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成对今晚插空召开市长办公会很满意。
明天千人干部会上,他要出台自己的就职演说。今天把几位副市长叫来开个办公会,就是想统一一下思想。龙福海讲统一,他就补充分工。现在和龙福海分了工,他就要对几位副市长讲统一了。龙福海讲一切放到桌面上,他也决不绕开会议桌。政治博弈要在一套看来烦琐其实又绕不开的程序中行动。不躲开程序,善于利用程序,这里有地道的艺术。就像明天县处级干部大会,就是一个现成的程序,并不是罗成费力造出来的。用得好,这个现成的千人干部大会就成了政治原子弹。
他要做个大活儿,今晚的市长办公会是准备。
市长办公会洪平安自然是先到的。接着到的就是贾尚文。
贾尚文是常务副市长,分管着市政府机关、人事、计委等,表面上和罗成嘻嘻哈哈,内里较着劲儿。这本来是龙福海提名当市长的人选。罗成插进来,彼此的紧张不用多言。今天的罗成不是十年前了,他深知时下的年龄政治学。正省级省委书记、省长,一般可以干到六十五岁。地市级,最高年限六十岁,换届时又有“七留八不留”政策,一般过五十七岁就一刀切了。副地市级干到五十三四岁升不到正地市级,五十七岁前便也难升省级,一辈子仕途就算到头了。眼前这位贾尚文比自己略大,四十七八岁,如果现在当了正市长,就很从容了,前途无量。现在副职上,如果届内升不到正职,这一生官运就差不多了。
罗成抢占了他要命的位置。
当官就要想升迁。坏官想,好官也想,不想不正常。
罗成明白自己和贾尚文先天就有的矛盾,莫名其妙想到白居易一句诗:“未成曲调先有情”。这个矛盾他一时无法解决,对方的不满,他也佯装不知。现在只有以理服人、以威服人、以德服人一起来。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道德仁义礼全要用上。道就是顺应历史发展规律;德就是为民谋利;仁就是宽宏大量;义就是光明磊落敢做敢当;礼就是遵循必要程序,不额外支出成本。贾尚文当过县长、县委书记,也是个杀伐决断有能力的人。用得顺,独当一面。用不顺,破坏力很大。他此刻像个笑呵呵的老虎坐在这里,你要掌握得住局面,他是明白人。你要掌握不了局面,他敢搅翻你。
罗成对部下不苟言笑,现在同样一本正经。
他说,他特意请贾尚文先来十分钟,就是先和他碰碰头。他说:“你要尽可能帮我掌管全局,咱俩要先沟通一步。”这就是道德仁义礼中的礼。礼多不怪。贾尚文再敌对,这样的话也要说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冰也要暖风一遍遍吹。罗成将了解到的贾尚文的政绩很有分量地扼要了几句,说,天州市政府的工作,他第一要仰仗贾尚文的支持。贾尚文挥着手说:“比起你的做法,我那不过是茶壶里的风暴。我知道你这次来肯定出手不凡。”罗成知道,他对对方的几句赞扬很在点。
贾尚文绝对还是自己的难题,但他就这样吹着春风往前走了。
第二个来的副市长叫魏国。黑红的脸,一双眼溜溜地凸起着,精神得特别。他分管着工交财贸一大堆,一边进来一边打着手机,到了跟前才匆匆完话。他掏出烟来,递罗成,递贾尚文,递洪平安。罗成说:“我开会办公不抽烟。”贾尚文也摆手:“平安说了,咱们罗市长在公共场合是不抽烟的。咱们跟他一起,就都暂免了。”魏国一身忙碌气地坐下,拿着烟在手上干戳了两下,又在嘴里干叼了两下,最后收起来,搓搓手笑道:“抽惯了,离了烟,手有点没处放。”
洪平安在一旁圆场:“魏副市长是天州有名的大烟囱。”
罗成说:“你管工交的,带头治理污染吧。”
罗成对魏国的底摸了三五分。在天州算是神通广大,管的事多,手伸得长。据说隔三岔五少不了收红包。
第三个准时到的副市长叫阮为民。矮个子,挺大的一张老实脸,像个中学教员。他很顺地就进来了,先看表:“我没迟到。”洪平安在一旁对罗成说:“我和他们都打招呼了,说您等时间不等人。”罗成让阮为民坐。这位副市长分管全市农业和农村方面工作。罗成知道他人老实,工作也勤恳,处事谨慎随大流。
因为来得比较靠后,没迟到也像迟到一样略有些不安。
看会没正式开始,便多说了几句街头新闻,添闲。
第四位副市长迟到了,叫文思奇。作为分管文教卫生、城市规划的副市长,真是“名副其实”。清瘦的高颧骨脸上架着一副眼镜,进门笑着说:“我是不是迟到了?”
罗成顿时黑下脸,问洪平安:“你没有通知清楚?”
文思奇连忙说:“通知清楚了,是路上又被别的事绊住了。”
罗成将手中一本字典往茶几上一撂:“这么大一个天州,这么一个堂堂正正的市委市政府,我怎么就发现贾尚文有时间概念?”屋里全静下来。众人都没见过,当市长的对几位副市长这样不留情面。罗成很有力地挪放了一下茶杯:“我第一天到天州参加见面会,就只有贾尚文一人陪我准时坐冷板凳。”贾尚文圆场地笑笑,他那天其实也晚到了。罗成说:“咱们市政府班子敢迟到一分钟,各局就敢迟到半小时,再下去就敢迟到一天。还办什么事?”
这个文思奇一贯比较窝囊。他今天捏住这个软柿子杀鸡给猴看。
罗成说:“我到天州第一天,尚文就对我说,不能用赶马车的方法赶牛车。我非常同意。好马一扬鞭就跑了,懒牛使劲抽它还慢慢吞吞。对于懒牛一样的保守状态,我们要加大鞭策力度。”
贾尚文咳嗽了一声,说:“老罗对我的话完全是反其意而用之了。”
罗成没理会,停了一下问洪平安:“第一天来天州,那辆满街掉垃圾的垃圾车查到没有?”洪平安说:“查到了。”罗成又问:“放火烧垃圾的剧院经理检查交了没有?”洪平安说:“明天就登报。”罗成说:“垃圾车查出来处理了没有?”洪平安说:“通知了,不知道处理没有。”罗成对文思奇说:“本来这些事用不着你副市长直接管,但是你领导下的部门没人管,我就要直接找你。”
文思奇说:“街边不堆垃圾,城内不准放火烧垃圾,垃圾车要苫盖,都有规定。”
罗成说:“开会加不落实等于零。布置工作加不检查等于零。只有发现不落实的事,加追究不落实的人,才等于落实。咱们现在说正题。明天全市县处级以上干部大会,老龙让我多讲几句。我考虑再三,把几位副市长请来,就是为了和你们先交换意见,达成共识。在正式讨论前,先请大家去看几个地方。”
他转身问洪平安:“那几个记者呢?”
洪平安说:“已经来了。”
下了楼,几个记者在一楼大厅等候。全体分坐几辆车出发了。正月初十的夜晚街道上,车辆有些拥挤。司机拉响了警笛。罗成说:“拉什么警笛,我最讨厌警车开道。”
看的第一处,是天州老城区里的一片危旧房。
车停了,罗成领着众人在窄巷里左拐右弯,进出着一个又一个破旧拥挤的院落。房子低矮,院内各家各户盖满了简陋厨房。听说市领导来看望,家家户户出来了人。罗成和居民说着话,又进到他们屋里,屋子里老少几代人在窄窝里站起来。有的一家人盘腿坐在一个大床上看电视。记者打着灯光,将罗成等人视察的情况拍摄着。一个大杂院只有一个水龙头,有的几个院有一个水龙头。罗成问:“这儿的自来水水质如何?”居民有的说:“是苦的,吃了掉牙掉头发。”有的说:“化合物超标。”罗成从蹲在水龙头旁洗碗的妇女手中拿过一个碗,接了一碗水,喝了,皱着眉点了头。
有人问:“这水啥时能治理?”
罗成指着几位副市长:“问他们几位。”
看的第二处,是天州机床厂。
厂区显得陈旧。罗成让去锅炉房。锅炉房烟囱不冒气,门紧锁着,一片冷清。
走过来两个工人。罗成明知故问:“这是动力锅炉,还是宿舍区取暖锅炉?”工人回答:“动力锅炉、取暖锅炉都歇火几个月了。”罗成问:“这么冷的天,不烧暖气?”工人说:“你们啥时候听说,天州机床厂工人过冬还有暖气?”罗成领着众人到一个宿舍楼里,敲开了几家门。家家都穿着大棉袄看电视。有的小孩还鼓鼓囊囊地戴着棉帽棉手套。罗成领着众人看望问询了一圈,上了车说:“他们不是头一个冬天挨冻了。项羽打了败仗,拔剑自刎,说无颜见江东父老。咱们呢?”
最后到的地方,是天州一处有名的歌厅区:金银城。
这里一片火树银花。罗成一指金银城内外停满的车辆说:“今天别的不看,就看看这里有多少公车。”他与众人转圈巡视,记者打着灯光拍摄巡视情况。洪平安等人查看统计着。一圈转下来,洪平安说:“一共二百多辆公车。”
罗成问:“市委市政府有多少?”
洪平安说:“不少。”
回到宾馆,罗成用了半夜时间和几位副市长长谈。他讲了发展天州经济的战略构想。四位副市长居然兴奋起来。他讲的全盘发展规划,确实高瞻远瞩,又切实可行。四个副市长都是本科文凭,都是县长县委书记干上来的,他们对经济不外行,对时下各种运作也熟悉。他们不能不承认,人和人能力有差距。
贾尚文表面上随意说笑,内里对罗成玩下马威十分冷眼。
现在却不无嫉妒地想,罗成这家伙还真是有点天才。
罗成最后说:“我认为,这个世界全凭讲理。天州穷困落后,人心思变,抓住经济发展就是抓住了理。政府是发展经济的一大资源,干部松松懒懒吃喝玩乐,政府的资源潜力巨大,开发它就是一个理。讲发展,能够提出真正有效的战略,大家看了群情激动,认为能干有希望,就是抓住了理。我十年前当县委书记时说过,好干部就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我今后肯定比诸位干得早,歇得晚,身先下级就是我的理。龙福海讲一切摆到桌面上,我来天州,就准备将自己的全部做法公开化。我公开了,还要求整个政府公开化,接受社会舆论的监督,这是顺应潮流的理。我要干出政绩,绝不贪污,绝不受贿,我说到做到。”罗成说到这里站了起来,“你们现在明白我是一个最讲理的人。你们只要心中有鬼,就一定会怕我。你们心中没鬼,为工作,就一定会敬我。因为我对你们开诚布公,先敬了你们。”罗成背着手踱了几步,坐下对众人说:“坦率告诉你们,我来天州,就是觉得我一定干得了。干不了,我不会来天州。我明天就职演说,将把今天对你们讲的这一套都亮出去。我想我一定会得到大多数干部的支持,更能得到全体老百姓的支持。我想我也应该得到你们一班人的支持。”
贾尚文眼睛在眼镜片后闪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