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虽然慧梅识破了袁时中的缓兵之计,拒绝给李自成和高夫人写书信,但是袁时中每天还是来慧梅这里坐坐。他仍然爱慧梅。不仅慧梅的姿色始终动他的心,她的风度非金氏能比,而且慧梅身上怀着他的“骨血”,可能是个男孩,使他十分关心。他每次来到,慧梅仍然对他表现出一个年轻妻子的温柔体贴,但避免提起将会同闯王打仗的话,更不再劝他重回闯王旗下。她心中明白,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她把这不幸看成是她的命中注定的,而且心中明白同他以夫妻相处不会久了。所以尽管她对他温柔体贴,却时时心如刀割,在妩媚的微笑中难免不突然浮出泪花。袁时中对她的心情完全清楚,但是他只装作没有看见,不对她说一句责备的话,只希望他的人马快到黄河以北,乌云会自然散去,不久慧梅会给他生下一个男孩。

  又是几天过去了。袁时中断定闯王很快会派兵来打,但是无法逃往黄河以北,而往东去则有漕运总督朱大典的官军在毫州一带。这情形使他和左右亲信们十分担忧。

  一天下午,袁时中刚从慧梅住的地方回来,正在同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三人密议,商量不出一个好办法,忽然有人进来禀报,说闯王第二次派扶沟秀才刘忠文前来,已到寨外。他们立刻商量如何应付。起初他们想,不妨仍像前次那样,假意答应愿回闯王旗下,拖延时日。但是他们又觉得闯王这次绝对不会再相信他们的话。正在左右为难,忽然刘玉尺将眉头一皱,眼中露出凶光,说道:

  “我有主意了。”

  袁时中问:“你有何主意?”

  刘玉尺望望朱、刘二人,不肯当面说出,却对袁时中说:“请将军随我出来。”

  袁时中跟着刘玉尺来到屋外,站在一棵树下,刘玉尺方对他小声说出意见。袁时中起初很犹豫,经刘玉尺又说一遍,他忽然态度坚定,说道:

  “好吧,就这样办。咱们一不做,二不休!”

  他们重新进人屋中,朱成矩问:“你们想出主意没有?”

  袁时中说:“主意已定,决不更改。”

  朱成矩问:“是何主意?”

  刘玉尺说:“先不用谈是何主意,我们快出寨去,在关帝庙款待客人,不要耽误时间。”

  朱成矩和刘静逸的心中老大地不高兴,但也不愿再问。

  袁时中立刻偕他们出寨,将刘忠文迎进大庙的庙祝小院,十分热情,说他们正等待贵客光临,果然如愿。袁时中拉着刘忠文,走进客堂,边走边笑着说:

  “刘先生二次辛苦光临,令我衷心感激;如此忠于闯王之事,更令我钦佩万分。像我这样不才,辜负了闯王好意,实在惭愧,惭愧!”

  刘忠文说:“既往不咎,来日方长。只要将军回头,闯王仍然待如腹心。”

  袁时中哈哈大笑,说:“全靠刘先生关照,但愿如此。”

  坐下以后,刘忠文从怀中掏出宋献策写的书子,仍是劝袁时中重回闯王旗下的话。信中谈到,刘忠文目前深受闯王重用,已授予总赞画之职。袁时中和刘玉尺看到这里,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看完信后,他们都向刘忠文祝贺,还说他们希望刘总赞画多为时中在闯王面前说些好话,时中和小袁营全体将士都将不胜感戴,永志不忘。刘忠文也说了些谦逊的话。后来谈到何时重回闯营的事,袁时中说道:

  “且不必急,等酒宴摆上来,一面饮酒,一面商谈,岂不更好?”

  在酒宴中间,刘忠文恳切地说道:“关于小袁营重回闯王旗下的事,请各位万勿迟疑。闯王为人,豁达大度,不拘小节。只要诸位真心悔悟,觉今是而昨非,我敢担保大元帅决不会追究前事。倘若他是那种目光短浅、器量狭窄的人,决不会命愚弟两次前来,反复敦劝。难道李闯王没有力量派兵前来?非不能也,盖不为也。他爱护时中将军,且高夫人念念不忘养女,故极盼时中将军回去,转祸为福,和好如初。望诸位千万不要辜负大元帅殷殷至意!”

  袁时中唯唯点头,感激闯王宽容厚爱,说他将在数日内面见闯王请罪。正谈得十分欢洽,刘玉尺却用脚尖连连碰袁时中的脚尖,又用眼色催他。袁时中站起来,端着酒杯对客人说:

  “刘先生风尘仆仆,连来两次。如今大家都听从刘先生的忠言,重新投到闯王旗下。我敬刘先生这一杯酒,一则表示感激,二则祝贺刘先生步步高升。来,我们满饮此杯!”

  刘忠文同袁时中干完杯后刚要坐下,忽然来了一个小校和两个兵士,走到他的背后,不由分说,将刘忠文绑了起来。刘忠文大惊,问道:

  “袁将军!袁将军!此是何故?”

  袁时中脸色铁青,冷冷笑道:

  “实话告你说,我决不会再投闯王,你也决不能再回闯营。今天很对不起你,要借先生的首级,送往黄河北岸。”

  刘忠文骂道:“你们一群尽是豺狼,不知死在眼前!今日你们杀了我,不出数日之内,你们全都要被闯王斩尽杀绝!”

  刘玉尺说:“今日只说今日,日后闯王能否杀掉我们,那是后话,不劳先生费心。”

  袁时中向小校吩咐说:“将他立刻斩首!随他来的亲兵也都斩首,不许迟延!”

  朱成矩和刘静逸事先都不知他们会这么做,一时大惊。朱成矩忽地站起来,向袁时中大声说:

  “请将军暂缓杀人!”

  不等袁时中说话,刘玉尺狠狠地瞪了朱成矩一眼,说:

  “你为何阻挠大计?”

  朱成矩说:“你这个主意只能促使闯王迅速派兵前来,丝毫不能救小袁营之急。目今形势,只能用计缓兵,千万不可火上浇油!”

  刘玉尺说:“此事我同将军已经决定,你不必多管。”

  朱成矩说:“我既是将军身边赞画军务的人,遇此大事,不能不说。我不说,小袁营祸在眉睫,后悔莫及!”

  袁时中说:“老兄暂时且不用说吧。此事已经决定,不借刘忠文的头,我们许多事情都不好办。”

  过了片刻,刘忠文和他的亲兵们的首级都被提了进来,扔在地上。袁时中看了一眼,回头对刘静逸说:

  “静逸,上一次是你到黄河北岸晋见抚台和桌台的,十分辛苦。如今需要你火速再去一趟,将这些首级献上。目前未同闯王交战,无法弄到将领的首级。刘忠文是闯王的总赞画,仅次于宋献策,有这个首级献去,总可以表明我们与闯王已完全决绝,一心归顺朝廷。事不宜迟,你准备准备就走吧。将宋献策的劝降书子也带去,呈给巡抚。务必请巡抚大人多派大船接我们全营过河。倘若李闯王有意过黄河以北,我们愿意肝脑涂地,守护北岸,决不让他一人一骑渡过黄河。”

  刘静逸在河北巡抚衙门中已经交了几位朋友,认为有了李自成帐下总赞画的一颗首级,归顺朝廷事大有成功可能,同时他也打算暂时留在河北,以观动静,免得死在圉镇,所以立刻站起来对袁时中说:

  “请将军放心,我此刻就去准备,今夜便行。”

  刘静逸走后,朱成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这样大事,刘玉尺事前不同他商量,如此不尊重他,使他的心中十分不快,但当着袁时中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况且人已经杀了,说也无益,于是他一言不发,默默饮酒。袁时中和刘玉尺也不再说什么,匆匆地吃罢晚饭,返回寨内,重新商议应变准备。

  当时邵时信就从袁时中的老营中探听到这件事情,赶快来到慧梅住宅,唤出吕二婶,悄悄地把消息告诉了她,又匆匆打听消息去了。吕二婶进去把这消息告诉慧梅。慧梅非常震惊,但是觉得毫无办法,想了片刻,叹了口气,对吕二婶说道:

  “事已至此,我们等着瞧吧,看来我会很快不在人间。以后的事,你多和邵哥商议,使我们这小闯营的兄弟姊妹们能够平安逃走,便是天大幸事,我死在九泉也会瞑目。”

  吕二婶第一次听到慧梅说要死的话,心中一寒,赶快劝道:“姑娘千万不要这么想。好端端的一个人,总会有办法的,何必想到绝路上去。”

  慧梅流泪说:“不是我要往绝路上想,实在是没有办法。如今两方面把我夹在中间:一方面是闯王和夫人,我不能背叛他们;另一方面是我的丈夫。常言道:丈夫是一重天,哪有妻子背叛丈夫之理?不过数日,闯王必派兵来,到那时,我不是死于乱军之中,便是我万般无奈,只好自尽。”

  吕二婶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又劝道:“姑娘这么年轻,刚刚二十一岁,身上又怀了胎儿,为什么要轻生呢?我知道小袁营中有许多人对你不放心,怕你会迎接闯王人马。可是,姑娘,不管战争怎么打,你身边这四百多男女亲军,一个个忠心耿耿保你,谁想对你动一动手,并不是那么容易!”

  慧梅说:“二婶,你不明白我的心啊!”说着,伏在枕上痛哭起来,不管吕二婶怎么劝,她不再说话,摆摆手使吕二婶退出。

  邵时信又见到了袁时中老营中一个与他常有来往的头目,在装作随便闲谈中知道了袁时中一面等候河北回音,一面准备打仗,并且确知刘玉尺对小闯营很不放心。邵时信随即到王大牛那里,把大牛叫出来,秘密地将情况告诉大牛,嘱咐他让全体男兵夜间多加小心,睡觉时不许脱去绵甲,时刻提防刘玉尺对小闯营下毒手。他又把同样的话告诉女兵首领慧剑。慧剑尽管年纪小,但在打仗方面已经有了一些磨练。她也将所有女兵小头目叫到面前,悄悄地嘱咐大家,夜间睡觉要警醒,随时准备对付刘玉尺派兵前来。有一个女兵问道:

  “倘若是我们袁姑爷亲自带兵前来,我们如何是好?”

  慧剑一时答不出来,过了片刻,恨恨地说:“不管是谁,要害我们慧梅姐姐,我们都对他毫不留情。我们奉夫人之命跟随慧梅姐姐来到小袁营,我们只听她一人的话。其余不论什么人,我们都不管,只要有人敢动手,我们先下手为强。”

  又有个女兵问道:“慧梅姐姐的心思,你可曾问过?”

  慧剑一听这话,想到慧梅和袁时中是夫妻,这事情确不是那么简单,就让大家先散去。她来到慧梅房中,只见在灯光之下,慧梅穿着衣服,倚在枕上流泪。一见慧剑进来,慧梅赶快揩泪。慧剑摹然一阵心酸,也几乎流出眼泪。过了片刻,她才说道:

  “慧梅姐姐,刚才邵大哥说的事情,我全知道了。我们女兵已经作好了准备,万一刘玉尺派人来害你,我们决意死战。宁肯全部死去,决不会让他们伤害着你。”

  慧梅没有做声,只是抽泣。慧剑停了一停,又说道:“刚才姐妹们问我一句话,我也拿不定主意。如今看来,袁姑爷吃了刘玉尺给的迷魂药,已经下了狠心与咱们的闯王硬顶到底,死不回头,若是他亲自带着许多人马来包围我们小闯营,要消灭我们,慧梅姐呀,我们应该怎么办?是让他进来,还是不让进来?对刘玉尺,我们可以毫不容情;可是对袁姑爷……”

  慧梅听了,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哭得更痛。

  慧剑又问:“姐姐,你说呀!别的事我可以帮你做主,这事情我做不了主。利箭上没有情,谁与闯王为敌我们射死谁。可是我不能让你以后抱怨我,说不定会恨我一辈子。梅姐,你说,咋办?”

  慧梅又想了一阵,说:“慧剑妹妹,我们像亲姐妹一样,在战场上生死同心,比亲姐妹还要亲。我知道你们对我忠心耿耿,对闯王和高夫人忠心耿耿。你们的心情,我全都明白。我现在心中很痛苦,很乱,你不要催我回答。你自己看着办吧。公是公,私是私,私不压公。不管你怎么办,我不会抱怨你,更不会恨你。”

  慧剑的心中觉得有把握了,但还是觉得不够明确,还是不肯走。她担心三更以后,天亮以前,小袁营就会动手。她坐在慧梅的身边;又说道:

  “姐姐,你好生想一想,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冷不防事到临头,不是他们杀我们,就是我们还手杀他们。一杀起来,刀剑是不认人的。你还是再想一想,告诉我你拿定的主意吧。”

  慧梅又沉默了一阵,说道:“慧剑,据我想来,今夜他们还不会动手。即使他们想动手,必定在闯王大军到来的时候。”

  “万一他们先动手呢?”

  “如果今夜动手,你们决不许他们进人我们的驻地。你告诉小袁营来的兵将,有话请袁将军明日同我当面一谈,今夜任何人不许进来,有敢进人者,我们的弓箭刀枪无情,对袁姑爷也不例外。”

  慧剑说:“有姐姐这一句话,我心里就有主意了。”

  慧梅问道:“我们存的箭多不多?”

  慧剑说:“多得很,邵大哥是个细心人。一有机会,他就命人收罗一些箭,足够我们射三天三夜也射不完。”

  慧梅轻轻点头,说:“你要小心在意。好,你去吧。我心中乱得很,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多想一想。”

  慧剑出去后,慧梅下床,穿好绵甲,在屋里走来走去,有时在床边坐一坐,起来又走。这样一直走走坐坐,有时到院中听听,捱到天明,平安无事,才和衣上床去睡。

  第二天,圉镇情势显然比往日紧张。每个寨门只开一半,对进来的人盘查很严。一般面孔生的百姓不许随便进寨。袁时中的人马继续向寨内运送粮草,同时把更多的守城东西如像砖头、石头、石灰罐和各种火器都搬上四门寨楼。慧梅听到这些情形,将邵时信找来商量。她问道:

  “邵哥,打起仗来,小闯营怎么办?”

  邵时信感到为难,说道:“姑娘自己决定吧。不管你怎么决定,我们都听从你的将令,第一是要保护姑娘,我们纵然战死,也不足惜。”

  慧梅又问:“你看袁将爷会对我们下手么?”

  邵时信说:“这话很难说。只要他对姑娘还有夫妻之情,刘玉尺不敢多上烂药。不过,凡事不可大意,我们要做好准备。万一有人来围攻我们,要杀害姑娘,我们只有同他们血战到底,没有别的话说。”

  慧梅心中有些话不愿说出,也就不再向邵时信问计,让他走了。

  邵时信走后,吕二婶进来禀报说:“有一个年轻尼姑前来求见。”

  慧梅说:“也不过是化缘的,你给她一点散碎银子,让她走吧。我现在无心见人。”

  吕二婶出去片刻,又进来说:“这个尼姑悄悄对我说,她不是来化缘的,她有重要话要当面同你讲,非见你不可。”

  慧梅觉得奇怪:从哪儿来的尼姑?有什么重要话要对我说?难道是我派去见高夫人的老尼姑打发她的徒弟来了?想了一下,就说:

  “好吧,带她进来。”

  不一会儿,吕二婶带着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年轻尼姑走了进来。这尼姑见了她,双手合十,说道:

  “阿弥陀佛,到底让我进了寨门,见到了施主!”

  慧梅让她坐下,问道:“你是哪儿来的尼姑?宝庵何处?”

  尼姑说:“敝庵离这里只有五里路。我是在李家寨出家修行的。”

  慧梅的心中一动,问道:“可是李公子的那个寨?”

  “正是。”

  慧梅心里更觉蹊跷,小声问道:“你来有何话说?”

  尼姑向左右望了一望,慧梅立即使眼色让吕二婶和两个女亲兵退了出去。尼姑又望望门外,方才低声说道:

  “李公子昨天派人暗回李家寨,命我今日无论如何进人圉镇,面见太太,传高夫人的一句口谕。”

  慧梅赶快问道:“高夫人有何吩咐?”

  尼姑说:“高夫人很想念太太,要太太不要急躁,小心保自己平安无恙,等待闯营派人来接太太回去。”

  慧梅听了这话,忽然疑心这尼姑也许是袁时中派遣来试她的心思,问道:

  “你到底是谁?休来诳我!”

  尼姑说道:“请太太不必多疑。我原是李公子原配汤夫人的陪嫁丫头,名叫彩云。汤夫人自尽后,我无家可归,也不肯随公子去投闯王,就在李家寨妙通庵削发为尼。因我是李府旧人,所以李公子暗中派人回来,嘱我办好此事,不得有误。”

  慧梅释去疑团,赶快换了脸色,说道:“你出家的事,我曾听红娘子大姐说过。高夫人的口谕,我记在心里就是。你还有别的话么?”

  尼姑说:“没有让我传别的话。请太太给我一点散碎银子,再给一二升粮食,我好赶快出寨。”

  慧梅说:“我要多给你一点银子和粮食。”

  尼姑说:“多了不好,出寨门时被他们搜查出来会生疑心。我进来是化缘的,不拿些东西出去也说不过去,所以请施主不必施舍大多,只给我一点散碎银子,一二升粗粮食就行了。”

  慧梅明白过来,点了点头,说道:“你下去等着吧。”

  尼姑双手合十,说了句:“愿菩萨保佑,阿弥陀佛!”退了出去。

  慧梅将吕二婶唤来,吩咐她给这尼姑一点散碎银子,再给她装一点粮食。慧梅原以为高夫人已经将她忘了,如今见到这位尼姑,知道高夫人仍在关怀着她,不禁心中一阵难过,几乎落泪。吕二婶把尼姑打发走后,又回来向慧梅问道:

  “这尼姑是从哪里来的?她来见姑娘有什么事?”

  慧梅说:“我猜她是袁将爷派来,故意来套我的话的,把她打发走就算了。”

  吕二婶问:“我们始爷要套你什么话?”

  慧梅笑了一笑,说:“二婶不必多问,不久你自会明白。如今军情紧急,有些话你还是不问为好。”

  吕二婶在闯王军中生活了一年多,知道些军中规矩,也就不再多问。但是她十分放心不下,想着几个月前袁时中叛变时慧梅被完全蒙在鼓里,如今她只恐怕慧梅再一次受了袁时中的欺哄,说不定性命就难保了。她越想越发愁,暗暗地叹了口气。

  将刘忠文的首级送往黄河北岸以后,袁时中和他的左右亲信也晓得这消息很快会被闯王知道,而闯王知道后必然不再犹豫,立刻就会派兵来打,所以他们赶快准备迎敌。除了在军事上作种种部署之外,他们考虑,必须让慧梅不要变心。只要慧梅的小闯营不作内应,圉镇有三五千人,是可以死守的。

  当他们考虑的时候,慧梅也在心里独自盘算。幸好前天李家寨来的尼姑传达了高夫人的话,这使她有了主意。她决定不再同袁时中当面顶撞,要想一切办法保全她自己和小闯营不被消灭,等待几天内这局势有什么变化。

  这天,吕二婶实在忍耐不住,又悄悄问她:“姑娘,听说快要打仗了。闯王派兵来打,我们怎么办呀?”

  慧梅说:“二婶,你暂不要问我,我会有主意的。”

  吕二婶说:“我们处在中间,既不能对不起姑爷,又不能背叛闯王,很难处啊!”

  慧梅说:“二婶,你放心,我不会对不起闯王。我是闯王大旗下长大的,生是闯王旗下的人,死是闯王旗下的鬼。”

  吕二婶仍不满足,又说道:“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目前马上就要见个黑白,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应付这两难的局面?”

  慧梅轻轻冷笑一声,说:“二婶,倘若别人问你,你就说我自有主张。只要大家忠心耿耿,到时候听我的话行事,一切都会逢凶化吉。”

  吕二婶不得要领,只好退出。随后风声更紧了,小袁营得到探报,说李过人马已经出动。邵时信马上来见慧梅,屏退左右,把消息告诉慧梅,很想知道慧梅的真实态度,小声问道:

  “姑娘,我们的处境很是不利,我实在担心。如果不听袁将军的话,他会下毒手。如果听他的话,帮他守寨,如何对得起闯王和高夫人?”

  慧梅反问道:“邵哥,你有什么好主意?”

  邵时信说:“我也没有好主意,所以才来见姑娘,想同姑娘商量商量。”

  慧梅忽然生了疑心,低头沉吟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说:

  “邵哥,我确实没有主意。闯王那边,我不能背叛。袁将爷又是我的丈夫,不管怎么说,‘夫为妻纲’,我不能不听他的话,你说我应该如何办?”

  邵时信的嘴唇动了一动,勉强微微一笑,说道:“姑娘的难处我也知道,这事情我也没有想好主意,我只是来问问姑娘。实在没有主意,只好等仗打起来见机行事吧。”

  慧梅说:“主意一定要想,也不能等仗打到寨外才想。只是我现在心里乱七八糟的,拿不定主意。邵哥,我只求你拿出忠心,在最艰难的时候让我们一起渡过难关。有什么话随时来告诉我,千万不要隐瞒。我有什么主意,也会马上告你说。”

  说到这里,慧梅有一肚子话不敢说出,可是又十分激动,眼泪成串儿滚落下来。邵时信仿佛明白了慧梅的心,同时也明白慧梅对他仍有疑心。他不想往下再问,说道:

  “姑娘,请你放心。生死关头,我不会做对不起姑娘的事。”

  说到这里,他的眼眶也噙满泪水,退了出去。

  邵时信刚走,袁时中来了。他一进门,看见慧梅眼中有泪,问道:

  “你怎么又伤心了?”

  慧梅说:“听说要打仗了,是吉是凶,我不能不关心。不管怎么,我已经嫁给你这么久了,还怀了几个月的胎儿,你倘若有凶,我也不会平安;你有好处,我也会有好处。我们已经是一双同命鸟,如今情况如此,叫我怎么不伤心啊?”

  袁时中听了这番话,心中满意,说道:“你打仗是很有经验的,算得一个巾帼英雄,只要我们夫妻同心协力,就不会有多大凶险。”

  慧梅问道:“你打算如何应付?”

  袁时中说:“我现在有人马两万多,不到三万。听说那里将派李过来打我,来的人不是很多。我打算万一敌不住,就退回圉镇死守。我想他不会在河南多留,想很快攻破圉镇并不容易。你觉得我这想法对不对?”

  慧梅说:“倘若能够不打仗,就是万幸。打起仗来我总怕凶多吉少。”

  袁时中说:“现在怎么能够不打仗呢?打起仗来何以见得凶多吉少?”

  慧梅说:“对于闯王的人马,我比你清楚,他的精兵百战百胜。李过是我的大哥,绰号‘一只虎’,打起仗来确实像猛虎一样,你很难抵挡。”

  袁时中说:“我也愿意不打仗。我刚才不是问你了么,不打仗有什么好办法?”

  慧梅说:“如今向闯王请罪不迟。我们夫妻两个一起前去见闯王,天大的罪让闯王处分。我们死抱着一个忠字,从今以后永不变心,跟着闯王打天下。闯王要我们死,我们就死;闯王要我们活,我们就活;一切听从闯王的。假若你能听我这句话,照我这番主意行事,我敢保你平安无事。”

  袁时中说:“事到如今,这话不必说了,太晚了。”

  慧梅说:“我看不晚。你愿回头,我愿以性命保你平安。”

  袁时中说:“你想得太简单了。闯王不是手软的人。我同你前去见他,别说他不会听你的话,只怕连你的性命也保不住。”

  慧梅知道不可能劝他回心转意,就顺水推舟说:“你想保住圉镇,我有个想法,就是你在前边打仗,可不能把带去的人马全部输尽。一看局势不妙,你就赶快退回;千万不要全军覆没,只身逃回,那样就元气大伤,想守寨也不容易。”

  袁时中听这话很有道理,赶快说:“你到底是我的太太,我们毕竟是恩爱夫妻,虽然我不听你的劝告,背叛了闯王,可那也是万不得已呀,有些人要消灭我们小袁营,我自然是不甘心的。现在你这么为我着想,我非常感激。据你看来,寨如何才能守住?”

  慧梅说:“你既然问到我,我不能不尽心给你说出主意。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腹中的一点骨血。我不能让孩子长大后没有父亲。你死了,我这么年轻守寡,如何能活在世上?你倘若被杀,我决不活下去,我会马上自尽。”说到这里,她确实动了感情,不由得哭了起来。

  袁时中十分感动,说道:“既是如此,我就完全放心了。现在事情很紧迫,你看如何才能将圉镇守住?我们只要守上两个月,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慧梅说:“守圉镇要有一个守法,要分出一部分守兵驻扎寨外,不能单守一道寨墙。南门外二里远那座大庙,地势很好,平时也驻了些人马。我看那里要加固防守,连夜多修些堡垒,将火器弓驽准备停当。如果你退回寨内,那大庙万不能失。大庙在我们手里,闯王进攻寨墙就不那么容易。北门他是不会攻的。西门外有很宽的寨壕,水也深,临时把吊桥烧毁,只防守寨墙就可,东门和南门比较吃紧,要派得力将领来守。另外,在你离开圉镇的时候,要找一个有经验的、能同你共生死患难的人来主持守寨,这样你在外面打仗可以放心,我在里面也可以放心。”

  袁时中听了慧梅的话,感到慧梅在目前患难时候毕竟有夫妻恩情,略觉放下了心。本来已经考虑叫他的弟弟袁时泰主持守寨,但这话他不愿马上说出,只说道:

  “命谁守寨的事,我正在同军师商量。”

  慧梅说:“既然你知道我的心是向着你的,我和你是恩爱夫妻,这守寨的事,你决定之前一定要先同我商量商量,不要马上就传下去。”

  袁时中说:“只要你跟我同心同德,我决定之前一定同你商量,使你放心。”

  慧梅说:“既然你这样待我,我一定尽我的心来帮你守寨。”

  袁时中最担心的是慧梅和小闯营临时生变,如今听慧梅说出这话,更觉心头一宽,连忙说:

  “当然,当然。我有祸有福,与你同命相关。”

  袁时中刚要离开,慧梅又忽然问道:“怎么这两天没看见金姨太来我这里?”

  袁时中说:“她昨天偶然身上不适,所以没有来向你请安。”

  慧梅说:“我平常对她有点严厉,那是因为她被你娇纵惯了,我不能不按大道理来给她点颜色看看。其实我对她也是很好的,近来又将我的首饰给她一些。既然她不舒服,我待会儿亲自去看看她吧。”

  袁时中决没想到慧梅会变得这样好,居然愿意屈尊去看金氏,忙说道:

  “用不着吧,你是太太,她是妾,你用不着亲自去看她。我马上告她说,要她休息休息,前来向你问安。”

  慧梅笑着说:“如今共患难要紧,什么主妇什么妾,都是身外之事。你走吧,我过一阵就去看她,或者让吕二婶替我去看看她,给她送点吃的东西。”

  袁时中满心高兴,离开了慧梅。

  当袁时中来见慧梅的时候,刘玉尺、朱成矩、袁时泰三个人都坐在袁时中的大帐中秘密商议。他们都觉得,守寨的兵权必须交给袁时泰才能放心。对于小闯营,他们的意见是,如果慧梅仍然念念不忘保闯王,就赶快动手将小闯营消灭掉,把慧梅幽禁起来,但不杀她,等打过仗和生过孩子以后再作处置。他们初步商量以后,暂时散去,单等着袁时中从慧梅的住处回来后重新商议。

  袁时中离开慧梅的住宅以后,没有直接回他的大帐,却拐到金姨太太的住处盘桓一阵,仔细品味着今日慧梅的态度变化。

  机警的邵时信这时走进了慧梅的住宅。他最关心的是袁时中同慧梅见面的情形,深怕小闯营在这紧要关头会被袁时中吃掉,慧梅的性命也难保。他先向吕二婶悄悄问道:

  “袁将爷刚才同姑娘争吵了没有?”

  “没有争吵,看去倒是挺和睦的。”

  “他们商量了些什么事情?”

  “姑娘不肯露出口风,你自己去问她吧。”

  邵时信进了上房,坐下后叹口气说:“姑娘,很快就要打仗了!袁将爷对你说了么?”

  慧梅说:“邵哥,你来得正好。我心里没有主张,正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邵时信说:“我们小闯营四五百男女亲兵对姑娘都是一片忠心,没有二意,如今只看姑娘了。”

  慧梅叹口气,说:“一方面是闯王,我不能不献出我的一颗忠心;另一方面又是我的丈夫,尽管我恨他,我气他,我也不能背叛了他,带着我的小闯营杀出圉镇。”

  邵时信摇摇头说:“杀出圉镇也不是办法。我们的人马毕竟太少,万一姑娘有个好歹,那既不是闯王的心意,也不是高夫人的心意。”

  慧梅一听邵时信提起高夫人,想起前天那个年轻尼姑传来的高夫人口谕,不觉滚出了热泪,哽咽着说:

  “夫人的恩情我永远忘不了。我知道夫人还盼望着我回到她的身边。”

  邵时信说:“是的,姑娘要想办法保全自己,保全小闯营的男女将士。夫人还等着我们回去哩。”

  慧梅说:“事到如今,如何能够保全呢?”

  邵时信低下头去,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柴火棒,不断地折断,断了再折,一直折到只剩一两寸长,还在折,只是不说话。

  慧梅又问道:“邵哥,情况如此紧迫,你难道就不肯替我拿个主意?”

  邵时信说:“这件事太大了,我心里也很踌躇,有些话不知说出来好不好。”

  慧梅说:“邵哥,你这就不对了!闯王和夫人派你随我来到小袁营,是把你当做心腹之人。我样样事都向你请教,也是把你当做娘家的心腹人,事到如今,我自己就不说了,这小闯营四五百人的生死很快就要见分晓,难道你还有什么话不可以对我说出?”

  邵时信说:“常言道:疏不间亲。尽管这门亲事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可是既然你同袁将爷结了夫妻,就是一刀割不断的亲人。我尽管是娘家人,毕竟我姓邵,怎能抵得你们夫妻之亲。我的话说深说浅,合不合姑娘的意,都很难说,所以我不敢随便吐出口来。”

  慧梅将下嘴唇咬了一阵,胸中的话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说道:“邵哥,你不该说这样话!我虽然不懂事,各种道理我也在心里想过上百次、上千次。我自己在夜间不知哭了多少回。有时把吕二婶惊醒,她问我哭什么,我只说想念高夫人,没有把心里话都告诉她。说实话,如果只是为着保自己,保小闯营的将士,倒并不难。我只要表面上顺从我们姑爷,他断不会杀害我。我在,小闯营也不会被消灭。他一打了败仗,必然逃回,死守围镇。那时我怎么办?倘若袁时泰留下来执掌守寨兵权,他同刘玉尺断不容小闯营存在,我怎么办?……邵哥,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疏不间亲’的话,好似用利刃捅到我的心上!”她突然俯下头去,泣不成声。

  邵时信听了这话,叹了口气,说道:“姑娘把心思说出,我就敢说了。依我想来,袁将爷出去打仗之前,必然要来见姑娘,把以后的事嘱咐清楚。”

  慧梅忽然问道:“你可听说,他们让谁主持守寨?”

  邵时信说:“我要说的正是此话。听说他们已决定叫袁时泰主持守寨,让刘玉尺协助,可是表面上袁将军也不能不问问你的意见,因为你毕竟是他的夫人,又不是一般的夫人,而是从百战中磨练出来的一员女将。他来问你的时候,姑娘你千万要说出同他的夫妻之情,表明你对他只有一条心,让他把守寨的兵权交到你的手里。”

  慧梅不等他说完,赶快问道:“邵哥,你看能办到么?”

  邵时信说:“姑娘,这事情你可曾想过?”

  慧梅说:“我也想过夺守寨兵权的事,可是我怕办不到,所以我没多想。”

  邵时信说:“我看也许能办到。姑娘近来同姑爷还算和睦,不曾发生口角。他虽然不敢对姑娘完全放心,但又想依靠姑娘帮助他一臂之力。望姑娘力争守寨兵权,至少要以姑娘为主将,袁时泰做你的副手,决不能让姑爷将守寨兵权全交给袁时泰。”

  慧梅说:“倘若把刘玉尺留下,这人可是比袁时泰可怕得多!”

  邵时信说:“姑娘何妨替袁姑爷出个主意,想办法叫刘玉尺随他一起出战,将朱成矩留下来?”

  慧梅说:“我只能试一试。倘若不成,袁姑爷使刘玉尺协同袁时泰守寨,我和咱们的小闯营就要受他们的摆布了。”

  邵时信说:“听说补之的人马正在向圉镇来。我想袁姑爷待会儿还会来见姑娘,说出他决定命何人守寨,然后出兵迎敌。姑娘,你一定要把守寨的兵权夺到手中,万不可错过时机!”

  “我明白。你再去打听消息!”

  军情十分紧急。袁时中同亲信们商量一下,又来到慧梅这里。慧梅看见他的惊慌神气,不觉心中七上八下,抢着问道:

  “军情如何?有没有新的探马来报?”

  袁时中说:“刚才又有探马回来,说补之率领的人马甚多,离此地只有一百多里了,估计明天早晨会到达圉镇。”

  慧梅问道:“你怎么打算?”

  袁时中说:“我马上要率领人马出战。在离此地三十里远近的地方,我驻有两千精兵,凭着一条河流扎营。我马上率领大军前去,在那里抵挡补之的人马,使他不能过河。尽管我们是郎舅之亲,可是今天也讲不得许多了,大家只好刀兵相见。”

  慧梅明白袁时中决非李过对手,此去凶多吉少。她虽恨袁时中背叛闯王,但他毕竟是她的丈夫,直到这时她不情愿他去送死,说道: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你肯听不肯听从。”

  袁时中问:“你有什么好的主意?”

  慧梅说:“闯王派我补之大哥前来打你,不过为的是你背叛了闯王,几次劝你回头,你死不回头,还杀了刘忠文,将首级送往黄河以北。如今你估计你能不能打败补之大哥?我看你打不过。他率领的是百战精兵,又以骑兵为主,你怎么能取胜呢?我很不放心,我想还是以不打仗为好。”

  袁时中说:“如何能够不打仗?他的人马已经出动,这一仗非打不行了。”

  慧梅说:“我们夫妻一场,我不能看着你大祸临头。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会想办法使这仗不打。”

  袁时中说:“你尽管直说。有什么好的办法?莫不还是让我去向闯王请罪?那事已经迟了。”

  慧梅说:“你先想一想,我们是夫妻之情,我活着是你袁家的人,死了是你袁家的鬼,我的腹中还怀着袁家的骨血,我不能不为你打算,为你打算也就是为我打算。你如果兵败阵亡,叫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呢?”说到这里,她禁不住呜咽起来,随即又接着说道:“如今你要听我的话,不妨派刘玉尺或朱成矩随我一起去迎接补之大哥。我愿意以我的一条命劝说他暂停进攻,让我到闯王那里,为你求情。闯王和夫人可怜我这个不孝女儿,会听从我的哀求,收起兵戈,让你重新回到闯王旗下。如果闯王不答应,我愿意死在闯王面前,在阴曹地府等候着你。”

  袁时中说道:“事到如今,这一切想法都是空的,只有坚决对敌,死守圉镇一条办法。圉镇不被攻破,我袁时中就不要紧。一旦圉镇失守,我袁时中就跟着被杀,我一家人也别想有一个活下去。”

  慧梅想了一想,不再勉强,问道:“你如何出战?带多少人马前去?多少人马留下?”

  袁时中说:“我们现在不足三万人,准备留下两千,摆在寨外,死守寨外大庙,城里边摆上三千。你的小闯营,我不敢指望帮我守寨,只要不给我添麻烦,我就感激不尽。不过我也不怕,倘若给我添麻烦,纵然我念及我们夫妻之情,不会对他们下狠心;我手下的将士也决不会答应他们。”

  慧梅知道这话是有意说给她听的,但她不再计较,又问道:

  “你出去打仗,守寨由谁主持?”

  袁时中说:“我们已经商量好了,由时泰主持,你帮他一把忙。”

  慧梅掩不住一脸怒气,站了起来说:“官人,不能让时泰主持守寨!这守寨是件大事,应当由我来管!”

  袁时中猛吃一惊。他没有想到慧梅竟然用这么坚决的口气反对时泰,要由她自己来主持守寨。他有点恼火,问道:

  “为什么时泰不可以主持守寨?”

  慧梅说:“我是你的正室夫人。我经过的战争比时泰走过的路还要多。到这样危急关头,守寨的事为什么你不交给我呢?”

  袁时中说:“因为你是从闯王那里来的,虽然我们是夫妻,我相信你不会有二心,可是我手下的将领们不会放心。”

  慧梅说:“这是胡说!只有刘玉尺这个狗头军师对我不放心。准定是他向你献计,要时泰主持守寨。真要这样,你就完了。”

  袁时中问道:“由我的堂弟主持守寨,为何我就完了。”

  慧梅说:“不仅你一个人完了,你们姓袁的一族人都完了。包括我和两位姨太太,都会死于非命。”

  袁时中说:“此话怎讲?”

  慧梅说:“你前去迎敌,倘若一仗不利,必然要退回圉镇。当你出寨的时候,李闯王很可能派一支骑兵,突然来到寨外,一面用大炮轰城,一面用云梯爬城。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时泰能沉着指挥么?你手下的几千将士能服服帖帖地听他指挥么?万一稍微指挥不当,军情一乱,等你退回圉镇的时候,只怕寨墙上已换成‘闯’字旗了。这些,你可曾想过么?”

  袁时中说:“我要留下朱成矩做守寨参谋,一切主意他会帮时泰拿定。何况我请你也助时泰一臂之力。”

  慧梅听说将朱成矩留下,略觉放心,随即又说:“你想错了。朱成矩和刘玉尺都不过喝了一点墨汁儿,只能做个出馊主意的狗头军师。打仗的事他们有啥经验?另外,这些读书人,当你在顺境的时候,他们是你的人;到了兵败的时候,他们还能跟你一心么?至于我,不是路人,跟你生同床,死同穴。论本领,我不弱于男子,只能让时泰辅佐我,不能让我辅佐时泰。”

  袁时中问:“你为何不能辅佐时泰?”

  慧梅说:“我是他的嫂嫂。我懂得打仗,他不懂。倘若叫他做守寨主将,我给他出主意,他不听从,我有什么办法?哼,大祸临头,你竟然不相信我们夫妻之情,偏偏要相信那么个没本领的兄弟!”

  袁时中说:“这是大家已经商量定了的,不好更改。”

  慧梅说:“要想守住寨子,就得更改。兵权交给我,我包你打败仗以后,平安返回寨内。你回寨以后,兵权还给你,我就不管了。”

  袁时中坚持说:“兵权不能交给你。尽管你有作战阅历,可是时泰不会放心。”

  慧梅说:“时泰不放心,无关大局。你要是怀疑我身边的男女将士,也怀疑我,对你就十分不利。”

  袁时中很生气,问道:“难道你想出卖我?”

  慧梅冷笑一声:“这话从何说起?我是为着你好。你是我的丈夫。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私奔来的。你死我也死,我死以后还是你袁家的鬼。我如何会想到出卖你呢?何况我身上已经怀孕几个月,难道我不为腹中的儿子着想?你为何这样不相信我呢?我说对你不利,是因为你放着我这个会打仗的夫人不用,反而把兵权去交给你的不会打仗的兄弟,岂不是糊涂之至!”

  袁时中说:“我已经说过,兵权不能交给你。倘若你真心念及我们夫妻感情,就不要再争兵权了。”

  慧梅说:“想不到我们夫妻一场,你对我还是这么不放心。看来你今天是要逼着我自尽,等我死了以后再把小闯营消灭,那时你才感到放心。”

  袁时中说:“我没有这个想法。”

  慧梅说:“你也许没有这个想法,可是你那些狗头军师,包括你那个好兄弟袁时泰,他们是巴不得我现在死去,好使你们没有后顾之忧。你说是不是?”

  袁时中无话可说,心中更加生气,不觉怒形于色,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

  “我手下有的是将领,时泰也是一个将领,不能把兵权交给女人!”

  慧梅听了这话,“刷”地拔出宝剑。袁时中以为她要动武,也“刷”地拔出宝剑。门外几个女兵见状,都立刻走了进来,站在慧梅身后。

  袁时中冷冷地望着慧梅说:“别看你左右有这些亲兵,你敢动手?我手下将士马上会将你们包围起来,决不让你们得逞!”

  慧梅哭了起来,说:“我怎么会杀你?可怜我命不好,嫁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丈夫,到现在还不相信我,看待我连个草包兄弟都不如。我何必再活下去?我现在就自尽在你的面前,以后的事我概不过问!”

  说着,她举起剑就往脖子上抹去。慧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按住她的宝剑,哭着叫道:

  “梅姐,梅姐,你千万不要寻短剑!”

  袁时中看到这种情形,长吁一口气,顿顿脚说:“好吧,就让你主持守寨之事。可是兵权交给你,你要对得起我呀!”

  慧梅只顾流泪,一时说不出话,重新坐到椅子上。袁时中也随即坐下,心中十分矛盾,但是话已出口,不能不将守寨的事交给慧梅。他用沉重的口气对慧梅说:

  “请你念及我们夫妻之情,把寨守牢。我如兵败,就回来守寨。”

  慧梅说:“这你不用操心,倘若你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在你回来之前,我不会将寨丢失。可是既然让我守寨,必须当众说明,最好现在就把军师、时泰和将领们叫来。”

  袁时中说:“好吧,就将他们叫来当面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