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常人眼中,世上分为两类人:普通人和疯子;而在疯子的眼中,世上也有两类人:疯子,和自己。
蓝紫儿相信自己是一个正常人,所以她完全无法理解,九十空明这个半疯的家伙,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彻底的疯子。
而且,这疯子,或许会害死所有人。
谁都能看出来,山上那杀气横溢的杀阵,等的是这个突如其来的骑士。
——那骑士看起来三十多岁年纪,鼻直口阔,也算相貌堂堂,但满面风霜颓唐之色,一身仿佛拼凑起来的黑白盔甲,破碎不堪,尘土之外还沾染着斑斑血迹,胯下骏马虽然在狂奔,但耳鼻间鲜血不断,似乎随时都会倒下。综合起来,这一人一骑就是两个字——落泊!
或许这是一场剿匪之战的余波,城主的军人正在这里伏击匪首;或许这是一次仇恨的终结,卧薪尝胆的寻仇者等待着正义的最后一击;又或许这是一次劫掠,凶残的盗匪为了杀人灭口,不惜花费偌大的代价去伏击这残存的活口……
或许还有很多或许,或许这人早该下地狱,或许这人命不该绝,或许这人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幼儿在等着父亲的归来……
但这一切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需要的是龙魄!我们要做的事情是通过龙神的试炼!我们现在应该拿着布娃娃,头也不回地迅速退走,完成“信”的关卡,然后走人下一个龙镜,直到得到龙魄,达成心愿。
至于这骑士,让他自己去解决一切吧。或许,他和那些伏击者,都不过是这龙镜中的幻影而已。他即将驰入包围,即将陷入血战,即将用自己和敌人的血染红大地,但,这一切都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蓝紫儿悄悄在心里又加上了一句:“何况,他又不帅!”
就在蓝紫儿悄悄后退,求羽长刀归鞘,秦赢一声不响地转身时,一个人形就在他们的一个不经意间,仿佛鬼魅一般瞬间蹿到了大路的中央,张开双臂,硬生生挡在骑士之前。
昨日在燕原集上震撼了无数人的海豚音再现人间:“停下!山上有埋伏!”
下面的几件事情几乎是在同时发生:一、那骑士没有半分犹豫,飞身下马,在空中一个转身,朝来路飞奔而去。能体现出此人厚道的一点,在于他起身前稍稍勒了一下马缰,那马将头一偏,稍稍拐了个弯,使得蹿到大路正中的九十空明免掉了被乱蹄踩死的命运。
二、漫天箭雨朝着声音发起处,无差别地漫天射下。
三、四人拼命抱头鼠窜。
四、蓝紫儿破口大骂:“你个神经病,脑袋进水了啊!%¥#¥*!”
藏在小山上的伏击者早就看到山下鬼鬼祟祟的四人,但也早就确认他们并不是与敌人一路,故而没怎么把他们放在心上,没想到在关键时刻,竟然真的有人不知死活地跳出来,一举坏了他们的大事。
九十空明拦人的地方几乎已经在山上弓箭的射程之外,而众人逃窜的反应速度之快,更是让这个距离的优势加倍地体现了出来。几个呼吸间,那山上伏兵精心准备的箭雨已经不能对他们构成丝毫威胁。
然而只听一声呼哨,紧接着漫山的梭梭声起。蓝紫儿在百忙中回头一看,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却见半山的灌木丛中,仿佛凭空生成一般,一个个黑衣骑士前后冒出,稍稍一整阵形,便黑色的潮水般轰然涌下。
这群骑士全身都穿着黑色铠甲,胯下看似是一匹匹黑马,但仔细一看却发现,那东西或许不应该叫做马。它们虽然是马的模样,但头上却生有一根独角,身上满是细密的黑色鳞片,正载着沉默的骑士,从半山腰俯冲而下。
众人几乎都有些绝望。
方才九十空明突然现身引发敌人的攻击,几人虽然恼怒,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敌人不过是伏击么,我们惹不起总可以跑啊。谁都知道,既然是埋伏在山腰,便不可能是骑兵,否则马动和马嘶就足以暴露埋伏者的身份。而只要不是骑兵,我们寻宝团的成员们就相信,这天下还没有他们逃不了的命。
谁知道,他们却偏偏算漏了一种骑兵;而似乎是老天的嘲弄,这埋伏在半山腰的,正是这种要命的骑兵!
——塞北有马名随龙,身有龙血,独角被鳞,刀枪不入,乘风逐日,与人通灵,非至智至勇之士不能得,而若能得,便可恃之纵横天下,无人能当。而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一群人,拥有如此神秘的力量,组建了这样的一支骑兵。他们的坐骑,全部都是这天地间最神骏的马——随龙。而这支骑兵正是整个月氏楼兰,或许是整个九城最强大的骑兵——直属月氏大巫、被称为“神之剑”的楼兰随龙骑。
一代战神、现任的幽燕城主青居曾经感叹过:“面对十倍以下的敌人时,随龙骑就是无敌的代名词。”
或许这话有些夸张,但几人却绝对不会觉得,面对自己这区区四五人,那俯冲而下的三十骑随龙骑兵会有失手的可能。
——秦赢一边暗暗咒骂九十空明的鲁莽,一边思忖形势。
随龙骑是月氏楼兰最后的底牌,此番一次出动数十骑,所图必大,可知这被伏击的汉子身份必定极为重要,故而这些骑兵虽然会恨他们破坏好事,却未必会和四人多加纠缠。
他眼见骑士黑潮般卷至,当即大喝一声:“分头逃!”喊毕手一拉身边的蓝紫儿,就要朝岔路逃去。
可是手一用力,竟然没能拉动,秦赢转头一看,鼻子差点被气歪。
——却见蓝紫儿朝他尴尬地一笑,另一只玉手却被那惹事的九十空明紧紧拉住;而九十空明一边拉住蓝紫儿,一边还紧紧追在那被迫的汉子之后;另一边的刀客求羽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抱着长刀跟在众人的身边。竟是没有一人响应自己的提议。
秦赢一跺脚,己经来不及思忖,手一松,身形展处,径自沿岔路去了,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同一时间,漫天箭羽闪烁。
随龙马不愧为天下第一神骏,只这短短的瞬间,三十骑已然追入众人百步之内。
这可不是方才那射程外威慑大于威胁的羽箭,而是天下第一精兵随龙骑在射程之内发出的夺命凶器。箭还未至,嘶嘶的破空声已慑人心魄。
去了一个秦赢,多了一个陌生汉子,被追杀的四人对视一眼。
求羽和那陌生汉子不约而同地一个转身,迎着漫天箭雨,直朝气势汹汹的随龙骑杀去。九十空明则是爆发出让人诧异的速度,拉着蓝紫儿,速度几乎在瞬间增加了一倍,头也不回地遁去。
箭如雨下,四人二往前,二往后,拼尽全力地堪堪避过。
本来随龙骑的骑射天下闻名,一出手必定连绵不绝,四人若是一力前逃,脚力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这些神骏,只能在连绵的箭雨下精疲力竭、束手待毙。黑甲骑兵们甚至已经提前感受到猫捉老鼠一般的快感。
但眼见求羽和那汉子忽地回身反扑,饶是众骑兵训练有素,也不由一愣。倒不是他们没想到会有人拼死反扑,但万万没料到以那汉子的身份,居然会有胆子不逃反攻。
领头一骑正是这群骑士的统领——拓跋飞允,他见此情形稍稍一愣,迅速举手,止住了身后属下的第二轮箭雨。
虽然此行的目的是要杀死那汉子,所以理论上再来一轮箭雨将众人射成刺猬,此行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但……但谁能知道这件事情日后会不会有隐患?若是有一日天翻地覆,这杀人的罪责都被推到自己的身上……也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更何况,若是能活捉这人,自己才是真正地可进可退。至于上司么,为难事不妨就装装糊涂,让他去干吧。
嘴角沁出一丝笑意,拓跋飞允长刀出鞘,看都不看飞蛾扑火般迅速扑近的二人,只冷冷看着远方身形越来越小的九十空明和蓝紫儿二人,冷哼道:“捉活的!”
一道炫丽的寒光匹练般闪起,就见那被追杀的汉子在奔驰中擎出背后长刀,随着一大步跨出,长刀如九天雷霆般朝领先的拓跋飞允斩去。
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那刀光仿佛在瞬间夺去了烈日的光芒,饶是以随龙马之神骏,仍是承受不住,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随龙骑近来和这汉子多有交手,双方早已对彼此的斤两摸得一清二楚。那被刀锋笼罩的拓跋飞允虽乱不惊,完全不理仿佛要劈开大地的刀锋,一勒马缰,专心控制住受惊的随龙马。左右的两名骑士则将身形一转,两把长刀十字架起,挡向那汉子的长刀。
一声铮响,三把长刀击在一处,随龙骑的两把长刀齐齐断裂,而那汉子的长刀也不由一顿。
就是这一顿的工夫,另外三名骑士已拨马赶到,三柄长刀同时刺向汉子的头、咽喉和胸口。汉子暗自一叹,真气泄处,身子落地,同时一个后翻,暂时躲开了合围之势,长刀舞动带起一片寒光,饶是随龙骑士都身着重甲,一时也不敢过于迫近。求羽的身形比那汉子稍慢,这一刻堪堪冲至,却恰好迎上退出战圈的拓跋飞允。
求羽手一翻,刀出鞘。那一瞬间,拓跋飞允几乎疑心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是这个莫明其妙的敌人脑筋莫明其妙地脱线了?
跃起,握柄,拔刀,斩下……动作有模有样。可是,即使迎着刺目的烈日,仍可以看出,那人的手中,什么都没有。难道这人是个疯子?愣神不过是一瞬间,拓跋飞允只觉得头上一阵轻微的颤动,竟似被一件看不见的利器正正砍中了头顶。
拓跋飞允只觉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向自己的心底袭来。
他从十几岁起纵横军旅,大小伤受过无数,却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般,被人如此近、如此准地击中过要害。他的脑海里甚至映出了自己的头颅粉碎、脑浆四溢的恐怖景象。
可是,什么都没有。就像那敌人空着的手一样可笑,什么都没有。除了头顶那被头盔阻隔后轻得比挠痒还不如的震动,什么都没有。
敌人一招得手却丝毫不见喜色,手一翻,仍是一招直刺,除了手上依然空空,看起来有些滑稽之外,倒也似模似样。
拓跋飞允自幼从军,惯于大刀阔斧,对江湖上的小巧刺杀术所知不多,但此刻也已猜出,那敌人手上并非什么都没有,而是有一把极窄极细又近乎透明的刺剑。就是这样一把在阳光下看起来似乎根本不存在的细剑,方才击中了自己。
可惜啊,拓跋飞允冷笑。你们这些鬼蜮伎俩在江湖上玩也就罢了,竟然会想要用来对付我们堂堂的随龙重甲战士么?
这边,随龙三十骑分为三组,十二人结成阵势,围住那汉子,刀光闪烁,却不急于求进,只将那汉子牢牢围在核心,不让他突围而去;另十二人驻马于一边,警惕地看守住那汉子的战场,随时准备出手替换;另有五人,长刀闪烁,却将那求羽杀得狼狈不堪。
若论实力,求羽其实并不在那汉子之下,但却吃了手中兵器的亏。
他手上的刺剑若是偷袭暗杀,那是一等一的利器,但在这战阵之上,随龙骑士身上穿的都是月氏楼兰巧匠锻造的极品铠甲,连头脸都护得严严实实,除非能刺中肩肘膝盖等交接缝处或者是双眼,才能对其造成些许威胁,更严重的是,那剑实在是太细了,以至于求羽根本不敢用它来格挡敌人的兵刃,只能一路辗转挪移,任凭身上的伤口一道道增加。
故而虽然求羽这边的敌人要远远少于另一边,但情景却更加狼狈。求羽只能一边暗中咒骂,一边苦苦支撑。
拓跋飞允此刻虽然只是拨马站在一旁,看似悠闲,却时刻都在注意着两边的状况。眼见求羽这边虽败不乱,那汉子的耐心却已慢慢被磨光。先前他刀刀自守,密不透风,现在十刀之内,他却也抽空攻出个一两招,且是刀刀见血。那让求羽一筹莫展的铠甲在流光的长刀之下如纸片般被撕裂,转眼间他已砍倒了三名随龙骑兵。而外围观望的骑兵急急补上,只能堪堪维持阵形不乱。
对此,拓跋飞允不惊反喜。看起来似乎是那汉子声势渐涨,但坚不可久,只要等他的锐气过去,便是自己立下大功的时刻了!
再过片刻,眼见汉子出刀间攻势越来越多,而求羽仍是左闪右避,然而那五名战士虽然占尽优势,却一时无法奈其何。
偶尔,拓跋飞允的目光恍若实质地扫过不远处的山崖,躲在崖后的两人似乎能感觉到那目光中漫溢的威胁与不屑。
既然知道行藏已露,两人索性大模大样地冒出头来,盯着这边完全不容乐观的战局。
去而复返的蓝紫儿此刻神情紧张,双手扣满暗器,直直瞪着越来越狼狈的求羽,似乎马上就要冲下去救人……注意,重点在“似乎”两个字上:而另一个人,自然就是事后神仙九十空明了。他还是如同平时那样,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左手不住掐算,口中念念有词:“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四十九,好快,五十三……”
拓跋飞允猜得不错,那陌生刀客的朋友们终究不会就此弃下这孤身阻挡追兵的同伴,但他也没全猜对,这两个朋友回来后,并没有飞蛾扑火一般地过来送死,而是远远躲在安全的地方缩头缩脑,似乎只是准备用目光给自己的刀客伙伴送终。
拓跋飞允冷笑一声,既然这样,就不必再等了。
拓跋飞允看了看狼狈不堪的求羽,想起方才那让他惊惧的一击,再抬头看看不远处的断崖,摇摇头,收起心下莫名的怜才之意,猛举起左手,大喝一声:“疾!”
随着这一声大喝,围攻求羽的五人刀势一变,招招夺命,刀网渐渐收紧,虽然因此阵势破绽大增,但求羽手中的细剑根本无法对骑士们造成威胁,而他们手中的长刀每一闪,求羽身上便是一道鲜血飞溅,眼看就要殒命当场!
远方断崖上,蓝紫儿的脸色剧变,飞身就要跳出,却被九十空明一把拉住——这已经是短短时间之内,九十空明第二次阻止蓝紫儿的行动了,上一次事出突然,蓝紫儿没来得及表达出自己的愤怒,而这次她却是早有了心理准备,充分酝酿好翻脸的情绪,刚一感到左手被捉住,右手便一转,十七八把飞刀盘旋着飞向九十空明。
蓝紫儿的暗器缺的是准头,但决不缺速度,连众人中武功最高的求羽都曾躲不过她的飞刀,何况是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面对的是武功半吊子的九十空明?
蓝紫儿满拟捅他个见血,出出心头恶气,没想到九十空明似乎早就预料到蓝紫儿的出手,在她的手还没扬之时,已用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团身打滚,让蓝紫儿的暗器变成了朝着虚空发出……
如果你能未卜先知,那么无论多可怕的暗器,你都能躲过……如果发暗器的人有准头的话。
九十空明苦笑看着肩头插着的飞刀,嘶声道:“有转机,不可妄动!”
这话出口的前后顺序非常合适。如果他先说“不可妄动”四个字,蓝紫儿绝对不会理他,等他说完全句,估计蓝紫儿已经离开断崖到了山下了……然后她一定会和求羽一起陷入随龙骑的重围。到时候九十空明就要费心考虑一下,要不要冒险下去救人了——损失一个伙伴或许没什么,可要是一下就死了一半,估计离团灭也就不远了。
所以他先说了前三个字,适时止住了蓝紫儿难得的冲动。虽然只短短一日,但九十空明的灵异之处还是让她宁可信其有的。
九十空明情急生智,乱喊了这一句之后,正不知该如何接续,骤看蓝紫儿神情一变。她急急往高处跑了两步,微微侧过头,举起右手,伸出食指,似乎真的感受到了什么。
九十空明不解,正要开口询问,却见蓝紫儿微微一晃手指道:“嘘,你听,是风的声音!”
拓跋飞允虽然没有蓝紫儿的谛听异能,但身为楼兰一等一的高手,五感也甚为敏锐,所以他只比蓝紫儿慢上一瞬,便发现了那咆哮而至的危机。
那是风……
或许不过是起自中土某株嫩草不经意的舒展,然后慢慢地游历过中土的繁华,雄关的壮丽,边塞的杀戮,一路上呼朋引伴,卷起孩子的梦,带上刀锋的血,慢慢地,席卷成了这般咆哮的存在,然后卷起千年的故事,扬起亿万斤的黄沙,纵横万里,在世人的传说中增添一抹新的恐惧。
如今,它来了!
随龙骑的伏击地点,乃是塔斯沙漠的边缘,方才双反一追一逃,不知不觉间已经踏入了魔鬼的领地。
方才,还是人类的厮杀侵扰着这片土地的宁静,而转眼间,沙漠发出了它自己的怒吼,让最勇敢的人类都为之惊惧。
那是肉眼不可及的速度,上一刻,眼前还是蔚蓝的天空,转眼间,粗大的沙粒便充塞了眼帘。所有的人,追杀者和逃亡者,同时失去了目标。
“逃!”蓝紫儿觉得自己发出的是自出生以来最大的一声呐喊,但可惜在这天威之下,却连她自己都听不到这叫喊。
不过这其实根本不要紧,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其实都是同一个字——“逃!”
随龙骑不愧为九城的第一精锐,在起初的慌乱过后,他们便迅速地沿着强大的惯性,朝着拓跋飞允靠拢。在这意欲让所有人折腰的狂风下,以让人惊叹的速度重整阵形,然后,逆着狂风,追击!
天威不可测,但敌人,更是绝对不能放走。
不过片刻,马蹄声再次整齐地响起,甚至连那充塞天地的风声都不能将之压下。月氏楼兰的战士再次证明,随龙不愧是天下第一神骏!
在这样的风沙下,能够行动已是奇迹,若再想认清敌人简直是妄想了,所以当拓跋飞允瞥见一个模糊的身形时,便毫不犹豫地带领儿郎直追了下去。
故事要想编下去,有两种基本方式:一是让某些人物一而再再而三地走好运,二是让另一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倒霉……
所以,那个被迫击的身形,就是我们倒霉的沉默刀客,求羽。
其实求羽被追上,并不是倒霉那么简单。
方才一场混战,那陌生汉子一开始稳守,但被砍了几刀后火气上来,就不顾什么刚不可久,刀刀对拼,倒让那些一意活捉他的骑士们束手束脚,基本没受几处伤,虽然大耗精力,但关键时刻风沙突起,那汉子死里逃生之下激起残存的激力,转眼就跑得不见了踪迹。
而求羽平日被手中的那柄刀磨得早没了性子,所以方才一见情势必输,便一意稳守,虽然身上伤痕累累,但守得仍是稳如泰山,任由鲜血淋漓,但情势不乱,他仍可以静待机会。考虑到自己手中那柄奸细一般的刀和敌人对他根本是毫无顾忌地痛下杀手,他能一直守到此刻,不得不说他的策略比那汉子要好得多……这是在正常情况下。
然而狂风忽起,二人各自逃命,立时情势急转。
精力可以透支,但身上的伤口和失去的血液却是硬指标,于是,那汉子眼见逃出生天,求羽却是被随龙骑紧紧迫上,而且越来越近。
这时,蓝紫儿和九十空明靠着谛听的异能,已到了求羽身边,但速度是没办法加成的,这两个伙伴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奔在前面抵御住部分风沙,好让求羽尽量走得更快一些。
此刻,九十空明终于不再藏私,双手十指如弹琴般不住轮动,随着他指上的动作,迎面而来的风似乎变弱了,而从身后掠走的风却变得大了许多,让紧跟在身后的随龙骑们的速度不由慢了下来。
以身为法阵,以人为指引,调整天地之力。这巫力虽然并不特强,但这借势运用的技巧已是天下少有了。
但借势终究是借势,只能稍阻,却无法彻底扭转情势。
眼见随龙骑越来越近,甚至连那马蹄透过风沙的呼啸都重重敲在了三人的心头,一切似乎都已经难以阻挡。
求羽再一次紧握刀柄,而九十空明则是再一次考虑是否该独自逃命。
狂风怒吼中,仿佛又有一缕微风掠过。那只是一股即使在寂静无音的初春草地上,也会被你忽略的风。但就在这狂风鼓动人耳膜的时刻,却让逃亡中的三个人全都感觉到这一缕奇怪的风。
三人侧目,却见一个壮硕的身形完全无视肆虐的风暴直直掠来。到了近前,他们才看清,那人其实与“壮硕”二字根本沾不上边,而是相当的瘦弱,瘦弱到似乎随时都会变成一颗随着狂风飞舞的沙硕,飘到目光所不能及处。而那壮硕的错觉,其实来自于那人身上穿着的厚厚狐裘。
不用说,自然是脾气暴躁的神医秦赢去而复返了。
此刻,虽然风沙遮住了众人的视线,但可以确定的是,随龙骑离他们不过百步。若无这风沙,现在便是绝杀的死局!然而即使有了这风沙,也不过是将绝杀的时刻稍稍延后而已。
秦赢掠至,脸色丝毫没有为方才独自逃走露出丝毫的歉疚……或者说,他的脸上根本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的话语和动作,直到掠过求羽身边,手方才微不可见地一动。一根细细的银针在求羽的左臂上一刺即收,紧接着,仿佛这一刺消耗掉了瘦弱神医的全部精力,秦赢一个趔趄,几乎跌倒。
他下针的地方既不是什么穴位,也不是什么要害,甚至根本没有重要的血脉运行。但说也奇怪,求羽只觉得随着那一针刺下,四肢百骸之间所有的疼痛竟然刹那间消失不见,甚至连方才因为失血而引起的眩晕感也一并消失了!
这简直不像是医术,而近乎某种妖术,某种让时间瞬间倒转、一切回到了受伤前的妖术!
秘技:移情刺。
就见秦赢的脸色一白,但却迅速推开意图搀扶他一把的蓝紫儿,一言不发地领先掠飞而行。
求羽回复了状态,寻宝团顿时摆脱了巨大的累赘。高手的实力带来的优势,在这样恶劣的风暴下顿时凸显出来,不过几呼吸间,随龙骑已然失去了众人的踪迹。
夜。
谁也不知道,莫明其妙惹上的随龙骑现在距离自己有多远,所以即使今夜乌云盖天,四个互相埋怨累了的人仍是不敢点燃篝火。
一日就这样过去了。今日一切乐观地说,是多姿多彩、惊险刺激,悲观来讲,则是毫无头绪、险象环生。
九十空明整个人呈“大”字躺在地上,颓唐道:“喂,你的医术还真不错,赶紧给我治一下。”
方才风暴突来,紧接着疲于逃命,他肩头上来自蓝紫儿的飞刀竟然一直忘了拔下来。也难为了这把飞刀,居然敬业地一路跟着他到现在。
秦赢不仅没有答话,就连表情都丝毫没有改变,他仿佛根本没听到一般,只愣愣地看着墨染般的夜空。
九十空明忽然觉得这段对话仿佛不久以前就曾经发生过。
双重的愤怒已经无法再忍,九十空明顿时跳起来怒喝道:“你打仗不出力,伤还不管,我们要你有什么用?”说完后,他又觉得这话似乎也已经说过一遍,稍一思忖,便又加了一句,“还临阵脱逃!”
秦赢仿佛不胜其烦地叹了一口气道:“我说最后一遍,小病不治。”说着一抬左手,把右手的衣袖稍稍往上一撸。
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他手的动作往下一瞥,却见秦赢的小臂上一道新伤鲜血犹自淋漓,只是无法透过他一身厚重的狐裘,故而之前没人发现罢了。
九十空明不禁语塞,另外两人也是一愣。谁也想不到,这脾气暴躁的神医居然将“小病不治”的信条遵循得如此彻底,竟然连自己的小伤都不治。
半晌,九十空明悻悻坐下,一时再无人说话,四野一片寂静。
日间的风暴夷平了附近所有的沙丘,黄沙均匀地撒在目光所及之处,寂寞的荒野上唯一的装饰是一行人同样寂寞的脚印。
又过了半晌,九十空明终于忍不住道:“你们怎么没人问我白天为什么要惹上这件事?”
三人依然不语。
半晌之后,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寂静需要有人打破,蓝紫儿嘻嘻一笑道:“本来我是想问你的,不过考虑到你的肩膀上现在还留着我的刀,所以就不太好意思开口了。”
九十空明闻言,低头看看自己肩上的飞刀,再考虑到要指望秦赢是完全不可能了,当即一咬牙,探手一拔,鲜血淋漓,将飞刀甩回蓝紫儿手里:“现在可以问我了吧。”
蓝紫儿掏出一块手帕,一边仔细擦拭手中的飞刀,一边心不在焉道:“那你究竟为什么突然发疯啊?你的家族有类似病史么?”
白天的所作所为其实是九十空明近年来少有的得意事,故而他完全不理蓝紫儿的揶揄,自得道:“你知道么,江湖人都称我为‘事后神仙’,就是夸赞我虽然卦算得稍微慢一些,但卦象则一向是极准的……”
秦赢冷冷道:“是夸还是贬,恐怕还得两说呢。”
九十空明此刻的心情极好,当下毫不在意地继续道:“话说我也有过几次能够及时解出卦象,但……总之后来,我总结出了一些规律。”
“如果我的某一卦及时算了出来,那么付出的代价就是,之前和之后的一部分卦就一定是错的。所以,我才在白天做了那件事。”话音未落,远远传来一个衰老的声音:“似乎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可否容我一听?”
四人大惊,齐齐转头——蓝紫儿向东,秦赢往西,九十空明面南,求羽的刀则指北。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望无际的满目黄沙。
那声音再次响起:“身在龙镜,警觉是必要的,但诸位可明白,紧绷的弓弦可是会最先断的。”
西方的暗夜里仿佛有幽灵一般,一个近乎透明的老人凭空出现在众人眼前,紧接着,那身躯仿佛慢慢被填入了颜色,填入了血肉,终于,成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云泽云落日,向诸位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