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谁会逼迫灵魂,手持稻草攻击
隐身金刚石中的百胜将军。
——华兹华斯
随后我们回到楼下客厅,首先看到的是玛莉。她站在房间正中央,全身包裹在长斗篷里。她在我们上楼的时候抵达这里,现在正扬起额头,以最高傲的表情等待着我们。看着她的脸,我才了解到这两位女士相见必然感觉尴尬万分。如果不是玛莉的态度像是不容许我离开的样子,我一定早就告退了。与此同时,我认为两人重修旧好机不可失,因此走向前去,对玛莉欠身说道:“你堂妹方才成功地说服了我,她是完全清白的,利文沃兹小姐。我现在准备加入格里茨先生的行列,全心全意追查真正的凶手。”
“我本来就认为,她只要让你看一眼,就足以说服你她根本没有犯罪,她有这个能力。”
她的答复可说是出乎意料。接着她以高傲的姿态抬起头来,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感觉到血气上涌。还没能够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又再度扬起,语调比之前来得更为冰冷。
“对一个弱不禁风、享尽众人赞誉的女孩而言,要向全世界表明自己没有涉及重大犯罪案件,这的确很难。”她将斗篷脱下,首度将目光投向堂妹。
埃莉诺立刻趋身向前,仿佛是要迎接她的眼神。不知何故,我不禁感受到这一刻对她们而言重要无比,尽管我还是无法了解重要性何在,但至少我感应到这一场面情绪冲出的强烈程度。眼前这个场合的确令人难忘。在场的两位女性都有可能被视为当代典范,如今面对面的两人明显不和,这幅对立景象的激烈程度会令之前迟钝的人茅塞顿开。然而,此景的意义不仅于此。人类灵魂里最剧烈的情愫在这里激荡着。双方城府甚深,我只能透过交战的场面来度量彼此的实力。
埃莉诺最先回过神来,她带着冰冷高傲的态度深吸一口气说道:“还有比同情更好的东西,那就是正义。”她转身作势离去,“雷蒙德先生,我们到接待室,我有话告诉你。”
玛莉大步向前,出手用力抓住她背部的衣服。
“不——”她大叫,“你有话应该对我说!我也有话对你说,埃莉诺·利文沃兹。”
说完她站在房间的正中央。
我瞄了埃莉诺一眼,立刻意识到这里容不下我,所以立刻告退。
我在接待室踱了十分钟,被一千个疑问和推测啃噬着大脑。这个家里究竟暗藏着什么玄机?两位堂姐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彼此水火不容,互不信任?照理说,两人应该相互依持、推心置腹才对。显然这两人的嫌隙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一两天的仇恨不可能会引发如此激烈的争执。我虽不想目睹她们仇视彼此,却已将一切看在眼里。她们的冤仇追根究底起来,一定早在命案发生之前就已开始,否则不会强烈到连我这个外人都感觉得到,而我只不过是透过紧闭的房门听到她们在低声谈话。
现在接待室的门帘被拉起,玛莉的声音清晰可辨。
“这事发生之后,我们俩不可能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明天,你我之中必有一人得搬家。”
说完她脸色潮红,喘着气走进大厅朝我走过来。一看到我的脸,她的神情立刻有了改变,傲气全然消散,挥着双手,仿佛可以借此挡去他人凝视的目光。她走过我身旁,一边哭泣一边往楼上冲。
这个奇特的场面以痛苦收场,而我苦苦压抑的情绪还是不得安宁,此时客厅的门帘再度被掀开,埃莉诺走进房间。她脸色虽然苍白,但是还算心平气和,除了眼圈略显疲倦之外,几乎看不出刚才争吵过的蛛丝马迹。她坐在我身旁,鼓起勇气盯了我半晌,然后才开口说:“说吧,我现在的处境究竟如何,现在就让我知道最坏的情况吧。恐怕我不是真的了解我的处境。”
我很高兴从她的嘴里听见这样的认知,于是马上照办。我先以一个旁观者公正的角度分析整个案情,强调之所以引起嫌疑的原因,并指出对她不利之处。上述所言在她心目中应该都是小事,解释起来或许很轻松吧。我尽量让她了解她的决定足以左右案情。最后我动之以情地结束谈话。她会不会坦白告诉我实情呢?
“我还以为你已经接受我的解释了。”她颤抖地说。
“我是接受了,不过我希望全世界都能接受。”
“啊,你的要求未免太多了吧!只要有人怀疑你,并将矛头指向你,就永远不会忘记对你的指控,”她很难过地回答,“我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你情愿接受不公平的待遇,而不愿说出——”
“我认为我再怎么解释,也改变不了什么。”她喃喃地说。
我转移视线,这时福布斯先生躲在房子另一端窗帘后面的景象,又一次浮现在我脑海里,这令我感到十分痛苦。
“如果整件事真的像你说的那么糟糕,”她接着说,“那么不管如何解释,格里茨先生都不太可能听得进去。”
“格里茨先生会很乐意知道你如何得到的那把钥匙,如此一来便可以引导他的侦查方向。”
她没有搭腔。我的心情再度跌入谷底。
“让他心满意足对你有好处,”我接着说,“尽管这么做,会影响到你希望保护的——”
她倏然起立。
“我绝不会对任何人透露钥匙的来源。”
她又坐下,双手坚定地紧握在面前。
我接着也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内心深处那种不可理喻的嫉妒刺痛了我。
“雷蒙德先生,即使发生最糟的情况,即使所有爱我的人都跪着求我说实话,我也绝对不说。”
“这么说来,”我决定隐瞒内心的想法,并试图找出她坚不吐实的动机,“你是想推卸正义的使命。”
她不发一语,身体动也不动。
“利文沃兹小姐,”我说,“你的确很伟大,因为你下定决心要以个人的清誉来保护他人,然而你的朋友,以及追求事实真相与公理的世人,都无法接受你牺牲自己的举动。”
她突然高傲起来。
“先生!”她叫道。
“如果你不协助我们,”我不疾不徐、语气坚定地继续说道,“我们便不再需要你的帮助。我刚才在楼上所看到的场面——你成功地说服了我——让我相信你不但无辜,而且对这件凶手案及其后续发展惊恐万分。我如果不能为你争取权益、不能洗刷你的冤屈,我就不是真正的男子汉。”
然后又是一阵死寂。
“你认为应该怎么做?”她终于开口。
我走过房间,来到她面前。
“我认为,为了永远洗清你的冤屈,我们必须找到真正的凶手,然后公之于众。”
我原本以为她会退缩,因为这时候我已经非常确定谁是凶手了。然而,她只是加倍紧握了双手说道:“我不太相信你办得到,雷蒙德先生。”
“你是怀疑我找不到凶手,还是怀疑我无法将他绳之以法?”
“我怀疑的是,”她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到底有没有人知道本案的凶手是谁。”
“有一个人知道。”我存心试探她。
“谁?”
“汉娜知道当晚命案的真相,利文沃兹小姐。找到汉娜,我们就能找出杀害你伯父的凶手了。”
“那也只是假设而已。”她说。但我知道她露出破绽了。
“你堂姐悬赏巨额奖金追查汉娜的下落,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找她。一个星期之内我们就可以有结果了。”
她的表情和神态起了变化。
“汉娜帮不了什么。”她说。
我深吸一口气,对她的反应感到困惑。
“那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会对你有帮助?”
她慢慢移开视线。
“利文沃兹小姐,”我重新振作并认真地继续说,“你没有兄弟可以替你求情,也没有母亲可以指点你。且让我作为你的良友来恳求你,希望你完全信任我,并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她问。
“你有没有从书房的桌上取走那张纸?”
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坐在那里,目光直视前方,眼神显示她似乎在衡量利弊。最后她转向我说:“关于你的问题,雷蒙德先生,希望你能为我保密。答案是:我取走了那张纸。”
我极力压抑住脱口而出的绝望叹息,继续说道:
“我不会质问你纸张的内容是什么,”我看到她摇摇手,颇有责难意味。“不过,有一点你非告诉我不可。那张纸还在吗?”
她直视着我的脸。
“不在了。”
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强忍住失望的表情。
“利文沃兹小姐,”我接着说,“这个时候逼问你可能显得我很残酷,不过我还是得冒着触犯你的风险,问你一些看似幼稚又难堪的问题,只因我完全了解你危急的处境。你刚才向我透露了一件我非常想知道的事。那你能不能也告诉我,当晚从哈韦尔先生上楼到关上书房门之间——那扇门你在讯问时曾提到——你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了什么?”
我立刻就知道我问得太多了。
“雷蒙德先生,”她回答,“你急着想知道的事,我已经私下告诉你了,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不知好歹。现在我不能再多说什么了,不要再问我了。”
她责难的表情令我身心都受到沉重的打击。我语带伤感地表示自己会尊重她的意愿。
“我只是想靠自己的力量追查到元凶。我认为找出凶手是我的神圣职责。不过,我什么都不会再多问你了,也不会再提出为难你的要求。即使没有你的协助,我也要找出凶手,只是希望有朝一日破案时,你能谅解我动机纯正,行为中立。”
“我现在就可以谅解你,”她开了口,不过又停了下来,看着我的眼神几乎是痛苦的恳求,“雷蒙德先生,你能放手不管吗?你可以这么做吗?我不要他人协助,我也不需要协助,我宁愿——”
我听不下去了。
“无罪之身慷慨地牺牲自己,罪犯没有权利因而获利。下毒手的人不能平白牺牲一名贵族女士的名誉与欢乐。我会尽我所能的,利文沃兹小姐。”
这天晚上我走在大道上时,感觉自己有如热爱冒险的旅行者,在绝望时踏上狭长的木板,而木板下面是无底的深渊。从我眼前的阴影中,浮现出以下问题:我仅有的线索是,我相信埃莉诺想以清白之身保护他人,同时还要对付格里茨先生的偏见。我该如何找出杀害利文沃兹先生的真正凶手,如何还一名无辜女士的清白呢?况且她所招致的嫌疑,并非全然没有逻辑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