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的时候,恨一个老师,爱一个女同学。
老师姓陈,名庭中,高鼻梁,聚光绿豆眼,戴瓶底厚的近视镜。冬日里常围一驼色围巾,不时甩一下,很神气。揩鼻涕也揩得极有特点,远远地擤一下,教室里立即噤声,说:四眼来了。
在槐树街小学,陈庭中老师治学有方,严厉是出了名的。上课的时候,陈老师的讲台上备一粉笔盒,里边放的全是用过的粉笔头,注意力稍不集中,便听见“嗖”的一声,粉笔头子弹一般射过来,正中脑门!准头很见功夫。若再不注意,便疾风一样走下讲台,趁你不备,一手托脖子,一手扳住你的头,恶狠狠地说:“看,看!洋鬼子看戏,你傻脸了吧?!”没人敢笑。常常,一堂课下来,班里同学一脸白点,奸臣一样。老师的处罚很有创造性。有时来晚了,让你站在门口,称为“庄子”;有时没完成作业,让你站在教室后面,面墙而立,谓之“达摩”;若是下课跳桌子让老师撞见,也不让动,就让你骑在桌子上,让全班同学看着你,叫作“张果老”……也有例外,班里有一叫冯小美的女同学,陈老师见了她总是笑眯眯的,从未受过处罚。冯小美不但学习好,长得也好,简直是瓷娃娃一个。老师常说:“看看人家冯小美……”全班都看冯小美。那时,她穿一花格格裙,站在队前打拍子领我们唱歌:“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真是阳光灿烂呀!
冯小美就在我前边坐,我天天看冯小美的脖子。她的脖子细瓷瓶一样,白乳乳的,似乎敲一敲会响,禁不住想摸一摸,却又不敢。偷眼去看那粉粉的小手,眼里也就生出一只小手来,慢慢地慢慢地往前探……这时一声霹雳:“往哪儿看!往哪儿看?!”老师的教鞭已重重地落在课桌上,一双绿豆眼怒冲冲地对着我。我吓坏了,小声辩解说:“我看苍蝇……”课桌边上的确趴着一只苍蝇。老师气冲冲地说:“上课不看黑板,看苍蝇……我让你好好看看苍蝇……”说着,两手捧住我的头,往那只苍蝇跟前推……苍蝇飞向东,老师就把我的头扳向东;苍蝇飞向西,老师就把我的头扳向西;我的身子随着头转,头随着苍蝇转,转着转着,我哭了……
又有一次,记得是全班在操场上集合的时候,我说话了,老师便喝令我站出来。而后,他用粉笔在我周围画了一个圆圈,又吩咐班干部冯小美:“看着他!他要敢出圈一步,你告诉我……”于是全班同学都迈着整齐的步伐劳动去了,只有我孤零零地在操场上站着。老师的圈儿画得并不圆,有一个很大的豁口,可我仍在圈里站着,不敢动。当然还有冯小美,冯小美是留下来监视我的。我沮丧地站在圈里,不敢看冯小美,却想看冯小美。偷偷地瞥一眼,却发现冯小美并没有看我,她在看书,看一本很厚的书。我很失望。看着冯小美,我并不觉得太委屈。我很喜欢冯小美。我曾经在放学之后背着书包在榆树街转来转去,目的就是期望能看到冯小美。那时,冯小美就住在榆树街的市委机关家属院里。然而我却从未跟冯小美说过话,我是坏学生,那时好学生是不与坏学生说话的。现在,我终于有了跟冯小美单独相处的机会,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冯小美单独相处,我很狼狈。我真的很想跟她说一点什么……可站着站着,我想尿尿,却又不好意思张口,就拼命地夹紧双腿……我浑身抖起来,浑身筛糠似的抖着,可我坚持不开口。有一阵,冯小美抬头看看我,仿佛很吃惊地问:“你是不是有病了?”我不吭声,我一声不吭。我知道一张嘴我就会哭出来。那时,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冯小美……我得坚待住。然而我的身子太不争气,两个小时之后,我觉得腿上有湿热的一股在缓缓流淌……那一刻,我真想钻进地缝里。
夏天来了,在那年的夏天里我度日如年。自从在冯小美面前湿了裤子,我的头就再也抬不起来了。我越发仇恨老师,也越发恐惧老师。那是五月的一天,我又迟到了。我刚走进学校,便看见老师慌慌地从教导处走出来。一夜之间,学校里贴了一院子大字报。我没注意这些大字报,我注意的是老师。我一看见老师便六神无主。我结结巴巴地问:“今天不上课吗?”老师看了我一眼,便匆匆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仍是惶恐不安在望着老师的背影,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批评我……就在这当儿,一群戴红袖标的大学生从校门口拥进来,都是些从槐树街毕业的学生,他们杀回来了。他们把老师围在校门口,不由分说,把满满一桶浆糊兜头盖脸地浇在老师的身上!老师站在那儿,一头一脸一身全是浆糊,老师的眼镜被浆糊冲掉在地上,一脸的愕然……许多年后,当我从梦里醒来,老师愕然的神情仍历历在目,老师身上的浆糊哩哩啦啦地往下滴着,一脸愕然……
老师那至高无上的权威就这样被一桶浆糊冲刷掉了。此后,当老师又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唠唠叨叨地重复着一句话:“同学们,我有罪,同学们……”在老师“行动”的鼓励下,我们班的“大嘴”率先造反了。在班里,“大嘴”学习最差,是受老师惩罚最多的学生。那时“大嘴”总是张着大嘴哭……他组织了一个只有三个人的战斗队,命令老师每天向他报到。老师就向他报到。他是老师的学生,也没有什么新招,就每天在校园里用粉笔画一个圆圈,让老师在圈里站着。老师就在圈里站着。“大嘴”画的圈很小,只容下一双脚。“大嘴”说:“老实点。不能蹲,一蹲屁股就出圈了,出圈我收拾你!”老师就不蹲……那会儿,我实在是很羡慕“大嘴”!
夏天很快过去了,我们异常轻松地进入了中学(那一年没有考试)。而后是下乡……在乡村的许多个没有灯光的夜晚,常常梦见老师,梦见那狠嘟嘟的四眼,不由打一激灵,便有句子流出来了:“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三七二十一,四四一十六”;“一三五七八十腊,三十一天永不差;四六九冬三十日;只有二月二十八”;“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九顶之台起于垒土”;“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都是老师狠出来的。我知道我完了,我永远是个小学生。再没有人这样逼我了……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他虐待我们六年哪!
重回小城,已近不惑。忽然想去看看老师,就去了槐树街小学。学校还在,人却不在了。问遍所有的人,竟不知陈庭中是谁。学生摇头,老师也摇头。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我嗫嚅着,不禁惶然。
看望老同学“大嘴”。再问冯小美,“大嘴”说,前年,她已死于轮下。“大嘴”说,你知道冯书记吗?“文革”中自杀了,那是她爸。后来,冯小美“神经”了,终日披头散发在街上唱,身后跟一群小孩子。走着走着,还用粉笔画一圆圈,就在圈里站着……“大嘴”说:“多好的一个小瓷人呀!”
说话间,“大嘴”的女人回来了,进门就问:“今儿‘跑’了多少?”“大嘴”说:“叫我算算,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小打油儿,一百四十八。”
“大嘴”是出租汽车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