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不停地流转,四处留心免遭横祸
十字架紧握面前,一面前进,一面透过十字架窥探前路。
——《仙后》
对于房间里所有的人和事物,只要是她先前没有观察到的部分,玛莉·利文沃兹小姐似乎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现在只剩我们几个人,她立刻和我保持距离,在远远的角落里自己哀伤。所以我将注意力转移到格里茨先生身上。我发现他正忙着数自己的手指头,脸上的表情充满困惑,不知是否是因为努力数手指而有此表情。我一靠近他,或许是他也明白了手指再怎么数也只有十根,因而放下双手,对我微微一笑。仔细一想,其中充满了暗示,看起来反而令人不舒服。
“好了,”我站在他面前说,“我不怪你。你有权利做你认为最合适的事。只不过,你怎么狠得下心?你拿出那条无情的手帕之前,她已经吃尽了苦头。也许她掉了手帕在房间里,也许没有,然而手帕掉在房间里又沾满手枪的油渍,并不代表她本身与谋杀案有直接关系。”
“雷蒙德先生,”他回答,“身为这件谋杀案的承办警探,我认为这样做是最好的办法。”
“当然,”我立刻回答,“在所有人里面,最不希望你规避责任的就是我,不过你不能这样鲁莽地宣称她涉及本案。她既年轻又柔弱,怎么可能犯下如此野蛮又违反常理的刑事案呢?你不能只因另外一位女士的怀疑就……”
这时格里茨先生打断了我的话。
“你的注意力应该集中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而非在这里空谈。你说的另外一位女士——你我公认是全纽约最美丽的人——正坐在那里抽泣。快过去安慰她吧。”
我呆呆地望着他,心里还在盘算着要不要听他的话。不过后来觉得他说得很认真,于是就走到玛莉·利文沃兹的身边坐了下来。她泪流满面,缓慢、无法克制地哭泣着,仿佛悲伤已完全被恐惧压倒。她表现的恐惧毫不做作,而她的悲伤又过于自然,我因而怀疑起两者的真实性。
“利文沃兹小姐,”我说,“我只是一个陌生人,以我的身份在此时安慰你一定愚蠢至极,不过我想请你了解,间接推测的证据并非绝对正确。”
她露出讶异的神色,将视线投注在我脸上,目光柔缓,充满理解地凝视着我。被如此温柔而充满女人味的眼睛看着,还真是令人感到愉悦。
“没错,”她重复道,“间接推测的证据并非绝对正确——不过埃莉诺并不知道。她心情相当急躁,以至于一次只能看见一件东西,脑筋一直转不过来,而且,哦……”她停下来,热切地抓住我的手臂说,“你认为她有没有危险?他们会不会……”她说不下去了。
“利文沃兹小姐,”我用眼神提醒警探,问道,“你的意思是?”
她的目光迅速随着我的眼神移走,脸色也很快出现变化。
“你堂妹也许是急躁了点儿,”我继续说,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你说她的脑筋一直转不过来,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她坚定地回答,“不管她是否存心这样做,毕竟她回避了太多问题。这房间里的人都觉得她对这桩惨案知道的绝对不只如此。她的言行……”玛莉压低声音,但足以让这个房间里所有角落的人都听得到,“让大家以为她急着想隐瞒什么事情。可是,她没有,我很确定她没有。埃莉诺和我并非好友,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可能相信她对谋杀案所知道的会比我还多。能不能告诉她,你可不可以去告诉她,她的言行举止对她很不利,这样做会引起疑心。这样做已经引起疑心了吧?哦,还有,不要忘记……”她将声音放低到耳语的音量,“把你刚才说的话转告她,告诉她间接推断的证据不一定能证明什么。”
我仔细看着她,颇为惊讶。这个女人的演技真好!
“你要我转告她?”我说,“你自己去跟她说,不是更好吗?”
“埃莉诺和我不是能讲悄悄话的姐妹。”她回答。
要我相信这点并不困难,不过我感到困惑不已。的确,她的言行举止从头到尾都有令人难解之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道:“那真不巧。应该要有人去告诉她的,有话直说绝对最好。”
玛莉·利文沃兹只是啜泣着。
“为什么我会遇上这种麻烦?我以前多么幸福快乐啊!”
“也许正是因为你一直都太幸福快乐了吧。”
“那也不至于要让亲爱的伯父惨死啊。只是,我自己的堂妹,竟然……”
我碰了她的手臂一下,她似乎知道该有所节制于是咬了一下嘴唇,话停了下来。
“利文沃兹小姐,”我低声说,“你应该往好处想,而且我真的觉得你没有必要如此折磨自己。如果接下来没有任何新的线索出现,你堂妹只需在讯问时搪塞一两句话便可,不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
我这么说,是想看看她有没有理由去怀疑未来的发展。结果真是令人满意。
“新的线索?她无辜地说,怎么会有新的线索?”
她似乎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在座位上转动身体,直到她香味浓郁的长袍轻轻碰到我的膝盖。她问:“他们为什么不多问我一些问题?我本来可以告诉他们的,埃莉诺整晚都没有离开房间。”
“你可以吗?”
这位女士到底暗藏着什么玄机?
“是的。我的房间比她还靠近楼梯口。如果她经过我的门前,我应该听得见。你说是不是?”
啊,就这样而已。
“这样说没用,”我难过地回答,“你没有其他理由了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什么都肯说。”她悄悄说。
我猛地向后靠。没错,这位女士现在为了解救堂妹不惜撒谎。她讯问时撒了谎。当时我感谢她撒谎,但现在我只感到恐怖。
“利文沃兹小姐,”我说,“一个人如果昧着良心做事,不论做什么都无法为自己找台阶下,就连为解救一个自己都不太喜欢的人也一样。”
“是吗?”她回答,嘴角流露出胆怯,胸脯上下起伏,眼神柔缓地转向他处。
要是埃莉诺的美丽没有引起我的遐想,要是她险恶的处境没有在我心中引起这么多的焦虑,我就不会在这一刻起就无法自拔了。
“我没有说要昧着良心做坏事,”利文沃兹小姐继续说,“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坏。”
“没有没有。”我说。
任何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士,在这个情况下所说的话都应该是一样的。
接下来在同一个话题上我们说了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因为这时候大门正好打开,一名男子进门来。我认出他就是不久前跟埃莉诺离去的人。
“格里茨先生,”他刚进门就停住了,“能和你谈谈吗?”
格里茨警探点头,但并没有马上走过去,反而故意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打开墨水台的盖子,对着墨水台喃喃说了一些不清不楚的话,然后迅速盖上了盖子。我突发奇想,如果我跳到墨水台边上,打开墨水台查看,没准可以听见他所诉说的秘密。但我克制住了自己愚蠢的冲动,只是很高兴地发现那名男子的脸上露出臣服敬重的表情,就像下属看着长官接近时的神色。
“怎样?”格里茨走到他身边问道,“现在怎么办?”
他耸耸肩,引领他的上司进门来。一进大厅,他们就压低了对话的声音,只看得见他们的背影,我只好转头看着我身旁的玛莉小姐。她脸色苍白,不过情绪还算稳定。
“他是从埃莉诺那里来的吗?”
“我不知道,恐怕是吧,利文沃兹小姐,”我进一步说道,“你堂妹有没有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
“你这么说,是认为她想藏匿什么东西?”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当时谈到很多关于一张纸……”
“他们永远也不会在埃莉诺身上找到任何纸张,或是其他可疑的物品,”玛莉打断我,“首先,根本没有什么纸张重要到……”我看到格里茨先生突然紧张起来,“要用偷窃藏匿的手段得到。”
“你确定吗?会不会是你堂妹知道什么……”
“没有什么好知道的,雷蒙德先生。我们的生活单纯规律。我无法了解为什么要小题大做。伯父无疑是因盗贼入侵而惨遭杀害。房子里的物品完好无缺,并不代表没有窃贼进入。至于门窗上锁这么重要的地方,你能信任爱尔兰裔仆人说的话千真万确吗?我才不信。我相信凶手一定是个职业盗贼,如果你无法同意我的看法,也请你认真考虑这个解释的可能性。如果不是为了维护这个家庭的清誉,就……”她甜美的脸庞正对着我,眼睛、脸颊、嘴巴都是如此细致动人,“就算是维护我的声誉吧。”
格里茨先生这时候转过身面对我们俩。
“雷蒙德先生,是不是可以请你过来一下?”
我很高兴可以脱离眼前的场面,所以立刻照办。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
“我们希望你能保守秘密,”他轻松地回答,“雷蒙德先生,这是福布斯先生。”
我对眼前的男子欠了欠身,然后不太自在地站着。由于我急于知道心中担忧的事是真的,所以任何让我视为侦探的人,我还是直觉上不主动与之沟通。
“这件事比较重要,”警探继续说道,“我不必再提醒你要保密了吧?”
“不必了。”
“我想也是。福布斯先生,你可以说了。”
福布斯整个表情立刻改变了。他立刻显现出一副身负重任的模样,伸出宽大的手掌放在胸口上,开始说道:“格里茨先生吩咐我观察埃莉诺·利文沃兹小姐的一举一动,所以我跟在她后面离开了这里,跟她和搀扶她的两名仆人上楼进入她的闺房。一进到那里……”
格里茨先生打断了他。
“一进到那里?‘那里’是什么地方?”
“她自己的房间,先生。”
“位置在哪里?”
“楼梯口。”
“那不是她的房间。继续说。”
“不是她的房间?这么说……她是想要火!”他用手猛拍膝盖,然后大叫。
“火?”
“抱歉,我说得太快了。尽管我就站在她身后,但她似乎没有太注意到我,一直到她抵达那个房间的门口。原来那个不是她的房间啊!”他加入的这一段制造了戏剧效果,“然后回头要仆人退下,这时候她才注意到有人尾随而来。她先是用高高在上的眼神打量我,不过很快就收敛了起来,以一种百般容忍的表情走进房间,房门虽然没有关上,但是她的态度让我实在无法恭维。”
我不禁皱眉。这名男子貌似老实,却明显只是个言听计从的伙计。他看到我皱起眉头,举止态度稍微婉转了些。
“我只有进门才能继续监视她,所以就跟在她后面进了门,远远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我坐下时她瞟了我一眼,然后开始焦急地踱步。她焦急的神态我领教过了。最后她停下来,站在房间的正中央。‘帮我倒杯水来!’她喘着气,‘我的头又开始晕了……快点!在角落的小桌上。’我为了走过去倒水,必须绕过一面大到几乎碰到天花板的试衣镜,所以我自然有点迟疑。不过她转头看着我,然后……各位,我相信你们二位也会马上去做她所要求的事,就算没有,至少也……”他怀疑地看着格里茨先生,“让你的双耳享受听她声音的特权,即使你抵挡得住诱惑不去倾听。”
“好了好了!”格里茨先生不耐烦地大声说。
“我这就继续,”他说,“我走出了她的视线一会儿,不过这一会儿的工夫似乎足够让她完成任务。当我从镜子背后走过来,手上端着杯子的时候,她正跪坐在离她刚才站立之处五英尺远的壁炉边,手在衣服的腰际摸索着。这让我相信她藏了什么东西,而且当下就急着想处理掉。我递给她茶水时很靠近地看她,她却盯着壁炉看,似乎没有注意我。她一滴都没有喝就把茶水还给我,接着将双手放在火的上方。‘哦,我冷!’她叫着说道,‘真冷。’我信以为真,因为她发抖的模样的确很自然,不过在壁炉里有一些快熄灭的灰烬。当我看到她再度伸手摸索衣服的折缝时,我开始不信任她的意图。我又靠近了她一步,从她肩膀后面看她正在做什么,这时候我清楚看到她将一个东西扔入壁炉里,着地时还传出清脆的响声。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正要上前干预,她却站起来一把将壁炉上的煤箱抓过去,一下就将所有的煤炭倒在即将熄灭的灰烬上。‘我要生火,’她哭叫着,‘火!’我说:‘那样做根本起不了火。’并小心翼翼地徒手将煤炭一块块取出放回煤箱中,这时候——”
“怎么啦?”我问,这时他和格里茨先生很快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结果我发现了这个!”他把大手一摊,里面是一把手柄已坏损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