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漾一看,卷帘门锁着。
一家四口离开时嘟囔着“不靠谱”。
叶漾不在乎自己的热心肠换来一句不靠谱,关心郁森去哪了,更关心自己今晚如何度过。
晚上六点半的天还大亮着。
叶漾漫无目的地在镇里转了转。
有一处新建的楼盘,红幅上写着火爆热销,看上去却和烂尾楼没什么两样。途径一家小卖部,叶漾买了瓶饮料,碰上几个小孩儿买一种能集卡的泡泡糖,老板说他们来晚一步,卖光了。
这才叫火爆热销。
八点,叶漾绕回到“就这样吧”,还是没开门。
回到民宿的楼下,她和从滨市回来的徐通达碰上,直截了当地问他:“你知道郁森去哪了吗?”
“他去京市了。”
叶漾点点头,没再问。他去京市做什么?他什么时候回来?不该问的,她不问。
“你从酒吧回来的?”徐通达觉得叶漾就是去酒吧吃了个闭门羹回来,才会向他打听郁森的去向。
他不觉得二人有别的什么。一个话少,一个话更少,除了尴尬还能有别的什么?
这一晚,叶漾陷入了心理暗示——没有“蒋泽园”的温存,她不可能睡得着。她知道她不该有心理暗示,她知道她该顺其自然。
但在一遍遍自省不要有心理暗示的过程中,也就掉入了心理暗示的天罗地网。
好在,失眠是她的老朋友了。
只经历这一晚的磨合,她和老朋友就找回了默契。
此后的几天。
郁森一直没回来。
“就这样吧”的卷帘门一直锁着。
叶漾每天都去盼盼水饺,没有理想型,至少有大鲸啤酒。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别人的越喝越有,有的是什么,她不知道。
她有的是时光飞逝。同样是一分钟,喝了酒,她数六十下就过去了,不喝酒,绵绵不绝。人终有一死。假设她活到八十岁好了,她计算过还要多少年、多少天,甚至多少个一分钟。八位数的数字摆在眼前,没什么比时光飞逝更好的了。
一家四口在温水镇住了一晚就走了。
叶漾原定的假期是十天,也和房东说好了十天五百块,到了第八天中午,接到培训学校同事的电话,暑期班明天开班,原定的姚老师生病了,能顶班的只有她。她不得不提前一天结束假期。
她在租房APP上联络了房东,说明天走,会把钥匙留在地垫下。
房东:「几点?」
叶漾:「早上。」
房东:「早上几点?」
叶漾:「五点。」
她要赶早班公交车到长途车站,再赶第一班长途车到机场。
房东没有再回复。
下午,叶漾留在房间里备课,要把最新的真题涵盖进去。有的家长要“与时俱进”,不然会说你们这么高的收费,怎么好意思教过时的知识?
叶漾不认同知识会过时,但在这么高的收费面前,不好意思和家长理论。
家长不光是家长,更是顾客。
她是老师,更要把顾客当上帝。
傍晚,徐通达在楼下喊她去浪味仙烧烤,说他弄了一只烤全羊。叶漾一天没吃饭,跟他去了。除了烤全羊,光头老板还弄了一兜子杂七杂八的贝壳,叶漾只认得蛏子和芒果螺。
徐通达不只喊了叶漾,可以说呼朋引伴,其中还包括之前有一晚坐在“就这样吧”的吧台喝理想型的双马尾。
叶漾虽然更享受独处,但在人群中不会不自在,该吃吃,该喝喝,蒋泽园曾对她说过的一句“你按你自己的节奏”,是她我行我素的底气。
双马尾向徐通达打听了郁森:“森哥怎么还不回来啊?”
“打官司,”徐通达漫不经心,“你别说三五天了,三五年的都有。”
“他都不回我消息。”
“顾不上。”
“他能赢的吧?”
“这我打不了包票。”
“他占理的吧?”
“打官司比的是谁能把黑的说白了,不是一上来就比谁白,跟占不占理关系不大。”
“那……”双马尾愁眉苦脸,“那他要输了,会不会坐牢啊?”
徐通达不耐烦地掏了手机:“你自己问他,我歌坛遗珠的嗓子不是让你这么用的!”
可惜,郁森关机了。
双马尾偏了题:“你说你是歌坛的猪?”
“遗珠!遗珠!”徐通达抓狂,“迟早会发光的珍珠!”
不多时,徐通达给叶漾端上来一盘皮皮虾,只有她有。
叶漾这才有机会问问:“郁森惹上官司了?”
“别人惹他,”徐通达也说不清楚,“别人赔他钱,就是看赔多赔少。”
叶漾点点头。
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算大事。
酒足饭饱,叶漾先回去。
徐通达招呼的人一拨拨走,又一拨拨来,他还得再坐坐镇。
最后一次走在金沙路上——至少此时此刻,叶漾不觉得温水镇是她会故地重游的地方,夜风裹着潮热和腥咸,在要离开的人面前都不懂装装样子,给人留下个爽快的印象该有多好。
远远地,公交车迎面驶来。
叶漾没看时间,不确定是不是末班车。
等公交车从叶漾的身边经过,只有司机一个人。
蓝天白云的小楼,叶漾住了这么多天都没拍照片留念,这会儿黑灯瞎火地掏了手机,心血来潮地按了几下。楼梯建在外墙,她上上下下得多了,如履平地,一边上楼,一边看照片。
拍得阴森森的,像鬼屋一样。尤其是最后一张,楼梯二楼的位置还有一个黑影。叶漾不怕鬼,也冒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一抬眼,黑影就立在眼前。
是郁森。
天太黑了,她刚刚觉得公交车有停下,但不确定是不是有乘客下车。
看来是他。
“回来了?”叶漾问郁森。
他站在二楼的平地,她还差三级台阶。
“我觉得有当面道别的必要。”
“你知道我明天走?”
楼梯口狭窄,郁森往里让了让,叶漾才得以上了平地。二人面对面,她靠墙,他靠栏杆,中间只有能侧身过一个人的距离。“明天走,”郁森闻到叶漾身上的酒气,“今晚还喝这么多?”
“不多。”叶漾说了算。
又聊不下去了。
叶漾觉得郁森难聊,因为他对自己的事没有表达欲。
郁森觉得叶漾难聊,因为她独断。
前几天说的“和平共处”,只是美好的愿景。
良久,二人就这么站着。
叶漾想看郁森的时候,就看,不想看的时候,就不看。郁森敢看叶漾的时候,就看,不敢看的时候,就不看。表面上,二人的目光都是游移,但在本质上一个随心所欲,一个竭尽全力,差太远了。
叶漾站累了:“你说的当面道别,就这样?”
“你急什么?”
“我不急,我们进去说。”
“凭什么?”
“郁森,你的火药味会不会太莫名其妙了?”
一般人对郁森的评价都是脸臭、话少。
一个脸臭、话少的人,至少是情绪稳定。但自从叶漾出现在温水镇,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他的情绪稳定就是个笑话。要问他哪来的火药味?因为叶漾要提前一天离开。
虽然早一天或晚一天改变不了任何事,但提前一天离开,就是她失信。
她失信,他还不能说她两句?
“我知道你有烦心事,”叶漾知道郁森至少被官司的事缠身,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劝他,“你还小,还没悟出睁一眼闭一眼的奥妙,我告诉你,这六个字是所有烦心事的解药。”
可惜,她一番好言好语进了郁森的耳朵只剩三个字:你还小。
真有她的……
继发神经、哄小孩、过家家之后,她又给他添一笔:你还小。
“睁一眼闭一眼?”郁森的火药味更浓了,“是你的作风。”
她把他当作另一个男人的时候,甚至要把两只眼睛都闭上。
叶漾不是好脾气的人,过去不是,如今更不是,既然郁森把她的好心当驴肝肺,她不如有什么说什么:“我睁一眼闭一眼,才能心平气和地和你这个骗子说话。”
“骗子?”
“我问你认不认识这里的房东,你说的什么?”
“不认识。”
“自己不认识自己?”
郁森别开脸:“我不是。”
“我明天走,只有房东一个人知道。”
“房东是个大嘴巴也说不定。”
“我才和半个镇的人吃了一只烤全羊回来,没人知道。”
郁森不说话。反正只要他不承认,就是各执一词,五五开。反正叶漾又不能对他严刑拷打。
“创可贴,”叶漾不止一条线索,“不是你买的?”
之前叶漾的手指被厕所的插销划破,房东让修锁的男人捎来了酒精和创可贴。当晚,她去他的酒吧,手指上裹了一个创可贴而已,又不是大张旗鼓地打了石膏,他的目光却最先落在她的手指上。
郁森铁了心不说话,铁了心不承认。
叶漾不止一条两条线索:“你不仅是房东,而且就住在我楼上。”
“你在这里见过我?”
“没见过。”
“没见过就是没证据。”
“酒吧的厕所和这里的一样没有水渍。”
“这不是证据,”郁森铁齿铜牙,“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是你的猜测。”
“好,是我误会你了。”叶漾一个急刹车似的:“我回去了。”
“不请我进去了?”郁森的背离开了栏杆,压缩了二人之间本就紧巴巴的距离。
“不请。”
“刚才你还邀请我。”
“刚才是刚才,现在我想起一件事……”叶漾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想起房东说不能带朋友回来。”
“房东没说过。”
“房东有没有说过,你有发言权吗?”
郁森从京市赶回温水镇,每一步都是切切实实地赶。身体累不累不值一提,但心烦意乱。想到叶漾要离开,想到她对他的“越界”或许逃不开天时和地利,一旦她离开温水镇这个平和而无望的小地方,回到她的大千世界,或许用不了十天就会忘了他,而他在过去十年都没忘了她。
再有了这浓墨重彩的一笔,还不记她到海枯石烂?
太不公平。
还句句说不过她。
到头来,他败下阵去:“没人比我更有发言权。”
叶漾偏着头问他:“承认你是房东了?”
仿佛她把他击倒在拳台上,弯着腰对他勾勾手指:起来呀,你不是牛X吗?起来呀……
“承认了。”郁森别无他选。
不承认,他就进不去她的房间,她就要和他说再见了。
他还不想和她说再见。
叶漾言而有信,郁森承认了他是房东,她二话不说请他进了房间。
“为什么骗我?”叶漾拉开灯,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她不懂,在是不是房东的问题上,郁森有骗她的必要吗?
郁森背靠在门上:“反正骗不到你。”
在叶漾来温水镇之前,她在他眼中仅仅是租客。他虽然记了她十年,但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她来之后,他是个有边界感的房东,直觉她是个有边界感的租客,最好是谁也碍不着谁。
等知道她是谁了,他才想骗她。
或者说,想和她过过招。
越往后,他越觉得骗她是异想天开。
这女人半死不活,但和十年前一样人精似的。
他不承认,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圆桌旁只有一把椅子,另一把从第一天就被叶漾搬去了阳台。这几天,她最常做的就是坐在阳台,透过窗帘的缝隙看不悲不喜的海、看不痛不痒的人,区别只在于窗帘的缝隙越开越大。
“坐。”叶漾懒得去阳台把另一把椅子搬回来,让位给郁森,她坐去床边。
郁森坐下。
一开始,端着架子不进来的人是他。
后来,不惜承认他就是房东,非要进来的人也是他。
等进来了,如临大敌的人还是他。
“墙上,是你画的?”叶漾不得不负责找话题。
“好看吗?”
“好看就说是你画的?不好看,就又不承认了?”
郁森一身的刺在被叶漾拔光之前,回光返照地再竖一竖:“我问你好不好看,你啰嗦什么?”
“我问是不是你画的,”叶漾眼睛都不带眨的,“你啰嗦什么?”
二人的难聊,不仅限于话少,还随时有聊崩的风险。
僵持了几秒钟后,二人同时松下一根弦,同时开口。
叶漾说:“好看。”
郁森说:“我画的。”
聊崩得快,和好得也快。
叶漾看看时间,快十点了,她早上五点就要出发,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但再急,她也得铺垫一句:“你知道吗?男孩子也要有自我保护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