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漾第一次见郁森,就觉得他一副不好惹的长相。徐通达也说他长得凶。这是大家的共识。
之后再见他,她反倒一次比一次觉得他好欺负,以至于今晚连“哄小孩”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这会儿不一样了。
他的短发和浓眉本就给人一种利刃的错觉,偏狭长的眼睛本就和纯情大男孩风马牛不相及,面部每一道线条都像是刻过的、磨过的——他玩橡皮泥有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工具,说不定真的刻过、磨过。
更不要说他手臂上的肌肉和青筋了,只用来调酒……杀鸡焉用牛刀。
总之,叶漾早就该怕他,直到这会儿才在他的愠怒中怕他捏死她仿佛捏死一只蚂蚁,倒不如想想死到临头,还能不能再捞点好处。
叶漾起身,绕过平平无奇的橡胶木餐桌,来到郁森的面前。
郁森多一秒也没等地将右手放在叶漾的腰侧。多等一秒,他都有可能不屑于这样的胜之不武。
叶漾哆嗦了一下,薄薄一片腰,纸糊的。
“不想看,”郁森给叶漾指了一条明路,“就把眼睛闭上。”
不用郁森说,叶漾也会这么做。
郁森手上稍一揽,叶漾就没根似的侧坐在了他的腿上,闭上了眼睛。“两个条件。”郁森对叶漾有言在先,“第一,不准哭。第二,不准说话。”
他可以为她“服务”,但今晚不想看她哭,不想从她嘴里听到Ze Yuan的名字。她有她的不看和不听,他也得有。
未尝不算是他的进步。
“成交吗?”他问她。
叶漾没说话,杂乱无章地点点头。
“说话。”
“成交……”
郁森的右手在叶漾的腰侧流连了片刻,能感觉到她怕痒,但在忍,少得可怜的腰肉一下下小幅度地抽搐着。直到她的手来找他的手,他迎上去,并不把主动权交给她,从她的手背,到小臂,再到大臂,并不是抚过的力道,更像是不得要领地衡量——用多大的力道能搓破她,捏爆她。
不等他的五指从肩头再往上,她迫不及待地歪了头,用脸颊去找他的手。
郁森的下颌一绷,一半因为叶漾的诱人,另一半因为她的诱人从来不是给他的。
“到此为止吗?”他把这四个字原封未动地还给她。
郁森在这个时候开口,是冒险的。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她再怎么不想听,也要听,再怎么沉浸在和“前男友”的美梦中,也逃不开有人喊她醒一醒。
但郁森不能不冒这个险。
他不是要奖励她。从始至终她到底做对了什么,还要他奖励她?就当作一种考验好了,看她能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果然,叶漾在郁森的声音中蹙了眉。
“不是你说的吗?”郁森逼叶漾,“到此为止。”
叶漾摇头。
“说话。”
“你不准我说话。”
就这样,郁森的手来到了叶漾的脸颊。是奖励她。奖励她在美梦中的同时,倒还知道此时此刻坐在谁的大腿上。
硌。
两个人都觉得硌。她太瘦了,随便扭一下,一层皮肉都不够给骨头缓冲的。他太硬,绷得越紧,越硬。
叶漾之前教过郁森一次了,他的手指该怎么摁在她的后颈,该怎么没入她的发根,又该怎么让她的耳垂红得要滴血、热得要融化。他无心学,但手指叛逆地学了个通通透透,看她的睫毛根泛了潮——没哭,强忍住没哭,看她上扬的唇角,看她两只小手攥在裙摆上,手背上的血管都毕露无疑了,他也知道他做得有多好……
她有多称心如意。
郁森的拇指来到叶漾的唇角,想把她快要得意忘形的弧度往下压一压,却被她抢先一步——被她两片难得有血色的唇贪婪地衔了一下。
操。
郁森长这么大几乎没说过这个字,但这会儿实在憋得慌,不在心里骂一骂,实在纾解不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电子音:请带好随身物品。
是螳螂大姐的电动车。她儿子给她改装的,提醒她别丢三落四。
却提醒不了叶漾……
她出于一种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的精神,恋恋不舍。
郁森却不能不叫停:“睁眼。”
在胆小胆大、饿死撑死的问题上,他未必不如叶漾。就算温水镇是他的家,就算几天后叶漾拍拍屁股走人,他还在这里,他也不怕被螳螂大姐目睹这一幕,不怕所谓的流言蜚语。
他叫停,只因为他不知道继续的话,他会做出什么事。
亲她是至少的。
他不知道这会不会破了她的底线。
叶漾是靠郁森捏着她的两条大臂才起身的,一方面,她不情不愿,另一方面,她两条腿使不上劲了。
大姐推门而入时,叶漾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郁森起身后撤走桌面上早就一滴酒都不剩的酒杯。二人之间有无形的丝丝缕缕,但既然一个长得凶,另一个藏得牢,大姐不知不觉,只对郁森说着侄女和侄女婿闹离婚闹得全家人不得安宁。
她也是为这事儿才来晚了。
她还说:“离婚又不是天塌下来,好比你们家,不是人人都有好处吗?”
大姐口无遮拦,让叶漾对郁森有了仅有的了解:他爸妈离婚了。
至于他能从爸妈破裂的婚姻中捞到什么好处,叶漾只能想到钱。
想到他把钱倒贴在这间入不敷出的酒吧?
想到这间酒吧的名字——就这样吧,或许是他在嘴硬地说:离吧,离吧,就这样吧!
叶漾不禁要为自己丰富的想象力鼓鼓掌。
这一晚,叶漾还是喝了三杯理想型,总算吃到了她觉得火候刚刚好的炸薯条。
偶尔有其他的客人,并不会把酒吧当作释放的地方,都只是小坐、小酌,解解乏而已。
徐通达给她发来微信,说还在滨市,说今晚有个派对,主题是80年代,只有他和几个朋友打扮得复古,别人都没把主题当回事,倒显得他们缺心眼了。
郁森说话算话,这一晚,让叶漾喝到十点。
九点,螳螂大姐准时下班——来晚了并不影响准时下班。没有其他的客人了。叶漾端着最后半杯酒,从角落换到吧台,和吧台里的郁森坐了个斜对角。
郁森又在玩橡皮泥了。
“我还有五天就回去了。”叶漾先开口。
郁森没抬头:“来温水镇的人,有的玩上两三天,觉得没劲就走了,有的住上三五个月,修心养性,你哪一种都不是。”
“我来,是个意外。”
“你会不会太多意外了?来温水镇是意外,碰上我也是意外。”
意外,是个中性词。
有好的,比如意外之财,有坏的,比如意外的……死亡。
叶漾给意外这个话题画上句号:“所以接下来,我们可以和平共处吗?你不高兴陪我疯,就不要陪我疯。我不高兴哄小孩……对不起,我换个说法,我不高兴陪你过家家,就不会陪你过家家。五天,一晃就过去,我喝完十五杯理想型就过去,我们或你情我愿,或一拍两散,可以吗?”
过家家?她换的这个说法比哄小孩强不到哪去。
“可以。”郁森始终没抬头。
叶漾说的话,他至少认同一句:五天,稍纵即逝。
有了郁森的认可,叶漾了却了一桩心事。
良久,二人没有交谈。
叶漾一只手撑在额角,把眉尾和眼角都吊高了,脊柱打着弯,坐没坐相,享受一个人不用强颜欢笑的时光。
郁森专注于手里的橡皮泥。
又是叶漾先开口:“你在捏什么?”
从她的高度和角度,看不到郁森的手,只能看到他之前捏的狮子摆在一旁。
“你不用没话找话。”郁森的口吻中没有火药味,是让叶漾更自在。
“我真想知道。”
“我……不想给你看。”
“你在捏我吗?”
郁森没说话。
叶漾以为郁森被她说中了:“又来?你又来纯情这一套?不过,你没让我给你摆POSE,没妨碍我,随便你了。”
“要看吗?”
“我不想看了。”
叶漾话音未落,郁森把他手里的橡皮泥摆到了吧台面上。是个女人,的确是个女人,但是个前凸后翘的女人……
不是叶漾。
差了十万八千里。
叶漾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好吧,我承认,我自以为是了,但你是不是也该承认,你的品味太夸张了吧?”
“这叫艺术夸张。”
“是我肤浅了。”
二人的对谈并不针锋相对,相反,越是在郁森揭晓了他的橡皮泥后,叶漾越淡淡地笑着。郁森的手握住了台灯,又想用作探照灯了,又想把叶漾看得更清了。几天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她笑——不算她戏弄他、奚落他的笑,不算她在狂欢节上摇头晃脑的笑,更不算她把他当作另一个男人时唇角该死的上扬。
这是她第一次因为他而会心地笑。
郁森的手松开了台灯。
忍住了。
他要再把台灯举上来,叶漾又要说他发神经了。他爸妈加一块儿有四个,都不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旁人更不敢对他出言不逊。他活到二十二岁,只有她对他刀子嘴。
心还未必是豆腐心。
十点。
郁森关灯、关门,准备送叶漾回去。
他以为,这是心照不宣的。二人较劲的时候,都要送。今晚说好了“和平共处”,哪有不送的道理?
结果,叶漾说今晚不用他送:“我能睡个好觉了。”
郁森了然于胸:她今晚已经和他的右手“温存”过了,已经不虚此行了,三杯理想型和他给她编织的美梦,已经能让她睡个好觉了,不用在回金沙路22号的途中锦上添花了。
既然如此,郁森重新把酒吧的门打开、灯打开、坐回吧台后,赶一赶工。
叶漾认为的橡皮泥,叫粘土才对。
叶漾认为的“玩”橡皮泥,叫雕塑才对。
他不接急单,一来,他有自己的节奏和精益求精,二来,他不缺钱,对加急费没兴趣。
前凸后翘的女人,自然不是他的品味。
订单而已。
客户三番五次问他交付日能不能提前,他都拒绝了,等于拒绝了一升再升的加急费。他让客户解约,甚至不收取解约费,但客户是冲他的“升值空间”来的,上个月还只是翻三倍,这个月就一单难求了,解约是万万不可能的。
算客户走运。
今晚,郁森不用送叶漾,无所事事。
这让他不禁去想,在叶漾来温水镇之前,他每晚关门后都在做什么?更不禁去想,等叶漾离开温水镇之后,他每晚关门后能去做什么?
转天。
叶漾在旺旺水饺吃饭时,隔壁桌也是游客,一家四口。
温水镇终于不是只有她一张生面孔了。
字里行间,他们也是从滨市退而求其次的。他们问老板,温水镇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老板不懂得自吹自擂,说我们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好玩的?留在镇上的都是没本事的,有本事的出去就不回来了。
他们先后看了叶漾好几眼,不难看出她同为游客,却迟迟没和她搭话——她看上去不像好搭话的人。
“你们会游泳吗?”叶漾主动道。
“会。”
“怕虫子吗?”
“不怕。”
“你们在地图上搜浪味仙烧烤,从浪味仙烧烤往东,第一个路口往南,有一间叫就这样吧的酒吧……”
对方的脑子跟不上了:“叫什么?”
“就这样吧。晚上六点以后去,酒吧老板会告诉你们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对方问:“不能在地图上搜酒吧?”
叶漾回答:“搜不到。”
对方问:“你不能告诉我们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叶漾回答:“我既不会游泳,又怕虫子,老板没告诉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对方问:“你能把老板的微信推给我们吗?”
叶漾回答:“我没有他的微信。”
她加了徐通达的微信,加了花姐家常菜的微信,却只扫过郁森的收款码。
一家四口面对叶漾“疑点重重”的供词,不免怀疑她口中的酒吧老板是不是什么黑导游,她是同伙。
他们求解地看向旺旺水饺的老板,老板附和了叶漾:“对对对,你们去问问森子,他哪都敢钻,说不定有好地方,他长得凶,话少,人是好人。”
叶漾买了单,留下一个“做好事不留名”的背影。
既给一家四口指明了方向。
又给郁森带去了客人。
晚上六点半。
叶漾在“就这样吧”的不远处和一家四口走了个迎面。叶漾才怀疑他们是不是没消费,空手套白狼地问完了就走,他们说:“没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