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关于神的看法,大致就如上所说。为了使我们的护卫者敬神明,孝父母,重视彼此朋友间的友谊,有些故事应当从小就讲给他们听,有些故事就不应该讲给他们听。
阿:我也这样认为,我觉得我们的看法是对的。
苏:那么,其次是什么?如果要他们勇敢,我们不能就此为止。我们要不要用正确的说法教育他们,使他们不要怕死?
你以为一个人心里怕死能勇敢吗?
阿:当然不能。
苏:如果一个人相信地狱是确实存在的而且非常可怕,他能不怕死,打仗的时候能宁死不屈不做奴隶吗?
阿:不能。
苏:看来我们对于写作这些故事的人,应该加以监督,要求他们称赞地狱生活,不要信口雌黄,把它说得一无是处。因为他们所讲的既不真实,对于未来的战士又是有害无益的。
阿:应该监督他们这样做。
苏:那么,让我们从史诗开始,删去下面几节:
宁愿活在人世做奴隶啊
跟着一个不算富裕的主人,
不愿在黄泉之下啊
统帅鬼魂。①
其次,他担心对凡人和天神
暴露了冥府的情景:
阴暗、凄惨,连不死的神
看了也触目心惊。②
其次,九泉之下虽有游魂幻影,
奈何已无知识。③
其次,独他还有智慧知识,别人不过幻形阴影,来去飘忽不定。④
①《伊利亚特》ⅩⅩ64。神分成两派,一派站在希腊人一边,一派站在特洛亚人一边。请神亲自参战,以致山摇地震,吓坏了冥王哈得斯,他担心地面震裂,让人和神看到了阴间的恐怖情景。
②阿克琉斯梦见好友派特罗克洛斯的鬼魂,想去拥抱他。但鬼魂的阴影避开了。阿克琉斯发出了感叹。见《伊利亚特》ⅩⅩⅢ103。
③女神刻尔吉叫奥德修斯去地府向先知泰瑞西阿的鬼魂打听自己的前程。据她说,这位先知虽然死了,冥府王后波塞芳妮让他仍然保持着先知的智慧。见《奥德赛》Ⅹ495。
④古希腊人认为,人死了便不再知道人世的事,连亲人都不认识。只有受祭吃了牺牲的血时才认识还活着的人。
其次,诗见《奥德赛》Ⅺ489—491。奥德修斯游地府看见阿克琉斯的鬼魂时,对他说了些安慰的话,称赞他死后还是英雄。阿克琉斯却表示了好死不如赖活的想法。
魂灵儿离开了躯体,他飞往哈得斯的宫殿,
一路痛哭着运命的不幸,把青春和刚气
一起抛闪。①
其次,魂飞声咽,去如烟云。②
其次,如危岩千窟中,蝙蝠成群,
有一失足落地,其余惊叫飞起:
黄泉鬼魂熙攘,啾啾来去飞鸣。③
①关于派特罗克洛斯的死,见《伊利亚特》ⅩⅥ856。关于赫克托之死,见同书ⅩⅫ36──
②诗见《伊利亚特》ⅩⅩⅢ100。阿克琉斯在梦中看见派特罗克洛斯的鬼魂,象一阵烟似地消失了。
③诗见《奥德赛》ⅩⅩⅣ6。求婚子弟都被奥德修斯杀死。这里描写他们的鬼魂在神使赫尔墨斯引领之下去地府时的情景。
如果我们删去这些诗句,我们请求荷马不要见怪。我们并不否认这些是人们所喜欢听的好诗。但是愈是好诗,我们就愈不放心人们去听,这些儿童和成年人应该要自由,应该怕做奴隶,而不应该怕死。
阿:我绝对同意。
苏:此外,我们还必须从词汇中剔除那些可怕的凄惨的名字,如“悲惨的科库托斯河”、“可憎的斯土克斯河”,以及“阴间”、“地狱”、“死人”、“尸首”等等名词。它们使人听了毛骨悚然。也许这些名词自有相当的用处,不过,目前我们是在关心护卫者的教育问题,我们担心这种恐惧会使我们的护卫者软弱消沉,不象我们所需要的那样坚强勇敢。
阿:我们这样担心是很应该的。
苏:那么,我们应当废除这些名词?
阿:是的。
苏:我们在故事与诗歌中应当采用恰恰相反的名词?
阿:这是显而易见的。
苏:我们要不要删去英雄人物的嚎啕痛哭?
阿:同上面所讲的一样,当然要的。
苏:仔细考虑一下,把这些删去究竟对不对?我们的原则是:一个好人断不以为死对于他的朋友——另一个好人,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阿:这是我们的原则。
苏:那么,他不会哀伤他朋友的死去,好象他碰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似的。
阿:他不会的。
苏:我们还可以说这种人最为乐天知足。最少要求于人乃是他们的特点。
阿:真的。
苏:因此,失掉一个儿子,或者一个兄弟,或者钱财,或者其它种种,对他说来,丝毫不觉得可怕。
阿:是的,毫不可怕。
苏:因此他绝不忧伤憔悴,不论什么不幸临到他身上,他都处之泰然。
阿:肯定如此。
苏:那么,我们应该删去著名作者所作的那些挽歌,把它们归之于妇女(也还不包括优秀的妇女),归之于平庸的男子,使我们正在培养的护卫者,因此看不起这种人,而不去效法他们。
阿:应该如此。
苏:我们请求荷马以及其他诗人不要把女神的儿子阿克琉斯形容得:
躺在床上,一忽儿侧卧,一忽儿朝天,
一忽儿伏卧朝地。①
然后索性爬起来
心烦意乱踯躅于荒海之滨,②
也不要形容他两手抓起乌黑的泥土,泼撒在自己头上③,也不要说他、长号大哭,呜咽涕泣,有如荷马所描写的那样;也不要描写普里阿摩斯那诸神的亲戚,在粪土中爬滚,
挨个儿呼唤着人们的名字,
向大家恳求哀告。④
我们尤其请求诗人们不要使诸神嚎啕大哭,
我心伤悲啊生此英儿,
英儿在世啊常遭苦恼。⑤
①②见《伊利亚特》ⅩⅩⅣ10—12。描写阿克琉斯思念亡友派特罗克洛斯时的情景。
③见《伊利亚特》ⅩⅧ23。阿克琉斯第一次听到派特罗克洛斯战死的消息时的情景。
④这位特洛亚老王看见儿子赫克托死后尸体遭到凌辱,悲痛欲绝,要大家放他出城去赎回赫克托的尸体。见《伊利亚特》ⅩⅫ414。
⑤《伊利亚特》ⅩⅧ54。阿克琉斯的母亲,女神特提斯的话。
对于诸神要如此,对于诸神中最伟大的神更不应当描写得太无神的庄严气象,以至于唉声叹气:
唉呀,我的朋友被绕城穷追。
目睹此情景我心伤悲。①
还说:
伤哉!最最亲爱的萨尔佩冬
竟丧身于梅诺提阿德之子派特罗克洛斯之手
中。②
①《伊利亚特》ⅩⅫ168。主神宙斯所说关于赫克托的话。
②见《伊利亚特》ⅩⅥ433。
我的好友阿得曼托斯啊!倘使我们的年轻人一本正经地去听了这些关于神的故事而不以为可耻可笑,那么到了他自己——不过一个凡人——身上,对于这种类似的言行,就更不以为可鄙可笑了;他也更不会遇到悲伤,自我克制,而会为了一点小事就怨天尤人,哀痛呻吟。
阿:你说得很对。
苏:他们不应该这样。我们刚才的辩论已经证明这一点。
我们要相信这个结论,除非别人能给我们另一个更好的证明。
阿:他们实在不应该这样。
苏:再说,他们也不应该老是喜欢大笑。一般说来,一个人纵情狂笑,就很容易使自己的感情变得非常激动。
阿:我同意你这个想法。
苏:那么,如果有人描写一个有价值的人捧腹大笑,不能自制,我们不要相信。至于神明,更不用说。
阿:更不用说。
苏:那么,我们绝不应该从荷马那里接受下面关于诸神的说法:
赫淮斯托斯手执酒壶,
绕着宴会大厅忙碌奔跑;
极乐天神见此情景,
迸发出阵阵哄堂大笑。①
①见《伊利亚特》Ⅰ,599。诸神看着赫淮斯托斯拐着瘸腿来往奔忙,给众神斟酒,滑稽可笑。实际上是笑话他多管闲事。在奥林波斯山上替神们斟酒本来是青春女神赫柏的任务。
用你的话说,我们“不应该接受”它。
阿:如果你高兴把这个说法算作我的说法,那就算是我的说法吧。反正我们不应该接受的。
苏:我们还必须把真实看得高于一切。如果我们刚才所说不错:虚假对于神明毫无用处,但对于凡人作为一种药物,还是有用的。那么显然,我们应该把这种药物留给医生,一般人一概不准碰它。
阿:这很清楚。
苏:国家的统治者,为了国家的利益,有理由用它来应付敌人,甚至应付公民。其余的人一概不准和它发生任何关系。如果一般人对统治者说谎,我们以为这就象一个病人对医生说谎,一个运动员不把身体的真实情况告诉教练,就象一个水手欺骗舵手关于船只以及本人或其他水手的情况一样是有罪的,甚至罪过更大。
阿:极是。
苏:那么,在城邦里治理者遇上任何人,
不管是预言者、医生还是木工,①
或任何工匠在讲假话,就要惩办他。因为他的行为象水手颠覆毁灭船只一样,足以颠覆毁灭一个城邦的。
阿:他会颠覆毁灭一个城邦的,如果他的胡言乱语见诸行动的话。
苏:我们的年轻人需要不需要有自我克制的美德?
阿:当然需要。
苏:对于一般人来讲,最重要的自我克制是服从统治者;
对于统治者来讲,最重要的自我克制是控制饮食等肉体上快乐的欲望。
阿:我同意。
苏:我觉得荷马诗里迪奥米特所讲的话很好;
朋友,君且坐,静听我一言。②还有后面:
阿凯亚人惧怕长官,
静悄悄奋勇前进。③
①《奥德赛》ⅩⅦ383。
②《伊利亚特》Ⅳ412。迪奥米特对斯特涅洛斯说的话。阿加门农责备迪奥米特和斯特涅洛斯等作战不力,迪奥米特虚心接受了元帅的批评。当斯特涅洛斯反驳阿加门农时,迪奥米特制止他这样做,要求他理解和尊重元帅的批评。
③《伊利亚特》Ⅲ8和Ⅳ43!”
以及其它类似的几段也很好。
阿:说得很好。
苏:那么,这一行怎么样?
狗眼鼠胆,醉汉一条。①
①《伊利亚特》Ⅰ225。阿克琉斯辱骂阿加门农的话,骂他没有勇气亲自上前线作战。同一处还有别的骂他的话。
后面的那几行你觉得好吗?还有其它诗歌散文中描写庸俗不堪犯上无礼的举动也好吗?
阿:不好。
苏:这些作品不适宜于给年轻人听到,使他们失掉自我克制。要是作为一种娱乐,我觉得还勉强可以。你的意见呢?
阿:我同意。
苏:再说荷马让一位最有智慧的英雄说出一席话,称赞人生最大的福分是,
有侍者提壶酌酒,将酒杯斟得满满的,
丰盛的宴席上麦饼、肉块堆得满满的。①
年轻人听了这些话,对于自我克制有什么帮助?还有听了:
生民最苦事,独有饥饿死!②
或者听了关于宙斯:当其他诸神,已入睡乡,他因性欲炽烈,仍然辗转反侧,瞥见赫拉浓装艳抹,两情缱绻,竟迫不及待露天交合。宙斯还对妻子说,此会胜似初次幽会,
背着他们的父母。③
①《奥德赛》Ⅸ8。奥德修斯对阿吉诺王说的开头几句话。
②《奥德赛》Ⅻ342。在存粮吃尽时奥德修斯的伙伴尤吕洛科说的话。
③《伊利亚特》ⅩⅣ294—341。诗见同书ⅩⅣ28!”
于是他将一切谋划顷刻忘怀。③以及听了关于赫淮斯托斯为了战神阿瑞斯和爱神阿芙洛狄特的情事用铁链把他俩绑住的事,①对年轻人的自我克制有什么益处呢?
①《奥德赛》ⅤⅢ266。
阿:据我看来,绝对没有什么益处。
苏:至于一些名人受到侮辱而能克制忍受的言行,这些倒是值得我们让年轻人看看听听的,例如:
他捶胸叩心责备自己:
“我的心呀,你怎么啦?更坏的事情都忍受过来了”。①
①同上书ⅩⅩ17。奥德修斯回到自己家里看到混乱情况时,对自己说的话。
阿:当然。
苏:此外,我们不能让他们纳贿贪财。
阿:决不能。
苏:也不能向他们朗诵:
钱能通神呀,钱能通君王。①
①见十世纪时的辞典Suidas中的δωIρα条。其中告诉我们:有人认为这行诗是赫西俄德的。
我们不应该表扬阿克琉斯的导师菲尼克斯,是他教唆阿克琉斯拿到阿凯亚人的钱,就出来保卫他们,否则决不释怒。①我们也不应该同意或者相信这种说法,说阿克琉斯是如此贪财,他曾接受阿加门农的礼物;②还曾接受了钱财,才放还人家的尸体,否则决不放还。③
①菲尼克斯对阿克琉斯讲的一番话。见《伊利亚特》Ⅸ515以下。菲尼克斯讲话的主旨还是想打动阿克琉斯的心,求他出战。没有“否则决不释怒”的意思。
②《伊利亚特》ⅩⅨ278。在荷马笔下阿克琉斯并不是一个特别贪财的人。他和阿加门农和解并答应出战主要是为了替好友派特罗克洛斯复仇。
③见《伊利亚特》ⅩⅩⅣ502,555,594。事指特洛亚老王普里阿摩斯送给阿克琉斯许多礼品,赎回爱子赫克托的尸体。
阿:不应该,表扬这些事情是不应该的。
苏:但是为了荷马,我不愿说这类事情是阿克琉斯做的。
如有别人说,我也不愿相信。否则是不虔敬的。我也不愿相信阿克琉斯对阿波罗神说的话:
敏捷射手,极恶之神,尔不我助!
手无斧柯,若有斧柯,必重责汝!①还有,关于他怎样对河神凶暴无礼,准备争吵;②关于他怎样讲到他把已经许愿献给另一河神的卷发一束,献与亡友派特罗克洛斯之手中。③这许多无稽之谈,我们都是不能相信的。至于拖了赫克托的尸首绕派特罗克洛斯的坟墓疾走,并将俘虏杀死放在自己朋友的火葬堆上,这些事我们也不能信以为真。我们不能让年轻人相信阿克琉斯——女神和佩莱斯(素以自我克制闻名,且是主神宙斯之孙)的儿子,由最有智慧的赫戎扶养成人——这个英雄的性格竟如此混乱,他的内心竟有这两种毛病:卑鄙贪婪与蔑视神、人。
①《伊利亚特》ⅩⅫ15。
②阿克琉斯对斯卡曼德洛斯河神。见《伊利亚特》ⅩⅪ130。
③阿克琉斯的父亲曾给斯珀尔克斯河神许愿:如果阿克琉斯能平安地从特洛亚回到家乡,就把阿克琉斯的一卷长发和五十头羊作祭品献给这位河神。可现在阿克琉斯知道自己命中注定要死在特洛亚,回不去了。所以忿怒地把长发剪下献给亡友。见《伊利亚特》ⅩⅩⅢ15!”
阿:你说得很对。
苏:很好,让我们简直不要相信这一派胡言乱语,更不要让任何人说海神波塞顿的儿子提修斯①和主神宙斯的儿子佩里索斯掳掠妇女的骇人听闻的事情,也不要让人任意诬蔑英雄或神明的儿子,把那些无法无天、胆大妄为的行动归之于他们。让我们还要强迫诗人们否认这些事情是神的孩子们所做的,或者否认做这些事情的人是神明的后裔。总之两者他们都不应该说。他们不应该去要年轻人认为,神明会产生邪恶,英雄并不比一般人好。因为在前面讨论中我们已经说过,这种话既不虔诚,又不真实。我相信我们已经指出,神明为邪恶之源是决不可能的事情。
①传说,提修斯曾在佩里索斯协助下抢劫海伦,还曾和佩里索斯一起企图诱抢冥后波塞芳妮。提修斯的故事曾是一些史诗和索福克勒斯与欧里庇得斯失传悲剧的题材。
阿: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苏:再说,这些荒诞不经的言行,对于听者是有害无益的。因为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的作恶没什么了不起,如果他相信这些坏事神明的子孙过去都曾做过,现在也还在做的话——
诸神亲属,宙斯之苗裔兮,
巍巍祭坛,伊达山之巅兮,
一脉相承,尔炽而昌兮。①
由于这些理由我们必须禁止这些故事的流传。否则就要在青年人心中,引起犯罪作恶的念头。
①诗出埃斯库洛斯失传悲剧《尼俄珀》。
阿:我们一定要禁止。
苏:那么,什么应该讲,什么不应该讲——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还有什么要规定的呢?我们已经提出了关于诸神、神灵、英雄以及冥界的正确说法了。
阿:我们提出了。
苏:剩下来还须规定的恐怕是关于人的说法吧?
阿:显然是的。
苏:我的朋友啊,我们目前还不能对这个问题作出规定呢!
阿:为什么?
苏:因为我恐怕诗人和故事作者,在最紧要点上,在关于人的问题上说法有错误。他们举出许多人来说明不正直的人很快乐,正直的人很苦痛;还说不正直是有利可图的,只要不被发觉就行;正直是对人有利而对己有害的。这些话我们不应该让他们去讲,而应该要他们去歌唱去说讲刚刚相反的话。你同意我的话吗?
阿:我当然同意。
苏:如果你同意我所说的,我可以说你实际上已经承认我们正在讨论寻找的那个原则了。
阿:你的想法很对。
苏:那么,我们一定先要找出正义是什么,正义对正义的持有者有什么好处,不论别人是否认为他是正义的。弄清楚这个以后,我们才能在关于人的说法上取得一致意见,即,哪些故事应该讲,又怎样去讲。
阿:极是。
苏:关于故事的内容问题就讨论到这里为止,下面我们要讨论故事的形式或风格的问题。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内容与形式——即讲什么和怎样讲的问题——全部检查一番了。
阿:我不懂你的意思。
苏:啊,我一定会使你懂的。也许你这样去看就更容易懂得我的意思了:讲故事的人或诗人所说讲的不外是关于已往、现在和将来的事情。
阿:唔,当然。
苏:他们说故事,是用简单的叙述,还是用摹仿,还是两者兼用?
阿:这一点我也很想懂得更清楚一些。
苏:哎呀!我真是一个可笑而又蹩脚的教师呀!我只好象那些不会讲话的人一样,不能一下子全部讲明白了,我只能一点一滴地讲了。《伊利亚特》开头几行里诗人讲到赫律塞斯祈求阿加门农释放他的女儿,阿加门农大为震怒。当赫律塞斯不能得到他的女儿的时候,他咒诅希腊人。请问,你知道这一段诗吗?
阿:我知道的。
苏:那么,你一定知道接着下面的几行:
彼祈求全体阿凯亚人兮,
哀告于其两元首之前,
那一对难兄难弟,
阿特瑞斯之两子兮。①
这里是诗人自己在讲话,没有使我们感到有别人在讲话。在后面一段里,好象诗人变成了赫律塞斯,在讲话的不是诗人荷马,而是那个老祭司了。特洛亚故事其余部分在伊塔卡发生的一切,以及整个《奥德赛》的故事,诗人几乎都是这么叙述的。②
①诗见《伊利亚特》Ⅰ,15。阿凯亚人即希腊人。阿特瑞斯之两子,指的是阿加门农和其弟墨涅拉俄斯。
②诗人既用自己的口吻叙述,有的地方又用角色的口吻讲话。后一方法是诗人讲故事的另一方式,也是一种“叙述”。如果给以另一名称,就是“模仿”。
阿:确是这样。
苏:所有的道白以及道白与道白之间的叙述,都是叙述。
对吗?
阿:当然对的。
苏:但是当他讲道白的时候,完全象另外一个人,我们可不可说他在讲演时完全同化于那个故事中的角色了呢?
阿:是的。
苏:那么使他自己的声音笑貌象另外一个人,就是模仿他所扮演的那一个人了。
阿:当然。
苏:在这种情况下,看来他和别的诗人是通过了模仿来叙述的。
阿:极是。
苏:但是如果诗人处处出现,从不隐藏自己,那么模仿便被抛弃,他的诗篇就成为纯纯粹粹的叙述。可是为了使你不再说“我不懂”,我将告诉你这事情可以怎么做。例如荷马说:
祭司来了,手里带了赎金要把女儿领回,向希腊人特别是向两国王祈求——这样讲下去,不用赫律塞斯的口气,一直用诗人自己的口气。他这样讲就没有模仿而是纯粹的叙述。叙述大致就象这个样子:(我不用韵律,因为我不是诗人)祭司来了,祝告诸神,让希腊人夺取特洛亚城平安回去。他这样讲了,希腊人都敬畏神明,同意他的请求。但是阿加门农勃然大怒,要祭司离开,不准再来,否则他的祭司节杖和神冠都将对他毫无用处。阿加门农要和祭司的女儿终老阿尔戈斯城。他命令祭司,如果想安然回去,必须离开,不要使他恼怒。于是这个老祭司在畏惧与静默中离开了。等到离了营帐,老祭司呼唤阿波罗神的许多名号,求神回忆过去他是怎样厚待神明的,是怎样建庙祀享的,祭仪是多么丰盛。神明应当崇德报功,神矢所中应使希腊人受罚抵偿所犯的罪过。我的朋友,就这样,不用模仿,结果便是纯粹的叙述了。
阿:我懂了。
苏:或者你可设想恰恰相反的文体,把对话之间诗人所写的部分一概除去,仅仅把对话留下。
阿:这我也懂得。这就是悲剧所采用的文体。
苏:你完全猜对了我的意思。我以前不能做到,现在我想我能够明白告诉你了。诗歌与故事共有两种体裁:一种完全通过模仿,就是你所说的悲剧与戏剧;另外一种是诗人表达自己情感的,你可以看到酒神赞美歌大体都是这种抒情诗体。第三种是二者并用,可以在史诗以及其它诗体里找到,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的话。
阿:啊,是的,我现在懂得你的意思了。
苏:那么,回忆一下以前说过的话。我们前面说过,在讨论完了讲什么的问题之后,应该考虑怎么讲的问题。
阿:是的,我记得。
苏: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决定下来,是让诗人通过模仿进行叙述呢?还是有些部分通过模仿,有些部分不通过模仿呢?所谓有些部分通过模仿究竟是指哪些部分?还是根本不让他们使用一点模仿?
阿:我猜想你的问题是,要不要把悲剧与喜剧引进城邦里来。
苏:也许是的。也许比这个问题的意义还要重大一点。说实在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总之,不管辩论之风把我们吹到什么地方,我们就要跟着它来到什么地方。
阿:你说得很对。
苏:阿得曼托斯啊,在这一点上,我们一定要注意我们的护卫者应该不应该是一个模仿者?从前面所说过的来推论,每个人只能干一种行业而不能干多种行业,是不是?如果他什么都干,一样都干不好,结果一事无成。
阿:毫无疑问就会这样。
苏:同样的道理不是也可以应用于模仿问题吗?一个人模仿许多东西能够象模仿一种东西那样做得好吗?
阿:当然是不能的。
苏:那么,他更不能够一方面干着一种有价值的行业,同时又是一个模仿者,模仿许多东西了,既然同一模仿者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时搞好两种模仿,哪怕是一般被认为很相近的两种模仿,譬如搞悲剧与喜剧。你不是刚才说它们是两种模仿吗?
阿:我是这样说过的。你说得很对,同一人不可能两者都行。
苏:同一人也不可能既是好的朗诵者,又是好的演员。
阿:真的。
苏:喜剧演员和悲剧演员不一样。而这些人都是模仿者,不是吗?
阿:是的。
苏:阿得曼托斯啊,人性好象铸成的许多很小的钱币,它们不可能成功地模仿许多东西,也不可能做许多事情本身。所谓各种模仿只不过是事物本身的摹本而已。
阿:极是。
苏:假使我们要坚持我们最初的原则,一切护卫者放弃一切其它业务,专心致志于建立城邦的自由大业,集中精力,不干别的任何事情,那么他们就不应该参与或模仿别的任何事情。如果他们要模仿的话,应该从小起模仿与他们专业有正当关系的人物——模仿那些勇敢、节制、虔诚、自由的一类人物。凡与自由人的标准不符合的事情,就不应该去参与或巧于模仿。至于其它丑恶的事情,当然更不应该模仿,否则模仿丑恶,弄假成真,变为真的丑恶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从小到老一生连续模仿,最后成为习惯,习惯成为第二天性,在一举一动,言谈思想方法上都受到影响吗?
阿:的确是的。
苏:任何我们所关心培育的人,所期望成为好人的人,我们不应当允许他们去模仿女人——一个男子反去模仿女人,不管老少——与丈夫争吵,不敬鬼神,得意忘形;一旦遭遇不幸,便悲伤憔悴,终日哭泣;更不必提模仿那在病中、在恋爱中或在分娩中的女人了。
阿:很不应当。
苏:他们也不应该模仿奴隶(不论女的和男的),去做奴隶所做的事情。
阿:也不应该。
苏:看来也不应该模仿坏人,模仿鄙夫,做和我们刚才所讲的那些好事情相反的事情——互相吵架,互相挖苦,不论喝醉或清醒的时候,讲不堪入耳的坏话。这种人的言行,不足为训,对不起人家,也对不起自己。我觉得在说话行动方面他们不应该养成简直象疯子那样的恶习惯。他们当然应该懂得疯子,懂得坏的男女,但决不要装疯作邪去模仿疯子。
阿:极是。
苏:那么他们能去模仿铁工、其他工人、战船上的划桨人、划桨人的指挥以及其他类似的人们吗?
阿:那怎么可能?他们连去注意这些事情都是不准许的。
苏:那么马嘶、牛叫、大河咆哮、海潮呼啸以及雷声隆隆等一类事情,他们能去模仿吗?
阿:不行。已经禁止他们不但不要自己做疯子,也不要去模仿人家做疯子。
苏:如果我理解你的话,你的意思是说:有一种叙述体是给真正的好人当他有话要讲的时候用的。另外有一种叙述体是给一个在性格和教育方面相反的人用的。
阿:这两种文体究竟是什么?
苏:据我看来,一个温文正派的人在叙述过程中碰到另一个好人的正派的言语行动,我想他会喜欢扮演这个角色,模拟得惟妙惟肖,仿佛自己就是这个人,丝毫不以为耻。他尤其愿意模仿这个好人坚定而明于事理时候的言谈行动;如果这个人不幸患病或性情暴躁,或酩酊大醉,或遭遇灾难,他就不大愿意去模仿他,或者模仿了也是很勉强。当他碰到一个角色同他并不相称,他就不愿意去扮演这个不如自己的人物。他看不起这种人,就是对方偶有长处值得模仿一下,他也不过偶一为之,还总觉得不好意思。他对模仿这种人没有经验,同时也会憎恨自己,竟取法乎下,以坏人坏事为陶铸自己的范本。除非是逢场作戏。他心里着实鄙视这种玩艺儿。
阿:很可能是这样。
苏:那么他会采用我们曾经从荷马诗篇里举例说明过的一种叙述方法,就是说,他的体裁既是叙述,又是模仿,但是叙述远远多于模仿。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阿:我很同意。说故事的人必须以此为榜样。
苏:另外有一种说故事的人,他什么都说。他的品质愈坏、就愈无顾忌,他什么东西都模仿,他觉得什么东西都值得模仿。所以他想尽方法,一本正经,在大庭广众之间什么东西都模仿,包括我刚才所提到的雷声、风声、雹声、滑轮声、喇叭声、长笛声、哨子声、各种的乐器声,他还会狗吠羊咪鸟鸣。所以他的整个体裁完全是声音姿态的模仿,至于叙述那就很少。
阿:这种作家势必如此。
苏:这就是我说过的两种文体。
阿:是的。
苏:且说,这两种体裁中有一种体裁,变化不多。如果我们给它以合适的声调和节奏,其结果一个正确的说唱者岂不是几乎只是用同一的声调同一的抑扬顿挫讲故事吗?——因为变化少,节奏也几乎相同嘛。
阿:很对。
苏:别一种体裁需要各种声调和各种节奏,如果给它以能表达各种声音动作的合适的唱词的话。——因为这种体裁包含各色各样的变化。
阿:这话完全对。
苏:是不是所有诗人、说唱者在选用体裁时,不是取上述两种体裁之一,就是两者并用呢?
阿:那是一定的。
苏:那么,我们怎么办?我们的城邦将接受所有这些体裁呢?还是只接受两种单纯体裁之一呢?还是只接受那个混合体裁呢?
阿:如果让我投票选择的话,我赞成单纯善的模仿者的体裁。
苏:可是,亲爱的阿得曼托斯,混合体裁毕竟是大家所喜欢的;小孩和小孩的老师们,以及一般人所最最喜欢的和你所要选择的恰恰相反。
阿:它确是大家喜欢的。
苏:但是也许你要说这与我们城邦的制度是不适合的。因为我们的人既非兼才,亦非多才,每个人只能做一件事情。
阿:是不适合的。
苏: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城邦是唯一这种地方的理由:
鞋匠总是鞋匠,并不在做鞋匠以外,还做舵工;农夫总是农夫,并不在做农夫以外,还做法官;兵士总是兵士,并不在做兵士以外,还做商人,如此类推。不是吗?
阿:是的。
苏:那么,假定有人靠他一点聪明,能够模仿一切,扮什么,象什么,光临我们的城邦,朗诵诗篇,大显身手,以为我们会向他拜倒致敬,称他是神圣的,了不起的,大受欢迎的人物了。与他愿望相反,我们会对他说,我们不能让这种人到我们城邦里来;法律不准许这样,这里没有他的地位。我们将在他头上涂以香油,饰以羊毛冠带,送他到别的城邦去。
至于我们,为了对自己有益,要任用较为严肃较为正派的诗人或讲故事的人,模仿好人的语言,按照我们开始立法时所定的规范来说唱故事以教育战士们。
阿:我们正应该这样做,假定我们有权这样做的话。
苏:现在,我的朋友,我们可以认为已经完成了关于语言或故事的“音乐”①部分的讨论,因为我们已经说明了应该讲什么以及怎样讲法的问题。
①指文艺教育。
阿:我也这样认为。
苏:那么,是不是剩下来的还有诗歌和曲调的形式问题?
阿:是的,显然如此。
苏:我想任何人都可以立刻发现我们对这个问题应该有什么要求,假定我们的说法要前后一致的话。
格(笑着):苏格拉底,我恐怕你说的“任何人”,并不包括我在里面,我匆促之间没有把握预言我们应该发表的见解是什么,虽然多少有一点想法。
苏:我猜想你肯定有把握这样说的:诗歌有三个组成部分——词,和声,节奏。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