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秋天了。
在这个秋天里国接受了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
市里修一条公路,这条贯穿六县一市的公路在大李庄受阻了。这条公路恰巧穿过大李庄的祖脉,先人的坟地受到了惊扰。于是,村人们全都坐在坟地的前面,阻止施工队往前修路。工程被迫停下来了。交通局的人无法说服他们,乡里做工作也没有说通。后来连市长、市委书记都惊动了,匆匆坐车赶来,轮番给乡人们做说服工作。可乡人们以沉默相对,不管谁讲话都一声不吭……
这局面已经僵持一天一夜了,市长、市委书记都被困在那里,而工程仍然无法进行。秋夜是很凉的,乡人们全都披着被子坐在坟地里,以此相抗。于是市委责令县委书记大老王出面做工作,限期恢复施工。大老王慌了,也急急地坐车赶往大李庄村,临行前,他吩咐国跟他一块去,让国好好做做村人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国是不能不去的。就这样,国又回到了大李庄村。
在路上,县委书记大老王严肃地对国说:“好好做一做思想工作,不行就处理他们!”国无言以对,心里像乱麻一样。又要面对乡人了,他说什么好呢?
下了车,不远就是老坟地。那里有黑压压的人群,市长、市委书记都在那儿站着。县委书记大老王快步迎上去了,国一步一步地跟在后边。眼前就是先人的坟地了,一丘一丘的“土馒头”漫漫地排列着,每座坟前都竖着一块石碑,一块一块的石碑无声地诉说着族人的历史。那历史是艰难的,因为这里排列着死人的方队……死人前面是活人。活人的阵容更为强大,几千个乡人黑压压地在坟前坐着,他们维护死人来了。这里有他们的祖先,有他们的亲人。他们不愿意让祖先和亲人受到惊扰。人苦了一辈子,已经死了,就让他们睡吧。乡人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一声不吭地坐着。作为后代子孙,千年的传统制约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站出来。可是,他们却阻挡着一条通向六县一市的公路……
……前面是活人,后面是死人,这是一支族人的军团,是一条黑色的生命长河。在这里,生与死连接在一起了,生的环链与死的环链紧紧地扣着,那沉默分明诉说着生生不息,那沉默凝聚着一股巨大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力量!
面对死人和活人,国一步一步硬着头皮往前走。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
走着走着,国一眼就看出了乡人的凄凉。乡人一堆一堆地聚在那里,一个个像冷雀似的缩着,头深深地勾下去,十分的惶然,偶尔有人抬头瞭一眼,又很快地勾下去了。乡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领导,乡人知道理屈呀。乡人的负罪感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惊动了这么多大干部,他们已感到不安了。但他们更感到不安的是对身后死人的惊扰。那是老祖坟哪!多少年来,一代一代的先人都躺在这里,他们每年清明都来为先人焚烧纸钱,祈求平安。可现在突然有一条公路要从这里过了,他们能安寝吗?
国知道,在这种时候,乡人们是不会退让的。他们进退两难,无法做出抉择。他们脸上的迷惘和犹豫已说明了这一点。若是追加赔偿更不行,那会让他们愧对先人。他们会说,祖脉都挖了,他们要钱有什么用呢?国心里说:这时候不能再说软话了,更不能去套近乎。他不能以乡人的面目出现,假如说了乡情,那么,乡人们会说:孽种!睁开眼看看吧,老祖爷在呢!……
在这一刹那间,国感觉到了市委领导的目光,他暗暗地吸了口气,冲上前去,厉声说:
“李满仓——!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市里领导都在这儿,你办我难看哩?嗯……回去!都回去!”
这一声“李满仓”如雷贯耳!陡然把三叔提了起来。三叔的名字从来没有被人当众叫过,更没有如此响亮地叫过。光这一声就足以使三叔脸红了。三叔被响亮的“李满仓”三个字打蒙了,他慌慌地站了起来,一时满面羞红,手足失措,像一个当众被人揭了短儿的孩子,那困窘一下子显现出来了。等他醒过神儿的时候,一切都已晚了。乡下人是极看重脸面的,他一下子面对那么多的领导,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名字已写在了众人的眼里。三叔再也无法蹲下去了。国这一声叫得太郑重,太严肃,太猛!三叔是老党员,在三叔看来,“李满仓”三个字就等于“共产党员李满仓”,那是很重的!三叔狼狈地侧转身子,缩缩地往后退着……
紧接着,国眼一撒,又沉声喊道:
“李麦成——!干什么你?嗯?不像话!赶快回去……”
立时,人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乡人群里扫射着。五叔被“李麦成”三个字叫得一惊一乍的,实在经不住那么多人看他,语无伦次地摆着手:“那那那……不是俺,不是俺……”话没说清,就嘟嘟囔囔地往后退了……
再接着,国炸声喊:
“李顺娃——!听见了没有?听话,快回去!”
李顺娃跟国是同辈人,人年轻老实,更没见过世面。国一语未了,他背转身子就跑……
往下,国一一叫着村干部的名字,喝令他们回去。国知道村干部是非常关键的,他们都是村里的头面人物,是村人们的主心骨。只要能喝住他们,往下就好办了。可连国都没有想到,喝喊乡人的名字竟会产生如此神奇的效果。在他的呵斥下,被叫到姓名的村干部一个个张皇失措,溜溜地退去了。
乡人群里出现了片刻的骚乱,人们互相张望着,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有的已经站起来了,有的还在那儿坐着。站着的人迟疑疑的,仿佛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就那么呆立着。坐着的人窃窃私语,像没头蜂似的拧着屁股。婶婶娘娘们生怕被叫到名字,全都侧着脸儿,头勾在怀里……
已是午时了,孩子的哭声像洋喇叭一样在坟地上空吹奏着。趁这工夫,国穿过人群走进了坟地。他站在坟地里,目光扫过那苍老的古柏和一块一块的石碑,慢慢地走到一座坟前。他在坟前静默了片刻,抬起头来,沉声说:
“老少爷们,为修这条公路,国家投资了一千六百万,一千六百万呀!国家为啥要花这么多钱修路呢?是为咱六县一市的百姓造福哇,是想让乡人们尽快富起来呀!路修通了,经济搞活了,大家的日子不就好过了吗?咱大李庄人一向是知理的。可今天,咱大李庄人挡了六县一市的道了……”说着说着,国话头一转,大声喊道,“老少爷们,我李治国今天不孝了!大家都看着,这是俺娘的坟,这墓碑上写着俺娘的姓氏,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今天不孝了……”说着,他突然跪了下去,在坟前磕了一个头。而后,他转过身来,手一挥说:
“来人!挖吧……”
施工队的人跑过来了。乡人们呼啦也全都跟着站起来。人群乱了。可谁也没动。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施工队走进了坟地。看着施工队的人在国的娘的坟前举起了铁锹、洋镐,紧接着,纷乱的挖土声响起来了……
国挺身站着。
人们也都默默地站着。
这时,国听见人群里有人悄悄说:“算了,别叫国作难了,官身不由己……”国听到这话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到了这会儿,他才悟过来,三叔给了他多大的面子呀!乡人们又给了他多大的面子呀!这是情分哪,还是情分。若不是情分,乡人们说啥也不会让的。族人要真想抗,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乡人们知理呀……
片刻,人群慢慢地散了。黑压压的人们全涌进了老坟地,人们全都跪下来,给先人们磕头。哭声震天!那凄然的哭声像哀乐一样响遍了整座坟地,惊得树上的乌鸦“呱呱”叫着乱飞…
国咬着牙,坚忍地逼住了眼里的泪水。
市委书记大步走过来,握住国的手说:“谢谢你,李治国同志,谢谢你!”市长也赞许地说:“很有魄力嘛,很有魄力!”
国木然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