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嘴,听我说。
——[英]威廉·莎士比亚《一报还一报》
埃莉诺·利文沃兹准备舍身相护的罪犯,绝对是她曾经深爱的对象,这一点已毋庸置疑。爱情本身或由爱情衍生而出的强烈责任感,都足以解释这一系列坚定的行为。每当我问自己此人是谁时,只有一个名字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我对这个名字有偏见,因为这个人令我反感——他就是平凡无奇的秘书——因为他起伏不定、变幻莫测的态度,也因为他行径诡异,有时沉着得有些别扭。
并不是因为埃莉诺的举止怪异对本案产生了影响,我才挑出这个人来加以质疑。讯问期间他的态度有异,这并不足以说明他有杀害死者的嫌疑。在他身上找不到充分的杀人动机,杀了人对他也没有明显的好处。然而,如果将感情因素列在本案的考虑范围中,这么一来,还有什么可能性尚未列入考量呢?詹姆斯·哈韦尔身为退休茶叶商人的秘书,便是未考虑的因素之一。因迷恋美丽的佳人埃莉诺而大受影响的詹姆斯·哈韦尔,又是另外一个因素。之所以将他列入涉嫌名单,是详细考虑过可能性后,对他产生的合理怀疑。
然而,怀疑他人很简单,但提出实际证据却很难。相信詹姆斯·哈韦尔有罪是一回事,要找出足够的证据来对他提出指控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份使命任重而道远,我感觉到自己停滞不前,甚至还没有下定决心着手进行就开始退缩了。他的处境很尴尬,就算是无辜的话,也迫使我开始对他产生同情。我对他的不信任,显得我做人就算不是不够公正,也是不够厚道。如果我一开始就喜欢这个人的话,可能就不会如此轻易地怀疑他。
然而,埃莉诺非得从困境中脱身不可。一旦有了嫌疑,谁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或许她会遭到逮捕。一旦遭到逮捕,年纪轻轻的她一辈子也洗清不了污名。如果是一文不名的秘书受到指控,结果就不会如此令人难以接受。我决定提早去找格里茨先生。
埃莉诺将手放在死者的胸口上,一副昂首尊贵的模样,我一想起这幅景象就很难不动容。另一幅景象是玛莉不到三十分钟就怒气冲冲地离开的画面,同样也萦绕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午夜过后还久久不能成眠。两个景象形成黑白分明的对比,既不相似也不和谐。我摆脱不了这个对比的纠缠。无论做什么,这两幅画面都如影随形,让我忽而充满希望,忽而充满怀疑。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和埃莉诺一起将手放在死者的胸前,对天发誓她的清白与诚实;也不知道是否要学玛莉,面对我无法理解或谅解的场面时,干脆掉头一走了之。
我心里知道困难重重,所以隔天一大早就去找格里茨先生,绝不让自己因失望或初步的挫败而灰心丧气。我的任务是解救埃莉诺·利文沃兹。为了完成这一任务,我必须保持沉着稳重。我最担心的是,在我还没来得及取得介入的权力或机会之前,一切就难以挽回了。然而,由于利文沃兹先生的葬礼将在今天举行,这令我稍微宽心了些。我对格里茨先生还算了解,我推测他会等葬礼结束后,才会采取措施。
我不是很清楚警探的住处是什么模样,不过当我问路来到这栋精致的三层砖造房屋门前时,却察觉到确实有点不一样。百叶窗半开,一尘不染的窗帘却紧拉着,透露出屋主的个性。
我急促地按着门铃,应门的是一位少年。他脸色苍白,一头红发直落到耳际。我问他格里茨先生在不在家,他咕哝了一声,听起来像是说不在,不过我后来才明白那是肯定的答复。
“我的名字是雷蒙德,希望能见他一面。”
他看了我一眼,仔细观察我外表与衣服的细节,然后手指着楼梯上的一扇门。没等他继续指点方向,我便快步上楼,敲了敲他指的那扇门后随即进入。格里茨先生宽厚的后背拱在书桌前,他回头看我。那个书桌可能是随五月花号一起来到美国的。
“哇!”他大叫,“不敢当,真是不敢当。”他起身。房间正中央有个巨大的火炉,他轻轻打开炉门,然后又重重关上,“今天真冷,是吧?”
“是啊,”我回答,仔细地打量他是否有心情与人沟通,“可惜我没有什么时间关心天气,我急着将这件凶杀案——”
“当然,当然,”他打断我的话,眼睛盯着火钳。我相信他毫无敌意,“这件案子真棘手,不过对你来说可能已经真相大白了。我看得出来你有话要说。”
“是的,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你想知道的答案。格里茨先生,上次和你分手之后,有部分情况我本来就很大程度上相信了,现在我更是绝对确认。你怀疑的对象是一名无辜的女士。”
我若是期待他会露出惊讶的神色,那我一定会大失所望。
“你这么有把握,这很令人高兴,”他说,“我非常尊重你的意见,雷蒙德先生。”
我压抑住怒气。
“我对自己的看法十分笃定,”我继续说,决心要让他有所反应,“我今天来,是希望你站在公理与人性的角度,暂停朝那个方向进行的调查,除非我们别无其他线索可查,再回头来调查她。”
但他和刚才一样,并没有表现出好奇的神色。
“没错!”他叫道,“像你这样的人提出如此的要求,的确是不易。”
我不为之所动。
“格里茨先生,”我继续说,“一位女士的名声一旦受到玷污,便终生也不得洗清了。埃莉诺·利文沃兹是如此高贵的女士,在如此重大的危机中不容你我忽视。如果你愿意专心听我解释,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他微笑,将视线由火钳移转到我坐椅的扶手上。
“好啊,”他说,“我洗耳恭听,你继续说。”
我从提包里拿出笔记本摊开放在桌上。
“什么!笔记本?”他惊呼,“不安全,这很不安全。绝对不要把计划写在纸上。”
我没让他打断我的行动,继续说道:“格里茨先生,我比你有更多机会研究这位女士。我看到她做了一件有罪之人做不出来的事。而且我深信不疑的是,不仅她的手,甚至连她的心都与这件凶杀案无关。她或许对其中的秘密略知一二,这一点我不打算否认,何况她的确拿着那把钥匙。不过,她如果真的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那又能怎么办呢?如果她认为自己有责任隐瞒线索,我们也不能就因为这样而陷小姐于不义。我们只要稍微有耐心动一点脑筋,就能够达成目的,而不必让她蒙羞。”
“不过,”警探格里茨插嘴道,“你倒是说说看,我们仅有这么一条线索,如果不追查,怎么让真相大白?”
“埃莉诺·利文沃兹给你的任何线索,都是死路一条。”
他的眉毛若有所思地扬起,但他并没有开口。
“但有人知道埃莉诺小姐意志坚定、乐于助人,或许还深爱着他,因此一直利用她。且让我们来调查一下,看谁有能力将她控制于股掌之间,凶手便能水落石出。”
“哼!”格里茨先生紧闭双唇,没有多说什么。
我相信他一定有话要说,所以等他发言。
“这么说来,你心里已经有了个对象。”他终于开口,几乎不带任何感情。
“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回答,“只是请你再给我一些时间。”
“这么说来,你打算插手管这件事了?”
“没错。”
他压低声音,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能不能请教一下,”他终于开口问,“你是打算独自行动吗?即使有合适的助手,你也会拒他于千里之外,不把他人的意见当回事?”
“我只想请您协助。”
他笑得更开怀了,而且带有讽刺的意味。
“你一定很自信!”他说。
“我对利文沃兹小姐很有信心。”
我的回答似乎令他很满意。
“把你的计划说来听听。”
我并没有马上搭腔。事实上,我还没有拟定任何计划。
“依我看来,”他继续说,“你接下来的工作,对业余人士而言相当困难。劝你还是让我来吧,雷蒙德先生,还是让我来吧。”
“我觉得,”我回答,“我比较希望——”
“不行,”他打断我,“如果你偶尔给我提一两个建议,我会很高兴的。我并不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我能够接纳别人的意见。以现在来说,如果你方便告诉我你所看到的或听到的线索,我很乐意洗耳恭听。”
看到他如此和颜悦色,我自问有什么可以告诉他的。能说的,他不见得会认为很重要,但此刻不宜迟疑。
“格里茨先生,”我说,“除了你已经知道的部分,我能够提供的线索并不多。其实我比较相信直觉,事实对我并不是很重要。我能够确定的是,埃莉诺·利文沃兹并没有参与犯下这桩案子。我也同样确定,她认识真正的杀人凶手,而且为了某种原因,她将保护凶手视为自己神圣的任务,即使拿自身的安全做赌注也在所不惜。这些都是从事实推断出来的。现在有了这些讯息,应该不难让你我想出个所以然来。如果能够知道家庭里的一些——”
“这么说来,你对他们家的历史渊源一无所知?”
“我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知道她们两人其中之一已经订婚了?”
“我不知道。”我直接回答,完全没想要顾左右而言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
“雷蒙德先生,”他终于大声说,“你知不知道从事侦查工作可能会遇到什么障碍?举例来说,你大概以为我可以混入各式各样的人群中。可惜你搞错了。听起来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但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办法进入某一阶级的人群中。我觉得别人不把我当绅士看待。不管穿着再好的衣服,剪再好的发型,也总会被人指指点点。”
他显得很沮丧。尽管我内心隐隐担忧,却差点笑出来。
“我甚至雇用了一个法籍侍从,他懂得跳舞还留着腮须,不过还是徒劳无功。我接近的头一位绅士直盯着我看。他是个正派的绅士,不像一般的美国公子哥儿。他盯着我看,而我却没有办法直视他的眼睛。和侍从闲聊时他告诉过我紧急的应变措施,但当时我却忘得一干二净。”
我虽然觉得这很有意思,不过突然改变话题让我有点不安。我用疑问的眼神看着格里茨先生。
“我敢说,你一定没有问题对不对?你出生于绅士之家,大概没错吧?大概邀请女士跳舞也不会脸红吧?”
“嗯……”我开口说。
“告诉你,”他回答,“我完全做不到。我可以进入民房向女主人鞠躬,让她尽量表现出雍容华贵的仪态,前提是我手上必须握有一张拘捕令,或者脑子里想的是一些工作上的事。不过,如果要我戴着小羊皮手套、举起香槟来干杯,我就完全无能为力了。”他用力将双手插入头发里,眼睛则忧郁地看着我手上的手杖,“不过,所有的警探都一样,所以需要用到绅士时,我们通常要找从事侦查工作以外职业的人来帮忙。”
我开始明白他转移话题的动机了。然而我尽量保持不动声色,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对他而言毕竟还是不可或缺的。
“雷蒙德先生,”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认不认识一位名为克拉弗林的绅士?他现在就住在霍夫曼旅馆。”
“我没听过这个人。”
“他的言行举止都很有风度,你能不能和他认识一下?”
我学格里茨先生的样,盯着壁炉架看。
“我现在不能答应你,等我稍微了解他之后再给你答复。”最后我回答。
“没有什么好了解的。亨利·克拉弗林先生是位绅士,见多识广,就住在霍夫曼旅馆。他对这个地方不熟,不过看起来和普通绅士没有两样。他会驾马车、会走路、会抽烟,不过从来不登门造访。他也很会和女士们相处,不过从来没有看过他对女士鞠躬。总而言之,他很值得去结识。可惜他自视甚高,认为美国佬都太不受拘束,言行都不修饰。要是我有胆量去认识奥地利皇帝,我就有胆子和他打交道。”
“你是希望——”
“你家世不错,人品也可靠。对你这位前程似锦的年轻律师而言,他会是个非常合适的朋友。我向你保证,如果你好好发展这条人脉,到时候你会觉得付出辛苦是值得的。”
“不过——”
“还可能会因此变成好朋友也说不定,变成无话不说的——”
“格里茨先生,”我很快打断他的话,“为了让警方取得线索而与人交往,然后加以出卖,这一点我无法赞同。”
“你若想实现你的计划,就非结交克拉弗林先生不可。”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哦!”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和本案有所关联,对不对?”
格里茨先生若有所思地抚平外套的袖子。
“我倒不认为你会有出卖他的必要。你总不会反对别人介绍他给你认识吧?”
“我不反对。”
“如果你觉得他人品还算不错,也不反对和他交谈?”
“不会。”
“甚至在对话的过程中,如果能够获得一些蛛丝马迹,可以用来解救埃莉诺·利文沃兹,你也不反对吗?”
我这次回答的“不反对”并没有前两次那么坚定。在未来的发展中,我最不想扮演的角色就是奸细。
“好吧,”他继续说,对我刚才回答不太坚定的口气置之不理,“我建议你立刻住进霍夫曼旅馆。”
“这样做能不能成功,我很怀疑,”我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已经和这位绅士打过照面,而且还说过话了。”
“在什么地方?”
“你先描述他的外貌让我听听。”
“好吧。他很高,体格良好挺拔,脸庞英俊黝黑,棕色的头发中带有一些白丝,眼神尖锐,说话语调柔缓。我向你保证,他是个相貌堂堂的人物。”
“我应该见过他。”我说,接下来告诉他我何时何地见过此人。
“哼!”他说,“你对他有兴趣,他显然对你也同样有兴趣。怎么办?我大概知道了,”他想了一下接着说,“可惜你已经和他说过话,有可能已经造成了不太好的印象。其实最关键的就是见面时心无芥蒂。”
他起身踱步。
“好吧,我们必须小心行动。让他有机会可以在其他场合看见你,了解你好的一面。去霍夫曼旅馆的阅读室走走,和那里最体面的人聊聊天。不过,不要聊太多,也不要无所不谈。克拉弗林先生是个完美主义者,如果你到处和别人搭讪,等到你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就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尽量表现出真实的一面,让他自己来接近你。他会想要接近你的。”
“说不定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说不定我在第三十七街街角碰到的不是克拉弗林先生。”
“要真是如此,我会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该提出什么反对意见,所以保持沉默。
“如果不是同一个人,我这颗脑袋也要开始检讨了。”他心情愉快地接着说。
“格里茨先生,”我开口说,刚才一直在谈论别人,没能提到我心目中的计划。我急着想告诉他,“有一个人我们还没有谈到。”
“谁?”他轻声问,转身面对我,“会是哪一位?”
“除了那个人之外还会有谁?”我只能透露这么多了。我目前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怀疑他,也没有什么权利可以指出他涉案。“对不起,”我说,“我最好还是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说出任何人的名字。”
“是哈韦尔吗?”他轻而易举就点破了。
我的脸色当下就自然而然地红起来,想否认也来不及了。
“为什么不能提到这个人?”他继续说,“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能提这个人。”
“他在讯问时的证词都是实话,是不是?”
“还没有被推翻。”
“他是个不寻常的人。”
“我也是。”
我觉得有点不知所措,感觉自己处于劣势,因此从桌上拿起帽子准备离去。然而我突然想起汉娜,所以回头问他有没有她的消息。
他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说,拖了好长一段时间,长到让我开始怀疑他是否有心对我说真话。突然间他抱起双臂,兴致勃勃地说:“凶手一定和她的失踪有关。就算是地壳裂开将汉娜吞了下去,也不如他一手策划的失踪更加干净利落。”
我的心顿时下沉。埃莉诺曾说“汉娜帮不了我什么忙”。这个女仆是真的走了吗?真的永远不会回来了吗?
“我的很多探员都在找她,更不用说社会大众了,但至今仍没有报告有关她行踪的只言片语。我只怕我们有天早上终于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漂浮在河流上,口袋里没有任何线索。”
“所有的案情都要靠她的证词来解答。”我说。
他短促地哼了一声。
“利文沃兹小姐怎么说?”
“她说汉娜帮不了她什么忙。”
我觉得他听到这句话时有点惊讶,不过他以点头和叹息掩饰。
“一定要找到汉娜,”他说,“而且一定会被找到的,只要我指派Q去找。”
“Q?”
“他是我的一个探员,专门为我到处进行调查询问的工作。我们称他Q,是因为Q是问话的简写。”我再度转身准备离去时,他又说:“如果他们公开了遗书内容,记得赶快来找我。”
遗书!我忘了遗书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