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若干年之后,当吴菲自己成了莫太太,回首前尘往事,她才总结出一个真理:其实要了解一个男人对待婚姻感情的态度,最好的方式是看他如何处理与上一段(或同时存在的另外一段)的关系。
老莫在处理跟文青竹的关系上确实有很多经不起推敲的部分。他和吴菲当时并没有因为道德的谴责而分手。相反,文青竹加上几个妹妹们一闹,倒让老莫有了说辞:她们烦,她们给他压力,她们神经兮兮刚好让他不回家成了理所应当的事。
“婚姻的弊端就在这儿,本来是两个人的事,到后来,三弄两弄,就变成了全世界的事!我凭什么让她们整天像抓贼似地盯着我,每天三请示两汇报,所有人都要知道我的行踪,她们有什么资格?!真是无妄之灾!!”
重压之下,老莫本来是个肇事者,摇身一变,恁地充当受害人。吴菲那时候受经验和阅历的限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就每天听老莫抱怨,一不小心,她倒成了这个事件中最安静的当事人。老莫烦心之余并没有减少和吴菲见面,或许也是要给自己的情绪重新找个平复的支撑点,有一天老莫甚而还闪着污浊的泪光对吴菲说出了新花样:
“其实天下又不是我一个人偷情,文青竹刚来北京的时候,有一阵她也跟个新加坡人不清不楚!那回,跟我说去上海开会,回来被我发现她和那新加坡人有个单独的合影,背景明明就是西湖!我再糊涂也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只不过装聋做哑,由着他们自生自灭,后来想必是她也对比出我的好!夫妻是干嘛?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嘛!何必要那么认真呢!”
老莫黄旗紫盖,说的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说到后来他自己心悦诚服。这番话成了他们之间在动荡期间还继续见面所必须保持的心理平衡,每次老莫都以捏造文青竹“外头也有人”开场,让接下来继续的他和吴菲的之间的鱼水之欢成了对感情不得已的捍卫。老莫在给自己老婆捏造历史的同时原谅了自己的不忠,他徜徉在他自己的失败与伟大中,化悲痛为力量,雄性激素持续被激活。
吴菲后来回想,从莫喜伦对待文青竹的态度上,她早就应该看出老莫身上有很多令人不齿的地方:他的自私,刚愎自用和完全没担当——
然而她还是铤而走险地嫁给他,“我拿青春堵明天”,生命是连环的赌局,年轻的时候常常不拿时光当回事,但细想想,除了“时光”,也很难有别的筹码。
又僵持了几个月的时间,有天吴菲躺在家里看了李察基尔演的《激情交叉点》。这部电影讲的也是一个的婚外情,前半段跟吴菲亲历的很像——也许世界上的婚外情都无外乎这么几个老套的冲突,先是旧不爱,然后新不欢。只不过那电影最后的结局很牵强,话说李察演的那个男的,由于不堪身处三角关系的折磨,先是给情人写了一封绝交信,然后,在回家的路上,又反悔了,又给情人打电话说让她等着他立马来娶她。结果,路上出了车祸,这位夹在两个女人中间挣扎的男人突然死于非命。死后是他太太收的尸,在遗物中发现了她自家老公给第三者写的绝交信,颇动容。因此上,阴差阳错,这位仁兄死之前还给他的妻子和情人分别编织了美丽的误会,让两个女的都以为,这男人死之前选择的是自己。
两个女人因此表现出空前的博大胸襟,在失去了共同的爱人之后,终于,互相原谅互相祝福,且一同怀念着同一个男的。
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吴菲心想,这导演也没有比老莫聪明到哪儿去,到最后,如果不是非要死一个的话,那到底要怎样才能真的了局?正边想边假寐,忽然不知道哪来了灵感,心想,与其这么蹉跎下去,不如就出国吧,跟“死”的意思差不多,就是离开的方式和长短不同而已。
是天意吧,吴菲签证异常顺利,两个月之后,她就去了美国。这两个月期间她还从容不迫地先给老莫的同学交了市调报告,退了公寓,收了该收的钱。走的时候也没跟任何外人告别,只是把存折和密码留给她妈,然后跟弟弟吴宪说“我就是要让你知道知道我这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要我回来看见咱妈短半跟头发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最后她把老莫买给她的手机交给吴宪说:“你用吧,如果姓莫的那老王八蛋或他们家任何人打来找我,就说我死了,让他们也死去!”
等到了加州的时候,美国的入境官员问吴菲说你打算在美国呆多长时间,吴菲反问说:“如果你真的想摆脱一段三角恋,请问你会在陌生的地方呆多长时间?”
那官员翻了翻眼皮对吴菲说“forever!”然后使足力气在吴菲的护照上盖了个期限明确的章。
吴菲在LA有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初来乍到,没别的选择,她只好硬着头皮投奔到人家那儿耗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在哪朝哪代都不好过,何况LA对陌生人来说又是个最没有人情味儿的地方。地方又大又冷清,华人很多但都很冷漠。亲戚带吴菲去过超市洗衣放房药店,吴菲能熟练背诵《简爱》的英语程度在那儿还没有广东话实用,那亲戚家住的地方门口是高速路,平时没有自驾车就寸步难行。
白天亲戚一家都出门上班,留吴菲在家当老妈子使。亲戚偶尔发了善心也会敷衍吴菲说,你没事可以游个泳啊。院子里是有个游泳池没错,可大冷天谁没事在户外游泳,况且游泳池边上有亲戚养的一黄一黑两条大丹,吴菲的到来让那两只巨型犬新添了娱乐项目,每天没事对着吴菲虎视眈眈练眼力,别说游泳,恐怕吴菲连多往门外看一眼都要冒着被咬的危险。
后来有一次,吴菲亲戚家有人过生日,全家人去了著名的“中国剧院”看了电影。那天回来的时候,吴菲在高速路上远远地看到“好莱坞”的标志傲然地矗立在她视线内的那个著名的山腰上,跟电视里演的没什么两样,她豁然明白,不管异国的繁荣如何妄自尊大,也其实跟旁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吴菲扛到再也扛不住的一天,左思右想最终只有打了个电话给典范。典范接到电话起先不以为意,还兴冲冲地在电话那头给吴菲清唱了“我的黑夜是你的白天”,等听到吴菲在一分钟之内从抽泣转为号啕大哭时,典范才被吓得把歌声咽回去,赶忙在电话里劝了又劝,苦于词穷,只好一直说“让我来想一想。”,说了很多遍。
典范本着一贯言出必行的个性果然没有白说白想,过了两天打回电话到吴菲亲戚家,说他在中部认识一个教会的好友,愿意给吴菲提供一些帮助。
吴菲一星期之后搬到了中部的蜜之根(Michigan)。典范的朋友反而比吴菲的亲戚表现得更热心得体,不但帮她做了一些食宿的安排,还帮她跟当地的教会取得联系,在那儿当义工,这样不至于闲着没事干。虽然吴菲对宗教并没有特别的态度,但以她彼时的情况,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安身立命,已经是上帝能给出的最好祝福。加上中部的天气和中部人民的个性也较西部更温和,又住在校区,吴菲才开始渐渐有些适应在美国教会庇护下的生活。
又过了一阵子,某个周日吴菲照例跟一班新结交的教友去做礼拜,那天布道的牧师都讲了些什么大道理吴菲并没听进去,反正和平常一样,她就是跟着大伙唱诗颂经,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瞎折腾了一通。等结束之后,楼下有个唱诗班正在排练,吴菲路过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曲调,开始她还没在意,等走到门口,才忽然觉得一阵头晕,那《Amazing Grace》神圣的旋律让她几个月在美国的坚持功亏一篑。
吴菲摇摇晃晃地走出教堂,信步,就近在便利店买了卡,找了个公用电话打给老莫,等拨通了,响了两三声,她又赶紧挂了。回想这一次背井离乡的初衷,再使劲想了想过去这些日子的波折,她又低着头咬了咬牙,不知道想把什么咬回去。
但一时间里终是意难平,忽然想到自己走的时候呼机还保持着业务,就打到呼台去查询,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那呼机是唯一真实的纽带,连接着她和过去的互相关怀挂念。结果,除了个别几个业务电话之外,那天呼台的小姐总共给吴菲念了二十几条留言,全是莫喜伦留的话。
莫喜伦原本不是个什么具有浪漫气质的人,所以留言们也都没任何可圈可点的文采,无非是用最口语的说法表达了他的想念他的歉意和他的担心。最后的几条都是差不多的内容,就是告诉吴菲如果钱不够用可以随时找他。
吴菲在电话亭边上仰起脸看了看天,五大湖区五月的天光格外蔚蓝,在这样一个“修女也疯狂”的国度,吴菲一时间想不通到底做什么才能让一个人自灵魂深处得到真正的救赎。她只是觉得,这几个月时空的距离和那二十几条留言的惦念,把她心底原本对莫喜伦似情非情的感觉燃烧起来,在那一刻忽然蜕变,化成一种她更看不清楚的妖冶的火焰。吴菲再次播通老莫在中国的电话号码,这次,等响到第七声,吴菲终于听到莫喜伦的声音,在遥远的故乡真实地响起来。
这是一次没有设计的死灰复燃,之后,吴菲再也没问起过老莫的家事,莫喜伦自己也没提,大家心照不宣,反而表现出以前该有但没有的那种楚河汉界各不相扰的“专业精神”。
来的时候因为老莫的事闹的满城风雨,吴菲对周围的朋友也大多心存防范。因此,除了典范,吴菲并没有任何特别想联络的国内的朋友,这样一来,老莫的角色被赋予了多重意义和价值。他们也首次像朋友一样交流,甚而通了很多信,向对方描述各自近期的见闻。他们的关系原来就有些本末倒置,不同的天地人和,让这两个人倒有机会把以前交往里欠下的了解和交流意外地补回来了一些。