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这个想法吗?我不是闭关就是游历中准备下一次闭关,恐怕没精力指点你什么功法。”
六郎脸上没了面皮,自然也就没了表情,是天生的喜怒不形于色,平静地回道:“我跟着唐前辈。”
唐轸摆摆手,不再多话,似乎六郎跟也好,不跟也好,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他就是天地之间一蜉蝣,随水流来去无定数。说话间,两人行踪飘渺,转眼已经到了扶摇山庄外围,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像两条鬼魅。
第二天清晨,严争鸣披着一身露水,先是似有所感地睁开眼,回头看了一眼程潜,见他还算安稳,这才朝一边的小竹林挥挥手,召唤出了一只面色凝重的二师弟:“做什么?”
李筠:“天衍处那帮人又来了,上次你没醒,叫我推了,想必是一直没走,看见你突破出关便又来了。”
“天衍处?”严争鸣一皱眉,想也不想地说道,“小潜说了,打出去。”
李筠挖苦道:“小潜要是说让你娶进来呢?”
严争鸣:“……”
李筠叹道:“掌门师兄,看不出你还挺有昏……”
“君”字没出口,严争鸣已经眼疾手快地弹出了一道封口诀,堵住了李筠的乌鸦嘴。
李筠出不来声,只好一阵憋屈的挤眉弄眼,感觉自己在“后师兄”手下,过得比那穿芦花衣的孤儿还苦楚,好似一棵烂在地里没人管的小白菜。
李筠愤愤地想道:“我就应该领着水坑离家出走,浪迹四海要饭去!”
程潜听见了这番话,当即睁眼道:“大师兄,上次是你那边危险,我又打算闭关炼剑,这才不由分说地将他们赶走,既然他们等了这么久,我看还是见一面吧……嗯,二师兄你怎么了?”
严争鸣弹指解开了李筠的禁制,李筠咳得脸红脖子粗,却仿佛找到了底气一样,对严争鸣嚷嚷道:“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严争鸣:“我听见‘天衍处’三个字就来气,干嘛要见?”
程潜顿了顿,将他在忘忧谷中遇见童如和木椿真人的事简略说了一遍,末了道:“师祖说当年勾引他入三生秘境是‘也遭到报应的人’,虽然没有点出,但我总觉得他说的就是天衍处,天衍处的底蕴应该比看上去的深得多。”
李筠听完前因后果,不由得皱起眉:“百万人命……师祖是这么说的?”
程潜:“怎么?”
“你这些年一直在闭关,可能不大清楚外面的事,”李筠道,“但是据我所知,近两百年中,并未发生什么特别大的天灾人祸,哪怕前些年安王叛乱,也是风声大雨点小,绝没有到流血漂橹的地步……这百万人命作何解释?难不成……”
程潜目光一沉:“师祖仅剩的一魂现在仍在服刑,扶摇山的封山令仍然没有打开,如果师祖对那块石头许的愿是‘门派复兴’,那现在等于没有实现,也就是说……所谓百万人命的代价也还没有付出,会是韩……”
他这话没说完,外面原本万丈的晴空突然阴了下来,四方的乌云好似大抹布一样侵袭而来,当中隐隐有雷声涌动。
严争鸣冲程潜竖起一根手指:“你少说几句,不要妄言天机。”
程潜目光微沉,这恰恰代表他说中了。
严争鸣沉吟片刻,站了起来:“出去会会他们。”
“大师兄,”李筠忽然叫住他,“如果……真应在韩渊身上……”
外面一道闪电落下,将李筠的脸映得雪白。
李筠:“你怎么处置?”
你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包庇他么?还是不顾年少时出生入死的手足之情,按着那久远得近乎有些魔性的门规处置他?
严争鸣脚步一顿,沉吟半晌没有说话,无处而起的风卷起他的袍袖——他摆谱的时候、无理取闹的时候、乱发脾气的时候都一点不像个掌门人,唯有这一刻,他的神色在进退维谷间,郑重得与千百年来的扶摇山上列祖列宗如出一辙。
严争鸣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山雨欲来的天幕之下。
吴长天为表诚意,将一干手下全都留在了山庄之外,只带了游梁一个人走进来,态度放得很低,水坑将茶水倒好放在两人面前,撂下一句“客人请稍候”,便不再吭声,退到一边,专心致志地当起了壁花。
她虽然不吭声,吴长天却在打量着她,吴长天当然看得出这姑娘不是纯粹的人,修为也不算很高,但以他的阅历修为,却能隐约感觉到她身上某种磅礴得可怕的力量,被什么牢牢地压抑着。
吴长天忍不住低下头看着自己修剪得十分平整的指甲,心道这扶摇派一度血脉断绝,百年杳无声息,传承却如千钧缀着的一发一般,虽然岌岌可危,但始终没有断,反倒是天衍,看似空前壮大,内核却已经腐朽得难以为继。
究竟是谁比较可悲?
这时,一阵被刻意放重放缓的脚步声传来,游梁握剑的手陡然紧了,抬起头死死地盯住面前这位剑神域的剑修。
严争鸣的目光漠然从他脸上扫过,几乎没有停留,缓步走向主人的座位,没有主动打招呼,只是低下头整了整自己那雪白无尘的袖口,随即,他也不吭声,抬头看了一眼水坑,水坑训练有素,立刻收到了指示,迈开小碎步捧上茶水,将茶盏放在了桌上一处刻了符咒的托盘上,“叮”一声轻响,那杯茶碰到符咒顿时冷了下来,杯子外壁结了一层细细的水汽。
严争鸣这才端起来喝了一口,手中的扇子轻轻敲打着旁边木桌,有些怠慢地开口道:“天衍处从来不是我们的朋友,二位大老远地赶来,可谓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什么好心,且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吧。”
第79章
游梁惊呆了,他活到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德性的剑修……偏偏此人修为却又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一个,让游梁不由得怀疑起来从小到大受过的教育——难不成什么剑修“锻体克己”都是不对的?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手中之剑都不神圣了。
严争鸣这番话毫不客气,也亏得那吴长天养气功夫深厚,没和他一般见识。
吴长天不动声色地从怀中摸出了两枚一寸来长的小印,印石看来都有些年头了,其中一枚乃是雪白的芙蓉石打造,乍一看白玉似的干净透亮,另一块通体乌黑,上面刻了个龟身蛇尾的祥瑞,不必翻看印章字迹,也知道此物出自何处——极北冰原玄武堂。
严争鸣眉尖一挑,也不伸手,只动了动嘴皮子:“这是什么?”
“这是白虎山庄庄主,与玄武堂堂主二位前辈嘱托我交给严掌门的,”吴长天说道,“说是你见了就知道。”
这私印里装得恐怕不是别的,就是地锁中另外两把密语钥匙了,严争鸣不用看也猜得出来。
他将茶杯放在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那你们这是利诱?说句不客气的,这东西本身就是我派寄存在四圣手中的,现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我若是伸手要,谁还敢不给?”
严掌门的眼睛不见得会说话,但肯定很会骂人,他眼神一扫,便让人清清楚楚地懂了他的意思——哪个要你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当今世上,纵然四圣式微没落,谁又敢这么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可此人竟敢当着卞旭的面杀他长老——吴长天苦笑了一下,感觉和这种人打交道,比面对那些老奸巨猾的还麻烦。
“你……”游梁几欲暴起,被吴长天一掌按回了原位。
“不敢,严掌门言重了,”吴长天近乎低声下气地说道,“在下只是将东西顺便带来,不敢居功,与严掌门这样的人谈‘利’,岂不是侮辱你的人品?”
严争鸣大尾巴狼一样地没接话——在这方面,吴大人终于二五眼了,严掌门当了这许多年的“捞钱公子”,压根没啥“人品”可言,非常欢迎别人给他带来这种侮辱。
严争鸣拿起那块玄武印章把玩了片刻,见底下刻的乃是“卞旭私印”四个字,不咸不淡地开口问道:“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游梁脸都绿了,吴长天却涵养极佳地答道:“在下姓吴,上长下天。”
“哦,吴道友,”严争鸣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对了,我有一个事,一直困惑了很多年,还请吴道友为我解惑——你说顾岩雪那种天下为公,唯恐别人占不着自己便宜的人,周涵正究竟为什么要设毒计杀他?”
青龙岛一役,看似是白嵇与唐尧联手逼迫顾岩雪,周涵正姿势带着他的黑衣人煽风点火而已,可后来琢磨起来,里面处处透着天衍处的影子不说,那些中了画魂的人也完全就是周涵正的手笔。
游梁神色有些疑惑,看起来不大明白他在说什么。
吴长天的脊背却蓦地一僵,双颊一瞬间绷紧了。
严争鸣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指尖在印石上轻轻一弹,发出一声轻响,他翻来覆去地打量着自己那只手,可能感觉自己还缺个珠宝玉石的扳指,在拇指上比划了好几下,才漫不经心地说道:“当然,若是什么朝廷秘辛也就不必说了,这一百多年我快过糊涂了,你们那皇帝换了几个了,还是当年那家人么?”
就在严争鸣以为吴长天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道:“顾岩雪是在周涵正的一力主张下,由天衍掌门亲自签下的诛杀令。”
严争鸣动作一顿:“哦?周涵正不是一直挂名青龙岛么?就从未感念过他们那冤大头岛主的知遇之恩?”
吴长天:“正是因为他做了这左护法,才清楚讲经堂一日大似一日,对天下修士的影响已经超出了控制。”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有机缘入那些名门正派?
偌大九州,说得出自己出身门派的修士凤毛麟角,大多数走上这条路的人,都在自己辛苦摸索。对于那些刚刚入门的散修、干脆入不了门的凡人来说,他们怀揣信念,但拜师无门,青龙岛的讲经堂就是唯一的希望。
“顾岩雪身为四圣之首,声望已经高到了极致,修行中人大多无君无亲,‘师’字仅次于天地,你便知道‘天下座师’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了。”吴长天说到这里的时候,长叹了口气,他眉目低垂,一瞬间竟然露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慈悲相,“只要他顾某人振臂一呼,那些受过讲经堂恩惠的大小修士们便能替他荡平天下——这太危险了,严掌门,只要他稍稍有心钻营,便是人间真神,谁能容他活着?”
严争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不言语,吴长天不躲不闪地回视,同时坦然道:“严掌门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想必有一件事你是不知道的,我今日既然敢开口谈及此事,遮遮掩掩的也没什么意思,所幸多说了好——讲经堂原身叫做‘足下堂’,说得是千里之行始于此处,是令师祖童如联合四圣一手创办的。”
此言一出,屋里一阵死寂。
严争鸣一身傲慢逼人的小动作全部停了下来,角落里的水坑一瞬间睁大了眼睛,连屏风后的李筠与程潜也吃了一惊。
程潜立刻想起了他在锁仙台上见的那个纪千里。那老东西说话句句疯疯癫癫,却原来也句句意味深长。
一股来自剑修的森冷杀意笼罩了外间,严争鸣的修为进了入鞘阶段,不再锋芒毕露,却也让人越发喘不上气来,兜头罩住了吴长天的头顶。
吴长天岿然不动,兀自说道:“是童如,你没听错——世人都觉得三生秘境开启纯属偶然,其实不是,秘境开启的秘钥,就是我天衍一门的传承之物,只要一个人心里不是完全的无欲无求,他就无法超脱。童如自秘境而出后,果然走火入魔,不顾四圣劝阻,将掌门印丢给弟子后,便监守自盗,上了十万八千阶不悔台,取来了心想事成石。”
严争鸣的手指一时间“咯咯”作响,如果不是印石里装的是地锁密语,保不准就被他错手捏碎了,他冷笑道:“这天下就容不下想积点德的人?”
吴长天平淡地说道:“容不下的是那些有呼风唤雨之能,还想要插手凡务的大能。严掌门,你可知修士也是人,哪怕那朱雀塔清修了一辈子的徐应知……他就没有私情么?天下是一碗水,可以起伏,也可以动荡,但不能往某一处倾倒。凡人也好、修士也好,唯有端平不溢出去,才能长久。”
他说着,将手中茶杯往一侧推去,一杯茶水立刻洒了出来,吴长天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掐了个手诀,洒出来的水凝成一股,在空中转成了一个水轮,又回到了茶杯中,凝滞不动了。
游梁大惊失色道:“师兄!”
“这就是天衍,我们就是那只端平世道的手。”吴长天一拢袖子,随即自嘲一笑,说道,“天衍的秘密流传百代,泄露者死,万万没想到,此事竟是从我口中说出去的……行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