题。学习是大会议厅全体参加,讲问题是一个个房间里个别谈。五六十人的工作组,人人一天谈好几个。楼道里像是人满为患的医院,有人在走廊等,有人在会议室等,有人在接待室等。一个个办公室都成了工作组顺序叫人谈话的门诊室。纪简明坐在万汉山原来的办公室里听汇报做指挥。县委副书记、县常委、县长、副县长轮流在他面前捶胸顿足痛哭流涕,要不就汗流满面支吾不语。
从市里方方面面打来找他的电话,座机手机响个不断。
应接不暇中,龙福海来电话,让他晚上去他家里一趟。
他自然立刻点头了。下午乘车回市里,他和秘书的三四部手机一路响个不停,都是礼数周全的说情。他烦了,所以干脆上来就说:“你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一个电话打过来,秘书把手机递给他,他上来又是这一句,对方却在电话里叫唤开了。他一听不对,是老婆打来的。老婆说:“我是有话对你直说呢,说了多少回了,把表妹的事办一办,你早忘在脑后了吧。”他嘿嘿一笑,承认是忙忘了,答应待会儿一回市里就办。
纪简明给天州制药公司总经理打了电话,让他到市纪检委来一下,说有事找他谈。他的车也就很快进了城,到了市纪检委小院。
这里又是一摊忙碌,纪简明人来人往地吩咐着。
天州制药公司总经理方伯泰气喘着赶到了,站在一旁等候。
纪简明把办公室的几个人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关上门,让方伯泰坐。
方伯泰是个四方脸的壮汉子,站在那里擦着额头的汗看着他不敢坐。纪简明谈求人的事张口绕一些:“你坐下再谈,不着急。”说着亲自倒杯茶。方伯泰却更疑窦丛生地看着他,捏着汗湿沾身的衣服抖着说:“一路急着赶来,赶热了,坐不下。”纪简明在屋里踱了踱,绕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有件事,早就该和你谈了。”方伯泰仰着脸“啊”了一声。纪简明说:“我一直想往后拖一拖。”方伯泰又“啊”了一声。纪简明说:“拖不过去了,就要对你张嘴了。”方伯泰又“啊”了一声,脖子腰膝盖打了几个弯。纪简明说:“我老婆的一个小表妹在你们公司上班,操作电脑的,她嫌眼睛受不了,看能不能调个文秘之类的工作做一做。”方伯泰眨了半天眼反应过来:“就这件事?”纪简明说:“就这件事。”方伯泰一下瘫软在沙发上:“你怎么电话里不早说啊,差点把我心脏病都吓出来了。”
纪简明一心想着求人,忘了他这把不出鞘的宝剑让人害怕了,这时通融地笑着:“你心里有什么鬼,吓成这样?”方伯泰坐在那里闭着眼喘着气,好一会儿算是缓过劲儿来,叹道:“你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纪检委找谈话。”纪简明说:“你们别步万汉山后尘就是了。”方伯泰自嘲地摇了摇头,活过人来,站起掏烟敬纪简明。纪简明摆了手。方伯泰说:“你刚才说的事就交给我了,保证让你满意。”他自己抽着了烟,坐下,跷起二郎腿问:“万汉山到底会怎么样?留得下脑袋吗?”
纪简明说:“难。”又问,“你说杀了他怎么样?”
方伯泰言不由衷地附和道:“啊,那会很有威慑力。”
纪简明回家吃晚饭了。妻子刘桂花说:“青琏等你好一会儿了,你先和他说话吧。待会儿都知道你从太子县回来,又该排队找你了。”
龚青琏正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悠哉,这时站起来:“我的大姨夫这两天可真是众望所归了。”纪简明一笑:“什么众望所归,真是用词不当。”龚青琏是他妻姐的儿子,说来是他的亲外甥。用他的话说:“你吃亏就吃在辈分小点,成天叫我姨夫,你也叫得出口。”龚青琏说:“我有什么叫不出口,只怕我叫得出口,你听着有点不好意思就是了。”说罢两人哈哈大笑。
纪简明坐下第一句话:“你今天找我什么事就请直说,省得待会儿轮不着咱俩说话。”龚青琏问:“太子县的情况怎么样?”纪简明说:“说正常进行也可以,说一锅粥也可以。一个县二百多名干部卷进来了,你说还不乱成一锅粥。你是不是想为谁说情?”龚青琏搓了搓手:“我只是提一下。宋家镇的团委书记宋小生,可能前不久刚刚给万汉山送过三万块钱,栽在万汉山这个案子里了。这个干部我知道,难得的老实人,换个别人,论工作年限工作表现,早就上来了。”纪简明说:“这么说来,他和你没什么特别关系嘛。”龚青琏一张双手:“是和我没特殊关系,可我是分管工青妇的呀,看着这个手底下的老实人跑到跟前哭鼻子抹泪,也有点过不去。你能照顾他过关,就照顾他过关,不能,也大可不必为难。”纪简明说:“到时看着办吧。一个县二百多干部牵连进来,总不能一勺烩了,自古以来法不责众,具体情况还要审理着看。如果万汉山是索贿,那他的问题就重一些,送钱人问题就小一些。如果下边人主动行贿,万汉山问题就小些,下边人问题就大些。”
龚青琏说:“万汉山的问题大些小些,都是一死。”
纪简明说:“干脆把罪都集中在他头上,下边干部也能从轻发落。不过这话你可不要外说。”
龚青琏说:“现在没有为他说情的吧?”
纪简明说:“现在上上下下恨不能立刻杀了他。一杀,没搞清的事就算到此结束了。”龚青琏问:“上边都扯出谁来了?”纪简明左右看了看,伸出一个手指:“白。”龚青琏说:“你说是白宝珍?”纪简明伸手嘘了一下,又看了看厨房:“我连你姨都没告诉。”龚青琏问:“还有其他人吗?”纪简明说:“只要扯,就会越扯越多。办案的人不敢往上扯。万汉山也聪明,只交代下边不扯上边。他想着可能还有一条活路。”
龚青琏说:“哪儿就有他的活路。”
纪简明说:“人到了这个份儿上,都很幻想。他说,钱都是下边硬塞给他的,他收下一分也没花,准备积累起来以后在天州盖一个东方娱乐健康城,为繁荣天州做贡献。他冠冕堂皇讲出这个理由来好像就没罪,这不是异想天开吗?万汉山在看守所里每天还照样练武术,说是早晚要出来把东方娱乐健康城建好,简直是痴人说梦。”龚青琏说:“他可能想着老龙会保他。”纪简明说:“哪儿是哪儿呀?我揣摸着,老龙现在是第一个要赶快杀他的人。他今天晚上叫我去他家里,肯定是谈这个。我估计孙大治他也会叫去。我和孙大治一起把这个案子结了,判了死刑,快刀杀人了事。”
龚青琏说:“那罗成就是第一个不愿意快杀万汉山的人了,他希望把口子扯大。”
纪简明说:“他能扯到哪里?人一杀,太子县换一下班子,罗成顶多借此树了威,二十个县区的书记县长以后不敢像万汉山那样顶他了。其余的,天州变不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