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何家丽才赫然发现原本不该她当何家老大。按照来到世间的顺序,不该她是老大。她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叫何家美。家字辈,单名叫美,是从母亲美心的名字里取出来的。据说家美是漂亮女孩,大眼睛,小嘴巴,小家碧玉的模子,一出生不哭反笑,人人喜欢。只可惜她福薄,长到一岁多跌进火盆里呛死了。死了就没了。待家丽出生,打开始便自自然然升一级,成为这个家的大姐和长女。不过算命先生说,何家的第二胎原本应是个男孩,是家丽抢着投胎,挤走了他。家丽命硬。
更糟的是家丽不算美。一出生就暴哭,三天三夜不停,美心不太喜欢她,没满周岁就丢给婆婆何文氏,她跟着丈夫何常胜坐马车,转水路,一路向西北,从扬州江都老家到安徽淮南上这个刚成立的工业城市支援建设。
淮南是个煤城,但因为是新建的城市,士农工商一应俱全。何常胜来了就落在“皮毛号”——一家专门做皮毛加工的公司,没几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公私合营,皮毛号和其他工商业公司都并了并,归外贸局管。刘美心跟着丈夫来,刚开始没工作,后被安排在“酱园厂”——负责生产酱油醋料酒咸菜的地方。
父母在外工作,从1952年出生到1960年这八年间,家丽是跟着老太太在扬州江都度过的童年。爸妈偶尔来信,两年过年或者五月端午回去一趟,路远,偶尔又发大水,不方便。
家丽对妈妈的印象不怎么样,她觉得她冷淡,还是乜斜眼评价人为:丫头片子。对爸爸印象却不错,高高大大,总把她放到肩膀上玩开飞机的游戏。爸爸喜欢笑,但偶尔生起气来也不怒自威。爸爸总给她带糖吃。
老太太不识字,每次爸来信,她都请村里的先生读给她们听。家丽记得,每次都会听到一句话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三年自然灾害来了。到1960年,农村日子实在不好过,都有人吃树皮,老太太给儿子写信说明情况,常胜让妹妹在老家看田地,老太太便带着家丽走水路来到淮南。这八年间,美心又怀过一个,流了。此后许久怀不上。如今又怀上,何常胜很想要个男孩,日日在灶王像前祷告。美心说你跟灶王祷告有什么用,生下来无非又是个吃饭不干活的。常胜说,要是个男孩,吃饭干活我也认了。背井离乡,没有个男孩怎么顶门立户。常胜觉得这是实际问题。让老太太来,一则她年岁大了,第二也是能来照顾照顾家和美心。即便怀孕快到临产,美心还在坚持上班。城里粮食定量。美心肚子里有一个食量大,饿得脸都瘪瘪。
田家庵码头,何常胜站在河岸边,胳膊上挎着个布褡裢,里头藏着一小片馓子。船慢慢靠岸,搭了木板,客人鱼贯下船。看到老太太,牵着个瘦兮兮的小姑娘。常胜喊了声妈。家丽抬眼,哦,爸爸的样子好像变了些,更瘦了,但依旧伟岸。
凑近了。“就这点行李?”常胜朝老太太肩上的包袱看,接过来。老太太目光朝下,家丽怀里也抱着个小包袱。
“叫爸。”老太太说。
“爸。”家丽机械地。
“高了不少。”常胜对老太太笑。意思赞扬她带孩子带的好。
“吃不上喝不上。”老太太说。又对家丽,“搁家里老说想爸爸想爸爸,怎么一见到真人哑巴了。”
“没哑巴。”家丽大胆反驳,她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就是饿了!”她说实话。常胜才想起来手上的馓子,“刚兑的,托一个朋友才买到,吃一半。”
老太太说回去再吃。
“就在这吃吧。”常胜坚持,“去那边,风小。”常胜指了指船塘子。到船塘子边,站定了。这是人工在河边挖出来的一小片内湖,停船用的。边沿靠着坝子,避风。淮河年年涨水,船塘子多少有点蓄洪功能。老太太掰一点慢慢吃,分给家丽一部分。家丽狼吞虎咽,她第一次吃这种油炸的零食。特别脆、香。
老太太笑呵呵对儿子,“怎么,活抽抽了?给老娘和女儿吃点东西,还得避着老婆。”常胜为难,“不是避,是她现在饭量大,这又是带油的,见着了肯定不要命,我怕到时候你们摸不着。”
“我又不是没生过,怎么她生个孩子,地位就这么高。”
“胡瞎子说了,美心这回准生男孩。”
“谁是胡瞎子?”老太太问。
家丽插话,“就是姓胡的瞎子,奶奶你这都不懂。”老太太说吃你的,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家丽只好站到一边。继续吃。
“就是坝上算命的,说以前给日本人和国民党都算过命,来了,没人请他算命了,不过北头这些户都信。”田家庵码头在淮南的北面,码头沿岸的居民区统称北头。是淮南的发源地。
“算得准不准?”老太太慢慢嚼馓子,努力嚼出滋味。金贵东西,她舍不得那么快吃完。“说是日本人国民党都说准,还给过他金条。”常胜道。
“走江湖的,报喜不报忧,”老太太说,“如果他算得准又能破解,为什么日本人没留住,国民党也跑了?现在是的天下,我们还是跟着走,不信什么胡瞎子,胡扯,胡来。”老太太不识字,但口才一流。常胜觉得老母亲说得有道理,无从反驳,一低头,布褡裢里的馓子只剩些沫沫了。
老太太着急,“你这孩子嘴怎么这么快?!”作意要打,其实还是维护大孙女。家丽故作不知,“没注意,没守住嘴,爸,这点也太少了。”常胜怕跟美心无法交代,“都别说了,嘴擦干净,当没这事,回家不许再提不能让你妈知道。”
家丽胡撸一下嘴。
“擦干净点,嘴丫子,别沫沫渣渣的,不能有油。”常胜下命令。家丽抻袖子,嘴巴在上面镐了镐。“她又不是狗。”家丽小声嘀咕。还没到家,她就已经开始有点讨厌妈妈了。
“说什么?”常胜不能容忍女儿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辞。
“行了,常胜!”老太太阻拦。
家丽站出来,大义凛然,“为什么我们就得偷偷地吃不能被人知道,为什么只有妈妈能吃我们就不能吃!”
常胜着急,老太太拦住他,“这个死丫头!没你妈哪来的你!本末倒置反了教了!你妈能生弟弟你能吗?!”
“常胜!”老太太喝道,“跟孩子说什么呢!”
何常胜闭嘴。家丽瞪着两眼,在风中像一块木头疙瘩。
“死丫头跟你爸道歉!”
“我没错!我是人,我要吃饭!”家丽执拗。
老太太急道:“你这脾气以后还得了,她是你爸,一家之主,没有他也没我们的好日子,主次你得分清楚了,小小年纪不明事理以后奶奶都不护着你!这是你家,你是女儿!就应该像个做女儿的样子!”
家丽哭了,“在江都的时候都说我是孙女,现在突然又说我是女儿,我不会做女儿,我不做女儿。”
家丽一哭,何文氏又心软了,声音柔和了些,“不会做可以慢慢学,他是你爸,一会见到的是你妈,我是你奶奶,这就是你的命,你得认,好了,先向你爸道歉。”
常胜吓唬她,“还不做我女儿,怎么,想做河里水猴子的女儿?丢你下去。”咧嘴笑,露一口白牙。
老太太劝儿子少说几句,又说见得少,感情要慢慢培养。“道个歉。”老太太对家丽说。
“爸,对不起。”家丽立刻收了泪,跟个没事人似的。她向来能伸能屈。
气消了,三个人沿着坝子朝家走。说是家,其实就是个土石灰围成的小院子。三间小瓦房,是常胜来了之后单位同事和街坊邻居帮忙一起建的。来晚了,地方选的不好,低洼,发大水总被淹。隔壁邻居刘姐站在院门口,伸着脖子,常胜三个走近了。
刘姐朝院子里头喊了一声,“回来了回来了!”喜不自禁的样子。刘姐也是江都人,她跟刘美心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两家一个在河上头一个在河下头,从小就在一起玩,又同姓,连着宗,刚好刘姐嫁的张鸣生也来支援淮南建设。美心和她算是个知心人。
刘美心扎着辫子,叉着腿在堂屋门口坐着,并没有显出高兴来。“常胜,回来了,文姑,路上累不累?”刘姐在门口问候。
“妈。”家丽率先叫了一句。应付差事。
常胜和老太太都一愣。刘姐先笑了。老太太道:“出笑话啦,连自己妈都不认识了。”又对家丽,“这是刘妈,上河缘刘爷爷家的女儿。”
“刘妈好。”家丽知错就改。刘妈随即道:“行了,常胜,文姑,不耽误你们了,晚上还不知道吃什么呢。”老太太虚留了一下,刘妈执意要走,她便不留了。家丽随着爸爸走进院子。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阴沉沉的,不像老家农村的场院,宽宽大大,能晒到太阳。院子里一颗枣树,枝枝丫丫。建国初期的城市生活,跟农村生活的差距并没有那么大。如果说有,家丽的第一感觉惟有局促。美心坐在当门口。
“妈。”美心叫了一声,屁股没抬起来。肚子圆滚滚的。像螳螂。
“别起来了。”老太太说。顾全大局。
家丽站着不动。老太太笑道:“在家里老念叨妈妈,见着真佛了,又不知道念经烧香了。”
当然是谎话。家丽清楚,她看看奶奶。又看看爸爸。
“叫人。”老太太下令。
家丽服从命令。“妈。”清清脆脆叫一句。
美心好像也没打算接,只说,都累了吧,路上吃东西了没有,常胜,看看米桶里还有没有米,把那半碗萝卜干拿出来。
常胜抱怨,“哪还有什么米,只有一点黍黍面。”
“妈来了,怎么能没吃的?”美心道,“去刘姐家借点白糖。”
常胜服软,闷头真去借。老太太见不得儿子受气,道:“别管了,我来吧,黍黍面有,盐总有吧。”
常胜说那有。
美心说油盐酱醋是齐的,酱园厂工作,这个不愁。
“你们休息。”老太太放下东西,就朝外头走,家丽跟着。常胜说妈你去哪。老太太说不走远,就在坝子上转转。
淮河土坝子,全市的重点工程。夏季雨多涨水,最怕溃堤,坝子上还有土方堆着。近秋,坝子上的草还没凋零,天有点热,但晚风一吹,倒还神清气爽。走在坝子上,抬眼望去,像走在一条土龙身上。老太太仔细看着,瞅准了才弯腰,一揪,攥在手里。家丽问是什么。老太太教她,这个叫大姑娘腿,那个叫灰菜,还有苦菜。难得有那么多漏网之鱼。她原本以为地都被吃出皮了。
摘完到家,老太太就下厨,菜洗干净,拌上盐,抹一点点油星子。黍黍面和好,菜放进去,在炭糊子炉子上摊菜饼子。
一会,做好了。一盘子菜饼。
美心感慨,“妈来了就是不一样。这些日子,都不知道吃的是什么,总感觉没吃饱,我就说,别回头孩子生出来都是黄绿黄绿的。”老太太吩咐常胜,想办法再弄点吃的。
常胜掐手脖子,“能弄的都弄了,省出来给功臣,你看我这,都是浮肿的。”
家丽不多说话,一个劲吃。吃了两个。老太太把盘子往旁边端端,“行了,留点肚子。”
家丽撇撇嘴,老太太让她去洗碗。家丽倒也没说什么,闷头去干。美心啧啧称奇,“都会洗碗了。”
老太太道:“做饭洗碗打扫都会,咱们这种人家,出不了娇惯丫头。”美心说妈管人有一套。吃完饭,老太太从包袱里掏出一只银项圈,递给美心。
给孙子的。美心为难,“还没生出来呢,谁知道是什么。”
老太太说吉祥话,“不是胡瞎子都说了是男孩么,这个项圈戴正好。”常胜说妈,你不是说胡瞎子是胡说么。
“有时候胡说,有时候也不胡说,自己要判断。”
家丽从厨房出来,横夺项圈,“奶奶,这不是说好了是我的么。”
“你不是有银镯子了?”
“项圈比镯子好看!”家丽嚷嚷。
“项圈是男孩子戴的。”美心解释。常胜耐不住,发火,“什么都要,放手!”老太太又好歹劝,说把包里的虎头鞋给她,家丽才罢手。寻常不到九点就睡觉。今天已经晚了些。要分住处。
老太太故意说:“回到家了,跟你爸妈睡吧。”
家丽死活不干。还是跟奶奶睡。老太太笑说奶奶也不能跟你一辈子。家丽说有一天是一天。进屋,躺简易木板床上,煤油灯一盏,昏沉沉的。“以后你不嫁人?”老太太嘟囔,“总得走的。”
“哪都不去。”家丽倔强。
常胜和美心也躺下了。煤油灯还没吹。美心说尿急,常胜扶着她到院子口上厕所。进门又感觉饿了。美心摸到厨房,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常胜跟在后头。美心说你妈真会做,野菜都能做出肉味。“哪来的肉味?”常胜不解。
“猪油味,我闻出来了。”美心肯定地。
“幻觉。”
美心随手拿起布褡裢,又闻了闻,恍然大悟。她憋住不理论,回到屋里才说:“不是今天有片馓子要拿回来吗?”
常胜一愣,说:“哦,没兑到。”
美心不饶他,“哪儿去了?自己吃了?”
“没有没有……”常胜支支吾吾。
“家丽吃了?”美心猜。
常胜还说没有,但底气明显不足。
美心明白了,恨道:“你这个女儿,就是个活土匪!”
常胜不理她,躺下,小声,“说的好像不是你女儿似的,还不是你生的。”
美心躺下,又起来,“不行,肚子空,我吃口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