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虽然丧子之痛难忍,却也不愿为此伤及无辜,这才将你押上锁仙台,当着天下名士,我在这里问你一句,南疆魔龙究竟与你有什么瓜葛,我儿卞小辉究竟是不是死于你手中?”
卞旭位列四圣,果然比他门下长老有人样,纵然因丧子之痛双目赤红,也并未失态。
程潜瞥了一眼目光阴沉的杨德成,回道:“来龙去脉我已经说分明了,反倒是贵派长老很有意思,他好像认为天底下修为比他高的都是魔道中人,这我倒好奇了,堂主,不知你与贵派长老谁厉害些?”
杨德成咬着牙道:“堂主莫听他的,这小畜生牙尖嘴利得很。”
对于程潜这么一个当众打了他脸的后辈,杨德成其实当场就像杀了他,回头正好把卞小辉那酒囊饭袋之死往他头上一推,一了百了。
但万万没想到庄南西横插一杠搅了局,那小子趁他们斗得正凶的时候向周围白虎山庄的弟子们发了信,转眼招来了一大帮正好在周边的山庄弟子——当中竟还有闻讯赶来的一名白虎山庄长老。
若只是个“不知名的散修”,那么是死是活当然随便他处置,但白虎山庄乃是世交,实在不便当众撕破脸,被程潜顺手救出的一大群白虎山庄弟子在其中尽力斡旋,将事情搅得愈加复杂,这才一直闹到了锁仙台,把当前一群有头有脸的修士都给招来了。
卞旭神色不动,又问道:“既然道友否认自己是魔道中人,那么敢问师承。”
扶摇派从来都是一屁股官司,程潜当然不可能兜出师门,便回道:“无名散修而已。”
杨德成怒道:“放屁!”
卞旭一皱眉:“我好言相与,道友为何一再不配合?那么你从何处入的气门?难道是天生的?”
程潜将双手搭在膝盖上,似笑非笑道:“青龙岛讲经堂——你若再问,我还能告诉你,当年白嵇与唐尧因为一句‘莫须有’,逼死青龙岛主的时候我正在场,时过境迁,斗转星移,如今卞岛主养的这条老狗的威风也恰如当年。”
此言一出,在场顿时一片哗然,青龙岛之变至今众说纷纭,谁也弄不明白究竟顾岩雪是冤死的还是罪有应得,但他与卞旭同归四圣,在这样场合被程潜一言兜出来,显得分外微妙。
玄武堂中有人怒吼道:“放肆!”
庄南西忙道:“民间确实有高手,即便这位前辈是青龙岛出身又怎样,青龙岛主人走火入魔之事难不成已经盖棺定论?再者以这位前辈的年纪,顾岛主陨落的时候他还不一定入没入气门,杨长老不觉得太草率了么?”
杨德成冷笑道:“庄贤侄,不过一点小恩小惠,你就被他蒙蔽了么?没准你们身陷昭阳城,就是他的阴谋!”
一直作壁上观的唐轸懒洋洋地开口道:“他进昭阳城是替我找东西的,救人不过顺手,什么阴谋阳谋的……有些人别太自作多情了。”
杨正德蓦地一回头,狠狠地瞪向唐轸:“你又是什么人?”
唐轸面无表情地端详了他片刻,开口道:“无名小卒,倒是这位杨长老,我见你印堂发黑,眉宇似有暗红纹,像是心魔暗长,修行不易,我劝你少些事端,多注意养生吧。”
杨德成:“你……”
他刚说了一个字,那本就像个痨病鬼一样的唐轸已经率先捂着胸口去一边咳嗽了起来,旁边六郎忙扶住他拍着他的后背,仿佛这身娇体弱的修士下一刻便要被仗势欺人的杨长老给吓死了。
卞旭皱起眉,说道:“德成,不要与小辈计较。”
杨德成被迫收回目光,脸上怨恨犹在,当即给身后玄武堂弟子递了个眼神,顿时,有那会捧臭脚的弟子会意,替他出声道:“堂主,弟子倒是知道一种方法,即便魔道中人隐蔽血气也能辨别出来。”
庄南西与身边白虎山庄的长老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那弟子接着道:“功法可以伪装,外放的元神也可以伪装,但只需剖开其内府,视其元神归处,是魔非魔,必然一目了然。”
话音未落,那白虎山庄长老已经喝道:“荒唐!你怎不说剖开他胸口,看胸口那颗心是黑是红呢?卞堂主,贵派门下弟子这样出言无状,你也不管么?”
卞旭伸手掐了掐眉心。
杨德成抢白道:“只是剖开内府,又没有要伤他性命,这锁仙台上这么多道友,难不成还怕谁搞小动作么?若他真正非魔,我玄武堂自然奉上灵药,保他一时三刻就能重新活蹦乱跳!”
杨德成心胸狭隘也好,自欺欺人也好,反正他还真不是故意诬陷程潜,而是打心眼里相信程潜确实是个魔修,这一番话说得很是理直气壮:“难道他不敢?”
庄南西:“堂主,锁仙台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我绝不相信程前辈与魔修有牵扯,便是真要验内府,也验不出什么,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反叫玄武堂蒙羞。”
那出馊主意的玄武堂弟子说道:“这你放心,我玄武堂堂堂正正,若真有错,必然负荆请罪,给天下一个交代!”
白虎山庄长老忍无可忍道:“卞堂主……”
杨德成强行打断他道:“不敢就是心虚!”
程潜:“……”
他一个苦主还没表态,这两方倒是剑拔弩张地针锋相对起来。
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锁仙台大殿外传来:“心虚?我倒要看看,谁敢伤他!”
话音未落,有一人携着一剑,堂而皇之地孤身闯了进来,人未至,一身逼人的剑意已经横扫大殿。
程潜的脸色终于变了。
第72章
十州山下,水坑身化巨禽,背后背着李筠,在空中飞快地掠过,要是有人看见了,多半要当空中飞过了一片霞光。
两人仿佛是扫把星拖着长尾巴,身后追着一群大小魔头,彤鹤路径却并非直线,左躲右闪,时而绕个弯,暗合奇门遁甲,始终游刃有余地吊着那一众魔头。
日前接到了唐轸的报信,严争鸣已经不由分说地先他们一步走了,可听说锁仙台四方修士聚了个齐,大师兄单枪匹马的如何对付得了?李筠只好酝酿起一肚子坏水,趁着群魔跟随魔龙北上之机,沿途招惹了一大帮嗷呜乱叫的魔头,仗着水坑飞得快,一路将他们往十州山上引,打算将这一池子水彻底搅浑。
李筠一边掐算一边指挥水坑道:“前十七丈,坎位——哎偏了,小心点!”
水坑忍无可忍道:“别显得你读过书,只说‘前后左右’能怎么样?”
她基本上只能分得出前后左右,东西南北都要原地琢磨一会,李筠这满口乱七八糟的“乾坤震坎”弄得她好生头大。
“别啰嗦了,就那边,快点!”李筠抱怨道,“你身上这些火就不能收一收么,都快烫死我了!”
水坑没跟他斗嘴,忧心忡忡地说道:“二师兄,大师兄那边能拖到我们赶过去吗?”
“别开玩笑了,小潜出事,你还能指望他冷静么?”李筠叹了口气,“小潜如果全须全尾的也就算了,万一有点什么不好,唉……”
水坑似懂非懂地跟着义愤填膺道:“什么?谁敢伤我小师兄,我一定要一把火烧死他们!”
李筠:“……”
此鸟要是做妖,恐怕还能算是妖修里心眼比较多的,做人却差太远了,她四肢有多发达,头脑就有多简单,李筠无言以对了片刻,认为此事跟她解释不通,只好有气无力地说道:“飞你的吧,一不小心被抓住,咱俩乐子就大了。”
他满心的忧虑,唯恐严争鸣一时脑热,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直接闯进锁仙台。
李筠是了解他们掌门师兄的。
锁仙台大殿之上,那透着杀意的剑气无差别扫过,在场所有高手都下意识地运起真远抵挡,困龙锁为八方真元所激,明暗不定地闪烁了起来,内外剑气与真元相撞,四方大门登时“轰隆”一声炸裂了。
“什么人!”
严争鸣面色如寒霜,一步一步地从狼藉一地的门口走进来,目不斜视地忽略了一干大能小能,直往锁仙台走来。
仿佛周遭种种都是不值一提,他眼里只有被困龙锁围住的那个人。
程潜方才的气定神闲早就一扫而光,一时间他心里有种刚闯了祸就被人赃俱获的错觉,伤口遍布的背脊不由自主地一僵,当即下意识地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这一身无法补救的破衣烂衫,欲盖弥彰地拉起一块破布,掩住腰间一片触目惊心的淤青。
严争鸣旁若无人地行至锁仙台旁边,盯着程潜身上的血迹,轻声道:“谁伤了你?”
他声气柔和,面色如常,程潜却忽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他惊疑不定地看着严争鸣,在他漆黑的瞳孔中看见了一缕不祥的暗红:“师兄,你……”
严争鸣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我曾对天发过誓,谁若是再要伤你,我就将谁千刀……”
程潜听得心惊胆战,没敢让他这形如失心疯的师兄把话说完,当即打断他,小心翼翼地轻声哄道:“我没事,只是跟人有些误会,你冷静点好不好?二师兄他们呢?”
严争鸣牙关咬得死紧,两颊绷出了一道凌厉的弧度,片刻后,他狠狠地闭了闭眼,眼睛里那两道隐隐起伏的暗红终于开始渐渐褪去。
严争鸣叹了口气,好像筋疲力尽了似的低声道:“过来,让我看看。”
程潜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走到乾坤困龙锁边缘,行动如常,步履轻快,好像身上的大小伤口都是画上去的。
他满不在乎地背负双手,居高临下地站在锁仙台上扫了一眼周遭神色各异的大小修士,忽然眉尖一挑,露出经久没有挂在脸上的不可一世,笑道:“不过一点小小的官司,说话间也就了了,你跑来干什么?”
严争鸣盯着他惨白一片还装模作样的脸,内府中乱窜的心魔平息了些,理智一恢复,他顿时开始气不打一处来。
严争鸣狠狠地剜了程潜一眼,给了他一个“你给我等着”的眼神,转过身去,将手中新换的三尺佩剑轻轻地往地上一磕,说道:“他欠了谁的钱,我还,杀了谁的人,我偿命——现在哪位来讨债,一同过来找我分说吧。”
纵然他是个罕见的剑修高手,这番大庭广众之下棒槌似的大言不惭还是将众人都镇住了。
好半晌,有点找不着北的庄南西才回过神来,率先开口道:“这……这位前辈是……”
严争鸣道:“我姓严,扶摇派第四十八代掌门人。”
程潜没料到他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吃了一惊:“师兄!”
严争鸣背对着他摆了摆手,这一天迟早会来,扶摇派还能隐藏一辈子么?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绝大多数修士的神色都茫然得很,但卞旭、杨德成与那位不知名的白虎山庄长老等人却面露惊异之色。
白虎山庄长老问道:“那你师父是……”
“家师韩木椿,师祖童如……与四圣好像还颇有渊源。”严争鸣顿了顿,接着道,“长辈都不在了,将门派交到区区在下手中,我不才得很,修炼了一百多年,也没练出什么名堂来,一直羞于与人提起自己的师承。”
他说到这里,指尖轻轻一敲佩剑剑鞘,那剑鞘“铮”一声轻响,严争鸣脸上露出一个微微自嘲的表情,只是他自嘲也自嘲得旁若无人,头也不抬地说道:“不过再怎么缩头乌龟,也不能看着我师弟被你们这么欺负,少不得出来领教一二了。”
杨德成重重地冷哼一声道:“若我没记错,你们扶摇派不是号称逢魔必斩么?你干什么不先自行清理门户?”
严争鸣闻言一掀眼皮:“哦?”
他天生长着一双浪荡公子式的桃花眼,未曾开口,眼角眉梢已经先带了几分红尘凡俗的轻佻,偏偏这一眼又隐约含着出锋的剑意,仿佛羽毛生刃、滴水成冰,有说不出的违和,又有说不出的理所应当。
杨德成身边那提出要剖开程潜内府的玄武堂弟子上前一步,添油加醋地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严争鸣面无表情地听罢,低头看着自己的剑尖,忽地轻笑一声道:“哦,我知道了,原来就是这位杨长老——你家少主人被心魔附身,躯壳死于我手,跟我师弟没关系,若是诸位觉得我亵渎尸体,我可以亲自在他衣冠冢前磕个头。至于……”
他“至于”两字出口不过转瞬,人已经到了杨德成面前,元神之剑与手中佩剑合而为一,丝毫不顾自己身后空门大开,招呼也没打,当场给杨德成来了个泰山压顶。
严争鸣进来之前就听见了此人的叫嚣,再一听完前因后果,推断出程潜那条发带就是断在了这老东西手上,顿时出离地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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