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
接下来的几天没有什么进展。克拉弗林先生大概因为我的干扰,不再来到他常光顾的地方,因此让我失去了和他自然结识的机会,而和利文沃兹小姐共处的几个晚上也一无所获,都和以往一样充满悬疑与不安。
润饰文稿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困难。然而,在编辑文稿的时候,我有足够的机会可以研究哈韦尔先生的个性。结果我发现他只不过是个优秀的秘书。一丝不苟,坚强果断,沉默寡言,认真执行自己的任务,而且值得信赖。我慢慢对他表现出尊重的态度,甚至还喜欢上这个人。尽管他并不见得喜欢我,也不一定尊重我,但这不会影响我对他的看法。他从来没有提到过埃莉诺·利文沃兹,也没有提到这一家人或是目前的难题。我后来了解到,他的沉默并不只是因为他本性如此,他不说话其实另有原因。而且即使他开了尊口,也一定别有用心。由于对他有这份疑虑存在,只要他一在场我就精神奕奕,不时偷偷瞄他一眼,趁他以为没有人注意时偷瞄他的举止。然而他还是老样子,还是一个被动、勤劳、无趣的工作者的模样。
这个行动持续下去有如敲击石墙一样徒劳无功,最后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克拉弗林害羞,而秘书难以亲近。我到底怎样才能获得线索?我和玛莉简短的交谈也没有多大用处。她的外表高傲、拘谨、热情、易怒,充满感激之意,每一次见到她都有不同的面貌,从来没有一次相同。我渐渐畏惧与她见面交谈,即使我内心还是相当渴望与她见面。她似乎正在经历某种危机,而这种危机带给她切身之痛。我曾经在她认为没有旁人时看到她高举双手,仿佛正在防止恶魔靠近,也仿佛正在驱赶可怕的影像。我也在同样的情况下,目睹她垂头丧气地站着,紧张的双手低垂,整个人萎靡不振,宛如她受到了无法承受也无法推开的压迫,使得她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不过,我只看过一次她如此颓废。平常她在面对难关时都会表现出高贵的神态。即使她的眼神以最低的姿态进行乞求,却仍然挺起胸膛,保持镇定。即使她有一天晚上在大厅遇见我,双颊泛着红晕,嘴唇也热切地颤抖,但最后还是转身飞奔而去,没有透露她到底想说什么。她的举止带有一种强烈的尊严,颇令人动容。
我很确定,这一切必然有其道理,所以我耐着性子,希望有一天她会透露真相。她颤抖的双唇不会一直紧闭。与埃莉诺的人格与幸福息息相关的秘密,就算别人没有说出来,她也会合盘托出。尽管我还记得她曾严厉指责堂妹,却仍然无法摧毁我的希望——到这个时候已经变成希望了,结果我和哈韦尔先生在图书室的工作时间越来越短,短到不合理的地步,反而和玛莉在会客室见面的时间延长了,直到刚毅木讷的秘书忍不住抱怨,说他常常有好几个小时都无法进行工作。
然而,正如我所说的,时光飞逝,转眼间已经是第二个星期一的晚上。两个星期前,我着手进行调查的问题,如今仍然毫无进展。我们之间甚至连谋杀案的话题都没有提过,连汉娜也没有提到。不过我注意到报纸一来,很快就有人从门廊把它拿走。大小姐和仆人同样对报纸刊登的内容感兴趣。这一切对我而言怪异无比,有如不久前刚刚爆发的火山热不可耐,但又有另外一座新的火山蠢蠢欲动,这时候看到火山旁边竟然有一群人照常吃喝睡觉,丝毫不受到任何影响。我很想如同击碎玻璃一样打破他们的沉默,大喊埃莉诺的名字,让她的名字穿过黄金缀饰的房间,透过悬挂绸缎的玄关。然而这个星期一的晚上我的心情比较平静。我决定不对前往玛莉·利文沃兹的房子抱任何期望。当天晚上我来到她的住处,心情上可说是平静如水。自从我头一次进入她们不幸的大门起,这是我头一次感到如此平静。
然而,我一进到会客室,就看到玛莉在房间里踱步,似乎心神不宁地正在等着某人或某事,我突然下了决心接近她并对她说:“你是不是一个人,利文沃兹小姐?”
她停下刚才急促的动作,脸红起来,对我欠身,然而却不同于以往的习惯,没有请我进门。
“我如果贸然进入,会不会显得太过失礼?”我问。
她不安地扫着时钟,好像就要离开,却又突然止步,在火炉前拉了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虽然她努力表现得镇定,但我感觉现在正好是她心情最激动的时刻,我只要一提起早在心中的话题,一定能看到她高傲的神情在我眼前如同雪花般融化。我也感觉到我的时间并不多,所以立刻单刀直入。
“利文沃兹小姐,”我说,“我今晚擅自来访,并不是自己一时高兴说来就来。我来访是因为想要求你一件事。”
我马上知道自己一开始就说错话了。
“要求我?”她问,脸上显露出冰冷的神情。
“没错,”我继续说,心情颇为激动,“我想知道事实真相,不过却四处碰壁,所以前来见你,因为我知道你内心高贵,希望你能帮助我解决这件似乎怎么做都不对劲的事情。就算没办法保证能解救你的堂妹,至少也能指导我们进行的方向。”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反驳道,态度有点退缩。
“利文沃兹小姐,”我接着说,“我不用说你也清楚,你堂妹处境艰难。你应该记得讯问期间她所面对的种种问题,我不必多做解释你也应该明白一切。不过,你大概不知道,除非她很快洗清罪名,洗清玷污她芳名的嫌疑,否则不论公不公平,这种怀疑最终必然会导致——”
“老天爷啊!”她惊叫,“你该不是要说她会被……”
“逮捕?没错。”
对她而言这打击不小。羞愧、惊恐,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她苍白的脸庞上。
“都是因为那把钥匙!”她喃喃自语。
“钥匙?你怎么知道钥匙的事?”
“呃,”她的脸色痛苦地涨红起来,“我也说不上来,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我没有。”我回答。
“不然就是报纸上登的。”
“报纸上一个字也没有提到。”
她越来越激动。
“我还以为大家都知道。既然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她如此声明,语调突然充满羞愧与后悔,“我知道钥匙是个秘密,不过,哦,雷蒙德先生,是埃莉诺自己亲口告诉我的。”
“埃莉诺?”
“对,她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告诉我的。当时我们在接待室里。”
“她告诉你什么事?”
“图书室的钥匙在她身上找到了。”
我几乎无法掩饰难以置信的表情。埃莉诺知道堂姐对她心存怀疑,竟然还向她表明一个增加自己嫌疑的事实?我不敢相信。
“不过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玛莉继续说,“我没有说出应该守住的秘密吧?”
“没有,”我说,“利文沃兹小姐,这把钥匙会使你的堂妹万劫不复,如果解释不清的话,会让她永远声名狼藉。没有任何辩论家可以为她消灭间接证据,无论怎么否认都会是白费心机。现在只有靠她至今还清白的名声,以及靠着相信她无辜的人来努力争取,才能免于接受法律的牢判。至于那把钥匙和有关那把钥匙的秘密,都将置她于无法挽回的境地,任凭她最要好的朋友再怎么努力,都不足以在短期内解救她。”
“你告诉我这些是要——”
“是希望你可怜可怜这个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女孩子,也希望你解释一些对你而言不是谜团的状况,以帮助她逃脱嫌疑犯的阴影,否则这个阴影将会吞噬她。”
“你是不是在暗示,”她惊呼,转身怒视我,“是不是暗示我在这方面知道得比你还多?是不是暗示我还隐瞒着没有公开的秘密?这个残酷的悲剧已经将我们家变成荒漠,让我们的生命充满挥之不去的恐惧。你是不是终于把怀疑的箭头指向了我?你来我家是要指控我——”
“利文沃兹小姐,”我恳求道,“你不要激动,我没有指控你涉嫌任何事。我只是希望你能够让我知道,你的堂妹面对牢狱之灾口风还这么紧,究竟有什么可能的动机?你一定知道点什么。你是她的堂姐,几乎等于是她的亲姐姐,多年来在各种场合里每天相处,一定知道她到底为谁或什么事而守口如瓶,也一定知道她隐瞒了事实真相。如果说出了真相,便能循线索追查出真正的凶手。但前提是,你至今仍坚信堂妹清白无辜,和你以前所坚信的一样。”
她并没有回答,所以我起身面对她。
“利文沃兹小姐,你相不相信你堂妹没有涉案?”
“涉案?埃莉诺?哦,天哪,全天下还有谁比她更清白啊!”
“这么说来,”我说,“你一定同样也相信,她拒绝解释一些疑点,只是因为她出自善心,想保护某个有罪的人。”
“什么?不,不,我没有那样说。你是怎么想到这种解释的?”
“是因为她的行为本身。凭埃莉诺的个性,她会这么做绝非漫无目的。要不是她精神失常,就是她想以自身的清白保护他人。”
玛莉的嘴唇本来不停地颤抖,现在慢慢停止了下来。
“你已确定那位能让埃莉诺自我牺牲的对象了吗?”
“啊,”我说,“这就是我想向你讨教的问题。就你对她过去的认知——”
然而玛莉·利文沃兹以高傲的姿态沉入椅里,静静地用手势要我停下来。
“对不起,”她说,“你恐怕搞错了。我对埃莉诺的个人隐私所知有限。你如果想要答案,从我身上是找不到的。”
我只得改变策略。
“埃莉诺向你坦白失踪的钥匙在她身上时,是否同时向你透露了从何处取得的钥匙,以及隐藏钥匙的原因?”
“没有。”
“她只告诉你握有钥匙的这件事情,但没有给你任何解释?”
“没错。”
“几个小时之前,你还当着她的面指控她杀人,几个小时后她就无条件地提供给你这么诡异的信息,这是不是很奇怪?”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她问道,音量突然下沉。
“你没有办法否认你不但曾经相信她涉案,也曾以具体行动指控她是杀人凶手。”
“你给我解释清楚!”她大叫。
“利文沃兹小姐,讯问的当天早晨,在楼上的房间只有你和堂妹两人,当时正好是格里茨先生和我进入房间之前,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说了什么话?”
她的眼睛并没有因此暗沉下去,反而充满了突如其来的恐惧。
“你听到了?”她低声说。
“我没有刻意去听,我正好在门外,而且——”
“你听到什么?”
我据实以告。
“格里茨先生呢?”
“他当时在我身边。”
她睁大眼睛,仿佛要将我的脸整个吞下去。
“你们进门的时候,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
“没有。”
“你记得很清楚?”
“我们怎么忘得了,利文沃兹小姐?”
她的头向前埋在双手中,顿时失去了自制力,似乎整个人变得绝望无依。然后她起身,绝望地大声说:“你今天晚上来这里,为的就是这件事。你心里带着这件事来到我的住处,拿问题来折腾我——”
“对不起,”我插嘴,“我只不过问到与你朝夕相处的人的情况,我的态度很合理,你为何不愿回答?我低声下气地来问你,你为什么要做出如此严重的指控,而当时凶杀案才刚发生,所有状况记忆犹新,但是你现在却极力坚持堂妹是清白的。其实你发现可以责难的原因,比你之前假设的还多,对不对?”
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
“哦,我的命真苦!”她低声说,“哦,我的命真苦!”
“利文沃兹小姐,”我起身站在她面前说,“尽管你和堂妹暂时分门而居,但你并不希望别人认为你们互相敌视对方。不如现在就告诉我,让我至少知道她牺牲自己为的是谁。如果你可以给我一点暗示——”
她起身,表情怪异,以严峻的口气打断我。
“如果你不知道,我就不能告诉你。不要问我,雷蒙德先生。”她再度瞄了一眼时钟。
我再接再厉。
“利文沃兹小姐,你曾经问过我,如果有人犯了罪,是不是有必要坦白。我的回答是不必,除非坦白交代可以挽回错误。你记得吗?”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吐出一个字。
“我开始在想,”我顺着她的情绪,严肃地接着说,“坦白是走出此一难关的唯一方法,只有你说出的话,才能解除埃莉诺眼前的难关。你为何不对我最诚挚的请求做出回应?这样可以显示你是个实话实说的女人啊。”
这似乎说中了她的心事,因为她微微动了一下,眼睛充满期望的神色。
“哦,但愿我可以!”她喃喃自语。
“为什么不可以?你不说出来,永远也不会快乐。埃莉诺坚持不说一句话,但你没有理由学她,你三缄其口只会让她的立场更加可疑。”
“我知道,不过我没有办法。命运之神对我的束缚力太强了,我无法挣脱。”
“别这么说,任何人都可以突破你那些无中生有的束缚。”
“不行,不行,”她表示反对,“你是无法理解的。”
“我很能理解。通往诚实的路径是直的,而踏上邪门歪道的人终将迷路。”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亮光,显得极为可怜。她的喉咙颤动,仿佛正在痛哭。她的嘴唇微启,似乎正要让步。这时候——前门响起一阵尖锐的铃声。
“哦,”她陡然转身惊呼,“告诉他我不能见他,告诉他——”
“利文沃兹小姐,”我抓起她的双手,“别管大门外的人,把心思放在眼前。我问了你一个问题,是和整个谜团有关的问题,现在请你回答我,看在你自己灵魂的分上,告诉我,你是遇到怎样不愉快的情况才——”
她把双手抽了回去。
“大门!”她大叫,“打开大门,然后——”
我走进大厅,遇到托马斯从地下室的楼梯爬上来。
“回去,”我说,“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叫你。”
他欠身后离去。
“你希望我回答问题,”我回来时她放声说,“就现在吗?我办不到。”
“可是——”
“不可能的!”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前门。
“利文沃兹小姐!”
她颤抖起来。
“你现在如果不说的话,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表白了。”
“不可能。”她重申一遍。
门铃再度响起。
“你听啊!”她说。
我进入大厅,呼唤托马斯。
“你现在可以去开大门了。”我说完以后,又回到她身边。
但是她以命令的手势指向楼上。
“走开!”然后她的眼神移向托马斯,托马斯立刻站住。
“我走之前会再来看你的。”我说,然后快步上楼。
托马斯打开大门。
“利文沃兹小姐在家吗?”我听到一个清晰而颤抖的声音问道。
“她在,先生。”管家以最尊敬而庄重的声音回答。
我靠在栏杆上,很讶异地看到克拉弗林先生进入前厅,走向会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