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丽诺一见到他顿时惊慌失色,情不自禁地扭身往外就走。她手抓住锁柄刚想开门,不想被威洛比抢上前一把拦住,只听他带着命令而不是恳求的口气说道:
“达什伍德小姐,请你留一下——半个小时——十分钟。”
“不,先生,”埃丽诺毅然答道,“我不想留下。你不会有事找我的。我想仆人忘了告诉你,帕尔默先生不在家。”
“即使他们告诉我,”威洛比激动地嚷道,“帕尔默先生及其亲属都见鬼去了,也休想把我赶出门。我是来找你的,只找你一个人。”
“找我!”埃丽诺极其惊愕地说,“好吧,先生——快说吧——如果可以的话——不要那么激动。”
“请你坐下,这两点我都能做到。”
埃丽诺踌躇了一下,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她忽然想到,说不定布兰登上校会来这里撞见他。不过,她答应听他说下去,她不仅要讲信用,而且她的好奇心也给勾起来了。她思忖了片刻,觉得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让他快说快完,而要快说快完,她最好顺从他的意思,于是便悄悄走到桌边坐下。威洛比坐到对面的椅子上,足足有半分钟工夫,两人都没吭声。
“请快说吧,先生,”埃丽诺不耐烦地说,“我没有闲工夫。”
威洛比坐在那儿像是在沉思,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
停了一刻,他突然说道:“你妹妹已经脱离危险。我是从仆人那儿听说的。感谢上帝!可这是真的吗?的确是真的吗?”
埃丽诺不肯吱声。威洛比更加急切地又问了一次:
“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我她脱离危险了没有?”
“我们希望她脱离危险了。”
威洛比立起身,走到房间对面。
“我若是半个小时以前得知这个情况——可是既然我已经来了,”他又回到座位上,装作快活的样子说道,“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就一次,达什伍德小姐——也许是最后一次——就让我们快快乐乐地见这一次吧。我现在倒挺有兴致的,可以乐一乐。老实告诉我,”他两颊刷地变得通红,“你认为我是个坏人,还是个蠢人?”
埃丽诺越发惊讶地看着他。她在想,他一定是喝醉了。不然,就很难解释他这奇怪的来访、奇怪的举止。因为有这样的印象,她立即站起身,说道:
“威洛比先生,我劝你马上回到库姆。我没有闲工夫应酬你。不管你找我有什么事,最好还是等到明天,可以想得更周到,解释得更清楚。”
“我明白你的意思,”威洛比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带着极其镇定的语气说道,“是的,我喝得醉醺醺的。我在马尔博罗吃了点冷牛肉,喝上一品脱黑啤酒,就醉倒了。”
“在马尔博罗!”埃丽诺嚷道,越来越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是的——我今天早晨八点离开伦敦,从那之后,我只走出马车十分钟,在马尔博罗吃了点饭。”
威洛比说话的时候,态度稳重,两眼炯炯有神,这就使埃丽诺认识到,不管他会抱有什么不可宽恕的愚蠢动机,但他不是由于喝醉酒才来到克利夫兰的。埃丽诺考虑了片刻,然后说道:
“威洛比先生,你应该明白,而我当然是明白的——出了这些事情之后——你再如此这般地来到这里,硬要找我谈话,那你一定有什么特殊理由啦。你来这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威洛比郑重有力地说道,“如果可能的话,使你比现在少恨我一点。我想为过去作点解释,表示点歉意——把全部的心里话说给你听听,让你相信:我虽说一直是个傻瓜蛋,但并非一直都是个坏蛋——以此能取得玛——你妹妹的谅解什么的。”
“这是你来这儿的真实原因?”
“的的确确是这样。”威洛比答道,语气非常热切,使埃丽诺顿时想起了过去的威洛比。她情不自禁地觉得他是诚恳的。
“如果就为这个,那你早就可以满意了,因为玛丽安已经宽恕了你——她早就宽恕你了。”
“真的呀!”威洛比带着同样急切的语气嚷道,“那么她是没到时候就宽恕了我。不过她会再次宽恕我的,而且理由更加充分。现在你可以听我说了吧?”
埃丽诺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不知道,”两人先是顿了顿,一方在期待,一方在思索,随后威洛比说道,“你是如何解释我对你妹妹的行为的,把什么邪恶的动机归罪到我身上。也许你不大会瞧得起我了,不过还是值得听我说说,我要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听。我最初与你一家人结识的时候,并没有别的用心、别的意图,只想使我在德文郡的日子过得愉快些,比以往过得都愉快。你妹妹那可爱的姿容和有趣的举止不可能不引起我的喜爱。而她对我,几乎从一开始就有点——仔细想想她当时的情况,想想她那副样子,简直令人吃惊,我的心竟然那么麻木不仁!不过应该承认,我起先只是被激起了虚荣心。我不顾她的幸福,只想到自己的快活,任凭我过去一贯沉溺其中的那种感情在心里兴风作浪,于是便千方百计地去讨好她,而并不想报答她的钟情。”
听到这里,达什伍德小姐向他投去极其愤怒、极其鄙夷的目光,打断了他的话,对他说道:
“威洛比先生,你没有必要再说下去,我也没有必要再听下去。像这样的话头不会导致任何结果,不要让我痛苦地听你说下去。”
“我一定要你听完,”威洛比答道,“我的财产历来不多,可我一贯大手大脚,一贯爱同比自己收入多的人交往。我成年以后,甚至我想是在成年以前,欠债逐年增多。虽然我的表姑史密斯太太一去世我就会获救,但那靠不住,很可能遥遥无期,于是我一直想娶个有钱的女人,以便重振家业。因此,让我去爱你妹妹,那是不可思议的。我是这样的卑鄙、自私、残忍——对此,达什伍德小姐,即便是你,不管用多么愤慨、多么鄙夷的目光加以谴责,都不会过分——我就是采取这样的行为,一方面想赢得她的喜爱,另一方面又不想去爱她。不过,有一点可以说明一下,即使在充满自私和虚荣的可怕情况下,我也不知道我造成了多大的危害,因为我当时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但是我后来懂得了吗?这很值得怀疑,因为假若我真的爱她,我会牺牲感情而去追求虚荣和贪婪吗?再说,我会牺牲她的感情吗?可是我偏偏这样做了。我一心想避免陷入相对的贫穷,其实,有了她的恩爱和友谊,贫穷一点也不可怕。如今我虽然发了财,但是我失去了可以使财富带来幸福的一切东西。”
“这么说来,”埃丽诺有点心软地说道,“你确实认为你一度爱过她啦。”
“遇见这样的风姿美貌,这样的柔情蜜意而不动心!天下有哪个男人做得到啊!是的,我不知不觉地渐渐发现我从心里喜欢她。我生平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同她在一起度过的。那时,我觉得自己的用心正大光明,感情无可指责。不过,即便在当时,虽说我下定决心向她求爱,但是由于我不愿意在极其窘迫的境况下与她订婚,因此便极不恰当地一天天拖延下去。在这里,我不想进行争辩——也不想停下来让你数落我多么荒唐。本来是义不容辞的事情,我却迟迟疑疑地不讲情义,真比荒唐还糟糕。事实证明,我是个狡猾的傻瓜,谨小慎微地制造机会,使自己永远成为一个不齿于人类的可怜虫。不过,我最后终于拿定主意,一有机会与她单独相会,就向她表明我一直在追求她,公开对她说我爱她。事实上,我早已在尽力设法表露这种爱。但是,在这当口——就在随后的几个钟头里,我还没能找到机会私下同她交谈——却出现了一个情况——一个不幸的情况,使得我的决心、我的幸福毁于一旦。我的事情败露了,”一说到这里,他有些犹豫,不禁垂下了头,“史密斯太太不知道怎么听说了,我想是哪个远房亲戚告的密,这个亲戚一心想使我失宠于史密斯太太,便告发了我的私情,我与别人的瓜葛——但是我不需要亲自再作解释,”他补充说,面孔涨得通红,直拿探询的目光望着埃丽诺,“你和布兰登上校的关系特别亲密——你大概早就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的,”埃丽诺答道,脸色同样变得通红,但她重新狠了狠心,决定不再怜悯他,“我全都听说了。坦白地说,我无法理解,在这起可怕的事件中,你有哪一点能给自己开脱罪责。”
“请你不要忘记,”威洛比嚷道,“你是听谁说的。那会是公正的吗?我承认,她的身份和人格应该受到我的尊重。我并不想替自己辩解,但是也不能让你认为:我就无可辩解了,而她因为受了损害就无可指责了,好像因为我是个浪荡子,她就一定是个圣徒。如果她那强烈的感情和贫乏的理智——然而,我并非有意为自己辩护。她对我的一片深情,应该受到更好的对待,我经常怀着自咎的心情,缅怀她的柔情蜜意,而这股柔情蜜意在一个短时期里不能不引起我的反响。我但愿——我由衷地但愿,要是没有这码事就好了。我不仅伤害了她本人,而且还伤害了另一个人,此人对我的一片深情(我可以这样说吗?)简直不亚于那个姑娘的,此人的心地——哦!真是高尚无比!”
“然而,你对那个不幸姑娘的冷漠无情——尽管我很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但我还是一定要说——你的冷漠无情并不能为你对她残酷的弃置不顾作辩解。你不要以为借口她脆弱,天生缺乏理智,就可以为你自己的蛮横残忍作辩解。你应该知道,当你在德文郡尽情享乐,欢天喜地地追求新欢的时候,她却陷入了穷困潦倒的深渊。”
“我以名誉担保,我并不知道这个情况,”威洛比急切地答道,“我不记得忘了告诉她我的地址。况且,普通常识就能告诉她如何查到。”
“好啦,先生,史密斯太太是怎么说的?”
“她一见到我就责备我的过失,我的窘态可想而知。她这个人一向洁身自好、思想正统、不晓世故——这一切都对我不利。事情本身我无法否认,企图大事化小也是徒劳无益的。我相信,她事前就大体上对我的行为准则发生了怀疑,而且对我这次来访期间对她不够关心、很少把时间花在她身上,感到不满。总之一句话,最后导致了彻底决裂。也许,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挽救自己。在她最崇尚道德的时候(慈善的女人!),她表示如果我愿意娶伊丽莎,她就原谅我的过去。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她正式宣布不再喜爱我,把我赶出了家门。就在事情发生之后的那天夜里——我第二天早晨就得离开——我一直在反复考虑将来怎么办。思想斗争是激烈的——但结束得太突兀。我爱玛丽安,而且我深信她也爱我——可是这都不足以克服我对贫穷的恐惧心理,不足以克服我贪财爱富的错误思想。我本来就有这种自然倾向,再加上尽跟些大手大脚的人混在一起,进一步助长了这些错误思想。我当时有理由认为,我有把握能娶目前这个人为妻,只要我愿意向她求婚就行,我自以为谨慎考虑一下也没有别的选择。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离开德文郡,便遇到一个令人苦恼的场面。就在那天,我约定同你们一道吃饭,因而必须对我不能践约表示道歉。但是,究竟是写信,还是当面陈说,我一直举棋不定。去见玛丽安吧,我感到这很可怕。我甚至怀疑我再见到她能否不动摇自己的决心。可是事实证明,我在这点上低估了自己的气量;因为我去了,见到了她,发现她很痛苦,我离开她时她仍然很痛苦——我离开了她,希望永远别再见到她。”
“威洛比先生,你为什么要去呢?”埃丽诺用责备的口吻说道,“写一封信就足够了,为什么一定要去呢?”
“这对我的自尊心是必要的。我不忍心就这样离开乡下,让你们和左邻右舍怀疑我与史密斯太太之间真的出了什么事,因此,我决定在去霍尼顿的途中,顺便到乡舍看看。见到你亲爱的妹妹确实很可怕。而且更糟糕的是,我只见到她一个人。你们都不在,不晓得到哪儿去了。我头天夜里才离开她,当时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对得起她!只要再多几个小时,她就永远属于我的了。我记得,我从乡舍往艾伦汉走去时,不知有多高兴,多快活,自鸣得意的,逢人便乐!但是,在我们友好相处的这最后一次会见中,我怀着一种内疚的感觉来到她的跟前,简直连掩饰感情的能力都没有了。当我告诉她我必须马上离开德文郡时,她是那样悲伤,那样失望,那样懊悔——我永远不会忘怀。另外,她还那样信赖我,那样跟我以情相归!哦,上帝!我是个多么狠心的无赖!”
两人沉默了一阵。埃丽诺首先开口。
“你告诉她你不久就会回来?”
“我也不知道告诉了她些什么,”威洛比不耐烦地答道,“毫无疑问,这与其说是由于过去的缘故,不如说是由于后来的缘故。我想不起来说了些什么——想也没用。接着,你亲爱的母亲进来了,她那样和蔼可亲,那样推心置腹,使我愈加痛苦。谢天谢地!这确实使我感到痛苦。我当时很悲伤。达什伍德小姐,你不可能知道,回想过去的悲伤对我是一种宽慰。我憎恨自己太愚蠢,太卑鄙,过去忍受的一切痛苦如今反倒使我感到洋洋得意,欣喜万分。你瞧,我走了,离开了我喜爱的人,去找那些我并不感兴趣的人。我进城的途中——我是骑自己的马走的,路上也没人做伴,因而无聊得很——没有个人可以说说话——心里却是多么愉快——展望未来,一切都那么引人入胜!回顾巴顿,多么令人宽慰的情景!哦!那是一次多么愉快的旅行!”
他停住了。
“嗯,先生,”埃丽诺说,她虽然怜悯他,但是又急于想让他快走,“就这些?”
“就这些!不,难道你忘了城里发生的事情?那封卑鄙的信——她没给你看?”
“看过,来往的信件我都看过。”
“我收到她第一封信的时候(因为我一直待在城里,信马上就收到了),我当时的心情——用常言说,不可名状。用更简单的话来说——也许简单得令人无动于衷——我的心情非常、非常痛苦。那一字字、一行行,用个陈腐的比喻来说——假使那亲爱的写信人在这儿的话,她会禁止使用这个比喻——犹如一把利剑刺进我的心窝。听说玛丽安就在城里,用同样陈腐的比喻说——如同晴天霹雳。晴天霹雳,利剑钻心!她会狠狠责备我的!她的情趣、她的见解——我相信我比对自己的情趣和见解更了解,当然也更亲切。”
埃丽诺的心在这次异乎寻常的谈话过程中经历了多次变化,这时不觉又软了下来。然而,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制止她的同伴抱有最后的那种想法。
“这是不正常的,威洛比先生。别忘了你是有妇之夫。你只要说些你凭良心认为我的确要听的内容。”
“玛丽安在信中对我说,她仍然像以前那样爱我——尽管我们分离了许多个星期,她的感情始终不渝,她也深信我的感情始终不渝。这些话唤起了我的悔恨之心。我说唤起了,那是因为久居伦敦,忙于事务也好,到处放荡也好,我渐渐心安理得了,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冷酷无情的恶棍。我自以为对她情淡爱弛,便硬是认为她对我也一定情淡爱弛。我对自己说,我们过去的倾心相爱只不过是一桩无聊的区区小事,而且还要耸耸肩膀,证明事情确实如此。为了堵住一切责难,消除一切顾忌,我时常暗自说道:‘要是听说她嫁给了个好人家,我会感到由衷的高兴。’可是这封信使我进一步认清了自己。我感到,她对我比天下任何女人都无比可亲,而我却无耻地利用了她。但是,我和格雷小姐的事情刚刚定下来,退却是不可能的。我唯一的办法就是避开你们两个人。我没有给玛丽安回信,想以此避开她的进一步注意。我一度甚至决定不去伯克利街。但是我最后断定,最明智的办法还是装成一个普通的朋友,摆出一副冷漠的神气,于是有天早晨,我眼瞅着你们都出了门,走远了,便进去留下了我的名片。”
“眼瞅着我们出了门?”
“正是如此。你若是听说我经常在注视你们,多次差一点撞见你们,你准会感到惊讶。你们的马车驶过的时候,我钻过好多商店,为的是不让你们看见。我既然住在邦德街,几乎每天都能瞧见你们中的某一位。只有坚持不懈地加以提防,只有始终不渝地想要避开你们,才能使我们分离这么久。我尽量避开米德尔顿夫妇,以及我们双方都可能认识的其他任何人。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来到城里,我想就在约翰爵士进城的第一天,还有我去詹宁斯太太家的第二天,我两次撞见了他。他邀请我晚上到他府上参加舞会。若不是他为了引诱我,对我说你们姐妹俩都要光临,我肯定会放心大胆地前往助兴。第二天早晨,我又接到玛丽安寄来的一封短信——仍然那样情深意长,开诚布公,朴实无华,推心置腹——一切都使我的行为显得可恶透顶。我无法回信。我试了试,但是一句话也写不出来。不过我相信,我那天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达什伍德小姐,如果你能可怜我,就请可怜可怜我当时的处境吧。我一门心思想着你妹妹,又不得不向另一位女人扮演一个愉快的情人的角色!那三四个星期是再糟糕不过了,最后,这就不用我说啦,我硬是碰上了你们。我表现了好一副妙不可言的丑态!那是个好不痛苦的夜晚!一方面,玛丽安美丽得像个天使,用那样的语气在喊我!哦,上帝!她向我伸出手,一双迷人的眼睛带着深沉急切的神情盯着我的面孔,要我向她作解释!另一方面,索菲娅像个醋坛子似的,看样子完全——好了,这无关紧要,反正事情都过去了。那天晚上真够我受的!我一有机会就从你们那儿溜走了,但那只是在见到玛丽安的漂亮面孔变得煞白之后。那是我见到她的最后一眼——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最后一副形象。那是一副极其可怕的形象!然而,当我想到她今天真的要死去,我感到可以聊以自慰的是,我完全知道那些最终见到她去世的人们会发现她是个什么样子。我走在路上,她出现在我眼前的,自始至终出现在我眼前的,就是这副形象、这副脸色。”
接着,两人沉思了一会儿。威洛比首先从沉思中醒来,随即说道:
“好啦,让我赶快说完走吧。你妹妹肯定有所好转,肯定脱离危险了吗?”
“我们对此确信无疑。”
“你那可怜的母亲也确信无疑?她可溺爱玛丽安啦。”
“可是那封信,威洛比,你的那封信。对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是的,是的,这要特别说说。你知道,就在第二天早晨,你妹妹又给我写了封信。你见到她写了些什么内容。我当时正在埃利森府上吃早饭,有人从我住所给我带来了她的那封信,还有其他几封。不巧,索菲娅比我眼快,先看见了这封信——一见到那么大的一封信,纸张那么精致,还有那娟秀的笔迹,这一切立即引起了她的疑心。本来,她早就听人模模糊糊地传说,我爱上了德文郡的一位年轻小姐,而她头天夜里见到的情况表明,准是这位年轻小姐,于是,她变得比以往更加妒忌。因此,她装出一副开玩笑的神气(一个被你爱上的女人作出这番举动,那是很讨人喜欢的),马上拆开信,读了起来。她的无礼行径大有收获。她读到了使她感到沮丧的内容。她的沮丧我倒可以忍受,但是她的那种感情——她的那股恶意——却无论如何也得平息下去。总而言之,你对我妻子的写信风格有何看法?细腻,温存,地地道道的女人气——难道不是吗?”
“你妻子!可信上是你自己的笔迹呀。”
“是的,不过我的功劳只在于,我奴隶般地抄写了一些我都没脸署名的语句。原信全是她写的,她的巧妙构思,她的文雅措词。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们订了婚,一切都在筹办之中,几乎连日子都择定了——不过我说起话来像个傻瓜。什么筹办呀!日子呀!说老实话,我需要她的钱。处在我这样的境地,为了避免引起关系破裂,那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说到底,我用什么样的语言写回信,这会使我的人格在玛丽安和她的亲友们的心目中产生什么结果呢?只能产生一个结果。我这事等于宣布我自己是个恶棍,至于做起来是点头哈腰还是吹胡子瞪眼,那是无关紧要的。‘照她们看来,我是永远毁灭了,’我对自己说,‘我永远同她们绝缘了。她们已经把我看成了无耻之徒,这封信只会使她们把我看成恶棍。’我一边这样推想,一边无所顾忌地抄写我妻子的话,退回了玛丽安的最后几件信物。她的三封信——不巧都放在我的小本子里,不然我会否认有这些信,并把它们珍藏起来。可我不得不把信拿出来,连吻一下都做不到。还有那绺头发——也放在那同一个小本子里,我随时带在身边,不想让夫人半讨好半使坏地给搜查了——那绺心爱的头发——每一件信物都给夺走了。”
“你这样说很没道理,威洛比先生,你有很大责任,”埃丽诺说,语气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怜悯之情,“你不该这样谈论威洛比夫人,或者我妹妹。那是你自己作出的抉择,不是别人强加给你的。你妻子有权利要求你待她客气些,至少得尊重她。她一定很爱你,否则不会嫁给你。你这么不客气地对待她,这么不尊重地议论她,这对玛丽安并不是什么补偿——我认为也不可能使你的良心得到安慰。”
“不要对我谈起我妻子,”威洛比说着,重重叹了口气,“她不值得你怜悯。我们结婚的时候,她知道我不爱她。就这样,我们结了婚,来到库姆大厦度蜜月,后来又回城寻欢作乐。达什伍德小姐,现在你是可怜我了呢,还是我这些话都白说了?我是不是——哪怕只是一丁点——依你看来,我的罪过是不是比以前少了点呢?我的用心并非总是不好。我的罪过解释掉一点没有呢?”
“不错,你当然解释掉一点——一点点。总的来说,你证明了你的过失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你证明了你的心不是那么坏,远远没有那么坏。但是我简直不知道——你使别人遭受这么大的痛苦——我简直不知道,怎么会有比这更恶劣的事情。”
“你妹妹痊愈之后,你能不能把我对你说的话向她重复说说?让我在她的心目中像在你的心目中一样,也能减少一点罪过。你说她已经宽恕了我。让我这样设想:她若是更好地了解我的心,了解我当前的心情,她就会更加自然、更加本能、更加温和,而不是那么一本正经地宽恕我。告诉她我的痛苦、我的忏悔——告诉她我的心从没对她朝三暮四过。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告诉她我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她。”
“我会把那些相对来说可以为你开脱的话都告诉她。但是你还没向我说明你今天来这里究竟有什么特殊缘故,也没说明你是怎么听说她生病了?”
“昨天夜晚,我在德鲁里巷剧院的门厅里碰见了约翰·米德尔顿爵士,他一认出我是谁——这是近两个月来的第一次——就跟我说起话来。自我结婚以来,他一直不理睬我,对此我既不惊讶,也不怨恨。可是现在,他那么温厚诚实而又糊里糊涂的一个人,怀着对我的满腔愤怒,对你妹妹的深切关心,情不自禁地想把那些他觉得应该使我气恼的事情告诉我,虽然他很可能不认为我真会十分气恼。因此,他索性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玛丽安·达什伍德在克利夫兰得了斑疹伤寒,生命垂危——那天早晨收到詹宁斯太太的一封信说,她危在旦夕——帕尔默夫妇都给吓跑了,等等。我一听大为震惊,没法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即使感觉迟钝的约翰爵士也察觉了这一点。他见我心里难过,忍不住也心软了。他消除了几分敌意,临别时差一点跟我握握手,并说看见我使他想起了老早答应送我一只小猎犬的事。我听说你妹妹生命垂危——而且垂危中把我视为人间的最大恶棍,在最后时刻蔑视我,仇视我,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呀——我怎么说得清有什么可怕的阴谋不能移栽到我身上呢?有一个人准会把我描绘得无所不为。我感到很可怕!我很快打定主意,今天早晨八点就登上马车。现在你全明白了。”
埃丽诺没有回答。她在沉思默想:一个才貌出众的人,天生的好脾气,坦率诚实,多情善感,谁想只因独立得过早,染上了游手好闲、放荡不羁、爱好奢侈的坏习气,于是对他的心灵、性情和幸福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害。世态人情使他变得奢侈虚荣——而奢侈虚荣又使他变得冷漠自私。为了达到追求虚荣的可耻目的,他不惜损人利己,结果卷入了一场真正的爱情,但是对奢侈的追求,或者至少是由此而引起的拮据,又要求他牺牲这真正的爱情。每一种错误倾向不仅导致他弃善从恶,而且使他受到惩罚。先前,他不顾道义,不顾情感,不顾一切利害关系,从表面上割断了这股爱情。可是现在,这种爱情再也得不到了,却又支配了他的全部思绪。再说那门婚事,他为此曾无所顾忌地让她妹妹吃尽了苦头,如今可能证明是他自己不幸的源泉,而且是更加不可挽回的不幸的源泉。埃丽诺如此这般地沉思了几分钟,蓦地被威洛比打断了。原来,他刚从至少是同样痛苦的沉思中惊醒过来,忽地站起身准备走,顺口说道:
“待在这儿没有用,我该走啦。”
“你回城吗?”
“不——去库姆大厦。我去那儿有事,过一两天再从那儿回城。再见。”
威洛比伸出手。埃丽诺不好不把手伸给他。威洛比亲热地一把握住了。
“你当真对我的看法好些了吗?”他说着松开她的手,一边靠在壁炉架上,仿佛忘记了他要走。
埃丽诺对他说,她当真如此。她还说原谅他,同情他,祝他幸运——甚至对他的幸福表示关心——并对他在行动上如何最有效地促进自己的幸福,提出了忠告。威洛比的回答却并不十分令人鼓舞。
“说到这点,”他说,“我一定尽力勉勉强强地过下去。家庭幸福是不可能的。不过,如果我能想到你和你妹妹在关心我的命运和行动,这就会成为——这会让我有所戒备——至少,这会成为生活的动力。当然,我永远失去了玛丽安。假如我有幸可以再次自由——”
埃丽诺一声斥责,打断了他的话头。
“好吧,”威洛比答道,“再见。我要走了,提心吊胆的就怕一件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怕你妹妹结婚。”
“你完全错了。你现在更休想得到她啦。”
“但是她会让别人获得的。假若那人偏偏就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他——不过,我不想待在这儿,让你看出我伤害得最深的人,倒是我最不能宽容的人,从而让你一点也不同情我,可怜我。再见,上帝保佑你!”
说着,他几乎是从房里跑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