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商来了,学过些“礼仪”的女工们日夜都在等待着港商的召唤。她们期望着港商能尽快地跟厂里合资,那样的话,她们就是合资企业的女工了……
可是,五天来,港商一次也没有“活动”过,她们甚至没有见过港商的面,谁也不知道这位港商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不断地有小道消息传来,说是厂方跟港商的谈判正在艰难地进行着,双方有了一些新的矛盾……
厂办主任每天皱着眉头,却仍然要求她们候着,随时准备“活动”。于是,她们每天傍晚都老老实实地在那辆破面包车里坐着,耐心地等待。
这天下午,又到了下班的时候了,可仍然没有港商要“活动”的消息。厂办主任接连打了几个电话,垂头丧气地走到车前说:“回去吧,都回去吧。”
女工们纷纷从车上跳下来,各自回家。刘小水和李月琴一路骑车走着,李月琴说:“你听说了没有?港商是个小老头。”刘小水忧心忡忡地说:“他不会变卦吧?”李月琴说:“这个小老头也真是的,这么多人候着,让他玩,他还不玩。”刘小水说:“只要能合资就行……”李月琴说:“就是。谁想跟他‘露三分之一牙’?”刘小水也笑了,默默地说:“就是。”
当刘小水骑车来到电影院门前时,突然发现电影院旁的汽水摊前围了很多人,人们都在愣愣地傻看着什么。她心里“咯噔”一下,紧走几步来到跟前。只见在夕阳的余晖下,公公挺身在汽水摊前站着,仍是蜷着一只胳膊,伸着一只胳膊,那只伸着的手里攥着一个启瓶器,启瓶器紧紧地压在案上的一颗钉子上。刘小水知道,那只钉子是公公用来练习一只手启瓶用的。公公看上去满面红光,嘴角处流着长长的水涎……原来人们是在看公公嘴角的水涎,这么多人都在看公公嘴角的水涎!水涎拉得很长很长,摇摇曳曳地吊垂着……
刘小水走上前去,叫了一声:“爸……”
老人没有吭声,老人半勾着头一声不吭。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去,看上去竟然笑模笑样的。
刘小水看着公公,倏地,她的脸色变了,她上去推了一下公公,只见公公的身子慢慢地慢慢地歪下去!她赶忙扶住公公,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公公已经死了,公公竟是站着死的!
这时,围观的人群慌乱地动了一下,有人跑上前来,说:“送医院吧,赶快送医院吧!”
此刻,刘小水反倒不害怕了。她默默地扶住公公,在众人的帮助下,一下子把公公背了起来,而后一步一步地往家走。她默默地说:“爸,回家吧,咱回家吧。”
晚上,男人去通知亲友和单位去了。刘小水烧了一些热水,独自一人给公公擦洗身子。公公很安详地躺在那里,脸上透着从未有过的红润。换衣时,她一下子就看见了那瓶安眠药,那瓶药原来就在公公的脖子里挂着!公公在药瓶上系了一根小绳,他白天一直把那瓶药挂在他的脖子上……
刘小水一边给公公擦洗一边默默地流泪。她觉得很对不起公公,公公是个很硬气的人,公公没有吃那瓶药,公公用半残的身子,用仅有的一只手,站在街口上劳作,直到最后那一刻……
掀床的时候,刘小水又发现,公公的褥子下已经铺满了他挣来的钱,那大多是一角一角的、一元一元的票子。更让人震惊的是,公公还写下了一张小纸,在这张小纸上,公公用铅笔记下了他患病以来所欠下的钱数,有一些数目已经打过钩了;还写下了火化的费用……刘小水看着,眼里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在以后的时间里,刘小水一直在数那些票子。那些钱的数目并不很大,可她总是走神儿,数着数着,眼前就出现了公公的那张脸。她看到的是公公卖汽水时的那张脸。公公的脸很老,纹路一道一道的。那是一张歪脸,有着一股狠劲的脸,上边全是劳作的印痕。她听见公公说:“我看病借的钱,我自己还。”
十点钟时,通用机械厂的厂长和工会主席来了。厂长在老人跟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过头说:“家里有什么要求,说吧。”
男人看了看刘小水。刘小水默默地说:“没啥要求。”
厂长愣了,厂长知道,每到葬人的时候,家属是最难缠的。厂长迟疑了一下,说:“现在,厂里效益不大好。不过,沈师傅是老工人,老模范,力所能及的,政策允许的,我尽量满足……”
男人又看了看刘小水,说:“那药费的事……”
刘小水说:“不用。爸说过,不麻烦厂里。”
厂长看了看刘小水,他知道这个女人去过他家多次,总缠着他报销药费……现在看她这样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心里就有些怯怯的,就说:“这样吧,厂里救济一千块钱,其他按规定办……”说着,他看了看工会主席,“老王,你把这事办了。”
工会主席赶忙点头说:“行,行。”
刘小水却十分果断地说:“不用救济。我们不要救济。”
听这么一说,厂长更慌了。厂长看了看工会主席,说:“老王老王,你留下吧,看看还需要什么……我还有个会。”说着,又安慰了两句,赶忙走了。
厂长走后,工会主席忙说:“天热,后事还是早办好。刚才,厂长在这儿,你们不提,现在他走了,超过一千,我做不了主……”
刘小水很干脆地说:“不要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