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时候吴家住的旧楼拆迁,吴菲也没跟她妈妈商量,就签了同意书,结果他们家从二环内搬到了三环外,但面积则从五十几平米变成了一百五十几平米。
吴宪全程支持他姐姐的决定,彼时他已经离开典范给他介绍的那家唱片公司,而去了一家广告公司做业务员,他自己说做业务更能让他有成就感。对一个业务员来说,住在哪儿一点都不重要。他乐得搬迁之后终于有自己独立的房间,于是到了新家首先给自己添了个双人床。
吴妈对旧居十分留恋,也说不出具体原因,只好把感怀说成是舍不下街坊四邻。吴菲心里知道她妈妈念的根本不是邻居的那个旧,又不想渲染,就反诘说:“当时嫌邻居多事的也是您,现在好容易躲开,您又打算嫌什么呢?”吴妈被女儿一教训,立刻就不说话了。
吴菲自从文青竹婚礼之后有点故意冷落老莫,开始借故新房装修,之后又是搬家,新家搬的地址刚好离吴菲的公司很近,她就更以加班为由减少跟老莫见面。
文青竹那时候已经带着美美跟北欧丈夫搬去了香港。她原来的公司在香港也有分工司,鉴于文青竹一贯优秀的工作表现,所以只是换了工作地点,仍被委以重任。
老莫正处在变故之后的脆弱时期,瞬息间,女儿跟着妈妈搬家,女朋友又赌气回娘家,忽然间的冷清让他颇有些不适应,自认为对世态炎凉添了许多感触。
光是感触显然不足以解决问题,所以,到了一个周末,吴家三口并吴宪新交的一个女朋友吃了中饭正在打麻将,老莫忽然不请自来。他之前做了一些打算,也没跟吴菲说,结果,他乍一出现,吴家这几个人还着实慌乱了几分钟。吴宪赶忙把女朋友支走,一家人专心应酬老莫。
“你怎么来了。”吴菲问。
“想你了呗。”老莫先在吴菲耳边低语,又扭头冲吴妈笑着说:“一直想来看看妈妈跟小弟。”吴妈妈被眼前这个跟她年龄没差太多的陌生中年男人这么一叫,吓了一跳,险些闪过去。那是莫喜伦第一次跟吴菲的家人见面,之后,宾主——吴妈和老莫——进行了友好的交谈。大家真诚地互相赞扬,热切地勾画未来,对前尘往事只字不提。吴菲和吴宪坐在相差十几米的地方冷眼旁观他们交谈的场面,有一个时段,吴菲甚至有点恍惚,好像这根本就是一场正常的恋爱,不曾有任何人经过任何道德范畴的相互质疑。
“这会儿咱家要忽然再来个外人,该误会了。”吴宪在吴菲耳边说。
“误会什么?”吴菲问。
“嘿嘿,”吴宪笑了笑说“没准儿人家以为是咱妈那儿相亲呢!”
“找抽呢吧你!”吴菲笑着回头瞪吴宪:“没大没小!”
“嗨,我这不是说咱妈看着年轻吗!”吴宪搂着姐姐的肩膀谄媚道。
“滚!”吴菲把吴宪的手从她自己的肩膀上掀下去,停了停,又回头皱着眉认真地在吴宪耳边小声问:“他是看起来特显老吗?”
“还成!”吴宪耸了耸肩,远远看着 老莫似笑非笑地说。然后又冲吴菲眨眼道:“这男人啊,看着什么样不重要,好用就成!不过,这可就只有姐姐你自己知道了。”
“小流氓!”吴菲回手在吴宪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笑骂道:“你给我死去!”
“姐,只要你高兴就好!”吴宪轻叹,说完执意再搂住吴菲的肩膀,这次吴菲没动,姐弟俩也都没再说什么。
是日吴菲跟老莫回了他那儿,莫喜伦又问了很多吴菲家的诸多家务事,也跟吴菲说了好多他自己家以前的陈年旧帐。吴菲恍然发现这是他们首次谈到彼此的家庭,在那以前,好像都视对方为“蛋生”,从来没想过会跟其他家人有什么联脉。
两个人半躺在沙发里,老莫搂着吴菲,把她额前的头发往她耳后别了别,叹了口气说“唉,小菲,或许我们就认命吧。想想你也不年轻了。”吴菲没说话,把脸埋在老莫胸前像猫一样来回蹭。
老莫又叹气说“跟着我这两年,也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吴菲一听,顿时生出被疼爱的委屈,就心情松弛地啜泣了一阵。
莫喜伦那次和吴家人见面之后,就把跟吴菲的婚事列在了日程上。
老莫说他不想行婚礼,认为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虚礼。吴菲不答,心里盘算着她和莫喜伦也确实没什么共同的朋友,如果硬要办喜宴,倒真不知道请谁,只是不免遗憾。每个初婚的女人对婚姻都难免有些幻想,那幻想中,“仪式”总是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婚纱、钻戒,在众人艳羡的注目和热忱的祝福中泪眼汪汪地说“我愿意”。虽然老套庸俗却又隆重经典,似乎不经历这个过程,就很难“从此过上幸福的日子”。当然,即使经历这个过程也未必“从此过上幸福的日子”,但是女人就难免有当追梦人的愿景,谁又不是呢?
就这样,瞻前顾后了几个回合,吴菲虽然隐约失落但也没再特别挣扎;再想到这桩“婚姻”的来之不易,多少伴着有些苍凉的感受,但,难道婚姻不就令很多人感到苍凉的吗?这样想想,似乎又不必特别怨尤。
等到两边各项手续都差不多准备停当了,一天莫喜伦临时出差,吴菲上班的时候接到物业电话,说她和老莫住的那间公寓管道出现紧急情况,要他们家立刻回来个人等着配合抢修。吴菲就放下手里的工作请假赶回去。正在家看着工人们忙碌,电话铃响起来,吴菲就接了。对方是一个男中音,自称是莫喜伦的律师,说老莫让他修改的文件已经完成了,要给老莫,但老莫手机关机。
“不然,您就传真到家里吧。”吴菲说。
“请问您是?”律师问。
“我是他太太。”吴菲回答。
“哦哦哦!”律师立刻热情起来,说:“那刚好,您也看看,如果还需要什么改动,请莫先生随时联络我!”
那传真是莫喜伦草拟的一份《遗嘱》,内容简单明了,列出了他所有财产的名录,后面清楚地声明,如果他莫喜伦任何时候出现任何意外,全部财产尽数归妻子文青竹以及女儿莫文美。
从律师的传真来判断,《遗嘱》是老莫决定和吴菲结婚之后才拟的,刚改了第一个回合。显然那律师工作不够严谨,没料到此预备太太吴菲非彼卸任太太文青竹。但这似乎也不能怪律师,因为在那份庄严的《遗嘱》中,文青竹的头衔仍然是“妻子”而不是“前妻”。
等物业忙活完了告退,吴菲捧着老莫的《遗嘱》坐在沙发里啃指甲。“妻子”在这份《遗嘱》中格外耀眼,即便,在拟订这个文件的时候,这“妻子”早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但,或许这从一个方面表达了莫喜伦的真正心声。连在《遗嘱》里,也还留着他当初制造跟维护的场面,“妻如玉,女而如花”。
吴菲左思右想,一时间觉得自己始终是个被脸上烙了戳的局外人。再想到正筹备着的婚姻,忽然有些无地自容,那是她对她自己的羞愧。莫喜伦的《遗嘱》摆在她眼前,仿佛有巨大的能量把她从他、他们的世界里重重地被推出来,让她觉得人琴俱逝,一瞬间,他这个人和跟他的婚姻都忽然飞到了天边,对吴菲来说变成一个幻影。虽然,老莫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全情地,终于是专属于她的爱人。
后来吴菲始终只字未提她看到过他《遗嘱》的事;莫喜伦虽然有些怀疑,但也没有特别在意,更不想主动问起。在他看来,女人的心事就像猫身上不小心蹭上的污垢,“主动打探女人的心事”则好比“主动给猫洗澡”,基本上属于没事闲着给自己找麻烦,还要冒着被吼被瞪甚至被抓伤的危险。因为,就像猫具备自己舔自己的功能一样,女人对心事的自我消化能力也相当惊人,任其自生自灭是最“天然”的处理方法。
碰巧吴菲公司那一阵有个新产品上市,整个市场部都忙的人仰马翻,吴菲趁机把婚事搁置起来。
吴菲他们的广告代理公司为新产品的上市做了各种规划,其中有一条就是拟请形象代言人。一天会上,广告公司例行提案,轮到形象代言人的甄选,就有几个候选人的资料被逐一演示。吴菲正被接接二连三无休止的会议折磨得有些萎靡,突然,投影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笑容,那竟然是典范的照片,吴菲备感意外,对着照片呆了一阵子。
提案还在进行,吴菲忍不住回想起和典范认识交往的种种画面,一时感怀起来,想到上次在美国的那个《星报》事件之后,他们还没有过任何联络,时间在不知觉中又隔了这么久。这一段时间的间隔,和期间发生的各种事端,已经足够让吴菲在这一刻全然地谅解了典范跟她的那一点点过节。
她渐渐重新拾回跟典范相处时的心情,他让她心底里有的一直是一种感谢与情谊参半的心情,至少,他的笑容,没有任何预料地,在那样无聊的一刻忽然出现在会议室的投影幕布上,出现在吴菲正迷惑落寞的时分,像以往很多次一样,让她可以藉他的出现暂且忘掉寂寞。她也愿意借这个机会找回和他的情谊,那对她来说曾是一种可以跟爱情并重的情谊。
接下来的那几个星期,促成典范成为这个新产品的形象代言成了吴菲志在必得的核心工作内容。实际上她也并没有费太大力气,吴菲的上司不是外国人就是“海归”,都是些对中国演艺行业毫无了解和感觉的人,唯一一个同样掌握话语权且对娱乐感兴趣的又是个中年台湾女人,她对典范充满了“乡愁”般的神往,一听说吴菲有办法直接找到典范,她当然乐见其成。
而吴菲下属的那些,诸如广告公司之类,又个个都耳聪目明,早察觉出风向。且吴菲的位置是那种绝对不容小视的“现管”,大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所以一致拍手叫好。
典范在接到吴菲电话之后一直立刻对相关的工作积极配合,大家都很默契地没有特别提到在美国的尴尬旧事。典范的经纪公司甚至放弃了以往的强势作风,在很多工作上都表现得格外卖力,很明显大家都对可能会合作的前景有同样的期许,这使得吴菲在公司因此也受到嘉许。就这样,顺理成章,一个月之后,典范接下了这个产品的代言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